飛機準時在拉斯維加斯那個小小的機場上著陸,科裏早已等候在機場出口處的玻璃大門旁了。我下機後要步行到出口處,隻見機場正在擴建,旁邊連接成片的大樓建築物也已初具規模。賭城正在迅速發展,科裏也在大展鴻圖。


    他變了,變得高了些,也更瘦了點,衣著光鮮考究,頭發光澤照人。他擁抱著我說我沒有變,看見我對此話莫名其妙,才笑著說是指我還穿著維加斯贏家外套,並叫我以後不要再穿它。


    他給我安排了一個帶有酒吧的大套間,客廳的桌子上還擺有酒和鮮花。“你一定發大財了!”我對他說。


    “我幹得很順心,而且已戒了賭。你知道嗎,我在賭場的身份也和以前不同了。”科裏邊說邊幫我放好行李。


    “可不是!”我說。我對科裏感到陌生了,他和我從前認識的那個科裏宛然兩人。我開始有點猶豫能否仍信任他並按原計劃行事——一個人分別三日就要刮目相看,三年的光陰足以把一個人改變得麵目全非,再說,我們以前相處的時間畢竟隻有短短的幾個星期啊!


    當我們坐下來為慶賀重逢喝一杯時,科裏誠懇地對我說:“小夥子,我真高興再次見到你,你有沒有想起佐頓?”


    “我一直在懷念他!”我點點頭說。


    “可憐的佐頓,”科裏認真地說,“他贏了40萬美元才死去,是他的死使我徹底戒了賭。你知道嗎,自從戒賭後,我交上了鴻運!如果我手中的牌玩得好的話,我最終一定能成為這間酒店的頭號人物!”


    “吹牛皮!郭魯尼伏特呢?”我對他的話確實半信半疑。


    科裏不無得意地告訴我:“我是他的頭號助手,他在許多方麵都非常信任我,就像我非常信任你一樣。我們剛才談的那件事我不妨說給你聽:我需要聘請一名助手,任何時候你如果想把家搬到維加斯來,我都可以給你安排一個很好的工作。”“謝謝你!”我很感動地說。我了解他不是一個輕易把別人放在心上的好漢,不知道為什麽卻對我如此厚愛。我喝了一口酒,告訴他:“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打算改行,我這次來是為了請你幫另外一個忙的。如果你幫不了我,我也能理解,隻請你直話直說。什麽答案都無所謂,反正我們至少能夠在一起呆上幾天,能夠痛痛快快地玩上幾天!”


    “不管要我幫什麽忙,我都答應你!”科裏豪氣十足地許諾道。


    我笑著阻止他說:“等你聽完了以後再表態吧!”


    科裏聽了我的這句話後似乎有點不高興,過了一會兒才哼了幾聲:“我可不在乎是什麽忙,隻要能辦得到,就一定幫!”


    接下來,我就把貪汙受賄的概況以及我現在共有33000美元贓款放在維加斯贏家外套口袋裏,必須盡快收藏起來以免將來萬一受賄之事曝光後被動等等,全盤托出給他。科裏一直注視著我的臉,異常認真地聽我把話說完,末了他笑逐顏開。


    “你笑什麽?”我實在大惑不解。


    科裏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俯後仰,半天才喘過氣來:“你好像一個殺人犯在向牧師懺悔似的,其實隻要有機會,人人都會這麽幹。不過,我百思不得其解,像你這麽個正人君子如何開口向別人索取賄賂?”


    我感到自己的臉在發燙,趕緊辯解道:“我從來沒有向這些人開口要錢,全是他們來求我,在我幫他們把事情辦成以後,他們才按原先答應的數目付給我錢。我從來沒有先收錢後辦事,而且他們完全可以賴賬,我並不在乎。”我對他眨眨眼,自嘲道:“我隻不過是個小騙子,還算不上騙術高手吧!”


    “小小毛賊而已,連騙子都稱不上。”科裏故意裝出滿臉的輕蔑相,“首先,我認為你太過自擾了。聽起來,這種情況完全可能長期進行下去,即使有朝一日露了餡,對於你來說,最糟糕的結局也不外是失去工作和得到一個緩刑的判決。你也有說得對的地方,你是得找個合適的角落把錢藏起來,那些聯邦調查局的鷹犬的鼻子可靈敏了,一旦讓他們嗅到錢味,非一分不留地全部刮走不可!”


    我對他這番話的前半部分最感興趣。因為我頂擔心的就是我可能坐牢而維麗和孩子們得自己活下去。我不想讓她擔驚受怕,這就是我為什麽要一直瞞著她的原因,更何況我不想讓她小看我,我在她的心目中始終是一個純潔高尚的藝術家。


    我問科裏:“你根據什麽認為我的受賄罪即使被揭露出來也不會坐牢呢?”


    “這隻不過是白領階層所犯的輕罪,”科裏顯得極有把握,“你既沒有去搶劫銀行,又沒有開槍殺人或者強xx婦女,你隻不過是從那些想鑽點空子以減少服兵役期限的年輕人的手中收取一點點小費罷了,這算什麽大不了的罪過?上帝啊,竟然有人肯花錢要求入伍!這簡直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天下奇聞,沒有人會相信,整個陪審團都會笑掉大牙!”


    “可不是,我也覺得這一切不可思議。”我也笑著搖了搖頭。


    科裏突然擺出一副正兒八經的樣子,問:“說說你現在需要我幹點什麽?說定了,萬一聯邦調查局追查你,你千萬要立刻給我打電話,我會設法把你弄出來,好嗎?”他友愛地看著我。


    我感激地點點頭,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了他:先將現款分開多次在多家賭場兌換成籌碼,大概每次1000美元左右,然後在各賭場都下小注,象征性地賭一賭,最後把錢以賭資的名義存在賭場的金庫裏。聯邦調查局的人怎麽都不會想到要上賭場來了解我的經濟情況,而且我把現金收據存在科裏那兒,需要用錢時再來取。


    科裏一屁股坐到我的沙發扶手上,調侃道:“為什麽不把錢直接交給我保管?莫非你還信不過我?”


    我知道他這是在故意開玩笑,但仍然頗認真地回答他:“我也曾經考慮過這麽辦,可是萬一你出了事怎麽辦?例如飛機失事之類的天災人禍,或者你重操舊業——又賭起來,那怎麽辦?我現在信任你,隻是我怎麽能肯定你明天或明年不會變得瘋狂呢?”


    科裏讚許地頷首微笑,又問我:“那麽你哥哥阿迪呢?你和他休戚相關,他就不能為你保管這筆錢嗎?”


    “我無顏請他幫這個忙。”


    科裏又點點頭,說:“是的,我認為你也不能。他太誠實了,對嗎?”


    “對。”我不想在自己的感受方麵再做進一步的解釋了,就把話題轉回到計劃上去:“我的打算還有什麽錯漏之處?你認為它行得通嗎?”


    科裏站起來,在房間裏踱來踱去。“這計劃不錯。”他挺內行地肯定道,“但是你沒必要把錢分開存在拉斯維加斯所有的賭場裏,那樣做反而令人生疑,特別是如果錢在賭場裏存放的時間太長,更惹人猜疑。一般人都隻是把錢存在賭場的金庫裏直到他們的錢賭光為止,最久也隻是到他們離開維加斯為止。你應該先在各個賭場買籌碼,然後回到桑那都兌換成現款再全部存入到我們賭場的金庫。每個賭場都分三四次兌換幾千美元現鈔,然後再存入我們的金庫並拿回收據,直到你所有的現金存進我們的金庫裏,如果哪一天聯邦調查局的人真的寫信到酒店來查詢,信肯定寄到我手上,我自然就會掩護你。”


    我不禁擔心地問:“這樣一來不就連你也被卷入是非了嗎?”


    “你放心,這種事我一直在辦,”科裏不屑地揚一揚手,“國家稅務局經常向我們調查有關人員具體輸了多少錢,我就把舊資料寄給他們。他們不可能識破我的手法,我早就提防著了。凡是對他們有用的資料都在第一時間裏清理掉了。”


    “天啊,我可不想讓我的資料從金庫記錄中銷掉,那樣的話我就無法憑收據取錢了!”這回我是在為自己擔心。


    科裏忍不住笑了起來,說:“墨林,你隻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受賄者,聯邦調查局才不肯花一大筆錢派一群探員來調查你呢!他們最多隻是寄封信或傳票來,我估計甚至連這些也不會有。也許他們會從另外的角度看問題,如果你花的錢超過了你的合法收入,你可以推說是你賭博贏來的,他們根本無法證明錢不是這樣贏得的。”


    “但是我也無法證明這錢是我賭博贏來的呀!”


    “你當然可以證明了。我會給你做證,還會叫骰子賭檔的老板和雇員一起來證明你是在賭骰子時贏了大錢,所以你完全不必擔心錢的來源問題。現在要考慮的倒是把賭場金庫的收據藏在哪裏的事情。”


    我們兩人都想了好一會兒,最後由科裏想出了一個萬全之策。


    他問我有沒有律師,我告訴他我沒有,但哥哥阿迪有一個當律師的朋友。


    “那你就立下遺囑,”他說,“在遺囑裏寫明你在這家酒店存有33000美元留給你的妻子。噢,對了!不必麻煩你哥哥的律師了,我可以在維加斯給你請一位信得過的律師,這個律師會把你那份遺囑的副本合法地封入一個專門的信封寄給阿迪,而且另外寄一封信給他,請他不要打開裝副本的那個信封,這樣他就不會知道內容了。你回去後,隻需要求他別打開那個信封,替你保存好它,這樣做既不會給阿迪帶來任何麻煩,他也不會知道內幕,不過,你得找出一個理由來說明為什麽要讓他保管你的遺囑。”


    “阿迪不會問我為什麽的。我請他幫忙,他從來都不問為什麽。”我在這點上可以說十拿九穩。


    科裏很羨慕地說:“他可真是你的好哥哥!還有那些用籌碼兌換的單據怎麽辦?要是你在銀行租個保險箱,聯邦調查局的人一下子就會給翻出來。你還是像你以前把現金埋在手稿堆裏那樣把它們藏在那裏吧,即使他們有搜查證,也不會注意到那些紙條的。”


    “我可不能冒這個險。讓我為這些單據擔憂?還有,如果丟失了,怎麽辦?”我連連搖頭。


    科裏裝著沒有聽懂我的暗示,很認真地向我解釋到:“我們會存檔記錄的,當你來取錢時,我們就讓你在一張收據上簽名,證明你丟失了這些單據,也就是說你來取款時,僅需簽個名就行。”


    他完全明白我剛才那句話意味著我很可能私下裏把單據撕毀,從而他也就心中有數,不能把賭場欠我錢的記錄隨意搞亂了。我這樣做當然也意味著並不是百分百地信任他,但是他二話沒說就給了我一個中肯的答複!


    商量好全盤方案後,科裏興高采烈地說:“我今晚已訂了一席酒宴給你接風,並請了幾位朋友作伴,包括演出隊的兩名漂亮女郎。”


    “我可不要女人!”我一口拒絕了他。


    科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驚小怪地叫道:“天啊!次次都和太太造愛,你就不膩?這麽多年了啊!”


    “不,我不膩!”我的態度堅定不移。


    科裏瞪著好奇的眼睛問:“你以為你可以永遠對她忠實嗎?”


    我微笑著說:“我認為可以。”


    科裏搖了搖頭,感慨萬分地說:“那你就真的成為名副其實的魔法師墨林了!”


    “是的,那就是我!”我得意地點點頭。


    那天晚上,整整一桌酒席上隻有我們兩個人,飯後科裏陪我到拉斯維加斯所有的賭場去兌換籌碼,每次1000美元。這回維加斯贏家外套可真派上大用場了,虧得設計師在上麵縫了這麽多的大口袋,多少籌碼都裝得下。我們在不同的賭場都和賭檔老板或賭場經理以及演出隊的女演員喝上兩杯。他們全敬科裏為貴賓,都有關於維加斯的趣聞可以說給我們聽。回到桑那都大酒店,我在出納的櫃台上把籌碼推過去,取回一張15000美元的收據,小心地把它夾在錢包裏。整個晚上科裏一直陪著我,我一分錢都沒有賭過。


    “我想小賭一會兒。”我眼睛看著賭場對科裏說。


    科裏狡黠地笑著說:“手癢了吧?如果你輸了500美元還不勒馬,我就把你的手臂打斷!”


    在骰子賭檔,我掏出500美元的鈔票換成了籌碼,下了五美元的賭注,而且賭一切號碼……我又回到了三年前那種賭的循環,從骰子檔賭到21點檔,又賭到大轉盤檔……輕鬆、自然、夢幻一般的小賭,贏了輸,輸了贏,玩著百分比的把戲,直到淩晨一點,我掏出2000美元買籌碼時,科裏就像尊保護神似地站在我的旁邊,一言不發。


    我把籌碼放進外套口袋,走到出納櫃台,把它們都兌換成現款收據。科裏倚在空蕩蕩的骰子桌旁,意味深長地望著我。


    “幹得好!”他舒了口氣。


    “我是魔法師墨林,不是那些臭賭棍!”我好不得意。確實如此,賭博時,我沒有了以前的激情和冒險的衝動。我已經重新振作起來了,已經儲夠了買幢房子供全家安居的錢,還存了一筆錢以備不測之需,每個月都有數目可觀的收入。我深深愛著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正在從事著第二部小說的創作。賭博充其量隻是一種消遣,僅此而已,整個晚上我隻輸了200美元。


    科裏陪我在咖啡廳吃漢堡包。喝牛奶時,問我:“白天我得上班,我能否信得過你不再去賭?”


    “你放心,”我嘴裏塞滿了麵包,“我忙於跑遍全城買籌碼,為了避免引起注意,我準備一次隻換500美元。”


    “那倒是個好主意,”科裏放下喝完的牛奶杯說,“這座城市的聯邦調查局密探比賭場的發牌員還要多。”


    他停了好一會兒,又問我:“你肯定不要找女人陪你睡覺嗎?我認識不少美女。”他說著就拿起咖啡廳單間裏的電話準備撥。


    “不,我太疲倦了。”這是真的,現在是拉斯維加斯時間淩晨四點,我的生物鍾還停留在家裏的時間中。


    他對我說:“那好吧,如果你需要什麽就到我的辦公室來,哪怕來消磨時間和閑聊也行。”


    “好的,如果有必要,我就會去。”我答應他。


    直到第二天中午時分我才醒過來,打電話給維麗沒人接,當時是紐約星期六下午三點,維麗可能帶著孩子們去了她父母在長島的家,於是我往那裏撥。她父親接的電話,問了我好幾個問題,明顯在懷疑我去維加斯到底幹什麽。我解釋說為了一篇文章在這裏搞調查研究,但是聽得出他對我的話始終半信半疑。維麗接過電話後,我告訴她我準備在星期一飛回紐約,並且直接從機場坐出租車回家。


    我們在電話裏隻談些夫婦之間的家常話,我不喜歡在電話裏交流思想感情,我還告訴她為了不浪費時間和金錢,我不再打電話給她了,她表示同意。其實我知道她第二天還會呆在娘家,我主要是不想往那裏打電話。我也很清楚自己不喜歡她回娘家是一種幼稚的嫉妒,但是維麗和孩子們是我的親人,他們是屬於我的,除了阿迪,他們就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我不願意和外公外婆共同擁有他們。我知道這些想法都很愚蠢,隻是不管怎麽說,我都不打算再給她撥電話,況且這次分別的時間總共加起來也不過是兩天罷了,有什麽事她完全可以給我打電話的。


    白天我光顧了全城的賭場和“聯合木屑廠”,在每一處都把200至300美元的現金兌換成籌碼,偶爾也賭上幾美元才轉到別的賭場去。


    我沐浴著維加斯那幹燥灼熱的沙漠之風,一間一間賭場地走,樂此不疲,直到黃昏時分才到一家餐廳吃中飯。鄰近的桌旁有一些漂亮的妓女在上班前填飽肚子,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全是神采飛揚的樣子,其中兩個穿著騎士式套裝的姑娘笑鬧起來就像十幾歲的男孩子。她們壓根就沒有在意我,我也裝著不注意她們,但又忍不住偷聽她們的談笑,而且聽到她們有好幾次提到科裏的名字。


    飯後我坐出租車回桑那都大酒店。維加斯的出租車司機可真是名副其實的熱情好客,樂於助人,這位司機就問我要不要異性服務,我謝絕了。下車時,他還向我頻頻推薦一間馳名的中式餐廳,並且祝賀我白天過得愉快。


    在桑那都大酒店,我把從其他賭場買回來的籌碼兌換成現金收據並夾在錢包裏,一共積聚了九張這種單據。我隻剩下一萬多美元要兌換了。我把維加斯贏家外套口袋裏的現金掏空,將這些錢統統放進便裝上衣的口袋裏,它們全是百元鈔票,分放在兩個長長的白色信封內,然後我手挽著贏家外套到科裏的辦公室去。酒店的整個側翼都辟為辦公室,我沿著長長的走廊,穿過上麵標明“管理人員辦公室”的步行通道,來到了頂層中間那個門上嵌有“總裁助理”字樣的大套問。進門的第一層是辦公室的外間,坐著一個年輕貌美的女秘書。聽我自報了姓名後,她按了按裏間辦公室的鈴,並在對講機前做了通報。科裏衝出來和我握手擁抱,他的這種嶄新的個性舉止使我很有點接受不了——太誇張,太戲劇性了,不像我們以前的關係那麽樸實無華。


    更顯得華麗無比的是他的辦公室套間,裏麵躺床、軟椅應有盡有,燈飾安裝得很低,牆上掛有原版的油畫,可惜我不會欣賞,猜不出它們的價值。套間裏還有三個運作中的電視屏幕,一個上麵的鏡頭對著酒店走廊,另一個是賭場中的某個正賭得熱鬧的骰子檔,還有一個屏幕上顯示紙牌賭檔。恰巧在我把目光投向第一個熒屏時,看見一個男人正在走廊打開他的房間門領一名年輕姑娘走進去,而他的另一隻手則在摸她的臀部。


    “這裏的節目比我在紐約看到的還要精彩。”我朝科裏眨眨眼。


    科裏笑笑點點頭,說:“我必須監視大酒店裏的一切動靜。”他按了按桌麵控製台上的鍵鈕,三個熒屏上的圖像都立刻轉換了,這時我們眼前出現的是酒店的停車場,一個運作中的21點賭檔以及收款員正在計賬的咖啡廳。


    我把維加斯贏家外套扔在科裏的桌麵上,也隨口扔去一句話:“我把它交給你了!”


    科裏長時間盯著外套,然後似乎心不在焉地問:“你把所有的現款都兌換了嗎?”


    “大部分都兌換了,我再也不需要這件外套了。”我回答他,接著又補充一句:“我妻子和你一樣討厭它。”


    科裏拿起外套糾正我道:“我並不討厭它,是郭魯尼伏特不喜歡看見人們穿著它在賭場裏走動,你能否猜到佐頓的那件怎麽處理了?”


    我聳聳肩說:“也許他妻子把他所有的衣服都給了救世軍吧?”


    科裏把外套拎在手上掂了掂,揣測它的重量,說:“很輕。你真走運,佐頓穿著它贏了40多萬卻自赴黃泉了。”


    “他太迂腐了。”我歎息道。


    科裏把外套輕輕放回到桌上,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來,若有所思地說:“當年拒絕接受他給的兩萬美元,我還以為你瘋了呢。後來你說服我也表態不要時,我其實差點氣炸了肺,但是,也許正是這件事給我從此帶來了好運。回頭想想,要是當時拿了那筆錢,我可能把它輸個精光,之後又是一無所有。你知道嗎,佐頓自殺後,我為自己沒拿那兩萬塊錢而自豪呢!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種情緒,隻覺得自己沒有背叛他,你也沒有,戴安妮同樣沒有!我們幾個雖然萍水相逢,然而隻有我們三人才真正關心佐頓,最遺憾的是我們對他的關心還不夠。當然了,也許他根本就不在乎我們是否關心他,可是這份付出卻對我起了極大的作用,你是不是也有同感?”


    “不,我沒有,我隻是不想要他的錢,我有預感知道他遲早會自殺。”


    我的話使科裏大吃一驚,他哇哇怪叫道:“屁話!我才不信你會有這種預感呢!見鬼去吧,魔法師墨林!”


    “是下意識的那種預感,”我換了一下坐勢,“那時在潛意識裏麵出現的,和你玩牌時的那種神機妙算是兩碼事。你還記得嗎,當你把他的死訊告訴我時,我一點都不感到意外?”


    “是的。你當時對他的死訊好像無動於衷。”科裏回憶道。


    “我早已熬過了那一關。戴安妮的感覺如何?”我問他。


    科裏用手支著下巴說:“她承受不了這個打擊,她愛上了佐頓。你知道嗎,葬禮那天她瘋瘋癲癲地又喊又叫,倒把我給嚇蔫了……”


    他歎了口氣繼續說道:“在以後的幾個月裏,她酗酒成性,老是伏在我的肩膀上哭。上帝保佑,好在她後來遇上一個好心腸的半個百萬富翁,總算在明尼蘇達州的某個地方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你打算如何處理這件外套?”我問他。


    科裏突然放聲大笑:“我打算把它送給郭魯尼伏特。來吧,無論如何我要你見見他。”他站起來,一把抓起外套就往外走,我跟在他的後麵,沿著走廊來到另一套巨大的私人辦公室,秘書按鈴告知裏麵的郭魯尼伏特。


    看見我們,郭魯尼伏特站起身來,他比我記憶中的樣子老了,我估計他恐怕已年近80,衣著依然非常考究,滿頭的銀發使他挺像好萊塢的明星。科裏為我們做了介紹。


    郭魯尼伏特握著我的手,慈祥地說:“我看過你的小說,書寫得不錯,堅持寫下去,將來你會有出頭之日的。”


    這樣的開場白實在出乎我的意料,我怎麽可能想得到這種身份的人也會看書?


    郭魯尼伏特接著用和藹悅耳的聲音,如老祖父數家珍一般侃侃而談,從他投資賭場開始一直講到自己曾經是個大壞蛋,現在在維加斯仍然是個讓人害怕的人物。


    我知道星期六和星期天對於郭魯尼伏特及科裏這些經營桑那都大酒店的人來說,是個大忙的日子,美國各地的客人都會跑來度周末和賭博,作為主人必須根據客人們的不同愛好和需要去款待他們。時間就是金錢,所以我本來隻準備和郭魯尼伏特打個招呼,客套一番就走,沒想到一見麵他就給我講了這麽多故事,更沒想到科裏把那件鮮豔的紅藍色彩相間的維加斯贏家外套一把摔在郭魯尼伏特的那張巨大的辦公桌上,開心地笑著說:“這是最後一件,墨林終於把它給放棄了!”


    我看出科裏的那種大笑就像是一個得寵的侄兒在嘲弄氣急敗壞的老叔父,當然,他的分寸掌握得恰到好處。我還注意到郭魯尼伏特在和他這個既能幹又常給自己添麻煩的“侄兒”周旋時舉止得體,看起來這個“侄兒”精明強幹又忠實可靠,足以作為繼承他事業的長遠的人才投資。


    郭魯尼伏特按鈴叫女秘書進來,吩咐她去給他拿一把大剪刀來。真難以想象桑那都大酒店總裁的女秘書在星期六晚上六點鍾究竟能到哪裏去弄把大剪刀來?但是僅僅過了兩分鍾她就把大剪刀給送來了。郭魯尼伏特拿起剪刀就剪我那件維加斯贏家外套。他看著我那毫無表情的麵孔說:“你不知道當你們三人穿著這種該死的外套在我的賭場裏走來走去的時候,我有多恨你們,特別是那天晚上佐頓這個死鬼就是穿著它贏了我那麽多錢的!”


    我默默地看著他把我的贏家外套剪成了一堆碎布片,忽然意識到他在等待著我的反應,於是問道:“您不介意別人贏錢吧?”


    “這和贏錢沒關係,”郭魯尼伏特一邊繼續鉸那件外套一邊說,“主要是它挑起人的強烈反感。科裏在這裏穿著那件外套時,就是一個墮落的賭棍,他現在仍然是,將來也肯定還是一個不可救藥的賭棍,但是起碼在程度上沒有以前那麽嚴重了。”


    科裏擺出抗議的姿態嚷道:“我是個生意人!”郭魯尼伏特揮了揮手,科裏不敢再作聲了,低頭看著桌麵上的那堆碎布片。


    “我靠運氣生存,絕對不是靠技巧和狡猾過日子。”郭魯尼伏特嚴肅地說。


    他已經開始在剪那件外套的人造裏子了,剪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現在他這樣幹隻是為了在講話的時候不讓自己的手閑著。他瞟了我一眼,直言不諱道:“而你,墨林,是我從事賭博業50年來所見過的最差勁的一個賭客。你連一個墮落的賭棍都不如,是一個浪漫主義的賭徒,把自己想象成費勃小說中的一個人物。費勃筆下的女賭徒是為他的英雄人物作鋪墊用的,你賭起來則像個白癡——有時靠百分比賭,有時又靠自己的預感賭,再有是靠一種規律賭,要不就是孤注一擲,亂賭一氣。聽著,你是這個世界上被我勸說應該戒賭的極少數幾個人中的一個!”然後他放下剪刀,對著我真正友愛地說:“該怎麽說呢,仿佛賭博最適合你的個性。”


    他也看出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我一向自詡為聰明的賭徒,能把邏輯和魔法結合起來賭,此時他似乎連我的這個心思也看透了,點點頭說:“墨林,我喜歡這個名字,它很適合於你。據我所看過的描寫,他並不是一個偉大的魔法師,你也不是。”他又拿起剪刀重新剪了起來,一麵又很隨意地問:“告訴我,你為什麽要和那個該死的賭棍奇曲打鬥呢?”


    我聳聳肩說:“那場架並不是我挑起的,相信您完全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而且我事事不順心,要找個人來出出這口氣。”


    “但你卻選錯了對象,科裏在我的幫助下救了你一命。”


    “謝謝您!”


    “我已建議他在這裏就業,但他不想幹。”科裏突然插進來這麽一句。


    他的話使我愣了一下,很顯然,科裏在給我建議以前已經和郭魯尼伏特討論過我的事了。刹那間,我意識到科裏早就把我的具體情況原原本本地向郭魯尼伏特匯報過,包括酒店準備在聯邦調查局追詢我時如何掩護我的計劃。


    “看了你的小說後,我認為像你這麽一個好作家,應該可以在我們這裏搞公關。”郭魯尼伏特仍然在關心我的職業問題。


    我不想和他解釋這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回事,隻是搪塞道:“我妻子不願意離開紐約,她娘家的人都在那兒,謝謝您為我操心工作的事!”


    郭魯尼伏特又點點頭說:“從你賭博的情況來看,也許你最好還是不要在維加斯定居。下次再來時,我們一起吃頓飯。”我們聽出談話到此為止的意思,於是就告辭出來了。


    科裏由於事先約好了和加利福尼亞來的大賭客吃飯,所以我一個人去吃晚餐,他給我定好了能邊吃邊看演出的最佳桌位,找坐在那裏,看到的也不外是拉斯維加斯普通的演出節目:幾乎全裸的女聲合唱與舞蹈,一位明星的獨唱和一些雜耍表演。僅有一個值得看的節目,那就是受過訓練的狗熊演出:一名美女帶著六隻大熊上場,她指揮它們模擬各種人的動作。每隻熊做完了一個動作後,美女就會吻它的嘴唇,那隻熊便憨態可掬地蹣跚地走回隊伍中最後麵的位置上去。毛絨絨的大狗熊看起來像隻沒有性別的玩具,為什麽那個美女把接吻當作指揮信號和獎賞的內容?據我所知,熊是不會接吻的。我忽然明白了這番吻是為了迎合觀眾的胃口,是對旁觀者的一種挑逗行為,我還猜想這位美女設計這套動作是否有意顯示她對觀眾的輕蔑,是一種刻意的汙辱。我一向不喜歡看野獸的表演,也從不肯帶孩子們去看馬戲,但是今晚的這個節目卻能吸引我把演出全部看完,盡管六隻熊當中僅有一隻有驚人的表現。


    演出結束後,我在賭場漫步,把剩下的錢分批買回籌碼,又把籌碼兌換成現金收據。這項“正事”還沒做完已經是晚上11點了。


    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在骰子檔不再采納為了避免輸得厲害而下小注的策略,每次都投下50到100的籌碼,到科裏站在我的背後時,我大約已經輸了2000美元左右。他領著他的大賭客來到賭檔為他們建立了借貸關係後,用挖苦的眼光看了看我的25美元一個的綠色籌碼和我放在綠色絨台布上的那堆賭注,冷冰冰地問:“你還要賭下去嗎?”我不肯把它們收回來,結果馬上就全輸掉了,我無奈地把剩下的籌碼拿到出納櫃台上全部兌換成現金收據,再轉過身來時看見科裏正在等著我。


    他提議一起去喝一杯,我表示讚成。他就領著我走進雞尾酒吧。這裏曾是我們和佐頓、戴安妮經常聚在一起暢談的地方,我們倆習慣地坐回到往日那個幽暗的角落,麵對著外麵燈火通明的賭場。我們才坐下來,酒吧女招待一眼看見科裏馬上走了過來。


    “看來你的賭癮又發作了,這千殺的賭博就像瘧疾一樣,經常複發。”科裏點酒後向我感歎道。


    “你也複發過嗎?”我好奇地問。


    “發作過好幾次呢,但是我從不會輸得很厲害,我能控製住自己。你剛才輸了多少?”


    “也就2000美元左右,我已經把大部分的錢變成收據,今晚就可以把這件事了結了。”


    “明天是星期天,”科裏說,“我的律師朋友有空,這樣明天你就能夠立好遺囑並寄給你哥哥了。之後我將會像膠水那樣粘著你,直到下午把你送上飛往紐約的客機為止。”


    我半開玩笑地提醒他:“別忘了我們曾經企圖在佐頓身上試這一招!”


    科裏深深地歎了口氣說:“他為什麽要走上絕路呢?剛剛交上好運,已經是個大贏家了,何況很可能一路贏下去,退一步來說,他就這麽樣繼續呆在這裏也行啊!”


    “也許他是想以此來留住自己的好運吧?”我說。科裏以為我隻是說著玩而已,沒在意。


    第二天,科裏打電話到我的房間,拉我起床去共進早餐,然後開車送我到維加斯大道一家律師事務所。我立了遺囑並做了見證,期間多次重複請律師郵寄一份遺囑的副本給我哥哥阿迪。科裏在一旁終於忍不住插嘴道:“這一點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嗎?別擔心,一切該有的手續都會按規矩辦妥的。”


    離開了律師事務所,科裏開車帶我遊覽市容,讓我見識見識正在興建中的高樓大廈。山指大酒店那座新建的金光燦爛的塔樓在沙漠做背景的襯托下分外耀眼炫目,科裏看著這些建築物說:“這座城市正在成長!”我看著一望無際的沙漠和群山補充道:“它還有許多發展的空間!”


    科裏回眸一笑道:“你肯定也看得出來——賭博在這個世界是必不可少的。”


    午餐時我們隻是簡單地吃了點東西,然後僅僅是為了懷舊,兩人走進了山指賭場,結伴在骰子檔每人賭了200美元,象征性地搏殺了一番。科裏用三年前的那句話自嘲道:“我的右臂已經過了十關!”我也仍像三年前那樣讓他先擲,一切都沒有變,他還是和那晚一樣倒運,但是他的素質已完全變了:他賭時心不在焉,可以說已經徹底不喜歡賭,的的確確脫胎換骨了。


    我們開車到機場,他陪我在門口等候登機的召喚時,很誠摯地對我說:“碰到麻煩時,一定要打電話給我!下次你再來的時候,我們和郭魯尼伏特一起吃頓飯,他喜歡你。有他這樣的人站在你的後麵撐腰,對你很有好處。”


    我點點頭,接著從口袋裏摸出總共三萬美元存在賭場金庫的現款收據單,把它們交給了科裏,並鄭重其事地說:“替我保管好它們!”我改變撕毀它們的主意了。


    科裏數了數這些白色的紙條,一共12張,又看了看款項,問:“你把存錢的收據交給我,這麽信得過我?三萬美元可不是個小數目啊!”


    “我必須信任某個人,我親眼目睹你在兩袖清風時拒絕拿佐頓結的兩萬美元。”我回答他。


    “那隻是在你的影響下我才這麽幹的,”科裏懇切地說,“好吧,我替你保管著它們,當你缺錢花的時候,就來向我借錢好了,這些收據權當債券吧,這樣你就更不會留下蛛絲馬跡了。”


    “謝謝你,科裏!謝謝你為我安排房間,請我吃飯並為我所做的一切,謝謝你幫我擺脫了困境!”我知道自己對他的友好情感發自內心深處。他是我僅有的幾個知己中的一個,然而在我登機前他和我道別又擁抱我時,我對這種舉止仍然覺得有點不自然。


    飛機呼嘯著迅速離開西方時區的落日,瞬間就投入了黑暗的東方時區的懷抱。我靠在機椅背上,回味著科裏對我的深情厚意。說真的,我們之間互相了解甚少,友誼能達到如今的程度也許是因為我們倆的知心朋友都很有限之故吧,再有就是彼此都在分擔著對佐頓的失敗和死亡的憂鬱。


    我從機場打電話給維麗,想告訴她我提早一天回來了,但是家裏沒人接電話。我不想把電話撥到她父母家去,於是就坐出租車回布朗斯。維麗的確還沒回來,那種每當她帶著孩子們回她那在長島的娘家時,我都要嫉妒一番的情緒又重新湧上了心頭。放下行李後轉念一想,又感到何必強求她連星期天都悶在公寓裏呢。她完全有權跟她那樂天派的愛爾蘭家族以及親朋好友們一塊兒度禮拜的啊,何況孩子們還可以在空氣清新的草地上玩耍呢!


    我決定不先上床,等待她回家,她應該很快就回來。在這段空閑的時間裏,我打電話給阿迪。他妻子接電話說阿迪因為身體不舒服已上床了,我叫她別驚醒他,反正也沒有什麽重要的事情。我倒是有點擔心阿迪的病情,她說他隻是近來工作太辛苦,覺得很疲倦,沒有什麽大礙,連醫生都不必去看。我告訴她第二天我再打電話到阿迪的工作單位去找他,然後就放下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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