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娜麗根本不理解我聽到她和奧薩諾私通時的心情有多複雜,我目睹過奧薩諾每見到一個稍有姿色的女人都要對她擠眉弄眼的醜態,卻萬萬沒想到詹娜麗會那麽輕而易舉地就上了鉤!這使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更看透了她和那些水性楊花的婦女一樣不懂得自尊。我還認為奧薩諾會因此而小看我——我瘋狂熱戀著的這個女子,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弄到手!


    思前想後,我倒沒有傷心,隻是沮喪而已,這也許是利己主義的表現吧?我曾打算把自己的這份感受向詹娜麗和盤托出,後來經過再三考慮,還是打消了這一念頭,因為如果這樣做,不但於事無補,反而讓她得了意,同時她還很可能變本加厲地反擊。說她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又有何不妥?男人中濫情地追求女人,見異思遷的還少見嗎?我又有何必要去追究奧薩諾的動機是否純潔呢?他儀表堂堂,精明能幹,天資聰穎,有吸引力,想和她造愛,為什麽她就不能和他造愛?這一切又和我有何相幹?隻是我那一錢不值的利己主義受到傷害而已。當然,我可以把奧薩諾的醜聞告訴她,但是這樣的報複既顯得我氣量太小,也於事無補。


    然而我仍然感到沮喪,不管是否公平,我已經不像從前那麽喜歡她了。


    我再一次到西部去的時候,沒有給詹娜麗打電話,我們的關係已處於絕裂前的最後階段,一般來說,所有婚外戀的關係在結束前都會經曆這麽一個似斷非斷的過程。


    我像做其他事情那樣,事先閱讀了有關的文學作品,誇張一點地說,在人類情愛的興衰知識方麵,我已成了舉足輕重的專家。我明白我們已處於分手的邊緣,但偶爾還會見上一麵,那是在盡量拖延最終一刀兩斷這一時刻的來臨。我這次沒打電話給她是因為我們的情緣已了,或者說我決意讓此情了結。


    埃迪-蘭舍和多蘭-路德說服我重新加入電影的創作工作,這是個痛苦的曆程:衰老而疲勞不堪的西蒙-貝福特隻不過是個在盡力而為的雇傭文人,對傑夫-瓦更唯唯諾諾;他的助手,那個“肮髒的都市”理查德,對他來說倒千真萬確是隻勤快的老鼠,總是在設法讓我們接受他認為應該加入到劇本裏的那些垃圾。有一天,他又說了一個餿主意,終於使我忍無可忍,於是對西蒙和瓦更說:“把那家夥趕走!”


    接著是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我已經拿定主意準備退出創作組,他們可能也感覺到了,後來瓦更輕輕地說:“費蘭克,請你到我的辦公室去等西蒙。”理查德離開了會議室。


    接下來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還是我先打破僵局,說:“對不起,我並不想這麽粗暴,但是我們對這該死的劇本是不是應該采取嚴肅的態度?”


    “應該的,我們繼續吧!”瓦更接著打圓場。


    在電影製片廠幹了四天後,我決定去看場電影。我讓旅館給我叫了一輛出租車,開到澳斯特塢。


    像往常一樣,人們排成長蛇陣等候進入電影院,我也加入了等候的隊伍,同時拿出帶來的普及本小說看起來,我打算看完電影後去附近的餐館吃頓飯,然後叫輛出租車回旅館。


    不知道為什麽,緩慢行進著的隊伍忽然停滯不前,我身邊那些等候著的年輕人都在內行地談論著電影。這些少女固然漂亮,而留著胡子,蓄著長發的青年男人顯得更迷人。


    我坐在人行道的邊界上看書,毫不引人注意,因為在好萊塢,這根本不算古怪的行為。我正被小說的情節吸引得全神貫注時,一陣響個不停的汽車喇叭聲把我吵得抬起了頭。隻見一輛豪華的羅斯萊斯停在我的麵前,臉色紅潤的詹娜麗坐在司機的位置上。


    “墨林,你在這裏幹什麽?”她探出頭來問我。


    我站起來,漫不經心地和她打招呼:“喂,詹娜麗。”我看見她身旁是個年輕英俊,衣著華麗的男人:他穿著灰色的西裝,打的也是灰色的領帶,頭發梳理得很精心。他似乎不介意詹娜麗停下車來和我交談。


    詹娜麗給我們做了介紹,還告訴我他才是車主。我稱讚了他的車,他說他很欣賞我的書,也在急切地盼望根據小說改編的電影能早日出籠。詹娜麗告訴我他在電影製片廠的管理層工作。她說此話目的是表明她並非是和一個有錢的擁有羅斯萊斯車的闊佬出遊,而是在和一個從事電影事業的人交往。


    詹娜麗又問:“你是怎麽到這裏來的?該不是你又親自開車吧?”


    “不,我是坐出租車來的。”我回答她。


    詹娜麗繼續問:“為什麽要在這裏排隊等候?”


    我望著她說我沒有會員證,也缺乏美麗的人物陪伴著走進去。


    她知道我是在開玩笑,以前我們一起去看電影時,她總是利用她的會員證提前進去的。


    “你即使有這種證也不會用它的。”她說。


    她轉身對她的朋友說:“他就是這麽一個蠢人。”聽得出來她的聲音裏略帶有一種自豪的成分,她很喜歡我不屑於做諸如此類的事情,盡管她自己卻熱衷於這樣幹。


    看得出來詹娜麗對於我一個人坐出租車來看電影,還不得不像鄉巴佬那樣排長隊等候這一遭遇感到震驚和憐憫。她在編織著這麽一個劇本:我是一個被遺棄的心力交瘁的丈夫,從窗外看見自己的前妻和她那新婚的丈夫以及幸福的孩子們在一起。她的棕色的帶有金色斑點的眼睛裏充滿了同情的淚水。


    我知道我占了上風,而這位英俊的坐在羅斯萊斯裏的小夥子對自己已處於劣勢還一無所知。我有意把注意力引向他,和他扯起了有關工作的事情。他真的就滔滔不絕地談開了。我裝出很感興趣的樣子,他就更是說個沒完沒了,把好萊塢的那些勞什子如數家珍一般向我賣弄。這下子詹娜麗可就越來越緊張而且不快了。這蠢材是個什麽料她心中有數,他不是我的對手。我接著又大讚特讚他的車子,這人就越發來勁,隻消五分鍾的時間我就掌握了這個羅斯萊斯車主的底細,比我預期的還要多。我剛才是對這部車讚不絕口,然後是逐字逐句重複詹娜麗知道的多蘭的那個老笑話,也就是先讓那人告訴我這輛車的價錢,跟著我就說花了這麽多的錢,這輛車應該可以讓人聰明起來了。


    她討厭這個笑話。


    那人則開懷大笑,欲罷不能,還說:“這是我從未聽過的最風趣的見解。”


    詹娜麗的臉紅了,她看著我一言不發。這時候長蛇陣開始向前移動了,我必須回到隊伍中去,於是對那個小夥子說能認識他真高興,又對詹娜麗說很高興再見到她。


    兩個半小時後我走出影劇院時,看見詹娜麗那輛熟悉的奔馳停在影劇院的前麵,我上了車。


    “喂,詹娜麗,你是如何擺脫他的?”


    她笑著說:“你這個狗雜種!”


    我開懷大笑著向她靠了過去,她和我親吻,然後我們開車回旅店過夜。


    她那天晚上楚楚動人,還問我知不知道她會回來接我。


    我說知道,她親昵地罵了一聲:“你這壞蛋!”


    這個晚上我倆過得很愉快,但到了早上又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彼此就這麽平平淡淡地告別了。


    她臨走前問我準備在這裏呆多久,我說可能再住上三四天。


    她又問:“你還會打電話給我嗎?”


    我答複說可能沒有時間了。


    她強調說不是見麵,而是打電話。


    我答應她說:“我會打的。”


    我臨走前還真的給她打了個電話,可是她不在家,隻聽見她那帶法國腔的電話錄音,我留了口訊之後就回紐約去了。


    我最後一次見到詹娜麗純屬偶然,當時我在貝佛裏山的旅館裏,離和朋友們出去吃飯還有一個小時,就忍不住給她打了個電話,她同意在離旅館隻有五分鍾車程的拉都維他酒吧見麵。我立刻就動身到那裏去,過了幾分鍾她也來到了。我們坐在酒吧裏像老朋友那樣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她坐在凳子上轉身讓招待幫她點煙時,腳無意中輕輕地碰到了我的小腿,雖然還不足以弄髒我的褲腳管,她卻道歉道:“對不起!”


    不知怎的,這一情景讓我難過。等她點著煙抬起頭來時,我對她說:“別這樣,詹娜麗!”


    我看見她的眼裏噙著淚花。


    文學作品中描寫的情人分手一般都是這樣的,情感的最後一刻,就像一個瀕臨死亡者的最後幾次強有力的脈搏跳動一樣,強烈的感情衝動僅是一種回光返照的現象,我當時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我們手拉著手離開酒吧,回到我的旅館套問。我打電話給朋友們,取消了我和他們的約會。詹娜麗和我在房間裏共進晚餐之後,我躺在沙發上,她像往常那樣,盤腿坐在我的身旁,上身靠著我,和我緊緊依偎在一起。她這樣坐,可以俯瞰我的臉,尤其是我的眼睛,以便清楚地辨別我是否對她說謊,她仍然認為自己可以看透一個人的心思。而在我的位置往上瞧,則可以看清她的頸部、下巴以及整個可愛的臉龐。我們摟抱了一會兒,她盯著我的眼睛問:“你還愛我嗎?”


    “不愛了,”我坦率地告訴她,“但是我覺得在沒有了你之後,日子很難過。”


    有好一陣子她不說話,然後用加重語氣的口吻重複說道:“我是認真的。我非常認真地問你,你還愛我嗎?”


    我也很認真地回答她:“當然愛。”我說的是真心話,可是我說話的語氣也告訴了她:雖然我仍然愛她,卻改變不了我們的關係再也不可能恢複到從前那種程度的現實,我再也不可能像從前那麽寬厚地待她了。我看得出來她立刻就領悟到這一點。


    “你為什麽要用這種方式來表達呢?”她問我,“你對我們以前的爭吵仍耿耿於懷嗎?”


    “除了你和奧薩諾上床的事,其他的一切我都能原諒。”


    “但是那件事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她似乎很委屈地說,“我僅僅是和他上床而已,很快就完事了,真的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


    “這個我不管,”我淡淡地說,“這件事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她沉思了一會兒,然後去倒了另一杯酒,喝了一些後,就和我上床。她的肌體對我仍有魔力,我認為這種魔力除了來自那些愚蠢的浪漫主義的愛情故事,恐怕還來自某些科學原理——一個人的那些數以百萬計的細胞碰到異性的那些相同的細胞後,就會彼此吸引。異性相吸的說法絕對正確,這和權力、階級或智力無關,也和道德或罪惡無關,隻不過是異性之間相同的細胞的本能的吸引而已,如果從這一觀點來看性愛問題就容易理解得多。


    我們正全裸地躺在床上造愛,詹娜麗突然推開我,坐了起來。


    “我必須回家!”她急促地說。


    她這樣做並不是故意來懲罰我,看得出來她是因為不能忍受繼續呆在這裏——她的身體幾乎要蜷縮起來,容貌由於緊張而顯得憔悴,這一切似乎是某種可怕的打擊造成的。她的目光直視著我的眼睛,毫無道歉和找借口的意思,也沒有任何要安慰我那受到傷害的自尊心的表示,隻是簡單地重複剛才說過的那句話:“我必須回家!”


    我也不敢去碰她或安慰她,隻是一邊穿衣服一邊說:“這沒有什麽,我能理解。我陪你下樓去取你的車吧。”


    “沒有這個必要,”說著她已穿好衣服,“你不用去了。”


    看得出來,她不能忍受和我呆在一起,她要的是我馬上從她的視野裏消失。我目送她走出套間,我們都沒有吻別的打算。她在掉過頭去之前企圖對我微笑告別,卻笑不出來。


    我關上房門,上好鎖後,又回到床上。奇怪的是我的自尊卻沒有受到傷害,我對剛剛發生的事完全理解,同時還覺得她這樣做對雙方都是解脫。我隨後幾乎立刻睡著了,沒有夢的幹擾,事實上這是我數年來睡得最香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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