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離道拉山頂不遠處的一塊突兀的懸崖邊上,吉裏亞諾和皮西奧塔可以俯瞰蒙特萊普鎮就在他們腳下,相距不過幾英裏的地方,萬家點點燈火正抵禦著夜幕的降臨。吉裏亞譜甚至覺得他似乎能聽到從廣場的擴音器中傳來的音樂聲。那個擴音器中總是在晚飯前向鎮上的行人播放羅馬廣播電台的小夜曲。


    可是,在山裏,人的聽覺有時會產生錯覺。從這裏到蒙特萊普鎮要兩個小時,再返回得四個小時。吉裏亞諾和皮西奧塔從小就在這山裏玩耍,他們對這山裏的每一塊巨石,每一個山洞,每一處暗道都了如指掌。從這懸崖往回走一點就是他們小時候最喜愛的山洞——格羅塔-比安卡洞。這個洞比蒙特萊普鎮上任何一處房子都大。


    阿斯帕紐是不折不扣地按他的要求做的,圖裏-吉裏亞諾想道。山洞裏放有睡袋、鍋、幾盒彈藥和幾袋食物。一隻木箱裏盛有電筒、燈和刀子,另外還有幾罐煤油。他笑道:“阿斯帕紐,我們可以在這兒住上一輩子了。”


    “可以呆幾天,”阿斯帕紐說,“武裝警察搜捕你的話,這是他們第一個要找的地方。”


    “那些膽小鬼隻在白天找,”圖裏答道,“我們晚上呆在這兒很安全。”


    濃重的夜幕已在山裏降臨,可是天空中卻是繁星點點。因而他們能清楚地看到對方。皮西奧塔打開帆布包,開始往外拿武器和衣物。圖裏-吉裏亞諾慢慢地、十分講究地把自己武裝了起來。他脫去身上穿的修道士長袍,穿上鼴鼠皮褲,然後套上一件帶很多口袋的寬大羊皮上衣。他將兩支手槍插在腰帶上,將微型衝鋒槍別在上衣裏子上,這樣既隱蔽又便於迅速技槍射擊。他圍腰係上一條子彈,在上衣口袋裏多放了幾盒子彈。他接過皮西奧塔遞過來的一把匕首,把它藏進剛剛穿上的軍靴裏。然後,他又把一支小手槍插進皮套裏,皮套用帶子固定,藏在羊皮上衣的翻領裏麵。他仔仔細細地把所有的槍支彈藥檢查了一遍。


    步槍他也不藏了,往肩上一背。終於一切準備就緒。他朝皮西奧塔笑了笑。從外表看,皮西奧塔隻拿了一支短筒獵槍,但他背後的皮套裏藏著一把匕首。皮西奧塔說:“我覺得自己赤條條什麽也沒帶。你身上帶著那麽多鐵家夥還走得動嗎?如果你摔倒了,我可扶不動你。”


    吉裏亞諾還在笑著,這是一個孩子認為自己給整個世界出了個難題露出的那種詭譎的笑。身上攜帶的槍支彈藥太重了,那巨大的傷疤處又開始疼痛起來,可他內心卻很歡迎這種疼痛,因為這使他自己找到了開脫的理由,覺得自己是清白無辜的。“我已準備好回家看看,也做好了迎敵的準備。”他對皮西奧塔說。兩位年輕人啟程了,踏上了那條從道拉山頂伸向山腳下蒙特萊普鎮的漫長而又蜿蜒曲折的小道。


    兩人頂著滿天星星默默而行。不怕死亡,也不怕仇敵,呼吸著遠處檸檬果園飄來的氣息,其中夾雜著野花的芬芳,圖裏-吉裏亞諾體味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寧。他再也不愁漫無目標地找不準仇人了。他再也不必容忍那自己勇氣的自我之敵存在下去了。如果他曾經憑意誌的力量使自己免於死亡,憑意誌的力量使自己受傷的身體愈合,現在他相信,他能讓奇跡在自己身上一次次地重現。他堅信天將降大任於自己。他和那些中世紀的英雄一樣,具有某種魔力。那些人不到他們漫長事業的盡頭,不到他們取得巨大勝利,是不會死的。


    他絕不離開這裏的大山,這裏的橄欖樹,絕不離開西西裏,對於將來的榮光會是怎樣的,他隻有一個模糊的想法,但他毫不懷疑他會得到那份榮光。他再也不是那個可憐的農民小子,整天怕武裝警察,怕法官,怕那支離破碎、訛誤百出的法律了。


    很快,他們就要走完山路、踏上通向蒙特萊普的路了。他們經過一扣鎖的路邊神龕,聖母瑪利亞和小孩身上藍色的石膏長衫如月光下的大海般泛著幽幽的光。果園的氣息使空氣中帶著一股甜味,令吉裏亞諾陶醉。他看到皮西奧塔彎腰摘起一顆在夜色中顯得很可愛的霸王樹果,對這位拯救自己生命的朋友有一種由衷的愛,這種愛根植於他們一起度過的童年時代。他想讓皮西奧塔分享自己的永生。兩位默默無聞的農民,最後死在西西裏的某個山坡上,這絕不會是他們的命運,吉裏亞諾以高漲的情緒大聲喊道:“阿斯帕紐,阿斯帕紐,我相信!我相信!”他邊喊邊跑完最後一段山坡小道,離開了那陰森慘白的岩石,跑過了座座有耶穌和其他先賢站立於扣鎖的箱體之中的神龕。皮西奧塔在他旁邊跑著,笑著,他們一起飛速跑進月色之中,踏上了灑滿月光的通向蒙特萊普之路。


    山腳下有100碼寬的牧場,蔥蔥綠綠,一直綿延到沿貝拉街的一排房子形成的後牆。在這些牆內,每家都有一個善茄園,有些園子裏還孤零零地長著一株橄欖樹,或是一株檸檬樹。吉裏亞諾家的院門沒有鎖,兩個年輕人悄悄地溜了進去。吉裏亞諾的母親正在等著他們。她一下撲進吉裏亞諾的懷裏,淚流滿麵。她一邊發瘋似地親吻著他一邊輕聲說:“我親愛的兒子,我親愛的兒子。”吉裏亞諾站在月光下,平生第一次發現自己對母親的愛竟然無動於衷。


    這時已將近午夜時分,月光依然皎潔,他們匆忙進屋,以防奸細發現。吉裏亞諾和皮西奧塔兩家的親戚被派往大街小巷去放哨,一見警察巡邏隊馬上通風報信。屋子裏窗戶緊閉,吉裏亞諾的朋友和家人正等著慶祝他的歸來。一桌如過複活節般豐盛的酒菜已經擺好。圖裏進山之前的這一個夜晚,他們要好好與他聚一聚。


    吉裏亞諾的父親擁抱了他,並拍了拍他的背以示讚許。在座的有吉裏亞諾的兩個姐姐、赫克托-阿道尼斯,還有一位鄰居,一位名叫拉-維尼拉的婦人。她大約35歲年紀,是個寡婦。她的丈夫原是個有名的強盜,名叫坎特萊裏亞。僅僅一年前,他被人出賣之後遭到了警察的伏擊。此後,她成了吉裏亞諾母親的密友,可是她出現在今天的聚會上,令吉裏亞諾還是驚訝。隻有母親會邀請她來,可好一會兒,吉裏亞諾就是搞不清其中的道理。


    他們吃著,喝著,就好像圖裏-吉裏亞諾剛從國外度完長假回來似的。過了一會兒,父親想看看吉裏亞諾的傷口,吉裏亞諾把襯衣從褲子裏抽出、撩起,一塊大傷疤露了出來,由於是槍擊的重創,傷口四周仍然顯出青紫色。他的母親見狀不禁慟哭起來,吉裏亞諾笑著對她說:“難道你倒寧願警察把我打傷之後關進監獄?”


    盡管目前這熟悉的場景與他童年感到最愉快時的情形如出一轍,他還是感覺自己與他們大家已經格格不入了。桌上擺的都是他最愛吃的菜:墨魚、香料蕃茄汁調寬通心粉、烤小羊肉、大碗的橄欖、用擠壓出的頭追純橄欖油調成的紅綠相間的色拉,還有竹殼瓶裝的西西裏酒。隻要西西裏能搞到,在這兒幾乎都有了。他的父母談起了在美國度過的美好時光,赫克托-阿道尼斯則大談西西裏的光輝曆史。講加裏巴爾蒂1和他那著名的紅衣隊的故事,講數百年前的西西裏晚禱事件,當時西西裏人奮起反抗,殺死許多法國占領軍。又講了許多西西裏受外族欺壓的事,從羅馬人開始,接著是摩爾人,諾曼底人,法國人,德國人,一直到西班牙人。啊,多災多難的西西裏!從未有過自由,老百姓總是挨餓,勞動力廉價出售,人民動不動就得流血。


    119世紀意大利民族主義領袖。


    所以現在沒有一個西西裏人相信政府,相信法律,相信有序社會,他們相信,這一切隻能使他們變成負重的牲口,任人驅使,任人宰割。多年來,吉裏亞諾一直在聽著這些故事,並把它們深深印記在腦海中。隻是現在他才覺得自己能改變這一切。


    吉裏亞諾注意到皮西奧塔一麵抽煙,一麵喝著咖啡。即使在這樣一個歡聚時刻,皮西奧塔的唇角仍掛著一絲譏笑。吉裏亞諾知道他心裏想什麽,也很清楚他日後會說什麽:你隻要傻乎乎地挨上警察一槍,再把警察打死,成為一名罪犯,然後那些愛你的人就會傾注他們的感情,把你當作來自天堂的聖人一般。盡管如此,吉裏亞諾覺得皮西奧塔還是唯一一個與他沒有心靈隔閡的人。


    還有那個女人拉-維尼拉,他母親為什麽會邀請她來,她來這兒幹什麽?他見她臉上風韻猶存,眉毛描得粗重、烏黑,暗紅色的雙後在煙霧繚繞的光線下幾呈紫色。她身著西西裏寡婦穿的那種直統統的黑色長衫,因而無法看出她的體態如何。


    吉裏亞諾不得不把怎樣射殺警察的事從頭至尾給大家講了一遍。父親已經有點醉了,圖裏講到把警察打死時,他大聲嚷著表示讚許。母親卻默不作聲。父親又講了那位農民曾來找過他的驢子,他對農民是這樣說的:“滿足吧,你隻不過丟了一頭驢子,我可是失去了一個兒子。”


    阿斯帕紐說:“驢子找驢子。”


    大家都笑了。吉裏亞諾的父親接著說:“那農民聽說打死了一名警察時,嚇得不敢吱聲,害怕自己也要挨鞭打。”


    圖裏說:“我會償還他的。”


    最後,赫克托-阿道尼斯簡要地講了講他救圖裏的計劃。他說要給死者家屬一筆賠償金。為了籌錢,吉裏亞諾的父母隻得把他們的小塊土地抵押出去。他自己也要拿出一筆錢來。但這事隻有等到死者家屬怒氣平息之後才能辦。要借助於偉大的唐-克羅斯對政府和死者家屬施加影響,無論怎麽說,這次多少是個意外事故,雙方均無惡意。隻要死者家屬和政府相關官員接受這一說法,這出戲就可以演下去。隻是要將遺留在殺人現場的那張身份證取回來。而有一年的時間,唐-克羅斯能使它從起訴者的卷宗裏消失。最重要的是,圖裏-吉裏亞諾這一年裏不能惹是生非,必須隱身於深山老林之中。


    圖裏-吉裏亞諾不厭其煩地聆聽著,不時地點頭微笑,絲毫沒有生氣的意思。他們還把他當作兩個多月前節日時的吉裏亞諾了。他已脫了羊皮上衣,身上的武器也拿下來了,槍就放在桌子下麵他的腳旁邊。可是,無論是武器,還是那醜陋的大傷疤,都沒有令他們觸目驚心。他們無法想象,由於肉體上遭受的巨大打擊,他的思想已徹底改變,他已不再是他們所了解的那個小夥子了。


    在這座房子裏麵,此刻他是安全的。值得信任的人在街上放哨,監視武裝警察的營房,一有攻擊跡象,馬上來給他通風報信。這是座石砌房子,是好幾百年前建的,窗子足有1英尺厚,沉重的木質護窗板緊緊關閉著。木門也很結實,還加了鐵欄杆。屋子裏透不出一絲光線,要想突然襲擊,迅速地強行入室是不可能的。盡管如此,圖裏-吉裏亞諾仍覺得危機四伏。這些他所愛戴的人會誘騙他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上去,勸他做個老老實實的莊稼漢,讓他放下武器,不再與他的同胞作對,使他聽任法律的約束。在這種情況下,他知道他不得不對他所最愛的人狠狠心了。這小夥子以前一直夢寐以求的是得到愛戴,而不是權力。然而現在全變了,他現在清楚地看到,權力是第一位的。


    他溫和地對赫克托-阿道尼斯,同時也是對大家說:“親愛的教父,我知道你這樣說完全是出於對我的愛護和關心。可我不能讓父母為解脫我的困境而失去那一點點土地。你們在座的大家也不必過於為我擔心,我已長大成人,該為自己的魯莽負責了。而且我不要任何人為我打死警察而付賠償金。別忘了,僅僅因為我偷運一點奶酪他就要槍殺我。要不是我以為自己快死了想找個墊背的,我是絕不會開槍的,但是,一切都過去了。下次我不會這麽輕易開槍的。”


    皮西奧塔說道:“不管怎麽說,還是呆在山裏更帶勁兒。”


    吉裏亞諾的母親並未受到幹擾。人們能看出她內心的恐懼,她那焦灼的目光中充滿了擔心。她絕望地說:“千萬別去做土匪呀,老百姓已經夠苦了,可別再去搶他們啊,不要去當強盜!你問問拉-維尼拉,她丈夫過去過的是什麽生活?”


    拉-維尼拉抬起頭來直視著吉裏亞諾,吉裏亞諾吃驚地發現她一臉淫蕩之色,似乎正在竭力挑動他對她的熱情。她火辣辣的雙眼大膽地盯著他,幾乎在挑逗著。以前,吉裏亞諾總把她當作長一輩看待,可現在,他發覺她很性感。


    她很動情,聲音有點嘶啞。她說:“就在你想去的深山老林裏,我丈夫曾經像一頭野獸一樣生活過。他時時在擔驚受怕,吃飯不香,睡覺不寧。和我一起睡在床上時,哪怕有一點點響動,他也會驚得跳起來。我們睡覺時,他總是把槍放在床邊的地板上。但是即使這樣也沒能幫他擺脫厄運。那次,我們的女兒病了,他想回來看她,而他們正等著抓他。他們知道他的心腸很軟。他像一條狗似地被打死在街上,他們從他身上踩過去。還直衝著我笑。”


    吉裏亞諾見皮西奧塔臉上帶著譏諷的冷笑,大土匪坎特萊裏亞會心軟?他曾屠殺了六個被他懷疑告密的人。他不僅敲詐殷富的農家,還掠奪可憐的貧寒農民的錢物,把整個鄉間搞得人心惶惶。可是他的老婆的看法完全是另一種樣子。


    拉-維尼拉沒有注意到皮西奧塔的冷笑。她接著說;“我把他埋了,一個星期以後,又埋了我的孩子。他們說是肺炎,可我知道她的心碎了。最令我難以忘懷的是我去山裏看望他的情景。他總是饑寒交迫,有時還有病在身。有段時間,他曾非常渴望能重新過上一個普通農民的生活。可是,最糟糕不過的是,他的心變得像橄欖核一樣硬。他已失去了人性,願他安息。所以,親愛的圖裏,不要再強要那份自尊心了,我們會幫你度過難關的,千萬別操我丈夫生前那個行當。”


    所有的人都默默無言,皮西奧塔也不再笑了。吉裏亞諾的父親輕聲念叨著,說要他放棄那片土地他倒是很樂意,他早上可以睡睡懶覺了。赫克托-阿道尼斯下垂目光盯著桌布,雙眉緊鎖。大家誰也沒有說話。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沉默。這是一個放哨的人發出的信號。皮西奧塔過去和那人說了幾句,他回到屋裏,向吉裏亞諾做了個手勢,要他操家夥。“武裝警察營房燈火通明,”皮西奧塔說,“有一輛警車堵在貝拉街進入中心廣場的路口。他們正準備襲擊這所房子。”他停了停,“我們必須立刻告別。”


    吉裏亞諾異常鎮定地做好了出逃的準備,這一點給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母親一下子撲進他的懷中,他一邊擁抱著她,一邊將羊皮外衣抓在手中。他向眾人道別。不一會兒,他已穿好皮衣,背上步槍,全副武裝好了。這一切都是在不慌不忙中完成的。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朝大家笑笑,然後對皮西奧塔說:“你可以留下來,以後再到山裏找我,或者是現在就跟我走。”皮西奧塔默默地走過去開了後門。


    吉裏亞諾最後擁抱了他母親一下,母親使勁親了他一下說:“躲起來,千萬別魯葬行事。我們會幫助你的。”這時,他已經離她而去了。


    皮西奧塔在前麵帶路,他們穿過曠野,來到山腳下。吉裏亞諾一聲響亮的呼哨,皮西奧塔停了下來,等吉裏亞諾趕上。這條路直通山裏,而且,放哨的人告訴他,這個方向沒有警察巡邏隊。再爬四個小時的山路,他們就平安返回格羅塔-比安卡山洞了。如果武裝警察敢摸黑追趕,倒真是件既勇敢又愚蠢的行動。


    吉裏亞諾問道:“阿斯帕紐,來了多少警察?”


    “12個,”皮西奧塔說,“再加上指揮官。”


    吉裏亞諾笑著說:“13個可是個不吉利的數字。才這麽幾個人,我們幹嗎要跑呢?”他頓了頓,說:“跟我來。”


    吉裏亞諾返身走在頭裏,走過曠野,又進人蒙特萊普鎮,來到了大街上,接著他們越過貝拉街,躲進一條昏暗、狹窄的小胡同的安全之處,遠遠注視著吉裏亞諾家發生的一切。


    五分鍾後,他們聽到一輛吉普車突突突地沿著貝拉街開了過來。車裏擠著六個警察,包括指揮官本人。車一停下,兩個警察跳下車來,迅速穿過小巷去堵後門。隊長和其餘三個警察走上前去,猛敲吉裏亞諾家的大門。這時,一輛輕型帶篷布的卡車開過來停在吉普車後,從車上又跳下兩個警察,端著步槍,把守著大街。


    圖裏-吉裏亞諾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切。警察襲擊之前早已料定,襲擊的目標絕不會發起反抗,麵對絕對優勢的力量,他們唯一的選擇就是逃走。此刻,圖裏-吉裏亞諾給自己定下一條基本原則,那就是在自已被追擊時,無論力量對比多麽懸殊,一定要使自己處於能夠反擊的位置,或許,有時反而懸殊越大越好。


    這是吉裏亞諾的首次戰術演練,他驚奇地發現,如果他選擇流血搏殺的話,他能輕而易舉地控製局勢。當然,他不會向指揮官和大門外的三個警察開槍,因為子彈也許會飛進房裏誤傷他的家裏人。但是,他能輕易地打死兩個把守大街的警察以及坐在車裏的兩個司機。如果想這麽幹的話,可以等指揮官和手下人一進吉裏亞諾的家門就下手。這樣他們就不敢再出來。他和皮西奧塔就有充分時間穿越那片曠野。而在大街另一端把守著的警車裏的警察,因相距太遠而不會有多大影響,得不到命令他們是不會主動跑過來的。


    此時此刻,吉裏亞諾並不想製造流血事件,剛才那隻不過是腦海中的一場戰鬥演習而已。而且,由於指揮官將來可能是他的主要對手,吉裏亞諾特別想看看指揮官會采取什麽行動。


    這時,吉裏亞諾的父親打開了大門。指揮官蠻橫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使勁一拉拉出門外,並大聲喝令他呆在原地等著。


    指揮官是意大利國家警察中級別最高的軍士,通常也是小鎮警察分隊的頭目,因此在當地也算是個要人,和鎮長及教區神父一樣受人尊敬。正因為這樣,受到吉裏亞諾母親如此的對待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她居然擋住了他的去路,還在他的麵前唾了一口以示蔑視。


    他和三位手下隻得強行人室搜查,吉裏亞諾的母親在一邊刻薄地詛咒他們。屋裏的每個人都被趕到街上接受審訊,鄰居家的男男女女也都被趕出來,他們同樣也你一言我一語地咒罵著警察。


    搜查的結果是一無所獲。指揮官準備訊問在場人一番,吉裏亞諾的父親不禁驚訝地問指揮官:“你以為我會向你告我親生兒子的密嗎?”街上的人群中響起一片附和聲。指揮官隻得命令吉裏亞諾一家人退回房裏去。


    吉裏亞諾和皮西奧塔躲在胡同的暗處密切注視著。皮西奧塔對吉裏亞諾說:“幸虧我們沒把武器留在家裏。”圖裏沒有回答,全身的血液直往頭上湧。他竭盡全力克製著自己。人群中膽子大的指責警察不能如此粗暴地對待古裏亞諾的父母,指揮官見狀抽出警棍亂打,人群中有一人被打中。其他兩名警察也開始胡亂抓人,抓到一個蒙特萊普居民便推進等在一旁的卡車裏,一路上用棍打,用腳踢,絲毫不理會他們恐懼與反抗的叫喊聲。


    突然,街上有一個人麵對著武裝警察站著。隻見他猛地朝指揮官撲了過去。一聲槍響,那人倒在石子路上。屋裏傳出一女人的一聲驚叫,接著,那女人衝出屋來,一下撲在倒在地上的丈夫身上。吉裏亞諾認出她來,她是他家的老朋友,每年的複活節,她總是給吉裏亞諾的母親拿來她新烤的複活節糕餅。


    圖裏拍了拍皮西奧塔的肩膀,輕聲說:“跟我來。”說完便沿著狹窄彎曲的街道,朝貝拉街另一頭的中心廣場方向跑去。


    皮西奧塔厲聲問道:“你到底要幹什麽?”可是話一出口,他馬上又默不作聲了,因為他突然清楚地意識到了吉裏亞諾頭腦中在想什麽。滿載著“囚犯”的卡車必定沿貝拉街開到中心廣場,再轉彎開回貝拉姆波兵營。


    黑暗中吉裏亞諾沿著與貝拉街平行的一條街跑著,他覺得自己像鬼神般來去無蹤。他知道他的敵人做夢也不會想到他現在正在幹什麽,他們一定以為他正在深山裏尋找避難的地方呢。他覺得異常興奮。他會讓他們知道他們不能輕易騷擾他母親的家,他們在行動之前必須考慮考慮。他們再也不能隨便殘忍地開槍打人了。他要他們對他的家庭和鄰居感到敬畏。


    他到達廣場的另一側,在廣場僅有的一盞路燈燈光下,他看到那輛警車堵住了貝拉街的人口,好像擺這個陣勢就能把他逮住似的。他們到底是怎麽想的?警方的聰明難道都像這個樣子?他迅速跑進另一條小巷,來到矗立在廣場旁的教堂的後門,皮西奧塔緊緊跟在他的後麵。進了教堂,他倆躍過祭壇扶手,不約而同地在台上停了一下。很久以前,他們曾充當祭壇小侍者,在神父給蒙特萊普人作彌撒和懺悔時給他做幫手。他們一麵提著槍隨時準備戰鬥,一麵在祭壇前跪了下來,笨拙地在胸前劃著十字。他們看頭戴荊條帽的蠟製耶穌塑像,身著藍色長袍的餾金聖母瑪利亞石膏像,還有其他一些聖像,曾有片刻時間這些聖像發生作用,使他們戰鬥的激情大大削弱。接著,他們迅速跑過不長的一段甬道,來到橡木大門前,在那兒可以向廣場射擊。他們在門後跪了下來把武器準備好。


    堵在貝拉街街口的警車正在倒車,以便讓那輛裝滿被捕百姓的卡車開進廣場,繞一圈掉轉方向,再沿大街開回去。就在這時,圖裏-吉裏亞諾推開教堂的大門,對皮西奧塔說:“朝他們頭頂上放空槍。”他邊說邊舉起微型衝鋒槍朝那擋路的篷布警車射擊著,他專門瞄準輪胎和發動機部位打。忽然,廣場火光輝映,那輛警車發動機起火,整個車子燃燒起來了。坐在前座上的兩個警察還沒從震驚中醒過神來,就像斷了線的木偶般從車裏滾了出來。皮西奧塔在一邊舉著步槍朝裝犯人的卡車駕駛室射擊。圖裏-吉裏亞諾看見那位司機從駕駛室裏蹦了出來,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又一位武裝警察跳了下來,皮西奧塔再次扣動扳機,那家夥也倒了下去。圖裏轉過身來想責備皮西奧塔,突然,一陣機槍掃射,教堂的彩色窗玻璃打得粉碎,那些彩色碎片就像一粒粒紅綠寶石一樣散落在教堂的地板上。圖裏意識到再也不可能抱什麽憐憫之心了,阿斯帕紐是對的,他們不殺人,就要被人殺。


    吉裏亞諾拉著皮西奧塔的手臂往回跑,穿過教堂,從後門出來,沿著蒙特萊普鎮那昏暗而又曲曲彎彎的街道迅速跑了出來。他知道今晚要幫助被捕的鄉親脫逃是不可能的了。他們悄悄越過最後一道城牆,在牆外的曠野中又是一陣狂奔,一直跑到滿是大塊大塊白石頭的山坡才有了安全感。當他們爬上道拉山頂時,已經是東方破曉了。


    1000多年前,斯巴達克思曾把他的奴隸軍隊隱蔽於此,帶領他們突然出擊攻打羅馬兵團。站在這道拉山頂,看著一輪紅日噴薄而出,圖裏-吉裏亞諾心中充滿了年輕人的興奮,他逃出了敵人的魔掌,他再也不會俯首聽命於任何人了,他將操縱生殺大權,而且,在他的頭腦中有一點非常清楚,這就是今後無論他做什麽,都是為了西西裏的光榮和自由,是求善而非作惡。他要幫助窮人,要為正義事業而奮鬥。他會贏得每場戰鬥,他將贏得所有受壓迫者的愛戴。


    他20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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