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昵·方檀漫不經心地向男傭人擺了擺手要他離開,同時還說:“比裏,明早見。”黑人管家點頭哈腰地退出了這間餐廳同起居室合二而一的寬敞的房子,從這裏可以眺望太平洋。管家的點頭哈腰是一種朋友之間告辭的表示,而不是那種仆人對主人的奴顏婢膝的表示。他所以要那樣表示,是因為約翰昵·方檀有客人陪著吃飯。


    約翰昵的客人是個名叫莎蓉·慕爾的女郎,家住紐約市格林威治村,到好萊塢是要在一個多年的情人創作的一部電影裏試演一個配角,她的情人已經一舉成名了。早在約翰昵還在烏爾茨電影製片廠當演員的時候,她就訪問過這裏。約翰昵見她又年輕又鮮嫩,又媚人又伶俐,因而請她在這天晚上到他的住所來吃飯。他經常請人吃飯,這也是遠近聞名的。而他的邀請具有皇家邀請的那種舵力,她當然滿口答應了。


    莎蓉·慕爾久聞他的大名,但約翰昵討厭好萊塢那種“見肉就吃”的方式。他絕不隨便同任何女郎睡覺,除非他真的喜歡她。當然也有例外,有時醉得不省人事,突然發現自己同一個他甚至記不得曾在哪兒遇到或看到過的女郎睡在一張床上。現在他已經三十五歲,離過婚,又同第二房老婆鬧翻了,也許曾經摸過上千個女人的光屁股,因此他並不那麽急切。但是,莎蓉·慕爾身上有一種韻味,激起了他心上的愛情的浪花,所以他才邀請她來吃飯。


    他飯量不大,但是他知道年輕漂亮的姑娘對漂亮衣服是貪得無厭的,在同男人約會時通常也是很能吃的,所以餐桌上擺的飯菜十分豐富。酒也不少:有用桶裝的香檳酒,蘇格蘭威士忌,黑麥威士忌,白蘭地等。食櫥裏還擺著各種味濃性烈的甜酒。他倆吃完飯,他領著她走進了寬敞的起居室,透過玻璃窗可以眺望太平洋。他往收錄機上放萊一疊艾拉·費茨傑羅德的唱片,然後就同莎蓉一同坐在長沙發上。他同她瞎聊天,了解到她的一些情況:她小時候是個像男孩子一樣頑皮的姑娘呢,還是一個迷戀男孩子的嬌嫩姑娘?她原來長得普普通通呢,還是很漂亮?生性孤僻呢,還是很開朗?他始終認為這些情況是很能觸動感情的,一談這些瑣碎情節就會引起他同女人睡覺時所需要的激情。


    他倆在沙發上偎在一起,非常友好,非常安逸。他吻她的嘴唇,這是冷冰冰的友好的吻,她並不激動地讓他吻著。在巨大的、觀賞風景的窗子外麵,他可以看到平展的太平洋在月光下呈現著一片深藍色。


    “你怎麽不放你自己灌的唱片?”莎蓉問他。


    她的聲音帶著戲弄的腔調。約翰昵對她微笑了一下,對於她的戲弄,他感到很有趣。


    “我可沒有那種好萊塢風騷,”他說。


    “給我放放,”她說,“不然你就給我唱唱。你明白,要唱得像電影裏一樣才行,我就會像姑娘們在銀幕上看到你那樣,我就會沸騰起來,軟綿綿地傾倒在你身上。”


    約翰昵忍不住大笑起來。想當年他還年輕的時候,本來也幹過這種事,效果也一直像演戲一樣,姑娘們故意裝出肉感的媚態,顯得軟綿綿的,把眼睛也弄得淚汪汪的,充滿了欲望。現在他絕不再對一個姑娘唱歌了:其一,他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唱了,對自己的嗓子也沒有把握;其二,外行人根本不明白,職業演員是如何借助了技術設備的幫助才能唱得那麽好聽。他本來可以放放當年灌的唱片,但是他現在一聽到自己那充滿青春活力的熱情奔放的聲音就感到害臊,好像一個上了年紀、禿頂發胖的老頭子,把自己當年風華正茂的照片拿給人看時感到的那種害臊。


    “我嗓子不行了,唱不起來了,”他說。“說老實話吧,我一聽到自己唱歌就想嘔吐。”


    他倆又喝起酒來。


    “我聽說你在這部電影裏演得很出色,”她說,“你演戲,不要錢,這是真的嗎?”


    “隻要象征性的一點錢算個表示,”約翰昵說。


    他站起來,給她的玻璃杯裏又斟滿了白蘭地,給她遞了一支上麵有金色圖案的香煙,還打著打火機給她點煙。她一麵抽煙,一麵喝酒;他又在她的身旁坐下來。他玻璃杯裏的酒比她的多得多,他需要酒來使自己發熱、興奮、衝動。他現在的情況與情人幽會時的一般情況相反,需要把酒喝醉的是他本人而不是姑娘。姑娘通常都是滿心情願的,而他自己卻有點鼓不起勁來。最近兩年他對他的身體實在太惱火了。他就用這個簡單的方法來使自己的身體恢複活力:同一個年輕的姑娘睡一夜,請她吃幾頓飯,送給她一件貴重禮物,然後用最巧妙的方式一甩手讓她去,而不傷害她的感情。過後,她們還可以隨時說她們曾同赫赫有名的約翰昵·方檀有過一段交情。這不是真正的愛情,但是若遇到漂亮而又真正可愛的姑娘,這類事也不能禁絕。他討厭那種死乞白賴的淫蕩貨,這種女人先是步步緊逼,然後又拂袖而去。她們見了自己的朋友就說她們曾經把赫赫有名的約翰昵·方檀誘上了鉤,說完之後照例還要補充一句,勸她們的朋友最好也去試一試。但使他百思不得一解的是,那些討好賣乖的丈夫的表現簡直等於當麵告訴他說:他們原諒自己的老婆。因為他們認為,即使是最貞節的婆娘,同約翰昵·方檀這樣一位歌唱家兼電影明星勾搭,也是情有可原的。這可真叫他甘拜下風。


    他喜愛唱片上的艾拉·費茨傑羅德的錄音,喜愛那種幹幹淨淨的歌唱,那種清清爽爽的歌詞,這是他真正理解的生活中唯一的東西。他知道他對這一點的理解比世界上任何人的理解都要深刻得多。這會兒他仰靠在沙發上,白蘭地酒在使他喉嚨發熱,感到了一種想唱歌的欲望,不是唱唱曲調,而是隨著唱片哼哼歌詞,但是在陌生人麵前是不能這樣做的。他一隻手端著酒杯在呷酒,隨便把另一隻手搭在莎蓉的大腿上,把裙子往上一掀,亮出了乳白色的大腿。要是他在這方麵也像他的嗓子一樣變得力不從心,那可怎麽辦哪?


    這會兒他已經準備好了。他把酒杯放在長長的嵌花矮桌上,然後轉過身子對著她。他非常有把握,非常沉著,也很柔和。在他愛撫的表示裏,既沒有掩飾也沒有放縱情欲的狂熱。他吻她的嘴唇。她還他的吻是熱情的但不是縱情的;他倒喜歡溫溫和和的吻。後來,她把她的嘴唇從他的嘴唇上挪開,把她在沙發上仰臥著的身子微微一扭,伸手拿起了酒杯,這是一種冷靜的但也是明白無誤的拒絕。以往也曾發生過這樣的事,偶爾發生過,但畢竟是發生過。約翰呢也端起自己的酒杯,抽了一支香煙。


    她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說得非常甜蜜,非常柔和。


    “不是因為我不喜歡你,約翰昵,你比我原來所想的還要可愛得多。也不是因為我不是那號女郎。主要是我需要人家挑逗,引起我的性欲,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約翰昵·方檀對她微笑了一下,仍然很喜歡她。“莫非我不能把你挑逗起來?”


    她有點難為情了。


    “嗯,不說你也知道,當你成了赫赫有名的歌唱家、大紅人的時候,我還是個小娃娃。命運恰恰把我同你錯開了,我是小輩;老實說,也不是我假正經,假使你是個明星的時候我就是個大姑娘,那我就會主動把自己的內褲脫掉。”


    這一下他不怎麽喜歡她了。她很甜蜜,很伶俐,很有頭腦。她並沒有因為他的後門可以在演出方麵幫她的忙而傾倒在他懷裏,實在是個坦率的姑娘。但是,除此以外,他另有體會,這以前也曾發生過幾次。同他幽會的女郎早就下定決心不同他睡覺,盡管她非常喜歡他,其目的隻是為了可以告訴她的朋友或自我陶醉,說什麽她主動放棄了可以引誘赫赫有名的約翰昵·方檀的機會。他現在才明白:他上年紀了。他並不生氣。隻是這會兒不像原先那麽喜歡她了;他原先真的是非常喜歡她的。


    因為他現在不像原先那麽喜歡她了,所以他感到輕鬆多了。他一麵喝酒,一麵凝視太平洋。她說:“我希望你不要寒心,約翰昵,但我是直率的。我覺得好萊塢一個姑娘遇到這種情況是可以隨便離開的,就像晚上分別時吻一下手表示晚安一樣。我好久沒有來這裏了,不懂這裏的規矩。”


    約翰昵對她笑笑,摸摸她的臉蛋兒,他的手伸下去拉拉她的裙子蓋過她那圓圓的、光光的膝蓋。


    “我不寒心,”他說。“來一個老式幽會也是挺有意思的。”


    他倆又各喝了一杯酒,相互冷冰冰地吻了幾下,她決定要走了。約翰昵斯文地說:“以後某天晚上我還可以請你吃吃晚飯嗎?”


    她索性來個徹底坦率、懇切,把問題挑透。


    “我知道你不願意白費工夫而到頭來落個空,”她說,“謝謝,今天晚上我過得挺痛快。將來有一天我會告訴我的孩子說:‘我同赫赫有名的約翰昵·方檀共進過晚餐,就在他公館裏。’”


    他又對她微微一笑。


    “還可以告訴你的孩子說,你沒有屈服,”他說。他倆都放聲笑了。


    “這話我的孩子是不會相信的,”她說。


    接著,約翰昵又裝腔作勢地說:“我願意給你寫個書麵證明,要嗎?”


    她搖搖頭。


    他繼續說下去:“誰要是懷疑你,你就給我打電話,我保證給你把問題澄清。我就說我滿屋子追呀追的,但是你一直保持著自己的貞潔。這樣說,行嗎?”


    他最後實在大刻薄了,他也感到傷了這個姑娘的麵子。他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是說他並沒有把她逼得大緊,這一下就把她勝利的甜蜜感大大減弱了。今晚她之所以能成為勝利者,就是因為她還缺乏腕力和吸引力。當她講述她如何拒絕赫赫有名的約翰昵。方檀的時候,像她這樣的脾氣,她會帶著尷尬的微笑說:“當然羅,他也沒有硬逼。”他倒有點同情她,因此他說:


    “如果你遲早感到無聊,就給我打個電話,好嗎?我不一定同我認識的每個女郎都要過夜。”


    “我會給你打電話的。”說罷,她就走出了門。


    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得熬過這漫漫長夜。他本來可以采取傑克·烏爾茨所說“肉店政策”,即網羅一大群自願上鉤的小女明星,但是他渴望的是有人情味的伴侶。他渴望能像人那樣地交談。他想起了他的第一房妻子維琪妮婭。現在那部影片的拍製工作已經結束了,他可以騰出更多的時間來關心自己的孩子了。他願意同他們的生活重新打成一片。他也很擔心維琪妮婭。她無法應付好萊塢那些招搖撞騙的時髦人物,他們很可能追她,目的是他們可以吹牛皮,說什麽他們已經把約翰昵·方檀的第一房妻子引上鉤了。據他所知,目前還沒有人能夠吹這樣的牛皮。不過,說到他的第二房妻子,每個男人都可能這樣吹噓。他前思後想,心裏很不自在,便拿起了電話。


    他立即聽出了她的聲音,這也並不奇怪。當他十歲時,他倆都在音樂班學唱歌。“嗨,琪妮,”他說,“你今天晚上有事嗎?我可以過來坐一會兒嗎?”


    “可以,”她說,“不過孩子都睡了,我不想叫醒他們。”


    “不叫醒他們也行。我隻想同你談談。”


    她的聲音先有點猶豫,後來她小心翼翼地控製自己,不流露出半點煩躁的心情。她問道:“有什麽非談不可的事情嗎?有什麽重大的事情嗎?”


    “沒有,”約翰昵說,“我今天剛剛拍完那部影片;我覺得也許我可以來看看你,同你談談。如果你覺得不會把孩子驚醒,也許我還可以順便瞧瞧他們。”


    “那你就來吧,”她說。“你演了你所要演的角色,我為你高興。”


    “謝謝,”他說,“半小時之後我就來了。”


    約翰昵·方檀到了那個一度是他的家的所在地貝維裏山,但沒有馬上下汽車。他在裏麵坐了一會兒,凝視著那棟房子。他想起了教父說的話,他可以按照自己的願望來創造自己的生活。如果你知道自己的願望是什麽,成功的機會是有的,但是,他的願望究竟是什麽呢?


    他第一房妻子在門口等著他。她長得很美,小巧的身材,淡黑色的皮膚,是個可愛的意大利女郎。她從來不同其他男人鬼混,這一點在他看來是非常可貴的。他還想要她嗎?他捫心自問,回答是個“不”字。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他不可能主動向她表示愛情了。因為他倆之間的感情太年深日久,沒有新鮮味兒,另外還有一些同性愛無關的事情,她也絕不可能原諒他。但是如今他倆已不再是相互仇視的敵人了。


    她給他衝了些咖啡,端來了些家裏做的糕點,讓他在起居室裏坐。


    “你可以躺在沙發上休息休息,”她說,“看來你是累了。”


    他脫掉了上衣和鞋,鬆開了領帶;她呢,坐在對麵的椅子上,臉上帶著嚴肅的微笑。


    “奇怪,”她說。


    “有什麽奇怪?”他一麵問,一麵喝咖啡,沒注意把咖啡灑在襯衫上了。


    “赫赫有名的約翰昵·方檀不去找女人幽會,自己幹發悶,”她說。


    “赫赫有名的約翰昵·方檀如果能夠從女人的糾纏中脫身就真是走運了,”他說。


    他說話難得如此直率。琪妮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約翰昵對她苦笑了一下:“我同一個姑娘在我的寓所幽會;她甩開我,拂袖而去。你知道,這一下我才如釋重負。”


    使他驚奇的是他發現琪妮的臉上現出了怒色。


    “別為那些小賤人傷腦筋,”她說,“那個女人原來一定以為用那種辦法可以使你對她產生興趣。”


    琪妮實際上是惱怒那個女郎,原因是她拒絕了他。


    “哎呀,煩死了,”他說,“我對這玩藝兒厭煩了。我就要老了。如今我連歌子也唱不起來了,我覺得我要吃娘兒們的苦頭。你看,我目前的外表上還不顯老。”


    她誠懇地說:“你平時比你的照片還要好看得多。”


    約翰昵搖搖頭。


    “我正在發胖,頭發脫得也快禿頂了。媽的,如果這部影片不能使我在影壇重振旗鼓,那我就不如去烤餡餅。不過我也許會把你安插在製片廠裏,你看上去還是一表人才。”


    她看上去有三十五歲,足足三十五歲了,但終究隻有三十五歲而已。而在好萊塢,這個年紀也就相當於一百歲。年輕漂亮的姑娘遍地都是,個個曇花一現,新鮮也是一年,有的可以新鮮兩年。有些實在漂亮極了,男人見了心髒都可能停止跳動,但是一旦她張開金嘴,露出玉牙,一旦她們急於要一舉成名的渴望蒙住了她們眼睛裏的可愛的閃光,她們也就失去了新鮮。貌不驚人的女郎休想同她們競爭。你高興的話,也可以高談什麽嫵媚、機靈、瀟灑,但是女郎的赤裸裸的肉感美仍然是壓倒一切的力量。如果這樣的女郎不是那麽多,那麽,一個看上去平平常常、端莊大方的女人也許會有出出風頭的一線希望。所以琪妮覺得他剛才說的那句話隻不過是想奉承奉承她而已。他在這方麵總是討人喜歡的,即使在他譽滿全國、飛黃騰達之時,他對女人也一直是彬彬有禮的,向她們獻殷勤,給她們點香煙,給她們開門,因為他這樣獻殷勤照例全是為了他自己,所以給那些陪他出去玩的女郎留下的印象也是格外深刻。他對所有女郎都是這樣,甚至對一夜之交的女郎,對不知其姓名的女郎,也是這樣。


    她向他微微一笑,友好的一笑。


    “約翰昵,你可知道你使我想起一件事。整整十二年了,你沒有必要給我打電話。”


    他歎了口氣,在沙發上伸了個懶腰。


    “不是開玩笑,琪妮,你看上去還很神氣,但願我看上去也能像你那樣神氣就好了。”


    她沒有對他的話作出直接反應。她能看出他情緒有點鬱悶。


    “你覺得影片還可以嗎?影片會給你帶來什麽好處嗎?”她問。


    約翰昵點了點頭。“會帶來好處的。它會給我把當年美好的時光帶回來。要是我能得到學會獎,又善於隨機應變,抓住良機,就是不唱歌,我也能重溫當年的好景。到那時候我也許還可以再多給你和孩子一些錢。”


    “我們的錢綽綽有餘了,”琪妮說。


    “我想多來看看孩子,”約翰昵說,“我想以後要安分守己一點。我幹嗎不可以每星期五晚上到這兒來吃個晚飯?我發誓:今後每星期五我絕不會不來,不管離這兒多遠,也不管我有多忙。到時候,一有可能我就來過周末,或者孩子在寒暑假也可以同我過幾天。”


    琪妮在他胸膛上放了一個煙灰缸。


    “我覺得可以,”她說,“我之所以堅持不改嫁,就是因為我想要你能夠繼續當他們的爸爸。”


    她說這些話時雖然沒有帶任何感情色彩,但是約翰昵·方檀凝視著天花板,心裏明白她說這些話的目的是為了衝淡那些不愉快的往事。當他倆的婚姻關係剛剛破裂、他的事業開始每況愈下時,她曾經說過一些無情的話。


    “我順便想請你猜猜誰給我打過電話,”她說。


    約翰昵通常不搞這種名堂,也從來不瞎猜。“誰?”他問。


    琪妮說:“你可以隨便亂猜一下嘛。”


    約翰昵沒有吭聲。


    “你教父,”她說。


    約翰昵實在感到驚奇。


    “他從來不同任何人在電話裏說話呀。他對你說了些什麽?”


    “他要我幫助你,”琪妮說,“他說你還會同從前一樣走紅運,你現在正東山再起,但是你需要人們信任你。我問他,幹嗎要我幫助你?他說,因為你是我孩子的親爸爸。他是個心地善良的老頭子,而別人卻給他編造了許多駭人聽聞的故事。”


    維琪妮婭是很討厭電話的;她把家裏許多支線都扯掉了,隻留下臥室和廚房裏的。這時他們聽到廚房裏的電話鈴在響,她去接電話。她回到起居室,臉上浮現了神奇的神色。


    “是打給你的,約翰昵,”她說,“是湯姆·黑根打來的,說有重要事情。”


    湯姆·黑根的聲音很冷靜:“約翰昵,教父要我去看看你。電影既然已經拍完了,他要我來安排一些事情,幫你一把。他要我乘明早的飛機。你可以到洛杉磯來接一下嗎?我當天晚上就得飛回紐約,所以你不必怕我纏著你,耽擱你整個晚上。”


    “好喲,湯姆,”約翰昵說,“你也別擔心我會損失一個晚上。住上夜,休息一下。我可以臨時辦個舞會,你也可以順便見見電影界的名流。”


    他經常主動提出為客人辦舞會。他不願意讓老鄰居認為,他同他們來往有什麽不光彩。


    “謝謝你,”黑根說,“但是我必須趕後半夜的飛機回來。好,你就準備接從紐約出發的上午十一點正的班機,好嗎?”


    “好,”約翰昵說。


    “到時候你別下汽車,”黑根說:“我下飛機的時候,你派一個人來接我,領我上汽車就行了。”


    “行,”約翰昵說。


    回到起居室,琪妮以詢問的目光打量著他。


    “我教父為我設計了一套計劃,要幫我的忙,一幫到底,”約翰呢說。“他想辦法讓我得到了扮演那部影片裏的主角的機會。我還不知道他是怎麽搞的,但是我希望以後的事他最好別插手。”


    他又坐在沙發上,感到累極了。


    琪妮說:“你幹嗎不就睡在客人臥室?今晚索性就不回去了;你可以同孩子一道吃早餐。想到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守在你的那個寓所裏,我就寒心。你感到寂寞嗎?”


    “我平時在家裏的時間不多,”約翰昵說。


    她哈哈一笑:“那你的老毛病也沒有多大改變。”她停了一會兒又說:“要我把另一間臥室給你收拾收拾嗎?”


    約翰昵說:“我幹嗎就不能在你的臥室裏?”


    她的臉倏地一下紅了。


    “不行,”她說。


    她對他微笑了一下,他也對她微笑了一下,他倆仍然是朋友。


    當約翰昵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太陽真要曬焦他的屁股了。憑著從窗簾的縫隙透進來的陽光,可以判斷出他是睡過頭了。陽光絕不會從那個方向射進來,除非是下午。他喊叫起來:“嗨,琪妮。我現在還能吃早飯嗎?”她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馬上就來了。”


    她一定是早就準備好,吃的東西在爐子裏熱著。盤子也準備停當了,到時候把吃的東西裝進去就行了。因此當約翰昵剛點著醒後的第一支香煙時,臥室門就推開了,他的兩個小女孩推著早餐車走了進來。


    兩個女孩子長得實在漂亮,他的心碎了。她們兩個容光煥發,眉清目秀,眼睛閃呀閃的,流露著驚訝和急於向他撲過來的熱望。她倆的頭發是老式打扮,梳成了長辮子,身上穿的是古色古香的罩衣,腳上穿的是漆皮鞋。當他正在掐滅香煙的時候,她倆站在早餐桌旁端詳著他,等著他叫她們,伸開雙臂擁抱她們。然後她倆撲到他的懷裏。他把他自己的臉頰貼在她們那鮮嫩而芬芳的臉蛋兒中間,他的胡子把她倆戳得尖叫起來。琪妮出現在臥室門口,把早餐車接著往前推,以便他可以坐在床上吃早點。她挨著他坐在床邊,給他倒咖啡,給他吐司麵包上抹奶油。兩個小女孩坐在沙發上端詳著他。論年齡,她倆已經不是抱著枕頭在床上打鬧,或者讓人家舉起來甩的小娃娃了。她倆已經在注意梳理打扮她們的頭發了;她倆的頭發原來是亂蓬蓬的。他心裏想:啊,基督啊,她倆眼看就要長大成人了,好萊塢的流氓阿飛很快就要追她們了。


    他吃飯的時候,把吐司麵包和火腿給她們分了一些,還讓她們嚼了幾口咖啡,這是早年遺留下來的老習慣:當年他在樂團唱歌的時候,就難得同他們在一起吃飯,因此他在吃飯的時候(比方,下午吃早餐,早晨吃晚餐),她們也喜歡分點他的東西吃。在什麽時間該吃什麽東西這麽顛來倒去地一變,使她們感到很有趣一早晨七點鍾吃牛排和法國式油煎食品,下午卻吃火腿和雞蛋。


    隻有琪妮和他的少數幾個親密朋友才知道他是多麽疼愛他的女孩子。當年離婚,離開這個家,這曾是最傷腦筋的一個問題。他為之奮鬥和爭取的一件事,就是讓他保持她們的父親地位。他旁敲側擊、拐彎抹角地讓琪妮明白:他不願意她改嫁,倒不是因為他有妒嫉心理,而是因為他不能失去作為孩子的父親的地位。他按時付錢給她,從錢財收入方麵來說,不改嫁對她是大大有利的,雙方的默契是她可以同情人來往,隻要他們不變成她的家庭成員就行。不過,在這方麵他對她是絕對信任的。她在男女關係方麵靦腆得令人吃驚,也特別古板。好萊塢那些專靠有錢的女人養的二流子,一群群地圍著她轉,對同她結合後可從她那個大名鼎鼎的前夫的威望中撈到種種好處而垂涎三尺,但到頭來都落了個空歡喜。


    他一點兒也不擔心她會因為他前一天晚上提出同她睡覺而產生破鏡重圓的念頭。他們雙方都不想恢複當年的夫妻關係。她知道:他對美人的渴求,對那些比她年輕漂亮的女人的衝動無法遏止。不言而喻,他經常同那些和他一道排演的女明星同床睡覺,他那種男人的特有魅力,對她們是不可抗拒的,正像她們的美色對他也是不可抗拒的一樣。


    “你得趕快穿衣服了,”琪妮說,“湯姆的飛機要到了。”


    她像趕雞一樣噓了一下,那兩個女孩子退了出去。


    “嗨,”約翰昵說,“琪妮,順便問問,你可知道我正在離婚?我又是個沒有牽掛的自由自在的人了。”


    她看著他穿好了衣服。自從考利昂老頭子的女兒結婚之後他倆達成了新協議以來,他經常在她的家裏放著幹淨衣服。


    “離聖誕節隻有兩周了,”她說,“要不要把你計劃在內?”


    她想到他的假日生活,這還是破天荒第一次。當他的嗓子很好的時候,假日正好是唱歌賺大錢的日子,但是即使那個時候,聖誕節也是神聖的,是不能輕易放過的大好時光。如果他把今年這個聖誕節放過去,那就是他所放過的第二個聖誕節了。去年聖誕節他正在西班牙追求他的第二房妻子,拚命央求她同他結婚。


    “好”他說,“聖誕節前夜和聖誕節一整天。”


    他沒有提除夕之夜。除夕之夜乃是他每隔一段時間就需要來一次的狂歡之夜,同他的朋友一起喝得醉醺醺的;在這樣的場合他不需要一個婆娘混在他們中間。


    她幫他穿好上衣,還把上衣刷了幾下,他很愛整潔。她看得出來他正皺眉頭,因為他剛剛穿上的襯衫燙得不合他的要求,襯衫袖口的鏈扣也是他好久沒有用過的了,對他目前穿戴的愛好來說顯得有點過分花哨。她柔情地一笑,說:


    “這種穿著上的小問題,湯姆是不會注意的。”


    琪妮領著兩個女兒送他出門上了車道。兩個小孩子拉著他的手,一邊一個,他的前妻在後麵跟著,保持著一點點距離。他顯得很高興。她也感到很愉快。他走到汽車跟前,回過頭來,輪流把女孩一個一個舉到半空,一麵向下放就一麵吻。然後,他把他的前妻也吻了一下就上車了。他向來不喜歡纏纏綿綿的告別。


    準備工作已經由他的對外聯係人和助手安排好了,在他的家裏有一輛租來的汽車等著,司機就在裏麵。車裏還坐著他的聯係人和另一個隨從。約翰昵停下自己的汽車,上了租來的那輛汽車,直奔機場。他的對外聯係人下車去接湯姆·黑根,他坐在汽車裏麵等著;湯姆上了汽車,他倆握了握手,然後就驅車回家。


    起居室裏隻有他同湯姆兩個人,他倆之間顯得冷冰冰的,因為在老頭子生他氣的時候,在康妮婚禮之前的苦悶的日子裏,他想同老頭子聯係,黑根從中起了妨礙作用,他對黑根的這種行為一直耿耿於懷。黑根從來也沒有力自己的行為作過辯解,他想辯解也不可能。因為他的一部分職責就是為人們的憤怒當個避雷針:人們由於懾於老頭子的威力而不敢對老頭子本人表示憤怒,雖然他的所作所為本應受到斥責。


    “你教父派我到這兒來在一些事情上再幫你一把,”黑根說,“我想在聖誕節之前解決這個問題。”


    約翰昵·方檀聳聳肩,說:


    “影片已經拍完了。經理是個直爽人,待我很好。我參加的鏡頭太重要了,不可能在剪輯室裏剪下來扔到地板上去,讓烏爾茨白白給我工錢。他總不能把價值一千萬美元的一部影片輕易毀掉。所以如今一切都取決於人們如何評價我在影片裏的表演。”


    黑根提醒他說:“對於一個演員的事業來說,獲得學會獎真能起到大得驚人的作用嗎、從另一方麵來說,難道老一套的宣傳硬是毫無意義嗎?”


    他稍停了一下,又急忙補充說:“什麽獎呀,宣傳呀,若撇開榮譽,當然毫無意義。大家爭的也就是榮譽嘛。”


    約翰昵對他齜牙咧嘴地笑了一下。


    “還有,若撇開我的教父,撇開你,湯姆啊,宣傳並非一大堆廢話,得一次學會獎可以使一個演員紅十年。他有資格選擇角色。群眾都去看他的戲。這顯然不是一切的關鍵,但對一個演員來說,卻是頂重要的。我估計我會獲得學會獎。這並非因為我是一個了不起的演員,而是因為我是以一個歌唱家的身份出名的。那個角色很簡單,笨蛋也能演,我也很有風度嘛,這不是開玩笑。”


    湯姆·黑根聳聳肩,說:


    “你教父告訴我說,照目前的情況看,你沒有得獎的機會。”


    約翰昵·方檀生氣了。


    “你這是什麽話?影片連剪輯都還沒有剪輯,更說不上放映。而老頭子甚至也不是電影界的人,你幹嗎僅僅為了給我說那樣的屁話而飛三千英裏?”他激動得差點流出了眼淚。


    黑根憂心忡忡地說:“約翰昵,對電影界的種種玩藝兒,我本人一無所知,別忘了,我隻不過是老頭子的一個小小的通訊員。不過,我們已經把你的這個問題從頭到尾討論過好幾次了。他擔心你,擔心你的前途,他感到你需要他的幫助。他想一勞永逸地解決你的問題,這就是我來的目的,把事情推動一下。但是,約翰昵,你總是愈活愈老,不可能老是認為自己是個歌唱家或者演員。你必須把自己當作火車頭,當作有血有肉的猛士,好好設想一下自己的前途。”


    約翰昵·方檀一麵哈哈大笑,一麵給自己的玻璃杯裏倒酒。


    “要是我這次得不到學會獎,那我就算完蛋了。我的嗓子不行了,如果我恢複了嗓子,那我也就能闖一闖了。嗯,真是太那個了。我教父怎麽會知道我得不了獎?好吧,我相信他會知道。他向來沒有作過錯誤的判斷。”


    黑根點著了一支很細的雪茄煙。


    “我們得到消息說,傑克·烏爾茨不願意拿製片廠的錢來支持你為得獎候選人。事實上他對每個投票者放出話說,他不想要你當選;另一方麵,他又把廣告費和一切可能有助於你當選的費用全壓了下來。他還在竭力活動,想讓另一個小子盡可能多得一些選票來與你抗衡。他在使用各種拉攏手段——安插工作,給錢,還有美人計,總之是不擇手段,他一方麵千方百計地阻礙你得獎,另一方麵又想讓影片不受損失或盡量減少損失。”


    約翰昵·方檀聳聳肩,給自己的玻璃杯裏倒滿了威士忌,一飲而盡。


    “這一下,我算完了。”


    黑根噘起嘴,很反感地打量著他。


    “喝酒是治不好你的嗓子的,”他說。


    “別囉嗦了,”約翰昵說。


    黑根立刻板起麵孔,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然後說:


    “好,我就單純就事論事吧。”


    約翰昵·方檀放下酒杯,走過來,站在黑根麵前。


    “湯姆,對不起,剛才我的話不妥,”他說,“基督啊,我很抱歉。我恨不得一下子幹掉那個狗雜種傑克·烏爾茨而又怕說出我的教父,所以就在你身上出氣,因而也就對你發起火來。”


    他說話時眼淚汪汪的。他把喝完了威士忌的空玻璃杯往牆上扔去,但仍得軟弱無力,又厚又結實的玻璃杯並沒有碰破,掉下去之後在地板上向他滾來了。他懷著滿腔無處發泄的悶氣,低頭望著向他滾回來的玻璃杯。接著,他又放聲大笑。


    “耶穌基督啊……”他念了起來。


    他走到屋子邊,坐在黑根的對麵。


    “你知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一切都是很順心的。後來,我同琪妮離了婚,接著一切都別扭起來了。我的嗓子完蛋了。我灌的唱片賣不出去。我就再也得不到參加拍製影片的工作了。於是,我教父也生我的氣,不願意在電話上同我通話,甚至我到了紐約市,他也不願意見我。你老是堵著我的路。我怪你,但是我心裏明白你沒有老頭子的命令是不會那樣幹的。但是,我可不能生他的氣,生他的氣就像生上帝的氣一樣。所以我咒罵起你來了,但是你始終是正確的。為了向你表示我認錯的誠意,我馬上接受你的忠告,嗓子不恢複,我就不再酗酒了。你不生氣了吧?”


    認錯是誠懇的,黑根早忘記了他的憤怒。這個男子漢身上一定有點什麽名堂,不然老頭子也不會這麽喜歡他。他說:


    “過去的事,忘掉就算了,約翰昵。”


    看到約翰昵發自內心深處的激動感情,他覺得很窘迫。同時,約翰昵也害怕他唆使老頭子來反對他而疑神疑鬼,因此約翰昵也覺得很窘迫。其實,老頭子絕不可能受任何人的唆使,以任何理由都不可能,他的感情隻能由他本人去扭轉。


    “情況並沒有那麽嚴重,”他對約翰昵說。“老頭子說他能夠消除烏爾茨為危害你而幹的每一樁事的後果,還說差不多可以肯定你會得獎。但是他覺得這還不能徹底解決你的問題。他想了解一下你有沒有頭腦和膽略來當個自力經營的製片廠廠長,用清一色的自己人建立起來的製片廠。”


    “他究竟打算怎樣使我得獎呢?”約翰昵以不相信的語氣問道。


    黑根針鋒相對地反問道:“你是怎麽搞的,就那麽相信烏爾茨能夠瞞天過海而你教父就不能?現在看來有必要讓你對我們所進行的活動的另一麵產生信心,我得把實情告訴你。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別給外人講。你教父這個人比烏爾茨要神通廣大得多,而且在更加關鍵的領域,他也要神通廣大得多。他怎麽能夠左右學會獎呢?他控製著電影工業界所有的工會,或者控製著那些電影工業界的人們,還控製著全部或幾乎全部投票的人。當然羅,你自己必須爭氣;你必須憑著自己的成就來競爭。你教父比傑克·烏爾茨更有頭腦。他並不突然出現在這些人的麵前,用槍抵著他們的腦袋,說:‘投約翰昵·方檀的票,不然就要算你的夥食帳。’在武力的威脅無濟於事的場合,或可能樹敵過多的時候,他是不使用武力威脅的。他會想辦法讓那些人自願投你的票。但是,他要是不插一手,他們就不會自願。眼下你就相信我的話吧:他能夠使你得獎。還有,要是他撒手不管,你就不會得獎。”


    “對,”約翰昵說,“我相信你的話。但自己建立一個製片廠我雖然有膽略和頭腦,但是我可沒有那麽多錢。沒有哪家銀行願意給我提供資金。支持一部影片的拍攝所需要的美元,是要以百萬為單位來計算的。”


    黑根直截了當地說:“等你得獎之後,你就著手製訂計劃,準備生產三部你自己的影片,錄用電影界最優秀的人員,最優秀的技師,最優秀的明星,你需要誰就錄用誰。製訂生產三部到五部影片的計劃。”


    “你在說瘋話,”約翰昵說,“那麽多影片可能需要兩千萬美元。”


    “當你需要錢的時候,”黑根說,“就同我聯係一下,到時候我就把加利福尼亞的銀行的名字告訴你,向你提供資金。甭擔心,這家銀行一直都在為影片提供資金。按正常手續向他們要求貸款,要有正當理由,就像正規生意來往一樣,他們會同意的。但你首先得見見我,並把錢的數目和計劃告訴我。這樣行嗎?”


    約翰昵沉默了好久,然後平心靜氣地說:


    “還有條件嗎?”


    黑根微笑了。


    “你的意思是說,你是否必須為兩千萬美元的貸款做些什麽來報恩嗎?肯定你得做點什麽。”


    他停下來等約翰昵表態。


    “如果老頭子要求你為他做點什麽,該沒有什麽不願意做的吧。”


    約翰昵說:“如果有嚴重的問題,那就必須由老頭子本人直接向我提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在這一點上,我不聽你的,也不聽桑兒的。”


    黑根對他有如此清醒的理智感到歎服。方檀不愧為有頭腦的人,他意識到,老頭子太喜歡他了,不會要求他去幹那些又愚蠢又危險的事情,而桑兒卻可能要求他去冒險。他對約翰昵說:


    “讓我再說明一下,你可以對這個問題放心:你教父給我和桑兒都下了嚴格的命令,不許我們以任何方式牽連你,以免由於我們的錯誤判斷而破壞你的聲譽。他本人絕對不會要求你冒險去幹任何蠢事、我敢向你保證:他要求你辦的任何事情,在他提出要求之前,你也會主動去辦。你看,行嗎?”


    約翰昵微笑了。


    “行,”他說。


    黑根說:“還有,他對你很信任。他認為你是有頭腦的,所以他估計銀行給你的投資是會賺錢的。這意思也就是說,他也會隨之賺錢。因此這是一樁地地道道的生意上的交易,這一點你可千萬別忘記,可別拿這些錢到處亂花。你盡管是他得意的教子,但兩千萬美元也可是一大筆錢。為了保證你能得到這筆錢,他本人也要擔很大的風險。”


    “轉告他,叫他別焦心,”約翰昵說。“如果像傑克·烏爾茨這樣一個蠢貨都可以成為電影界的天才,那任何人也都可以。”


    “你教父也是這樣認為的,”黑根說。“你能想辦法用汽車送我到飛機場嗎?我要說的話都已經說完了。當你為采取每一個步驟而開始簽訂合同的時候,要先雇好律師,我是不會直接參加的。但是,如果你覺得方便的話,我願意事先看看你準備簽訂的每個合同。還有,你也絕對不會遇到任何勞資糾紛,在某種程度上這就降低了你影片的成本,所以當會計師把這點也計算在內的時候,你就可以不考慮這類開支。”


    約翰昵謹慎地問道:


    “在別的事情上,比方劇本、明星,諸如此類的各個方麵,我也必須先征求你的同意嗎?”


    黑根搖搖頭。


    “不必,”他說。“可能發生這種情況,就是老頭子到時候也許會反對一些什麽。但是如果他真要反對什麽的話,他也會直接提出來。眼下我還想象不出他反對的可能是些什麽。電影根本感動不了他,因為他也沒有興趣。而他是不愛多管閑事的,這我憑經驗可以告訴你。”


    “說得很好,”約翰昵說,“我自己開車送你到飛機場,請代我感謝教父。我本來想打電話感謝他,但是他從來不接電話。順便請問一下,這是怎麽回事?”


    黑根聳聳肩。


    “他難得對著電話筒說話。他不想讓他的聲音被錄下來,哪怕說的是一些完全無妨的話也罷。他唯恐人家把他的話東拚西湊起來,這樣一亂拚湊,聽上去好像他說的是另外的意思。我想就是這麽一回事。總而言之,他唯一擔心的就是有朝一日當局會給他羅織罪狀,所以他不願意讓人家抓住把柄。”


    他倆坐上汽車,直驅飛機場。黑根在想,約翰昵這個人比他原來估計的要好得多。他已經領會到一些道理,他親自開車送他到飛機場這個事實就證明了這一點。還有,文明禮貌,這是老頭子一向重視的。還有,他承認錯誤,而且認錯時態度很真誠。他認識約翰呢已經很久了,知道剛才約翰昵認錯絕不是由於恐懼。約翰昵很有膽量,因此他常常鬧別扭,同製片廠老板鬧,也同他的姘頭鬧。他是不怕老頭子的少數幾個人中的一個,據黑根所知,隻有方檀和邁克爾才敢於這樣。


    在今後幾年裏,他同方檀見麵的機會一定很多。下一步方檀將經受新的考驗,這也將考驗出他究竟有多麽精明。他一定得為老頭子做些什麽事情,但在做的時候絕不能顯出是老頭子硬要他做的,或堅持要他履行協議去做的。黑根心裏在盤算著:約翰昵·方檀是否精明得能夠領悟出這樁交易中的這個微妙之處。


    約翰昵把黑根送到飛機場,讓他下了汽車之後(黑根堅持不讓約翰昵陪著他在附近遊來蕩去地等飛機),就驅車回到琪妮的家裏。她看到他又來了,感到很詫異。但是他想要待在她家裏,以便可以安安靜靜地想想問題,訂訂計劃。他知道黑根給他出的點子是極為重要的,他一生命運正在隨之轉變。他曾經是紅極一時的大明星,但在三十五歲這個年紀上就像廢物一樣給衝進臭水溝了。在這方麵他對自己並不抱任何天真的幻想,即使他獲得最佳演員的學會獎,這究竟能起什麽大不了的作用?要是他嗓子不恢複,什麽作用也起不了。他將落到二流演員的地位,沒有實權,也沒有實惠。就拿拒絕了他的那個女郎來說吧,她本來是又可愛又精明又善於賣弄大腿的行家。假使他仍然是天字第一號大紅人,她當時會那麽冷淡嗎?現在有老頭子當後盾,他可以同好萊塢的任何人比比高低了。他可以當國王了。約翰昵情不自禁地笑起來,媽的,他甚至可以當老頭子了。


    同琪妮在一起過上幾周或者更久一點,倒也是挺好的。他每天帶孩子出去玩玩,也許還可以請幾個朋友來坐坐。他可以戒酒,戒煙,真正愛護自己的身體。也許他的嗓子又會洪亮起來。如果嗓子真恢複了,再加上老頭子的資助,他就是無與倫比的了。在美國國情的許可下,他可以真正生活得盡可能地接近古代國王或皇帝。這將不取決於他的嗓子能保持多久,也不取決於群眾把他作為演員能關心多久。這將是以金錢為根基的帝國,是最特殊的、最令人夢寐以求的權力。


    琪妮把客人臥室給他整理好了。雙方的默契是:他不跟她同房;他倆不是以夫婦關係在一起生活的。他倆絕不可能破鏡重圓了。雖然外界的街談巷議的專欄作家和電影迷都把他倆婚姻破裂的責任一股腦兒推到他身上,但是很奇怪,他們雙方一致認為,她對他們的離婚甚至應負更大的責任。


    當約翰昵·方檀成了最受群眾喜愛的歌唱家和音樂喜劇片明星之後,他絕對沒有想過要拋棄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他身上意大利氣味大重了,思想也太守舊了。自然羅,他早就同別的女人勾勾搭搭。幹他那一行,這也是難免的,加上他經常受到明眸善睞的女郎的引誘,也就更難免了。盡管他是個瘦瘦的、單薄的小子,但卻具有拉丁民族中典型的筋骨人的特點。


    琪妮把咖啡和糕餅端進他的臥室,放在長桌子上。他簡單地告訴她說,黑根正在幫助他把貸款收攏起來作為電影製片基金;她聽了也很激動。他又可以受到重視了。但是,她根本不了解考利昂老頭子到底有多大神通,所以她也不理解黑根從紐約市遠道趕來的實際意義。他還告訴她說,在涉及法律的具體問題上,黑根也會幫忙。


    他倆喝完咖啡之後,他說晚上就要開始工作,打些電話,為將來擬定計劃。


    “全部資金的一半將記在孩子的名下,”他告訴她說。


    她對他感激地笑了,又吻了他一下,表示祝他晚安,然後就離開了他的屋子。


    在他的寫字台上有個玻璃碟子,裏麵擺滿了他所喜愛的、上麵標有煙廠名字起首字母交織圖案的香煙,還有個特製的能保持定濕度的雪茄煙盒,裏麵裝的是同鉛筆一樣粗細的古巴黑色雪茄煙。約翰昵把身子向後一仰,靠著椅背,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他的頭腦在飛轉。他打電話給一部暢銷小說的作者;他的新影片就要以這部小說為藍本。作者是個和他同樣年紀的人,出身也是很苦的,而現在卻成了文藝界的名流。他來到好萊塢,本來指望人家把他當作頂梁柱來重用,而實際上卻像大多數作家一樣被當成了狗屎堆。約翰昵曾親眼見過這位作家有一天晚上在“布郎·達比”飯店受辱的經過。這位作家同一位有名的胸脯長得很美的小女明星上街去玩,肯定是要過夜的。但是他們正在吃飯的時候,正好來了個鼠頭鼠腦的喜劇演員,伸出無名指向小女明星搖晃了一下,她就甩下作家,跟著人家走了。這件事使這位作家對什麽樣的人在好萊塢情場的角逐中是名列前茅的,心中大致有譜了。他寫的書使他譽滿全球也是無濟於事的。一個小女明星總喜歡那種最低級下賤的、鼠頭鼠腦的、最善於招搖撞騙的電影界的風雲人物。


    現在約翰昵打電話給作家在紐約的家裏,感謝作家在書裏為他寫出了那個了不起的角色。他把這位作家誇獎得忘記了自己一天能吃幾碗飯,能屙幾堆屎。然後他隨隨便便地間作家下一部小說進展得如何,大致內容是些什麽。當作家在給他介紹書中特別有趣的一章時,他點著了一支雪茄煙,一麵抽,一麵聽,末了他說:


    “哎呀,好,你寫完了之後我想先讀為快。給我寄一本,怎麽樣?也許我可以使你大大撈一把,反正比你從烏爾茨那裏得到的要更多一點。”


    作家聲音裏流露出來的感激涕零的急切語氣使他明白:他是猜對了。烏爾茨敲了這個作家的竹杠,用了他的書,卻隻給微不足道的一點點錢。約翰昵還提到聖誕節假期過後,他可能馬上要到紐約來,問作家到時候是否願意同他的幾個朋友一道吃頓飯。


    “我認識幾個漂亮女人,”約翰昵開玩笑地說。


    作家聽了哈哈一笑,說:“行。”


    接著,約翰昵給他剛剛完成的影片的製片主任和攝影師打電話,感謝他們在那部影片裏對他的幫助。他用信任的語氣告訴他們說:他知道烏爾茨同他作對,因而他更加感謝他們的幫助。還說如果有什麽事情可以為他們效勞的話,隻消打個電話就行了。


    然後,他就打最困難的一個電話,這是直接打給烏爾茨本人的。他為自己能在那部影片裏擔任那個角色而向他表示感謝,還告訴他說,他是多麽樂意隨時為他工作。他說這些話的目的,純粹是為了迷惑烏爾茨。他做事一向是光明磊落、直來直去的。幾天之後烏爾茨就會發現他耍的花招,對打這次電話的哄騙行為也會使他大吃一驚。這恰巧就是約翰昵·方檀要他產生的感覺。


    之後,他坐在寫字台旁,抽他的雪茄煙。在旁邊小桌上放著威士忌,但是他曾經對他自己和黑根作過一種非正式的保證:他不再喝酒了。甚至現在他抽煙也是不應該的。其實這也是枉費心機,他的嗓子出了毛病,靠戒煙戒酒是無濟於事的。隻要不過分也無妨,但是煙酒能提神,而他需要的是發揮全身的解數,因為當前麵臨著隻有戰鬥才有出路的緊要關頭。


    眼下這棟房子裏鴉雀無聲:他離婚了的妻子睡著了,他可愛的女兒睡著了,他可以回想當牢遺棄她們這段可怕的經曆,為了他現在的第二房妻子這個妓女一樣的爛母狗而遺棄了她們。但是,即使現在一想起她,也不由得發笑,她在許多方麵仍不失為可愛的女人。另外,使他這一生免於毀滅的唯一的關鍵,就是那一天他早已下定決心絕不恨女人。或者更具體他說,不能恨他的第一房妻子和他的女兒,他的女朋友,他的第二房妻子,以及從二次結婚之後新交的那些女朋友,最後還有莎蓉·慕爾。


    他原來是跟著樂團到處旅行的,走到哪兒就在哪兒唱歌。接著他就成了無線電廣播劇的明星,電影劇團舞台演出時的明星。最後他終於參加拍攝電影了。在這一段時間,他的生活是如意的,他想要怎麽生活就怎麽生活,他想要勾引哪個女人就勾引哪個女人,但是他絕對不讓這類事情影響他的個人生活。後來他就拜倒在瑪葛特·婭希彤的裙下,她很快成了他的第二房妻子;他想她真是到了發瘋的地步。於是他的事業就活見鬼了,他的嗓子活見鬼了,他的家庭也活見鬼了。最後他終於落得個山窮水盡,走投無路。


    關鍵的問題是,他為人一向大方,正派。當他同他第一房妻子離婚時,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交給了她。他還保證:他賺得一切,灌的每張唱片,演出的每部電影,以及每次在夜總會的表演,總之,一切活動所得,他的兩個女兒都將分到一份。當年他有錢有名,也沒有克扣過他的第一房妻子;他慷慨地幫助過她的兄弟姐妹,她的父母,她小時候一道上過學的女同學以及她們的家屬。他從來都不是勢利之徒。他曾在他妻子的兩個妹妹的婚禮上唱過歌,這本來是他不願幹的。他從來沒有拒絕過她提出來的任何要求。


    當他倒黴的時候,當他得不到電影拍攝工作的時候,當他再也不能唱歌的時候,當他的第二房妻子背叛了他的時候,他就來同琪妮和他們的女兒過上幾天。一天晚上他因為感到無地自容,多少有點像是要求她的寬容。那天他聽了自己灌的唱片,他的聲音難聽極了,他還責怪錄音技師故意搗鬼,暗中破壞了錄音效果。最後他才確信,他的聲音本來就是那個樣子。他把那張唱片砸碎了,以後就拒不唱歌。他感到非常慚愧,因此除了在康妮·考利昂的婚禮上同尼諾那次合唱之後,他連一個音符也沒有唱過。


    琪妮在了解到他的種種不幸遭遇時,臉上流露出來的神情,他一直沒有忘記。那種神情在她臉上僅僅出現了一秒鍾,但這已足夠使他永遠難忘了。那是一種幸災樂禍的神情。那種神情隻能使他相信:這幾年來她一直在鄙視他,恨他。但她很快就恢複了常態,向他表示了冷漠而禮貌的同情。他也故意裝糊塗,對她的同情表示感謝。在隨後的一些日子裏,他曾去看過他多年來最喜歡的一些女郎中的三個女郎,他同這些女郎一直保持著友誼,有時還同她們友好地在一起睡覺。他曾經盡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去幫助過她們,他給這些女郎送的禮物或提供的工作機會,若折合成錢的話,等於十幾萬美元。在她們的臉上,他也瞥見了同樣幸災樂禍的神情一閃而過。


    就在這段時間裏,他懂得了他必須下個決心:他得學學好萊塢許多其他男人的樣子,比方那些飛黃騰達的製片廠廠長、作家、主任、演員,一個個像猛獸一樣,懷著性欲的仇恨撲向漂亮女人。在為別人使用自己的魔力和金錢方麵,他滿可以吝嗇吝嗇、計較計較、以防背叛,還要時刻注意女人出賣他、遺棄他。


    但他心裏明白,不去愛女人,他是受不了的;不管女人是多麽背信棄義,水性楊花,如果他不繼續愛她們,那他的精神中的某些方麵就會死亡。而他最愛的那些女人卻暗暗喜歡看到他受命運的捉弄而毀滅、而出醜,這也沒有關係;那些女人一直對他喜怒無常,方式很駭人聽聞,但不是在性愛方麵,這也沒有關係。他沒有別的辦法,無法拒絕她們。因此他向她們都表示愛情,給她們送禮物;她們的幸災樂禍給他帶來的傷害,他藏在心裏。他過去生活在不受女人左右的極端自由之中,生活在人情味最充分的氛圍之中,他明白他已得到報應,因此他原諒她們。但是目前他對她們不忠,他卻一點兒不感到內疚。回顧他是怎麽對待琪妮的,他也一點兒不感到內疚。他一方麵堅持要繼續獨占他的孩子的父親地位,另一方麵卻絕不考慮同賊複婚,也不把這一點明確告訴她。他從頂峰跌落下來,一切都丟光了,唯一搶救下來的也就是這個作風。說到他對女人造成的創傷,他已經變得麻木不仁了。


    他累了,想睡覺,但記憶中有一件事怎麽也擺脫不了:同尼諾·華倫提一道唱歌的事。這一下子使他恍然大悟!他想到沒有比這更能使考利昂老頭子高興的了。他抓起電話,要接線員給他接通紐約。他先給桑兒·考利昂打電話,問他尼諾·華倫提的電話號碼。接著他給尼諾打電話。尼諾的聲音同往常一樣,聽上去有點喝醉了。


    “嗨,尼諾,願意到這兒來給我工作嗎?我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


    尼諾故意開玩笑地說:“哎呀!我拿不定主意,約翰昵。我找到一個開車的好工作,沿途同家庭主婦嘻嘻哈哈,每周爭得一百五。你打算出多少錢?”


    “我一開始每周就可以給你五百,而且還可以給你牽線,讓你同電影明星玩玩,怎麽樣?”約翰昵說,“說不定我還要請你到我辦的晚會上唱唱歌。”


    “哎呀,好吧,讓我想一想,”尼諾說,“讓我把這個問題同我的律師、會計師、卡車方麵的助手談一談。”


    “嗨,你別瞎扯蛋,尼諾,”約翰昵說,“我這兒需要你。我要你明天早晨坐飛機來先簽個每周五百、為期一年的私人合同。另外,如果你把我的姘頭偷去一個,我解雇你,那你也至少可以拿到一年的薪金,行嗎?”


    雙方停了好一會。尼諾認真起來了。


    “嗨,約翰昵,你是開玩笑吧?”


    約翰昵說:“我是認真的,小東西。請到我設在紐約的代辦處聯係吧。那兒有你的飛機票,也會給你一些路費。我明天一早首先給他們打電話,你下午到那兒去,行嗎?到時候飛機來了,我去接你,把你領到我家來。”


    雙方又停了好一會,然後尼諾又開腔了,他的聲音顯得很舒緩,也有點心神不定。


    “好吧,約翰昵。”


    他的聲音聽上去不再有醉意了。


    約翰昵掛上電話,準備上床睡覺了。他把那張錄製的唱片砸碎了,他感到比任何時候都要好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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