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一大早,黃一平和老關接馮開嶺上班。上了車,黃一平看馮市長眼睛通紅,滿臉疲憊不堪的樣子,關切地問:“馮市長夜裏沒休息好?”


    馮開嶺使勁揉了揉右眼皮說:“睡覺倒還好。不知怎麽搞的,這兩天眼睛既不疼也不癢,就是眼皮跳得厲害,這個有什麽說法嗎?”


    “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這要看是哪隻眼睛跳了。”司機老關是個粗人,平時嘴倒不是很快,這會兒卻搶先接了茬兒。


    黃一平心裏咯噔一下,心想糟了。偷眼朝後視鏡裏一瞟,馮市長的神色果然很難看。那邊老關正待繼續發揮,黃一平馬上打斷道:“什麽財呀災呀,哪有這樣簡單,全是民間隨意編造的荒唐說法,一點科學依據也沒有。眼皮跳動,其實是一種肌肉或神經痙攣,是因為工作繁忙、睡眠不足,操勞過度引起的眼疲勞,還有,應酬過多、內火重、角膜炎、感冒發燒等等,都有可能導致眼部神經供血不足或充血。”


    馮開嶺聽了,這才表情多雲轉晴,點頭道:“唔,還是你這個解釋有道理,看來家裏有個在醫院工作的汪若虹,就是不一樣嘛。”


    其實,黃一平心裏明白,馮開嶺嘴上這樣說,內裏卻並未真正放下。剛才即便老關不先點破,他自己也未必就想不到那個流傳甚廣的民間諺語。何況,馮開嶺一向有些迷信,尤其是每臨關鍵時刻,總免不了疑神疑鬼。


    說到馮開嶺這類官員的迷信,卻是時下官場上的一道獨特景觀。別看他們年齡不大,學曆不低,政治上進步欲望也很強烈,卻都有一個共同的愛好——迷信。其中有些領導,年輕時或許還是純粹的唯物論者,自信一切全憑腳踏實地埋頭苦幹,可是,隨著職務的步步高升,反而開始親近神、鬼、怪一類。這種迷信,有的雖然假以易經、八卦之類所謂國學的外衣,其實所信之物與巫婆神漢玩的那一套毫無二樣,有的甚至更封建、愚昧一些。陽城市委、政府班子裏,現任的幾個領導,不少人都有此一好。市委這邊,洪書記的辦公室本來安排在九樓最東邊,是個排號901的大套間,不僅麵積比別的大很多,而且還有一扇東向落地窗和東南向轉角陽台,放眼望去,綠地逶迤,翠林如染,一直蜿蜒到遠方的陽江邊。等到大樓落成,最後確定辦公室時,洪書記偏偏選了麵積與視界都相對狹小的902,那個原本為他量身打造的超豪華901,他不進別人也不好進,隻好做了所謂的接待室。其中原因,是因為大樓在建時,曾經發生兩起傷亡事故,機關事務局長便從省城悄悄請來一位知名風水大師察看,這一看就找出了若幹不宜或忌諱的元素,其中就包括901朝東開的那扇窗戶和東南角那個陽台。


    原來,市委大樓東側,當年曾是陽城萬人體育場,從解放初鎮壓反革命,到“文革”期間處置牛鬼蛇神,及至改革開放初期的幾次嚴打,在那裏槍斃的犯人少說也有上千個,陰氣太重。901的落地大窗與陽台,恰恰正對著陽城最大的墳墓。市府那邊,丁鬆市長也不遜色。寬寬大大的辦公室裏,別人的辦公桌都擱在臨窗朝南位置,麵向寬敞明亮的落地窗,光線充足,外邊的花園景色也很養眼。臨了,他卻與別人相反,來了個背南麵北而坐,生生把一屋子陽光給擋在了身後。之所以會如此,據說也是經過了高人指點,症結是政府辦公樓南有座千年小土丘——黃金山,北邊是一馬平川,若想在官場坐上頭把交椅,非得背有所依、腳有所踏才行。選擇背南麵北而坐,可不就是背倚黃金山,腳踏一馬平川,宛若天子高居金鑾寶殿。


    至於有些常委、副市長,按照星座、卦象之類的元素,點名更換某個手機號碼、汽車牌照,更是屢見不鮮。


    這些信息,都是領導的個人隱私,屬於絕對不宜公開的機密。隻有像黃一平這樣在秘書圈子裏有些江湖地位的人,才能在某次秘書聚會時,趁某位同人酒酣言多、理智失控時,於不經意間偶或得之一二。當然啦,洪書記不要901,或者丁市長背南麵北坐,對外卻又有一種公開說辭——那個901,洪書記是嫌其麵積太大,裝修設置過於豪華,自己坐過去於心不安,影響也不好,才讓出來做接待室,意在把最好的房間留給上訪的百姓。丁市長的那個坐向,更是可以直麵大門,方便接待群眾,不易滋生官僚主義。這樣的說法,上過報紙、電視,曾經出現在某次重要的幹部考察材料上,甚至還作為經驗傳授給外來參觀的兄弟省市領導。事實上,那個洪書記辦公室隔壁的901,早就安放了乒乓球桌、按摩椅、跑步器、棋牌桌之類,成了書記忙碌之餘放鬆休閑的場所。丁市長那間辦公室,慢說相鄰而居的普通幹部,就是那些部委辦局或縣區領導,如果未經提前預約、通報,也很難輕易進得。至於那些蓬頭垢麵、扶老攜幼的上訪群眾,那是連市委市府的大門也靠近不得。


    不過,話又說回來,迷信歸迷信,這些官員骨子裏卻又並不真信,有的隻是把迷信當成某種時髦,就像早些年迷信氣功香功一樣。在遇到關乎自己前途命運的關鍵時刻,迷信於他們又不過玩笑爾爾。就在洪書記棄901取902的那年,陽城市衝刺全國衛生城市、全省文明城市,要求平整分布在全市城鄉的百萬座墳頭時,洪書記二話不說,帶頭到老家親自操鍬平了祖墳,後來聽到好多老百姓罵娘,他也隻是笑笑說:“沒關係,就讓那些墳裏的鬼魂都衝我一個人來吧。”結果那年全市“兩城同創”順利通過。丁鬆市長也是如此。由副市長提市長那年,正是他的本命年,有卦師告誡他年內隻能往北不得南行,否則不僅前途慘淡,而且還有血光之災甚至性命之虞。丁鬆聽了哈哈一笑:“扯淡,我一個抓工業的常務副市長,首都北京不去倒也罷了,招商引資不往南跑還能跑哪裏,再說省城也在南邊,開會總不能不去吧。”一年下來,倒有半數時間南行,第二年春天的“兩會”上照樣如願當選市長。


    馮開嶺的迷信,似乎與一般官員又不相同。這一點,跟隨其多年的黃一平比任何人都看得真切。較之洪書記、丁市長,馮市長的迷信多了些理性與目的性,而少了些盲目性。比如在迷信對象上,他不像有些人,眉毛胡子一把抓,神鬼仙不分,巫婆神漢全信。於馮開嶺,隻相信相麵測字算卦一類。在他看來,相麵測字算卦幾樣,具有預測命運的功能,屬於摸索、尋找人生的內在規律,且有一定的文化含量。因此,馮開嶺的迷信,自有其一套理論依據,常常令人瞠目結舌卻又不得不信服。


    “所謂命運,其實是兩個不同的時空概念。命者,說是由上蒼所決定,其實是出自於父母。在你由各自獨立的卵子與精子組合成生命胚胎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你生在哪方水土的何等人家,智商、情商乃至道德、人品、性格之類也大體成型,你無權選擇城鄉、父母、兄弟姐妹,也無法擺脫遺傳基因強加於你的信息密碼,這便是命。而運則又不一樣。在你的一生中,你可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和事,有的屬於必然,有的則事出偶然;或者,你經常會麵臨紛繁複雜的人生選擇,有單項也有多項,有三岔路口也有十字路口;又或者,你在生命的某一時段很順利,另一時段則很曲折,恰恰你在這些時候做了這樣而不是那樣的選擇……這就是運。命的經線與運的緯線相互穿梭交織,便組成了人的一生,也即命運。就某一個人來說,其命與運也許是一種無序組合,可是將很多人的命運歸總起來,分別不同類型作定量與定性分析,便不難發現其中蘊藏的規律。這種規律,有時會寫在你的臉形、耳廓、掌紋這些外部特征上,有時則與你出生的年份、日月、時辰密切相關。相麵、測字、算卦其實是在解讀這些生命的信息與密碼,與愚昧並無關係。”這段文字,是馮開嶺於某次無聊會議上,坐在主席台上一揮而就,曾經交與黃一平抄錄下來。其時,大家都看見他在那裏奮筆疾書,隻以為是在認真記錄。黃一平抄錄、閱讀之後,嘖嘖稱頌之餘,曾經建議化名投寄報刊,被馮開嶺製止,告誡說:“遊戲之言,萬勿泄露。”


    42真是說什麽見什麽,怕什麽來什麽。就在馮開嶺說眼皮跳得厲害的第二天,還真是跳來了一顆災星。


    那天夜裏,黃一平正在辦公室加班趕寫一份材料,忽然接到規劃局長於海東的電話,開口就說有十萬火急的大事,必須馬上相見。


    黃一平一看時間,已經將近十二點,馬上問:“什麽事這麽急?”“是鳳凰小區的事,電話裏講不清楚。”聽得出,於海東的喘息聲非常粗重,語氣相當焦躁。


    於是,雙方約定,一刻鍾後在於海東辦公室麵談。


    初秋了,風已經有些涼意。白日裏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此時已漸漸趨於冷清。昏黃的燈光下,偶或被風吹起的梧桐樹葉,打著旋兒在空中漫舞,又隨風被拋到馬路上,不時有過往車輪輾過,那碎裂的響聲便顯得分外孤寂與刺耳。


    黃一平坐在出租車裏,想起那個鳳凰小區的事,竟然驚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別的地方出事還好說,獨獨鳳凰小區不能出事,否則受到牽連的會是好幾個人,從省委組織部的年處長到馮市長,最終肯定也會殃及到他本人的命運。


    鳳凰小區位於陽城市區東郊,那裏原來是交通局下屬的水泥製品廠廠區。大約是兩年前的春天吧,黃一平陪同馮市長在省城看望年處長,中午在省委小食堂吃飯。分手的時候,年處長好像突然想起,說:“我有個親戚最近在陽城搞投資,相中一塊什麽地,具體我也說不清楚,估計有些小麻煩吧。”


    “小事一樁,讓他直接找我,或者找黃秘書辦。你親戚來陽城投資那是對我們的支持,有麻煩是我們服務不到位嘛。”馮開嶺沒有任何停頓,立即很輕鬆地表態道。


    “那是那是,這點小事就不要馮市長親自過問了,讓他來找我吧,我會處理得讓領導滿意。”黃一平接著馮市長的話,趕緊表態。


    其實,就在年處長說那件事的時候,細心的黃一平還是敏感地抓住了馮市長眼神裏一絲不易覺察的詫異,以及腮部肌肉細微的不規則抽動。他知道,這是馮市長內心暗暗吃驚的表現,隻是表麵上沒有表露出來或者稍縱即逝罷了。如今,兩年時間過去了,當時年處長托付的這件事果然出了問題,黃一平才徹底明白,馮市長當時的驚訝確是有所預見。也許當時馮開嶺就已經猜到,年處長那個看似不經意提出的小事,絕對不真是一般的小事,而恰恰可能是一個巨大的麻煩。在那樣的場合,麵對年處長這種特殊的身份,就是有再大的麻煩,他也隻能裝做輕鬆的姿態。當然,令馮開嶺沒想到的是,自己下意識的神態變化,居然讓秘書黃一平逮了個正著。


    跟在領導身邊多年,黃一平也漸漸摸準了一個門道,像年處長這種處於權力核心層的人,為人處事素來深藏不露,表麵看上去相當謹慎低調,可不等於他就不懂得利用手中的權力。當今社會,任何職權隻有在利用中才能顯示出威力,隻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利用方式罷了。這就像同樣是食肉動物,豺狼虎豹貓狗蛇鼠的吃相和品位大不相同,有的專挑勢均力敵生長於野外的大家夥下手,有的則不拘小魚小蝦青蛙蛤蟆,有的非活蹦亂跳的不吃,還有的卻專挑腐爛變質了的殘剩之物。身為省委組織部市縣幹部處處長,又即將提拔為副部長,年處長當然不是那種揀到盤子裏都是菜的三流貨色。不錯,他和你馮開嶺是有同學之誼,這麽多年相處下來關係也如同兄弟一般,可即使是親兄弟親父子,除了血緣關係,也還有某種利益上的相互牽扯。平常,年處長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馮開嶺經常來省城出差,時常也會帶著鄺明達、鄭小光這樣的大款,但年處長從來不讓他們請客,而是由他安排在省委食堂吃工作餐。逢年過節,馮開嶺免不了會上門拜望,煙酒茶加上陽城土特產品總要帶一點,年處長始終把握一個原則——現鈔、購物卡、金銀首飾之類的重禮不收,同時也會順便從家裏拿些煙、酒、茶之類的物品回贈。另外,在年處長來陽城公幹或開會,相遇在一些公開場合,兩人盡量不顯示親熱狀。年處長曾經自我解釋:“我這做組織工作的,本身就令人矚目,自己更加要注意嚴格要求,低調行事。”在黃一平的記憶中,這麽多年來,隻有馮開嶺時常求助年處長關照,還從來沒有見到年處長有事求過馮市長。因此,一旦年處長有事相托,馮市長當時表情的變化,黃一平並不能準確解讀,甚至相當迷惑。之後,當馮市長將年處長所托之事,再轉交於他來辦理時,黃一平則完全抱著一副竭盡全力的態度。他覺得,幫了年處長的親戚,既是在為馮市長還一個天大的人情,也是在為馮市長自己的未來作鋪墊,沒有理由不用足力氣。


    從省城回來不幾天,果然就有一個什麽大江房地產公司的陳總找來,說是年處長的親戚。按照馮市長的吩咐,黃一平以最高規格接待了陳總。原來,陳總相中的那塊地雖然不大,卻是一塊肥肉——占地大約五十多畝的原水泥製品廠,地處東郊高檔社區附近,兩年前工廠倒閉後,職工大多由局裏內部消化,且無任何搬遷安置任務,不僅市裏已經有好幾家開發商看中,而且交通局自己也想開發利用。更為棘手的是,那塊地當時是工業用地,如果變更成商業用地還需很多麻煩的手續,另外也要付出不菲的費用。事情這樣複雜,當然不是黃一平所能夠擺平,隻好馬上報告給馮市長。大概兩三天後,根據馮開嶺的旨意,黃一平把陳總領到鄺明達那兒,商定了一個暗度陳倉式的操作辦法——那塊地先以明達集團的名義以低價拿下,為了避免動靜過大或被別人搶走,不走公開拍賣程序,而是通過內部簡易程序象征性交了點費用,做了由工業用地轉商業用地的變更手續,直到把整套批文全部交到陳總手上。事後聽鄺明達悄悄抱怨說:“明達公司為了辦這些手續,前後花費了幾十萬元冤枉錢。”黃一平聽了也隻好一笑置之,心想你冤枉錢又不花在我身上,有膽子向馮市長、年處長他們發牢騷去。這事很快就在黃一平的記憶裏淡化了。後來多次在省城碰到年處長,包括逢年過節到年處長家拜訪,大家都沒再提起過這件事。不過,那個陳總中途又來找過黃一平一次,有事要找規劃局。當時黃一平正在會議上,就在會場外邊匆匆給於海東打了個電話,說有個馮市長的客人馬上到規劃局來找你。陳總走後,黃一平又給於海東發了條短信,大概內容是交代對方,這個人背景不一般,能辦不能辦的都得辦,而且不要再向馮市長請示,以免領導為難。眼下,不知那個鳳凰小區,到底出了什麽大亂子,竟然讓堂堂規劃局長如此驚慌。


    43


    進了規劃局長於海東的辦公室,裏麵早已是霧氣騰騰。


    這個平時幾乎煙酒不沾的上好男人,麵前的煙缸裏已經堆了好幾支掐掉半截的煙頭,手上夾著的一支也積了好長的煙灰。平時氣宇軒昂、風度翩翩的於大局長,此時正圍著比床鋪還大的辦公桌,在半個籃球場大小的辦公室裏轉圈圈兒,那神態動作恰如一隻熱鍋上的螞蟻或被逼急了的喪家之犬。見黃一平進來,於海東也不多話,而是朝桌子上一份材料努努嘴。


    黃一平拿起一看,是一份印著《城市早報》文頭的公函。再一看落款處的名字,黃一平頭就大了。早報記者黃光明這個名字,不要說堂堂市府秘書黃一平,就是陽城普通市民,多數人也不陌生。


    《城市早報》是中央某權威新聞單位在本省辦的一份都市類報紙。由於根在京城,本就來頭不小,辦報地點又在邊遠的沿海省份,這份早報便有些天馬行空、獨往獨來,不像眾多本地報紙受到諸多拘束與羈絆。也因此,報紙的輿論監督或曰批評報道,便在所有省內媒體中獨樹一幟,劍頭所指處幾乎如秋風掃落葉一般,沒有不喊疼嚷痛的,而且打遍全省沒商量。那個黃光明,是早報特稿部主任,每天在報紙的固定位置上,打著大頭照片、辦公室熱線、私人手機和住宅電話號碼,還有一句極具煽動性的廣告語:您把委屈告訴我,我把公道還給您。三天兩頭的,報紙特稿版上就有一篇或一組殺傷力不小的稿子,幾乎全是批評曝光的內容,從江南某市委書記腐敗大案紀實,到江北某大型藥企造假,及至省城某小區線路老化、下水管道堵塞之類,沒有他們不敢報不能報的。就連原省委組織部長的受賄大案,省內媒體一律噤若寒蟬,也隻有早報趁機連篇累牘不惜版麵加以追蹤,搞得報紙在本省一時洛陽紙貴。陽城報業市場上,除了本地的《陽城日報》、《陽城晚報》主打外,還有省裏的一份晚報占得些份額,原本彼此都按部就班辦得波瀾不驚,算是你好我好大家有飯吃。可是,自從《城市早報》登陸陽城,市民百姓馬上就厭倦了省內市內的那幾份報紙的平淡無奇,眼球被早報上那些曝光性報道一下吸了過去,黃光明的名字也隨之走進了陽城的千家萬戶。近幾年,陽城市區人民路黑中介盛行,黃一平老家陽北縣教育亂收費,城東區民政部門占用農田建公墓,等等,都先後在早報上被炒得沸沸揚揚,其中更少不了那個黃光明的背後策劃或直接參與。黃一平沒顧得上坐下,站著就把公函從頭到尾看了,最後總算鬆了口氣。公函上說,接到群眾舉報,反映鳳凰小區的若幹建築嚴重遮擋周邊房屋陽光與通風,開發商對此不僅沒有合理說法,而且態度十分蠻橫,情況反映到市裏有關部門,也沒有給予答複與處理。公函從科學發展、以人為本、建立和諧社會的角度講了一通大道理,最後提出近日將由本記者專程來陽城,接觸知情人並查閱該小區一應報批資料,請有關部門給予方便與配合。


    “他要來就讓他來嘛,反正所有手續都是齊全的,大不了開發商再貼補鬧事居民幾個錢了事。”黃一平安慰於海東說。


    “要是像你說的這麽簡單就好了。”於海東卻有些急了。


    “那些手續還有什麽問題嗎?”黃一平問。雖說他從來沒有直接接觸過土地、規劃、房產之類的業務,可跟在馮市長後邊多年,早就熟悉了領導分管的這幾個行業,對其中的一些專業知識也算是初通門道。就他所知,鳳凰小區這塊地的主要問題,在於土地使用性質的變更,以及變更後轉手交易程序有些毛病,可由於明達公司在其中插了一手,而明達公司又有政府資本參與,因此就有了可以解釋與開脫的理由。而且,這些程序上的毛病,與遮擋陽光並無直接關係,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


    “還記得你給我打電話、發短信,讓那個年處長的親戚陳總來找過我嗎?”於局長問。


    黃一平點點頭,說:“是呀,當然記得,那又怎麽樣?”


    於海東說:“那個陳總來找我,是要求把小區規劃的容積率提高零點五個百分點,也就意味著在原來的規劃上增加層高、縮小間距。而且,那個陳總的態度相當傲慢,不容有半點商量的餘地。”


    這一說,黃一平也感覺有些分量了。


    “你知道提高零點五的容積率意味著什麽?”於海東問。


    黃一平搖搖頭。他隻知道在規劃的基礎上增加層高、縮小間距肯定不是小事,但確實不清楚具體會大到什麽程度。


    “意味著那個狗屁陳總因此多賺了兩千萬!”於海東語氣裏竟然有點惡狠狠的味道。


    這回黃一平的嘴張得好久沒能合攏,眼珠也瞪得像要跳出來一般。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來,說:“一定要阻止這個黃光明的采訪,那些材料不能讓他看,真相不能讓他懂,報道一個字也不能出來。”於海東苦笑著點頭道:“這個我比你更清楚!”


    事關重大,盡管時間已經很晚,但黃一平和於海東商量的結果,還是連夜把鄺明達從被窩裏拽來共謀對策。同時,黃一平還打電話給遠在省城的鄭小光,請他千方百計打聽黃光明的個人資料、背景情況,越詳細準確越好。至於用途和目的,卻沒有告訴他,鄭小光也沒問。鳳凰小區的事,鄺明達、於海東、黃一平是知情人,鄭小光不是。這種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考慮到馮開嶺可能已經休息,白天工作又很辛苦,黃一平、於海東兩人一致意見是先不驚動,等商量出個結果再匯報不遲。


    44


    幾乎一夜沒睡,一大早趁著還沒上班,黃一平在家裏趕緊打了馮開嶺家的電話,把昨晚發生的事情詳細講了一遍。


    電話那頭,很久沒有一點動靜。黃一平這邊,雖然看不見馮市長的神態,卻分明聽得見對方喘息加重、咀嚼肌高頻率蠕動的聲音,這對他無疑是一種巨大的壓力。隨著時間一秒秒過去,掛鍾發出的滴嗒聲猶如一記記重錘,鑽斫般擊打在黃一平心上。他知道,問題的關鍵不在於那個年處長和他的親戚,也不在於那個陳總提出的什麽容積率,而是自己這個秘書辦事不力,沒把領導交代的事情辦圓滿。因此,他沒等馮市長開腔,就先做了自我批評:“馮市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沒把事情辦妥當。”


    “算了,不說這個了。我隻想知道,有辦法補救嗎?”馮市長不容他再說下去。


    “夜裏已經和於海東、鄺明達商量了一個辦法。”黃一平說。


    “把握大嗎?”從馮開嶺迫切的聲音聽得出,他很想知道辦法的具體內容。


    黃一平猶豫了一下,覺得還是不告訴為宜,於是籠統回答說:“應該沒問題,各方麵的情況我們都考慮到了。”


    馮開嶺也是聰明人,自然領會黃一平的苦心與好意,也就沒再追問,隻囑他這兩天專心致誌接待好省城來的黃記者,別出什麽岔子。


    放下電話不多久,鄭小光的電話也來了。他那邊,半夜接到黃一平的電話,連夜發動所有關係,隻用了短短幾個小時,就把《城市早報》特稿部主任黃光明的情況摸了個一清二楚。黃光明,出生於皖北山區,五十出頭,當過幾年鐵道工程兵,自稱當年在山洞隧道裏曾經九死一生。從部隊複員後,分配到街道福利小廠與一幫殘疾人為伍多年,據說從此養成專愛為弱勢群體打抱不平的習慣。還在部隊時,他就喜歡寫點通訊報道,從連隊食堂的現場口播到團裏有線廣播,直至回到地方後被聘為縣、市、省報的通訊員,一步步以自己手中一支筆寫成今天的大報名記。其人性格直率外向,在單位業務也是一把好手,尤其擅長寫批評報道,得過不少全國大獎,牛皮確實不小。不過,此人也有些圈內人都熟知的弱點:嗜酒、愛煙、好色,喜歡自吹自擂外加聽別人吹捧。據熟悉其情況的人介紹,黃光明家境本就貧寒,父母年邁多病,兄妹大都在山區務農,加上他自己兩度離婚,先後有三名子女需要撫養,經濟就相當窘迫。他在單位拚命寫稿,並且經常不遺餘力地在下邊奔波,表麵看來是敬業,其實也有多掙些獎金、津貼以補家用的意圖。


    鄭小光生怕提供的材料不詳細,還搜集了一些有關黃光明其人的趣聞軼事以圖佐證,正想在電話裏一一道來,卻被黃一平生生打斷,說:“夠了夠了,足夠了。”


    電話不離手,馬上又和於海東、鄺明達聯係,簡單通報了鄭小光提供的信息,最後隻說一句暗語:“啟用第一方案,預備第二方案,第三方案估計用不上了。”


    原來,夜裏在於海東辦公室,三個人把黃光明從性格特點、處事風格到家庭背景、個人喜好一一做了模擬分析,再按照不同特點商定了三種應對之策。三套方案分別依次排了順序,取了名字,第一方案叫“合作雙贏”,第二方案名曰“請君上轎”,第三方案是“泰山壓頂”。


    前兩套方案後邊將會用到,無需細說,這裏隻說說遭到棄用的第三方案——泰山壓頂。


    按照設想,黃光明既然能寫出那麽多有分量的批評報道,就一定是個軟硬不吃、高低不就的貨色,任憑十八般武藝用盡、三十六計使絕,依舊刀槍不入油鹽不進,最終還是拿他不下,怎麽辦?這時,於海東忽然想起,他曾經有個大學校友,如今正是北京某權威媒體的人事處長,而該媒體恰好是《城市早報》的上級主管。於海東跟該處長原本並無深交,隻是多年前學校百年校慶時有過一次同桌就餐之誼,當時彼此交談甚歡,相互觀感不錯,就互留了名片,約定有機會到家裏作客,有需要幫忙的事言語一聲即可。因此,於海東當即在辦公桌抽屜裏一通翻江倒海,終於將那個處長的名片搜出。


    既然有這樣一個關係,可以泰山壓頂般壓將下來,為何又要作為第三選擇排在末位?為此,當場也有些爭議。按照明達集團老總鄺明達的意思,趕緊打個飛的去到北京,花上三萬五萬的把那個處長擺平,黃光明還不乖乖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於海也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他感覺那個校友言談舉止文雅,倒也未必一定是貪婪之徒,但有了幾萬元墊襯,再加上校友這層關係,就憑他一個人事處長,解決這點小事應該不是什麽問題。可是,黃一平卻站在更高層麵上,作了更深一步的考慮。他說:“你們想過沒有,鳳凰小區這件事本就疑點重重、毛病多多,多驚動一個人勢必多一個人知悉其中弊端,相應也就增加一份危險,誰能保證那個人事處長就與陽城沒有什麽牽扯與勾連?過去沒有,現在沒有,將來萬一有了怎麽辦?再說,新聞單位可不像政府機關或民營企業,官大一級壓死人,上邊噴點吐沫下頭就得打傘。像黃光明這類名記者更是輕易不會吃這一套,這種人憑本事、業務吃飯,脾氣本來就硬,如果把他惹毛了,不要說你隔了幾層的一個人事處長,就是頂頭上司社長總編恐怕都不買賬。到時候就怕泰山壓青鬆,青鬆挺更直,麻煩就更加大了。”


    一席話,說得鄺明達、於海東兩人頻頻點頭,說畢竟是在政府機關、領導身邊工作多年的大秘書,考慮問題就是站得高看得遠,政治性政策性強。於是當場商定,這個方案放在最後,不到萬不得已時,決不輕易使用。


    黃光明坐了中巴車從省城出發時,給於海東手機發了一條短信。


    於海東馬上回信:車站門口恭候大駕。


    下午五點不到,黃一平與於海東兩人在陽城長途汽車站門口迎下黃光明,把他接到鄺明達那輛寶馬前排座上。


    上了車,於海東把自己和黃一平作了介紹,對開車的鄺明達卻暫且不提。黃光明端著一副並不挺拔的身板,緊繃著臉,拿出一副公事公辦的姿態。黃一平卻不閑著,一邊使出當初做老師時的嘴皮功夫,由同姓本家、五百年前是一家之類硬往上扯,一邊注意觀察麵前的這個不速之客。這一觀察,還真有些發現——這位大名鼎鼎的黃記者,著一身既不合身也不配套的西裝,裏麵的襯衫領口已經露出一縷棉線,腳上的皮鞋表麵光彩照人,底上卻裂開一道口子,襪子也是與季節不相宜的夏用絲襪。此人也不講究,上了轎車就掏出煙來抽,卻是那種十塊錢一包的紅南京,硬殼煙盒竟然被揉壓得皺皺巴巴。一看這副作派,就知道鄭小光所言不假,其家庭境況即使算不上城市赤貧,也大抵與普通市民相當。這麽遠跑來搞批評報道,卻是孤身一人,好象也不太對頭。想當年在教育局工作時,黃一平也被派出參加過報社的通訊員培訓班,知道輿論監督講究證據的可靠性與規範性,采訪取證一般不得單獨進行,就像公安、檢察、紀檢找人談話,一個人采製的材料最後到法庭上終究不被承認。這個黃光明單身闖曹營,雖說有些勇氣可嘉,卻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破綻。


    車子直接開進陽城最豪華的五星級賓館。站在光潔照人的大堂,黃光明假意推遲一番,說:“按照報社規定,記者不好接受被采訪單位的食宿安排,也不能住宿這麽豪華的酒店。”


    黃一平馬上接腔說:“你黃大主編從省城遠道而來,我受市裏委托全權負責接待,如何招待領導早有交代。再說,你們報社的那套規矩隻在省城有用,到了陽城統統作廢。”


    於海東也隨聲附和:“你來了是客,我們是主人,請黃大記者客隨主便。”


    進了房間,不要說黃光明,就連黃一平也覺得,定一個這麽好的總統套間,是否有些太過熱情了。偌大的房間裏,清一式進口的法式家具,裝修也完全按照兩百多年前巴黎宮廷的風格,據說光是一隻洗臉池就花費兩千歐元。饒是那個黃光明表麵上強作正經,眼神裏卻也不經意露出訝異之色。


    落坐後,不待黃光明張口談來意,黃一平與於海東就按照商定的方案,對其展開肉搏式圍剿。左手是於海東搶先遞煙點火,還把切開的水果用牙簽送到黃光明手上,右手黃一平更加不肯讓自己一張嘴閑著,大談如何從做學生起就開始讀黃老師的作品,近些年更是成為黃師作品最忠實的粉絲。期間,黃一平還不時提及黃光明發表過的經典作品,包括那些寫得天花亂墜的故事情節。這些功課,是他花了兩天時間突擊做好,此時果然派上用場,並且迅速收到奇效。那個黃光明眼看沒有機會開口,又沉醉於一片恭維之聲裏,幹脆就漸漸放鬆了身體與神態,蹺起二郎腿,吐著煙圈兒,一邊享受著黃一平、於海東的精神賄賂,一邊回味著自己過五關斬六將的神奇往事,不時也把那些陳年過往添油加醋自我吹噓一通。這中間,有個長相亮麗、身材修長的服務員,進來添過兩次開水,那黃光明的眼睛便如一隻夜半覓食的梁上鼠,一會兒緊盯著服務員高聳的胸部,一會兒又瞄向旗袍開叉的雪白處,嘴角差點要流出涎水來。黃一平悄悄與於海東交換一下眼神,會意一笑,那意思很明白——有戲了。


    不多會兒,天色就暗了。黃一平與於海東一口一個黃主編叫著,連拉帶拽就將黃光明帶到明達集團內的休閑中心,說是要讓黃主編嚐嚐陽城的江鮮特產。


    鄺明達辦的這個休閑中心,別看外觀其貌不揚,卻是花了大代價精心構建的一個絕佳之處。十幾幢別墅樣的建築零星建在人工湖邊,隻有兩三層高,卻是餐飲、歌舞、桑拿、住宿等等功能齊全。僅從建築外形看,也許不能同陽城那些四星、五星級賓館相比,可裏麵裝修考究,擺設豪華,極具異國情調,其服務水準絕對不差於其中任何一家。單說幾個中、西餐廚師,或是當地祖傳烹製江鮮的名家,或是從京城高薪聘來的國宴大師,都有一手令人稱奇的絕活兒。還有,在這裏服務的一眾美女,不僅姿色出眾,而且能歌善舞,都是經過精心挑選的伶俐角色。這個休閑中心,平時一般不對外營業,而是鄺明達廣識天下賓客、結交八方朋友的一個平台。平常,市裏洪書記、丁市長等領導也經常在此接待上邊來的重要客人,有時還攜家帶小前來歡度雙休、節假日。馮開嶺避諱人家背後議論,一般公務活動不來這裏,接待平常親朋也很少光顧,隻有像省委楊副秘書長、組織部年處長那樣的至交,才會在此安排,且有專門房間與專人服務。


    黃一平一行被安排在一幢獨立的別墅裏,外間是餐廳、客廳,裏間便是一個臥室、衛生間、棋牌室齊全的豪華套間。一張精致小巧的餐桌周圍,隻坐了四個人。


    到了自己家裏,鄺明達隻得露了真身。黃光明馬上警覺,問:“這個明達公司是否與那個鳳凰小區的開發商有什麽關係?”


    鄺明達哈哈一笑說:“黃老兄您過慮了,本公司別的都做,就是不做房產,那個鳳凰小區與本人遠著哩。”


    黃一平跟著解釋說:“今天隻是為黃大主編接風,純屬我們幾個熱心讀者、粉絲對崇拜對象的一次見麵交流,與工作無關,更加與那個狗屁鳳凰小區無關。”


    “放心吧,明天的采訪已經全部安排好了,要看的材料,要談的對象,隨時恭候,絕對不會影響到黃主編您的客觀公正報道。”於海東也趕緊幫腔。


    坐下不一會兒,便有一個女服務員上來端茶送水,主動與黃光明搭訕。


    黃一平知道她叫曉雨,無論長相、才藝,還是口齒、心智,都是休閑中心裏赫赫有名的金牌服務員,是鄺明達精心安排的一隻餌,平常輕易不肯出手哩。


    黃光明一見曉雨,立時就被她的外貌、氣質驚呆了,再聽著那一口聲音有些熟悉,一問,果然是安徽老鄉,於是馬上就迫不及待地套起近乎,好象兩個失散多年的親人,突然在他鄉街頭偶遇一般。


    酒宴開始,先是一輛手推車上來,擺滿了煙酒飲料。煙有極品中華、特供熊貓,還有哈瓦那雪茄,在場除了黃光明沒有其他人抽煙,曉雨就在黃光明麵前每樣擺了一些。酒也都是好酒,從國產茅台、五糧液到西班牙幹紅、法國葡萄酒、德國啤酒,林林總總擺了好幾樣。


    晚宴的主角是黃光明,自然一切悉聽尊便。看黃光明目光遊離、猶豫不決的樣子,鄺明達大手一揮道:“行啦,全留下,喜歡的都打開嚐一點。”說罷,又扭頭吩咐曉雨說:“回頭讓吧台準備一些,給你這個老鄉黃大哥帶回去慢慢品嚐。”


    根據鄭小光提供的信息,黃光明在省城新聞圈小有酒名,平時喜歡喝酒不錯,卻是酒膽不小,酒量不大。據說隻要上了酒席桌,三杯兩盞下了肚,就再也控製不住麵前的酒杯,更加控製不住自己那張嘴。眼下在座的這幾位,雖然平時疲於應酬,對酒都有些畏懼與厭煩,可今天這酒非同小可,豈有不喝的道理!別說不過區區幾杯酒,哪怕杯中物是敵敵畏泡著毒鼠強,也得拚了命往死裏喝。因此,熱菜才上三四道,三個人依著事前分工,鄺明達主攻白酒,黃一平專司啤酒,於海東則專挑幹紅、葡萄酒,大家對黃光明展開一番車輪大戰。


    那黃光明也是性子直、心眼淺,經不住好酒好菜加好得起了膩的恭維話,不一會兒就喝得麵如赤棗,舌頭僵直,眼球如同鮮血裏撈出來一般。


    酒一多,嘴就把持不住。黃光明借著七分酒勁,開始滿嘴炮火車,大吹特吹他的英雄史,如何憑一篇文章把江中某縣委班子半數成員拉下馬啦,怎樣持一管筆搞垮江南某著名藥企啦,等等,直說得口角吐沫如雪。


    擔當添酒夾菜任務的曉雨姑娘,也配合得相當到位,在以眼神頻頻送電的同時,還一個勁兒在他麵前大賣其嗲。那黃光明說著說著,手也開始不安分起來,先還隻是拉著曉雨的一雙玉手不放,堅持要和美女喝個交杯,後來就以手不時觸碰她大腿甚至胸脯,一口一個妹子叫得大家渾身汗毛立正、雞皮疙瘩驚醒。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鄺明達最後又灌了黃光明兩杯,這才示意曉雨攙扶著黃光明進到裏間休息。黃一平等三人則悄悄退出別墅,另找地方看好戲去了。


    當黃光明在一陣嚶嚶營營的哭泣聲中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早晨五點多。


    睜眼一看,卻不是昨天下午登記入住的那家五星級酒店總統套房,而是另一處豪華程度不相上下的房間,全套明式紅木家具,古典與現代結合的中式裝修風格。再看看自己,躺在一張寬大得有些離譜的紅木床上,脫得一絲不掛,身邊柔軟的絲質薄被裏,竟然還躺著一位同樣赤條條的女孩。女孩用被子一角蒙著臉,哭聲就從被角的縫隙處有氣無力地泄出來。


    黃光明一驚,掀開被角一看,是那個叫曉雨的老鄉。慢慢地,昨晚喝酒的一幕終於斷斷續續想起。他心裏叫一聲不好,當即大驚失色,趕緊拉起曉雨,厲聲喝道:“別哭了,快說,怎麽回事?”


    曉雨也不示弱,彈簧般跳坐起來,用力一捋頭發,瞪著黃光明狠聲回應說:“吼什麽吼!你還好意思問,都是你做的好事!”稍頃,就把夜裏的景況哭著描述了一番:“昨晚你自己喝多了,我扶你進來休息,幫你泡茶醒酒,剛開始倒還老實,後來酒醒得差不多了,就暴露出色狼的本性。你自己先脫了個精光,後來又把我衣服脫了,強行和我發生了關係,還把我身上弄出好多瘀痕。看看,這都是你做的好事!”說著,曉雨就把胳膊、大腿展示給黃光明看,上邊果然有青一塊紫一塊的痕跡。同時,曉雨還把床單上那一塊黃中夾帶些許暗紅的斑痕,也一並指給黃光明看了。


    黃光明這下徹底傻了,埋頭沉思了片刻,似在努力回憶夜裏的事情,卻怎麽也想不起來。無奈,他隻好不再多想,而是靠近前去輕摟著曉雨的雙肩,說:“對不起了,妹子,都是我不好。不過,你能不能告訴我,這些是不是他們事先就設計好的一個圈套?”


    曉雨猛然掙開黃光明的手,指著他的鼻子,斥責道:“你說什麽呀,誰會這樣無聊!你自己夜裏那樣激動,情緒失控得像一頭野豬,做到高xdx潮時一聲聲喊著心肝寶貝,狠不能把我掐死。哦,這時快活過去了,倒懷疑起是什麽人給你下了圈套。難道你快活也快活了,事成之後想耍賴不成!告訴你,姑奶奶我可是黃花閨女一個,到現在還沒有找對象哩。”


    這一吼,黃光明徹底無語了。他把事情從頭到尾想了個透,卻也沒理出個頭緒,或者說即使理出些頭緒,也已經無力改變什麽。他重又抬起頭仔細打量起麵前這個女子,但見半臥著的美人麵若桃花,膚如凝脂,雙乳渾圓如丘,兩條美腿交叉疊放,恰巧露出根部青黑色一撮,萬種風情又皆寫在那一雙含嗔帶怨的美目裏。雖說前後有過三次婚姻,平常在娛樂場所裏也遇見過幾個風月女子,可像眼前這般長相與氣質的女孩確是第一次碰到,圈套也好,偶遇也罷,顧不了那麽許多了。這一想,黃光明立即情緒大好,複又恢複多情神態,試探著靠近上去,一通慢聲細語哄騙,很快逗引得對方息了怒氣。這時,年過半百的老將黃光明忽然忘記了圈套一說,竟然緊摟著美人再度披掛上陣。期間,曉雨姑娘似乎並不投入,神情也不專注,而是不時抬頭盯住床頭那幅外國油畫,黃光明隻當是姑娘羞澀,顧自埋頭苦幹獨立作戰。他哪裏知道,那幅畫上,赤裸少女左邊乳峰處,隱有一隻針尖大小的孔洞,裏邊埋著的攝像頭,號稱是當今世界頂尖諜戰工具哩。


    早晨七點,黃一平、於海東、鄺明達齊齊進來,陪同黃大記者吃早飯。這時,黃光明與曉雨也已經雙雙穿戴、漱洗完畢。


    較之昨天的晚飯,早飯就吃得輕鬆、愉快多了。依舊是在別墅外間的餐廳,仍然是四人一席,安徽姑娘曉雨不再是專職服務員,而是緊挨著黃光明,加入了陪客的行列。點心很豐盛,中式與西式兼備,還專門上了從前皖北山區人家常年作為主食的煮紅薯、玉米糝兒稀飯。


    “黃主編酒量太大了,昨晚把我們大家都灌醉了,今天早晨差點起不來哩。”黃一平邊吃邊使勁揉太陽穴。


    “不知道黃兄夜裏睡得可好?有沒有好夢相伴?”於海東也適時調侃。


    鄺明達則盯緊了曉雨,說:“如果黃主編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唯你是問,直接打發你回老家吃紅薯。”說著,還用手指狠狠敲了敲桌麵。


    黃光明隻是笑笑,卻不敢隨便搭腔。不管是否事先設好的圈套,看來都陷進來了,他隻是希望早點脫身,別陷在此處惹下太大麻煩。


    一邊吃著說著,一邊就說起黃光明這次來陽城的采訪計劃。黃光明解釋說:“這次鳳凰小區的事,主要是有幾個住戶不斷給報社打電話,不來看看對群眾不好交代,現在不是強調以人為本、執政為民嘛。”


    黃一平連忙點頭說:“是的是的,為民請命是你們新聞工作者的神聖職責。”


    “不過,事情可能不像群眾反映的那樣嚴重,鳳凰小區的開發商手續是齊全的,建房也是嚴格按照規定。你要有空,還是到局裏查查有關材料?要不,我打個電話問問管資料的人在不在?”於海東征求黃光明的意見。


    黃光明一聽,當然明白什麽意思,馬上說:“算了,你們的話我還能不信?正好剛剛接到電話,下午單位還有個重要會議,吃了早飯我就回去了。”


    黃一平立即表示驚訝,說:“這麽急?本來還想你看看陽城的幾個景點,另外市裏有關領導也想安排請你吃個飯。”


    於海東也說:“是啊,就這麽匆匆來回,讓你白跑一趟了。”


    黃光明笑了笑,道:“其實我這一趟也不算白跑,畢竟還認識了你們幾位朋友嘛,特別是曉雨妹子這個小老鄉,更是終身難忘。”


    不一會兒,早飯也吃得差不多了,鄺明達差人從五星級酒店將黃光明的行李拿了過來,另外又給他準備了好多煙酒,還有兩萬元現金,同時派了專車把他直接送到省城。


    黃光明看著麵前一堆東西,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最後想想終究還是拿了。黃一平幾個人見狀,又是會意一笑,目光裏難掩鄙夷之色。


    臨別的時候,黃一平拉著黃光明的手,微笑著語帶雙關說:“鳳凰小區的事就算托付給老兄了,不僅《城市早報》確保無事,就是其他什麽報紙電台,也請一並關照。另外,上訪群眾那邊,也勞老兄多費心解釋,畢竟他們是相信你黃大主編的。我們來個約定,今後但凡陽城這邊的事,隻要事關我們幾個老弟,也都要拜托到底哩。”


    於海東附和說:“黃主編神通廣大,可不要怕我們找你麻煩喲。”


    “沒關係,怕麻煩了就讓曉雨妹子好好修理他。”鄺明達說罷,竟然朝黃光明調皮地眨了眨眼睛。


    黃光明並不一一接腔,隻是顯得很匆促的樣子,與幾個人一一握手告別,鑽進轎車很快絕塵而去。


    “去他媽的合作雙贏!”


    “去他奶奶的請君上轎!”


    “去他大爺的泰山壓頂!”


    三個人一聲一接聲地歡呼,然後擁抱在一起,哈哈大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隻有一旁的曉雨,眼神裏流露出一絲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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