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黃一平對於這種庸俗的送禮陋習,極其反感甚至厭惡。


    記得很小的時候,常聽老實巴交的父母在家議論,村裏某某人家由於給村支書送了一隻母雞,竟然就多領了好多救濟糧、款,或者分得了一塊戶戶眼紅的良田。那口氣,就像得好處者不是給別人送了母雞,而是偷了別人家的母雞。後來讀小學、中學,父母親督促子女們認真學習的警戒之語,就是時不時威脅說:“要是不好好讀書,就得像莊東的王小二,把家裏準備砌房子的錢拿出來送禮,才被村裏推薦到鄉辦磚廠上班。”其實,那個王小二不過是磚廠裏一個普通裝卸工,完全憑苦力掙錢,可是讓黃一平父母這麽一說,就像他掙的是什麽見不得人的髒錢。總之,在黃一平幼小的心靈裏,早已播下仇恨送禮的種子。


    n大學讀書那四年,他的學習成績始終一流,一手現代詩做得行雲流水,在學生會副主席、詩刊副主編等多個崗位上也非常賣力,加入黨組織本來應該板上釘釘,可班上僅有的最後一個名額,卻讓一位經常往總支書記家拎板鴨的同學搶了。等到畢業時,包括方教授在內的幾個老師都極力舉薦他留校,按照考試成績也是非他莫屬,最後還是被另一個同學鵲占鳩窠。據說,那個成績平平、表現一般的同學,家裏開著工廠,其父用卡車往學校領導宿舍區送禮,近乎於南方上門推銷產品慣用的一個形容詞——“洗樓”。後來分配回到陽城,按n大的名氣與黃一平個人實力,怎麽說也應該分在省屬陽城中學,不料半途又遭遇暗算,竟被發配到城郊結合部的三流學校五中,直到借調局裏才知道,又是落敗於送禮那一套。經過如此重重打擊,黃一平對送禮一度到了深惡痛絕的地步,聲稱此生絕不染指。


    “不會送禮的秘書,不是個好秘書。”馮市長說這話時,黃一平剛跟馮市長不久,那時恰好臨近元旦、春節。乍聞此言,黃一平相當吃驚。他不明白,做好秘書與會送禮之間,有什麽大不了的關係。


    當然,馮市長話裏的意思,絕不是暗示黃一平給他送禮,而是他需要黃一平明白送禮的重要與必要,以便日後隨同他送禮時不會有什麽心理障礙,甚至有些禮還必須由黃一平代他出麵。


    跟在馮市長後邊這麽多年,黃一平幾乎從來沒有給他送過禮,甚至反過來還收了市長不少禮物。記得剛做馮市長秘書時,汪若虹提醒丈夫,恐怕要給馮市長送點禮,卻遭到黃一平的堅決反對:“我是和他一起工作,又不是求他恩賜,送什麽禮?”


    “禮是肯定要送的,現在不要說當官的,就是稍微有點權勢的人,哪個不收禮?”汪若虹畢竟在醫院工作,看多了醫生收紅包,自己也跟著嚐點小甜頭。對送與不送的效果反差,她有切身感受。


    “估計送也是白送。”黃一平覺得,馮市長肯定不會收他的禮,說不上具體理由,隻是有此感覺。


    最後,黃一平還是依了妻子,兩人上街給馮市長夫婦各買了二斤進口毛線,花掉兩千多塊錢,相當於全家三個月的生活費。結果,馮市長果然不肯收,還讓朱潔拿出不少食品之類的東西送給他們。黃一平和汪若虹當時很尷尬,馮市長卻寬慰道:“你們以後不要給我送東西了,小黃跟在我後邊工作,會比較辛苦,我應當感謝你們才是。”朱潔也幫腔說:“我們條件比你們好,家裏也不需要什麽,以後大家就當一家人相處吧。”從那以後,黃一平就再也沒給馮市長送過禮,倒是馮市長逢年過節總要順便給他些東西,雖然大多是魚肉禽蛋之類的鮮貨,但終歸是領導反過來給他送了禮。


    起初,馮開嶺也看出黃一平對送禮的抗拒。別的事情可以勉強,這種事卻不行。於是,采取了迂回戰術,漸而進之。


    “一平啊,你當初在n大讀過四年曆史,現在我倒要考考你,這送禮在中國曆史上有什麽講究?”第一次陪同馮市長送禮歸來,閑聊時,馮市長如此發問。


    “送禮之風,自遠古即已有之,且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文化現象。”這種常識性問題,自然難不倒黃一平。既然是無事閑聊,又是馮開嶺出題,他正好借機顯示一番n大的史學功夫——古人一向崇尚“非禮勿施”“禮多不怪”,但這種純粹精神層麵上的禮儀,漸漸被金錢物質之禮所替代,且曆數千年而長盛不衰。明初朱元璋為了鞏固其統治地位,大力抑製送禮賄賂惡習,不惜苛刑重典,包括剝皮抽筋之類的刑罰無所不用其極,可終究無法根治這一頑症。到清一朝,送禮不僅常見官員日記、信件、公文,而且在上呈皇帝的奏章中也多有記載。那時,僅僅屬於法律規章許可、規定的禮數就有多種,比如,參謁上司,須備見麵禮;凡遇年節,要送節禮;生辰喜慶,必致賀禮;題授保薦,當呈謝禮;升轉去任,聊贈別禮。據史書披露,到康熙朝後期,一個兩江總督,僅上任時收到的“見麵禮”就有一萬多兩銀子,相當於400多萬元人民幣。而且,那時送禮,還有一個冠冕堂皇的名稱,叫“敬”。當時的地方幹部離京時,送給朝廷有關部門負責人的銀子叫“別敬”,夏天讓上司購買清涼用品的錢叫“冰敬”,冬天添置取暖用品的錢叫“碳敬”,給領導妻女的稱“妝敬”,給正上學讀書孩子的“文敬”,還有“年敬”“節敬”等等。什麽樣的官員一年裏允許收幾次禮,哪一級幹部一任須送多少禮,幾乎完全有章可循、有據可查,上自皇帝下至百姓,皆心知肚明,且形成了某種必須遵守的規矩。凡事一旦成了規矩,事情往往一下就變得簡單起來——上頭不收不行,下邊不送也不行。


    “這麽說,如今送禮之風盛行,從曆史角度考量,倒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醜事,從某種意義上說,反倒具有曆史文化的自然傳承與延續。是這樣嗎?”馮市長又問。


    黃一平當即被問住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沒有想到,自己剛才的一通宏論,竟然被馮市長巧妙利用,成為送禮陋習的一件華麗外衣。他內心裏不能讚同這種說法,卻又無法辯駁之,感覺是被偷換了概念。事實上,當今官場的這種送禮之風,已經遠離古代那種情義、禮儀與規矩,更與文化扯不上邊兒。按理說,上下級之間逢年過節、紅白喜事,有些禮節性錢物往來,當是情理中事。古人送禮講究事出有名,名正方能言順,受之也才泰然。比如,春節、中秋節送禮是表喜氣,婚婚喪嫁娶送禮以示客氣,現在則不然,什麽端午、重陽、清明乃至情人節、聖誕節等等,隻要找到借口就想著法子送。有權勢之人,一年甚至可以慶賀幾次不同日月、時辰的生日。相互有直接管轄隸屬關係者要送,沒有這種關係卻有利用價值者,也要送。以前送點土特產品都要遮遮掩掩,現在送黃金、美鈔、人民幣都是直來直去。早先幾年,舉國城鄉流行一句“跑部跑省”的口號,後來又直接演變成“跑部錢進”,是謂縣、市一級基層官員,跨過市、省這類上一層級,直接到京城裏找國家部委,通過同鄉、同學、朋友之類關係,批項目、要資金、拉關係、覓好處。很多地方因此而嚐到甜頭,便撥出專門費用、人員、經費,全力以赴放在這種跑和要上,從而滋生出更大範圍、更為嚴重的送禮之風。中國文字中,看望、拜訪之類詞句本也文雅,可在官場裏一番浸染,漸漸就違了本意、變了味道,成為送禮行賄的隱語。而且,如今官場之禮,遠不像古代那樣有規有矩。這種沒有規矩的濫送,往往比那些規矩來得更加可怕,也是對曆史文化的一種褻瀆。


    可是,任何事物都處於不斷發展變化中。黃一平的送禮觀亦然。自從到市政府工作,特別是做了馮市長的秘書,耳聞目睹乃至親身參與了種種送禮過程,黃一平漸漸明白,送禮不僅是中國漫長曆史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更是當今中國官場的一個有機組織,已經滲透到包括官場在內的中國社會的每一根血管,每一個細胞,其力量之大堪比阿基米德期待日久、孜孜以求的撬動地球的那個支點。何況,黃一平因了市長秘書這個特殊位置,也開始頻繁接受別人所送之禮,且漸覺習以為常、不足為奇了。如今,每逢大年小節前夕,黃一平就會特別期待,特別亢奮——那種給別人送禮、自己也收點小禮的感覺,別提有多舒坦、有多刺激了。


    由此而論,像黃一平這樣的市長秘書,幾年操練下來,如今又豈能不諳熟送禮這一官場必修課程?


    “送禮是一門學問,也可以說是一門藝術。”馮開嶺斯言,絲毫沒有半點玩笑的意思。


    幸好黃一平悟性不低。跟隨馮市長這幾年,耳濡目染,潛心研習,黃一平送禮之技藝已經大為長進,深得其中精要,也深受馮市長信任及受禮諸君嘉許。


    記得第一年跟隨馮市長出去送禮,黃平還隻是一個單純的隨從、跟班,隻能做點拿拿接接之類的體力活兒,一般進了屋東西丟下就退到室外等候,或者即使隨領導進門坐下,也隻是一言不發。但是,馮市長常常會特別交待:“記住這些人家的門牌號碼、原任職務、家庭成員,下次再來你可能就是我的全權代表。”


    黃一平聽了,馬上就得提起精神,特別當心,生怕下次單獨上門會出錯。也因此,黃一平對馮市長送禮的那些門道,就特別留意,暗中觀察、揣摩其中的訣竅。


    通過跟隨馮市長送禮,黃一平發現,送禮之道貌似粗俗,其實還真是充滿玄機,細細推敲起來簡直就是一門莫測高深的學問。


    馮開嶺送禮,因為對象身份的不同,劃分了不同的檔次、類別,思慮相當精細。他在省裏工作過,又直接受製於省這一級,因此送禮的重點自然就在省城。在省裏工作那會兒,多數省領導他都熟悉,領導們也大都認識他。現在,離開六七年了,還是有不少領導與他相熟,其維係紐帶主要便是每年拜訪那麽一兩次。平常,給這類省級領導送禮,十之八九遇不到本人,隻能隨同禮物丟張名片給家屬,領導未必就能看到或記得。但是,無論如何跑還是要跑的,有魚無魚撒一網總不是壞事,萬一什麽時候領導想起,說不定就起了作用。馮開嶺身為常務副市長,又主管城建、交通、國土、規劃、房管一塊,除了主管的副省長,幾個對應部門的廳長,必然也要一一拜到。那些廳長,不光從業務主管角度需要得到其支持,更主要是這些人大多背景很硬,日後極有可能進了省裏班子,現在燒香等同於儲蓄、投資。除了這些名正言順的“現管”,像楊副秘書長、年處長等一眾當年同事、同學,如今或居高位擁重權,或正是蟄伏、積蓄期的潛力股,無論於公於私,都很有投入的必要,也是他例行進貢的重點。此外,還有上邊提到的毛處長、印廳長等一批老幹部。當年馮開嶺隨老書記進省城,老書記以省委常委、秘書長身份分管老幹部工作,馮開嶺因之也認識了不少老人,與陽城籍的一幫老人更是非常熟悉。老書記逝世之後,及至回到陽城工作,他依然牢牢把握著這一難得的人脈資源,盡力與老同誌們保持密切往來,主要維係方式便是定期登門看望,送點老人需要或喜歡的禮物。


    在陽城本地,按說馮開嶺貴為常務副市長,就不需要給別人送禮了吧?其實不然。洪書記、丁市長那兒,未必遇年逢節必送,但每年表示那麽一兩次絕對非常必要,東西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個態度。就像在部隊裏,中校見到上校立個正、敬個禮,表明你懂得規矩、知道輕重。至於四套班子裏其他成員或者部委辦局裏那些下屬,平時人家給你送,你也給點東西回敬一下,那是一種禮尚往來的客氣,嚴格講來不算什麽禮與不禮。


    給什麽樣的人送什麽禮物,表麵看不是什麽要緊事,可在馮開嶺看來,則不是這樣。“送禮也得看菜吃飯、對症下藥,否則就有可能花了錢、出了力而不討好。”


    像馮開嶺這種位置的官員,送禮所費自然無需自掏腰包。一般禮品,諸如煙酒、衣物、土特產、購物卡之類,主要出自交通、城建、規劃、國土、房管等幾個分管的部門。不必等到過年過節,就是平常日子,無需市長張嘴,這些部門領導自會定期送貨上門,美其名曰公務之用。對於馮市長主動索要的物品,那更是有求必應、求一給十。有些價格昂貴、不易采購或是有特殊用途的物品,不便讓一般人知道,馮開嶺則會個別交待給鄺明達。對於省裏的常委、副省長一級領導,普通煙酒之類物件肯定拿不出手,人民幣、購物卡這樣的真金白銀人家又未必肯收,那就隻能在稀、少、奇、新上做文章。比如,貴為副省長,茅台、五糧液也許不是什麽稀罕之物,可是,人民大會堂、釣魚台國賓館裏招待外國首腦的那種特供五糧液,或是放置五十載以上的陳年茅台,卻未必想喝就能喝到。馮開嶺有個同學在北京某部,恰恰就能搞到這種寶貝。還有那些過去專供最高領導享用的特製熊貓煙,以及具有百年以上樹齡的龍井、碧螺春,等等。這些東西,不在品相優劣、價格貴賤,而是以稀有為貴,送到任何一位領導那裏,也會別具特色、印象深刻。至於一般的官員那裏,無非名煙名酒多送一些,或者挑些陽城當地價值不菲的特色產品,既是例行公事,卻又不失實惠與體麵。


    馮開嶺送禮的重點,當然是在省城。在位的領導,必由其親自出馬,黃一平、鄺明達等心腹跟隨左右,專挑月黑風高之夜,行蹤極其詭秘。馮開嶺比陽城其他領導的便捷之處,是他曾經在省裏工作過,到省城探望領導算是輕車熟路,萬一遇見熟人也可以訪舊名義搪塞過去。與看望現職領導輕車簡從不同,拜訪那些老幹部及其遺孀時,馮市長則會選擇光天化日之下,大包小包裏裝著些螃蟹、蘆筍之類的陽城特產,甚至還有山芋、芋頭、花生這樣的土貨,熱熱鬧鬧地在那些冷落日久的門院前進出,迎送之間刻意弄出很大的歡聲笑語。剛開始,黃一平不明究裏,後來就慢慢看出端倪——這些人家與在位領導不同,東西不在多少,要的是個熱鬧氣氛。馮市長如此一番鬧騰,左右鄰居知道有人來送過禮,倒比送了什麽價值更高,也更重要。


    馮開嶺在陽城還有一批需要重點關照的人群,每年送禮都不可忽略,而且非得由他自己親自出麵——這就是他工作過的陽城師專那些老領導、老教師。每年春節之前,都會帶領黃一平和司機老關,早早備下些大肉大魚色拉油之類,也是大張旗鼓來到師範宿舍區,一幢樓一幢樓走過去,一家一家敲開門,凡是當年他在校工作時在位在職、如今離休退休在家的老人,無論校長、書記還是普通老師,人人有份。這樣做的效果,是大家都知道馮開嶺念舊誼、有情意、沒架子,是個知恩圖報的好人。在位官員,最難得到這樣評價,也最想得到這樣評價。馮開嶺此舉,為他在陽城官場掙分不少。上次省委組織部搞民主推薦,陽城師專裏的幾個老教師,就是因此而幫了馮開嶺的大忙。


    此外,送禮時機的把握也非常有講究。平常逢年過節普遍跑跑,楊柳水大家灑灑,那屬於“平時勤燒香”性質。現在,隨著換屆進入倒計時,陽城市長人選之爭漸入白熱化狀態,眼見張大龍、秦眾有結成同盟的可能,馮開嶺此時借重陽節之名,有選擇地送禮攻關,意在隨機應變、神兵奇襲。不過,時下人事問題已經提到省委議事日程,成為一個十分敏感的話題,省委省府現職領導們那兒絕對已成禁地,公開跑動難免伸手要官之嫌,正是當下之大忌。日前,從中紀委到省紀委,包括組織、監察部門,都已下發文件通知,三令五申反複警告,如果有人一旦頂風作案,必將格殺勿論。以前,每次大規模黨、政換屆,哪怕隻是村、居一級最基層組織,也都有一批倒黴鬼難免撞上鬆口,被送上斷頭台。因此,從現在往後這三四個月,但凡有點政治頭腦的候任官員,都會盡量避免出現在上級領導機關,更加避免出現在現任領導們的官邸。因此,馮開嶺這才特派黃一平急赴省城,重點放在一批老幹部身上。


    毛處長、印廳長之類雖是離退休了的官員,但他們都居住在省裏機關宿舍,馮市長自然也不便在那裏跑進跑出。更何況,即使他親自出馬了,有些話也不好出口。


    黃一平深為馮市長充滿智慧的決定而折服!雖是送禮小節,也足見其大謀大略。


    憑心而論,跟隨馮市長幾年,黃一平不但對他的領導藝術心悅誠服,而且對其送禮藝術也是佩服之至。由是,他也進一步明白了一個道理:當今社會,送禮即政治,無禮不為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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