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一平在首都國際機場遇到郎傑克,純屬巧合。


    蘇婧婧有個表妹在美國定居了,專門偕美國丈夫、婆婆以及剛剛出生的兒子回來省親,第一站落腳北京,準備在京城遊玩兩天。廖市長的兒子在省城讀雙語班,打算直接到美國讀高中,就是要投奔這個表姨。黃一平陪同蘇婧婧趕到北京來接待,其實是為廖公子日後赴美讀書做情感鋪墊。


    本來,美國客人的飛機周五晚上七點才到,陽江的民航是上午九點飛北京,黃一平與蘇婧婧正好提前趕到,檢查一下京城的接待準備工作。


    為了接待好這幾個特殊客人,黃一平按照蘇婧婧的吩咐,已經通知陽城在北京的多重關係,特地做了精心準備。


    說來也是官場一景,陽城不過一座地級城市,距離京城千裏之遙,可在京城的潛在影響卻不容小看。這種影響,僅從駐在機構的接待水平上便可窺見。如同全國同級同類城市一樣,陽城在北京、深圳、廣州、上海等大都市都駐有專門的辦事處,正規處級建製,編製三五、七八人不等。這些辦事處,大多建立於上世紀八十年代,在當地置辦了房產,每年撥付大筆款項,專門用於接待過往領導,協調相關事宜。其中,又以駐京辦最為強勢,不僅人員多、撥款足,而且在京城的人脈關係也廣,辦事效率頗高。這不,黃一平與蘇婧婧剛剛走下機場轉運大巴,遠遠就看見駐京辦主任徐曉凡在招手,身邊還跟了一位著機場製服的工作人員。徐曉凡做駐京辦主任不過兩年,與機場、車站方麵的關係卻很鐵,不單各路機票、車票隨時可以搞到,頭等艙、下臥鋪手到擒來,而且保證送機走貴賓通道、接車至臥鋪床頭。這等禮遇,就是省級駐京辦也很難做到。


    此次北京之行,黃一平采取的是分段包幹製,市府駐京辦負責機票和接機、送機,住宿、吃飯歸陽城建京辦,旅遊、禮品則交給了中鐵某局。


    說到陽城建京辦,也是頗有門道。所謂建京辦,顧名思義,乃陽城市駐北京建築工程管理辦公室之簡稱。眾所周知,陽城是全國知名的建築之鄉,不僅市裏有數支直屬建築公司,各縣、區也有數十家同類企業,洋洋數以千計的施工隊伍,統領著數十萬眾的建築工人,分布在全國乃至世界各地,承接了上自中東皇宮、北京奧運村、下至小區下水道之類規模不等的工程。京城作為中國的首都,自然少不了陽城建築鐵軍的身影。有記者在報道中做過這樣的形容:仰望北京天空,但見腳手架如林,其中標注陽城字樣者五分天下有其一。如此龐雜的駐外建築隊伍,必須有統一有序的機構擔負日常管理、維護權益、協調關係的重任。於是,原市建管局出麵,在各個重要城市分別成立了管理辦公室,這個建京辦便是其中之一。眼下,建管局撤銷了,建築業劃歸城建局,建京辦也隨之轉移了隸屬關係。別看小小建京辦,隻是個半官方性質的副科級單位,倚仗背後眾多建築公司的支撐,經濟實力頗為雄厚,加上工作人員大多出自工程一線,久經實戰,辦事幹練,出手大方,諳熟各種潛規則,在京城積累起相當厚實的人脈關係,尤其籠絡了眾多陽城籍在京高官、巨賈、文人、學者。很多時候,政府駐京辦不便辦、不敢辦、不能辦的事,建京辦則憑借其靈活體製、雄厚實力輕鬆拿下。吃、住這等小事托付其辦理,委實隻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


    那個中鐵某局,則是國資委直接管轄的央企,總部就在北京。不錯,此局行政級別與陽城市平齊,相互也無任何權屬關係,可是該局與陽城方麵卻有悠悠二十多年的深厚情誼。想當年,這個局剛由部隊一個工程兵師整體轉業,陡然被拋入市場經濟大潮,一時茫然四顧無所適從。危難之際,由於一位陽城籍局領導的關係,陽城市政府伸出援助之手,將境內一批重要國道、省道及橋梁項目,悉數交其承建。此後二十年間,盡管建築市場群雄紛爭,可陽城轄區內鐵路、港口、大型碼頭,包括名列世界前茅的長江大橋,都以這個局為主承建。如此往來,彼此關係之密切已無分賓主,某局無疑已成為陽城之一部分,而陽城官員到了京城,人家也全當自家人看待,真正是賓至如歸。在京城,這個局是地頭蛇,又有央企的大背景,其綜合能量自是外省駐京機構所無法攀比。


    蘇婧婧此次京城之行,黃一平之所以如此興師動眾,動用多個方麵的關係與力量,實在也是迫不得已。


    回到市府這四五個月,黃一平備受各方籠絡、追捧,同時也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壓力。這種壓力,便是諸多單位、部門、個人紛紛托付他幫忙周旋與聯絡,希望廖市長給予特別關照。能夠同黃一平說得上話的單位,自然都有些老交情。陽城本地的黨政機關、下屬縣區自不待說,京城的這幾個單位也不例外,早就分別給黃一平捎過話,熱盼新任市長早日撥冗光臨。以前跟隨魏、馮二位副市長時,黃一平多有機會前來北京,每次來了人家都很客氣,享受待遇與領導不相上下。期間,汪若虹帶小萌來旅遊過幾次,人家也是殷勤招待,所有費用全免不談,返回時還要捎帶若幹禮品。尤其是建京辦和中鐵某局,所涉業務都在馮開嶺分管的城建、交通範圍之內,平常交往頻繁,交情尤其不淺。眼下,廖市長夫人大駕光臨,其意義、分量不言而喻,黃一平正好借機廣而告之,算是為各路朋友提供機遇。無奈,蘇婧婧在京


    時間有限,需辦事項也少,黃一平隻能分開交辦,既不辜負了這些單位的托付,又可在蘇婧婧麵前顯示其能,讓她感覺臉麵光彩,可謂一舉多得。


    這邊駐京辦的人接了機,那邊建京辦聯係了宴席、賓館,剩下的事中鐵某局也已準備妥當。


    出機場門時,黃一平差點與一個人撞個滿懷,正待說聲抱歉,卻被那人一把攥住。黃一平沒有認出郎傑克,對方卻一眼就認出了他,並且大聲疾呼:“黃大頭!”


    這一嗓子,讓黃一平大吃一驚:“屎克郎!原來是你!”


    兩人大呼小叫,頓時引得眾多旅客側目。


    屎克郎原名郎進財,當年在n大曆史係讀書時,其大名之土氣,幾乎成為大家取之不竭的笑料。其時,他與黃一平同住一間宿舍,彼此相處勝過親兄弟,閑來無事相互取了綽號,大多依據各人特點。黃一平頭大如鬥,顧名思義。郎進財自恃英語不錯,專門喜歡往留學生堆裏紮,說話時多夾些半生不熟的英語單詞,又給自己取了個傑克郎的外國名字,因此得名屎克郎。大三那年,他幹脆把本名改成了郎傑克。


    這家夥,當年瘦得像根筷子,如今十幾年不見,忽然如發酵麵團般脹成了一隻水桶。大背頭,金絲鏡,鵝黃t恤,純白西式吊帶褲,咖啡色皮鞋,不用看商標就知道渾身都是名牌,而且一定是國際名牌。


    早在黃一平愣怔的時候,隨著一聲熟悉的國罵,郎傑克的拳頭已經重重擊過來,緊接著,擁抱,搖晃,兩個人都很用力,眼睛裏漸漸晃出些潮濕。


    “十年無音問,時成夢中客。”鬆了臂膀,郎傑克還是緊緊握著黃一平的手不放。


    原來,郎傑克剛剛送了泰國客人上飛機,身後三四個隨從,其中兩個戴墨鏡者明顯是保鏢。


    兩個老同學機場偶遇,激動了半天,卻把蘇婧婧、徐曉凡等人丟在了一邊。


    “這位是——”郎傑克其實早就注意上了旁邊笑意吟吟的蘇婧婧。


    黃一平馬上將彼此作了介紹。這一介紹,郎傑克的眼睛倏忽閃亮起來,當即讓隨行人員遞上名片,說:“哦,是蘇姐,難怪這麽有氣質,原來是令人敬仰的藝術家,難怪老遠一看就有與眾不同的感覺。哦,對了蘇姐,我這麽喊您不介意吧?歡迎您來咱北京做客!”


    黃一平看了郎傑克名片,上邊印著“北京天地文化傳媒公司總裁”,心裏好笑:敢情這北京城真是不簡單,十幾年功夫就把一個窮酸小子煉成人精了,還狗屁總裁哩。眼下,第一次認識就這麽油嘴滑舌,竟然蘇姐長蘇姐短地套近乎,還一口一個咱北京,好像偌大個京城是他們家後院一樣。


    蘇婧婧卻不以為意,臉上依舊笑得很燦爛,道:“哪裏啊,既然是一平弟弟的同學,當然不會介意,誰讓我長相顯老呢。”


    “那好,既然是蘇姐來接人,小弟我就有個誠摯請求:今天晚上務必賞光,我來做東請大家聚聚,一來哩為美國客人接風洗塵,二來借機和蘇姐交流一下藝術,同時也讓我們老同學敘敘舊聊聊天。另外,你們在京城有什麽打算?如果想玩,全部交給我來安排,所有吃、住、行、遊統統由我承包,一定會富有特色,保證讓蘇姐滿意。”


    黃一平聞言,回應說:“這次就不麻煩你了,我們在北京的行程,已經由這邊辦事處安排妥當了。”


    蘇婧婧點點頭,說:“一平弟弟都安排妥了。”


    正說話間,徐曉凡帶著駐京辦的兩輛車徐徐開來,一輛是別克商務車,一輛是奧迪a6,不過車子已經明顯有些舊相。


    郎傑克見到兩輛車,眼睛一下瞪得老大,隨後朝遠處招了招手,一輛加長超豪華林肯悄無聲息地滑到麵前停下。那邊,還有一輛七係寶馬也在靜觀待命。


    當下,郎傑克又詳細詢問了整個行程安排,然後哈哈大笑,道:“黃大頭啊黃大頭,虧你也說得出口,這也叫安排好了?你這根本就是糊弄蘇姐嘛。你說蘇姐千裏迢迢來咱北京,迎接的又是美國客人,就憑她這麽大的藝術家,怎麽說也得按外國副總理、副首相級別接待。要知道,在咱們北京,若是早先一二十年,坐別克、奧迪,住xx飯店,一般得是軍區、部省級,最低也得是個一級教授,可現在什麽人享受這樣的生活?打工仔嘛!不行不行!你們在北京的安排得調整,一切聽從我的安排!”


    言罷,郎傑克不由分說,硬把蘇婧婧和黃一平拉進了林肯車,甩下徐曉凡一幫人,揚長而去。


    晚七點,美國來的飛機準點到達,蘇婧婧表妹及其美國丈夫、婆婆、混血兒一並接到。


    看得出來,蘇婧婧和那個表妹關係不算太親近,言談舉止客套而不親熱,顯然交換關係大於親情。


    一行人直接上了郎傑克的林肯與寶馬,直奔京城超豪華的m大酒店。


    此前,黃一平征得蘇婧婧同意,分別與駐京辦、建京辦、中鐵某局打了招呼,告之情況有變。那些單位當然有些失望,卻也不好表現出來,隻是叮囑如果還需什麽安排,務必隨時通知。黃一平也代表蘇婧婧,一再表示了真誠歉意。


    蘇婧婧原本就是個甩手掌櫃,一切悉聽黃一平尊便,加之她在京城接待美國表妹,自然規格越高越好。現在,忽然冒出的這個郎傑克,不僅主動承攬所有接待事項,而且口氣、作派也非同一般,她也就樂享其成了。


    “好是好,隻怕給郎總添麻煩哩。”蘇婧婧笑笑,客氣道。


    “蘇姐能夠答應下來,那是弟弟我的榮幸,哪裏談得上什麽麻煩!”郎傑克的熱情由衷且適度。


    m酒店是中外合資企業,地處京城繁華區段,國際國內知名度很高。據說世界五百強企業的富豪來到北京,大多首選這家酒店入住。若幹年前,曾經有則流行甚廣的段子,說是國內某暴發戶來此,花數萬美金包了總統套間,點了烤牛排蘸魚子醬,最後該土老帽兒吃光牛排,卻留下有軟黃金之稱的鱘魚魚子醬。


    畢竟是京城頂尖酒店,乍一進入大廳,立即就被金碧輝煌的豪華氛圍籠罩。住宿安排在頂層的高級套間,空間敞亮、設施精美自不待言,俊男靚女們的服務也是無微不至,那種特定環境營造出來的特殊氣場,令人有一種飄飄欲仙、如在夢中的感覺。不必說普通秘書黃一平,就是貴為市長夫人的蘇婧婧,甚至包括那些來自大洋彼岸的洋人,也眼露驚異之色,頻頻發出驚歎之聲。


    在房間簡單梳洗後,又上汽車,行駛四十分鍾左右,拉到一家園林式庭院內用餐。據郎傑克介紹,這裏以經營山珍海味聞名京城。


    夜色裏,餐廳外觀倒也平常,可進到裏麵卻宛如宮殿。那間包廂,麵積足有半個排球場大小,裝修清新典雅,四壁配以精致繪畫。法式紅木桌椅,全套純銀餐具,偌大的圓桌四周,早有七八位服務員畢恭畢敬站立迎候。如此氣派,又讓美國老太太與混血兒一陣大呼小叫。


    酒席開始,郎傑克按照中國風俗,先輪番敬了美國客人的酒,並以蹩腳英語當場親自翻譯一遍。那些美國人,包括那位中國血統的表妹,顯然在大洋彼岸也是普通平民,而且又都偏居相對落後的西南海岸,哪裏見過這樣的美味佳肴,隻顧對著盆中美食,放開手腳大快朵頤,對於中國式繁文縟節則興趣全無。


    客套程序進行完畢,表妹顧自招呼美國婆婆與寶貝兒子,還不忘與高鼻子藍眼睛的丈夫*,蘇婧婧的滿腔熱情暫時也就沒了去處。郎傑克見狀,正好抓住機會,向蘇婧婧大獻殷勤。


    這時,上來一道銀耳燉宮燕。


    蘇婧婧一看是燕窩,當場就推開麵前的銀盅,悄聲吩咐服務員道:“這個我不要。”


    郎傑克聽了,馬上製止說:“婧姐,萬萬不可。這道菜你不品嚐就太可惜了。”


    黃一平側過頭來,與郎傑克附耳道:“婧姐身體不太好,平常這個吃得多了。再說,現在燕窩作假太多,婧姐可能有些不放心。”


    郎傑克哈哈一笑,說:“你們可能有所不知,此燕非彼燕也。今天我之所以要把你們拉到這家飯店,內中其實有個秘密。不瞞各位,這家飯店有我百分之五的股份,這些股份大多用來招待你們這樣的貴客。凡是我在這裏宴請,所用燕窩等高檔原料,全部是我從國外直接采購,寄存在這裏供我專用。現在我們麵前盅裏的燕窩,自然不是平常你們吃的那種普通毛燕與血燕,更加不可能是以化學材料造出來的假貨,而是特供泰國王宮的白燕,又稱宮燕。這種燕窩,價格不遜於黃金,一般人絕對不可能弄到。可以毫不誇張地說,現在京城裏,能夠享受到這種正宗高檔宮燕者,不會超過百人。”


    蘇婧婧聽了,趕緊端起茶盅品嚐,讚道:“嗯,味道是不一樣!”


    見對麵幾個美國佬不動湯匙,郎傑克又用那半生不熟的英語,將燕子如何覓食、分泌、築窩形成燕窩,采集燕窩之艱難,以及燕窩如何具有壯陽益氣、開胃止瀉、添精補髓、潤肺消痰等功效,一一作了解釋。其間,多數發音對方還是無法聽懂,隻得由表妹二度翻譯過去。


    接著,又上來一道菜,叫蟲草山大王。也是每人麵前一隻銀盅,湯色清淡,裏麵沉澱少許灰黑色肉塊,浮著些冬蟲夏草,嗅起來略有腥味兒。


    郎傑克見蘇婧婧舉箸不動,故作神秘地笑了笑,說:“婧姐你品嚐一下,如果能吃出是什麽動物的肉,我這個郎字倒過來寫!”


    黃一平趕緊夾起一塊,放在嘴裏咀嚼半天,隻覺得如同嚼著一堆棉絮,直到吞咽下去也沒品出滋味。


    蘇婧婧硬著頭皮也搛出一小塊,結果也是如法炮製,生生來了個囫圇吞棗。


    直到眾人都品嚐過一遍,也都把頭搖得如同撥浪鼓一般,郎傑克這才緩緩道出真相:“這肉是不太好吃,可卻非常珍奇,是地地道道的虎肉,而且全是一等一的後腿肉。”


    啊!桌子上立時發出驚訝之聲,凡是聽得懂中國話者,紛紛把眼睛瞪得如二百瓦燈泡一般。


    據郎傑克解釋,這家飯店是全北京少數幾家可以經營山珍海味的餐館,包括眼前虎肉在內的所有珍禽異獸,都不是非法渠道走私或狩獵而來,換句話說,在這裏吃的任何野生動物,都具有合法性。可是,對於烹食這些動物如何具有合法性,他也說不出來。譬如這虎肉的來路,他就講不清楚:“也許是在深山老林遭到不明動物攻擊,或者誤入獵人陷阱、槍械,暴斃後被野生動物保護部門收繳,剝下皮毛,骨架製作成標本供科學研究,肉則作為廢棄物輾轉送到這裏。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此虎曾經為某動物園、馬戲團或私人園林飼養,專門用於供人觀賞、嬉戲,隻可惜,後來飼養單位不景氣破產、倒閉、解散了,或者這些虎便相繼餓死或者老死,最終依然殊途同歸。總之,虎肉一旦到了這裏,就完全合法了。”


    有關虎肉的這段話,自然不宜讓美國朋友明白,表妹翻譯也隻說是野豬肉。不過,那幾位倒不計較盤中物來路,也不嫌棄味道怪異,津津有味連湯帶水埋頭吃了個精光。


    因為郎傑克的巧言令色,加上燕窩、虎肉之類加盟,酒席上的氣氛頓時輕鬆活躍起來。期間,自然也談到郎傑克公司的業務範圍。


    白天在機場相遇時,黃一平已經介紹過蘇婧婧的書畫與收藏,郎傑克早就聽入了耳。飯桌上,他特意將自己公司涉足藝術品經營方麵的情況作了隆重推介,說是手下有專門的探寶人員,先後從國外淘回某某國寶級文物,還說公司控股的京城某著名拍賣行,每年拍品價值高達數億人民幣。


    對於郎傑克的話,黃一平信疑各半,主要是因為彼此同學多年,當年寒酸印象又那樣深刻,一時無法相信十多年間竟會有如此改觀。


    蘇婧婧則不同。她是官宦家庭出身,見過大世麵,不太善於留意細枝末節,對人少有防範。加上郎傑克口若懸河,派頭十足,那種強大氣場讓人很難抗拒。而且,在陽江那樣的地方呆久了,接觸的全是些逢迎趨附之輩,乍見郎傑克這種自信滿滿之徒,讓她感到某種少見的新鮮。因此,她一點也不懷疑郎傑克所言,馬上圍繞藝術品收藏、拍賣方麵的話題,與之展開了熱烈討論。


    “藝術品收藏,婧姐可是行家哩。她的家裏,就有好些頗有價值的藏品!”黃一平見蘇婧婧興致頗高,向郎傑克介紹道。他有點擔心郎傑克隻顧自吹,忽視了蘇婧婧這個主角。


    第二天一早,郎傑克公司派出兩輛車,請來兩個精通英語的導遊,配備了專門的隨車服務人員,包括幫助表妹抱小孩、喂奶瓶的家政女工,陪同蘇婧婧一行外出遊玩。


    黃一平本來也想陪遊,卻被蘇婧婧攔下,說:“你們同學十幾年沒見麵,今天就不要跟我們跑了,找個地方好好說說話。”


    黃一平來過北京多次,那些景點都跑爛了,正好就坡下驢,說:“既然婧姐美意,恭敬不如從命了。”


    臨行前,郎傑克一再叮囑:“婧姐你別客氣,除了長城、故宮、天壇、頤和園這些傳統景點,你們還想到哪裏?在北京,別的牛皮我不敢吹,隻要你們想玩,再難進的地方都有辦法讓你們進去。另外,途中有什麽要求,盡管和公司裏的陪同員工講,保證百分之百滿足。”


    送走了蘇婧婧,黃一平提出到郎傑克公司參觀。郎傑克猶豫了一下,說:“你這種級別的市長秘書,什麽樣的大公司沒有見過?我那公司,名氣雖大,不見也罷。這樣吧,明天我專門邀請蘇婧婧到公司看看,到時你正好一起去,今天咱們就不到公司看了,否則我一進去就會被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纏住,話也說不成。不如我們找個僻靜地方,好好聊聊。”


    黃一平說:“客隨主便,你說了算。”


    郎傑克想了想,先打了一個電話,似是吩咐什麽人準備茶水之類,而後拉著黃一平出了酒店,打了一輛出租,三繞兩繞來到一處胡同口下車,又拐彎抹角步行一段,這才在一處四合院門口停住。


    門鈴響了幾聲,裏麵有人出來開門。原以為會是保姆、門房之類,沒想到竟是一位妙齡女子。


    乍一見麵前的女孩,黃一平眼不錯珠、腳不移步,定住了。


    怎麽說呢,女孩年齡大約二十六七歲,個頭看著比郎傑克還要高,皮膚潔白細膩得如烤瓷一般,身著一套色彩清雅、合身得體的職業裙裝。那種漂亮,不光是五官精致、三圍標準之類,而是目光神色、舉手投足之間,絕對透著那種高貴優雅氣質,讓人一見動心,過目難忘。就在與她目光交會的那一刻,黃一平明顯有電灼般的驚悸。這種感覺,還是當年在n大讀書時,晚會上與初戀情人莊玲玲首次相遇時有過,此後即便同汪若虹戀愛也再未曾體驗。而那個女子的目光,也顯然瞬間被點亮,這從她慌忙躲閃中不難看出。


    黃一平也算是見識過美女,所謂n大五大名媛、陽城十大美女之類,與眼前這女子相比,彼等皆不過爾爾。心下當即感歎:畢竟皇城根前、天子腳下,養得出、裝得下此等*,區區僻壤如陽城之流,哪裏見識過這樣氣質不凡的女子呢。


    女孩不等郎傑克介紹,馬上笑吟吟伸出手道:“您好,我是馬嬋。郎總的行政助理。”


    說話時,女子眉眼間漾起清純、潔淨之色,並不遜色於豆蔻之齡的少女。尤其薄唇欲啟未啟時,腮底那一對淺淺的酒窩,更是蕩著一汪令人迷醉的清波。


    “什麽行政助理,是私人貼身秘書,和老兄你是同行,還請黃前輩多多批評指教哩。”郎傑克說著,用力攬過馬嬋的腰,一把推到黃一平麵前。立時,豐滿渾圓的胸脯結結實實貼了上來,一股好聞的香水味馬上包圍了黃一平。


    黃一平沒有準備,竟然一個踉蹌,自我解嘲道:“你不介紹,我還以為是郎夫人哩。”


    “黃大頭,哈哈,你還他媽這副酸德性,不就碰了一下嘛,居然臉紅如潑血!”郎傑克又把馬嬋推到黃一平身上,得意於剛才的惡作劇,嘴裏不依不饒。


    其時,黃一平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天仙般的馬嬋,日後竟會和自己演繹一段浪漫情緣,成為相交甚深的紅顏知己。


    郎傑克領黃一平略作參觀。看得出,四合院年代不短了,剛剛經曆過翻建式整修,還有一股淡淡的油漆與木香味。院子麵積不是很大,裏麵的布置卻非常精致,是家居與辦公相結合的格局。


    “不要客氣,這裏是我發跡後置辦的一處房產,平時沒有人居住,偶爾才來此躲清靜。”郎傑克一邊介紹,一邊吩咐馬嬋泡茶、上水果。


    馬嬋端了茶和水果上來,悄悄退到院子外邊。兩個老同學就在客廳裏的沙發上坐下,邊喝茶邊聊天。


    一對同窗四年的同學,又在一間宿舍相互嗅了四年的臭腳丫,自然有很多話要說。


    先是簡要交流了這十幾年的別後境況。


    黃一平的情況,三言兩語便足以交代了——大學畢業後回到家鄉陽城,先在中學做兩年老師,後短暫借到市教育局編寫教材,中途參加市府辦秘書招考,迄今在秘書崗位上已然十年有餘,前後侍奉過三任正副市長,目前服務的市長,便是蘇婧婧的老公。至於在這十幾年間所經曆的風風雨雨,尤其是大半年前的那場風波與坎坷,黃一平一時不想細說,其實也是不堪、不忍回首。畢竟,表麵已經結了疤的創口,如果再動手揭開,不論多麽小心謹慎,都難免疼痛與撕裂,甚至比原來更加難忍。何況,眼前的郎傑克,還是當年的那個無話不談、可以傾心的同學麽?


    郎傑克的情況似乎稍顯曲折一些。


    他的老家在陽城北邊,是n省的一個貧困縣。由於家境極度貧窮,當年報考大學時,他曾立誌學經濟,希望通過自己的學有所成,來徹底改變家鄉與家庭的麵貌。可惜,高考分數不夠理想,期盼中的經濟類專業沒錄取,隻好服從分配到曆史專業。在校四年,郎傑克其實是人在曹營心在漢,整天鑽在圖書館猛啃經濟學書籍,有空時也到經濟係那邊聽課,或找老師、同學探討。畢業後,他不願回到農村做中學曆史老師,也不願在圖書館之類終老一生,幹脆扔下檔案獨自闖蕩京城,做了一名“北漂”。須知,其時中國還不像今天這般開放,“北漂”族在江湖上頗有些悲壯意味,特別像郎傑克這樣正規名牌大學的畢業生,加入此行列確需巨大勇氣。


    “十幾年間,我在北京做過餐館配送工,開過複印打字社,客串過短期培訓班老師,可謂嚐盡人間艱辛,飽經世俗風霜,身無分文時差點露宿街頭,如今終於混出點人樣兒了。不瞞你說,現在我開的這家文化傳媒公司,規模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京城前二十裏肯定有我,主營的文化藝術品、廣告、中介、影視製作等十幾個項目,沒有一個不賺錢。更為重要的是,本總裁不僅生意做得紅火,而且在京城人脈關係豐厚,用宋丹丹大姐小品裏的話講,那是玩得相當的轉、吃得相當的開。”郎傑克說。


    “瞧你這德行,這麽多年來,打聽了那麽多同學,大家竟然都不知道你的情況。”黃一平抱怨道。


    “是我不對。不過,也請兄弟們理解,早些年混得不行,無顏見當日同窗,近年生意繁忙,國內國外頻繁跑,又沒顧得上聯絡。這不,正在考慮近期擇日殺回江東,專門向列位同學故舊負荊請罪,沒想到設想尚在繈褓之中,你老兄就打上門來了。”郎傑克嘴上嘻哈,眼神卻難掩落寞。


    兩人聊到這裏,忽然就出現了一陣沉默,時間雖然隻有短短一二十秒,彼此卻都感覺很長很長,似乎比分別的這十幾年還要漫長。一時間,空氣裏彌漫著一種濃濃的、難耐的尷尬氣息。


    恰在此時,馬嬋進來,問:“快十一點了,午飯是出去吃,還是給你們買回來?”


    郎傑克以目光征求黃一平意見。


    黃一平道:“怎麽方便怎麽來,最好就在這裏邊吃邊聊。”


    郎傑克問:“這裏冰櫃裏都有些什麽?”


    馬嬋答:“酒倒是齊全,洋酒和國內知名品牌全有,菜也很方便,胡同口鹵菜、熱炒說來就來。”


    黃一平說:“這樣吧,馬小姐你拿紙筆過來,我們兩個同學分別寫上酒菜名字,看看十幾年過去了,彼此是否仍然口味相投。”


    郎傑克立即熱烈響應,說:“絕妙!”


    兩人紙筆在手,背靠背寫下酒菜名稱,竟然驚人地相似:酒是北京紅星二鍋頭,五六個菜裏倒有雞腳、豬頭肉、番茄炒蛋三個相同。這些酒菜,全是當年大學宿舍聚餐時的保留項目。


    “英雄所見略同!”馬嬋歎。


    “臭味依然相投!”黃一平道。


    “好兄弟,難得!”郎傑克則非常驚喜。


    不一會兒,酒菜送來,馬嬋假言回公司處理緊急事務,郎傑克與黃一平兩個同學自斟自飲起來。


    幾杯酒下肚,原本酒量不小的郎傑克,竟先有了醉意。


    “媽的!黃大頭,你個狗日的,難道你不認為,我們這樣說話很吃力嗎?好了,大家都不要再裝了,有什麽屁想放就放吧。分別十幾年,難道我們就用這種官場、商場上的一套假模假式來應付對方?當年同窗四載,多少個漫漫長夜是在我們傾心交談中度過?這麽多年,你們讓我想得好苦好苦哇!”郎傑克忽然跳起,一邊吼叫,一邊奮力扯掉領帶,脫去西裝,蹬掉皮鞋,幹脆赤腳盤坐在光滑的地板上,其情狀仿佛回到當年。


    郎傑克神經質般的突然發作,一點也不讓黃一平感覺吃驚。假如郎傑克再不發作,或許他也會以同樣的方式率先打破沉默,驅除尷尬。其實,這兩天大家表麵假模假式,內裏卻有滿肚子知心話要說。


    “黃大頭你知道嗎?其實,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我離婚了,是被老婆拋棄了,那個搶了我老婆的男人,不過是個普通的汽車修理工!”郎傑克話一出口,竟然已經淚流滿麵。


    原來,郎傑克當年在京城做“北漂”期間,曾經與一位同樣漂在北京的女子結婚,兩個人齊心協力共同奮鬥,有過一段肩並肩、手拉手的創業經曆。可是,等到郎傑克事業有成,在京城混出了模樣,夫妻感情反而出現了問題,妻子甚至不惜拋下億萬家產,跟隨一個藍領工人去了安徽老家。


    黃一平見郎傑克如此動容,心裏早就受到觸動。憑借三分酒力七分真情,他也如法炮製褪掉衣鞋,緊緊摟住郎傑克的雙肩,說:“好兄弟!你還是那個狗日的屎殼郎!其實,我又何嚐沒有經曆過痛徹心扉的失敗呢?最難受的時候,我已經站到十八層樓頂,隻是一念之差才沒有跨出那一步。”


    一言未了,眼淚立馬也像水壩決堤一般。


    於是,黃一平詳細敘述了大半年前經曆的那場坎坷。事實上,關於差點自殺的那段細節,他一點也沒有杜撰或誇張。其時,他在黨校受到冷遇,加上周圍朋友的拋棄,身邊親人的埋怨,形成了一股極其強大的壓力,折磨著他原本就非常脆弱的神經。那段時間,他頭發大把大把地掉,整夜整夜地失眠、做噩夢,幾乎毫無食欲,整個人迅速消瘦。萬般難耐之中,他想到以自殺尋求解脫,甚至連遺書都寫好了……當時,如果不是想到老家年邁的父母,以及未曾成年的女兒,也許那一步真就跨出去了。眼下,假如不是麵對郎傑克,這個秘密也許永遠爛在自己肚子裏。可是,畢竟曾經的恐怖場景,時時蒙太奇般閃現眼前,且利刃般攪動著他的心,現在終於尋找到發泄渠道,頓感一吐為快。


    事後,黃一平多次回味過與郎傑克的這次談話。他想,在自己四十年的半世人生中,其實最缺少的就是真正的友情。少年時,雖然也有不少玩伴,包括小學、中學的那些同學。後來參加工作了,也先後交往過不少同事,有些似乎熱乎過一陣。可是,隨著時間的淘洗,少年夥伴因年齡、閱曆的關係,或是記憶漸淡,或是無法繼續深交,單位同事又因利益掣肘不得長期維係,唯有大學期間的同學友誼,既是心智相對成熟期的產物,又未受到塵俗、世故的汙染,且少有利益關係的攪擾,才顯得格外純潔、真誠,如刀痕一般深刻在心底。因此,才有了彼此之間那通暢快淋漓的傾訴,既是發泄,又是自我淨化。哭訴過後,一對經曆了十幾年分隔的同學,似又回到當年。


    周六全天遊覽了長城、頤和園回來,美國來客興致勃勃,直呼ok。天生嬌弱的蘇婧婧則累得不行,滿臉疲憊不堪之色,就連走路姿勢都顯得蹣跚。次日再遊天壇、故宮時,郎傑克就安排馬嬋陪同,讓蘇婧婧留下來歇息。


    其實,郎傑克留下蘇婧婧的真正目的,也不完全是歇息,而是要帶她參觀公司。蘇婧婧正好也想了解些收藏方麵的信息,自然求之不得。


    途中,趁著蘇婧婧接一個電話,郎傑克對黃一平附耳道:“你們這個市長夫人如此喜歡藝術品收藏,看來我們假如搞點合作,一定會形成共贏的局麵哩。”


    黃一平笑笑,說:“她一個市長夫人,收藏純屬個人愛好,你卻是以做生意為主,根本就不同道嘛。”


    郎傑克搖頭歎息,道:“在你們這些政府官員的眼裏,商人的每一個毛孔裏,都充斥著銅錢的臭味。須知,商有儒商,官不也有貪、廉之分麽?其實,我已經看出來了,這個婧姐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她與我同道著哩。”


    黃一平聽了,心裏不免一愣,想,這個屎殼郎,不枉屬狗,鼻子倒是厲害。


    郎傑克的天地文化傳媒,位於長安街南側、天安門廣場東大約兩公裏處,是在一座寫字樓的最頂層。據說,在這幢商務樓上辦公者,幾乎全是國際國內知名的大公司,在此辦公者,光是同樣麵積的租金便要比別處高出很多。天地傳媒位於頂層,更是最佳位置、最高價格。


    “我的這個頂層,不是什麽人都能租到。本公司之所以不惜巨資租下,是因為從這裏不僅可以縱覽長安大街,而且還能遠眺天安門。可以毫不謙虛地說,每天在這裏辦公,感覺自己與祖國心髒離得這樣近、貼得如此緊,你會有無與倫比的神聖、自豪感,你想不努力、想不做好都不行。”


    郎傑克說得很認真。從蘇婧婧的臉上,黃一平看到一絲佩服甚至崇敬的表情。


    郎傑克公司占據的麵積不大,卻分割得井然有序,布置也極具品位。總裁室是一個帶露台的套間,站在露台上向西北眺望,確實可以看到長安街上車水馬龍,也能望見天安門附近的部分建築。辦公區是一個大間,以玻璃牆分隔成若幹小間,上邊分別掛著公關部、行政部、財務部、市場開發部、國內部、國際部等等牌子。那些格子裏,是埋頭於電腦或低聲打電話的員工。


    “這裏隻是行政總部,屬於最高管理層,公司實體並不在此樓上。”郎傑克介紹道。


    辦公區裏邊,有一個小型展覽廳,四周牆上掛滿了精美圖片,主要是郎傑克與各級各類顯要的合影,其中,既有出國訪問時外國政要、王室成員接見他的照片,也有中外政要、巨賈、精英來公司視察、參觀的留影。除了圖片,也有些題字題詞,作者除了官員,便是文學藝術界名人,其中就有蘇婧婧母校的兩位著名校友,一位是以水墨山水畫聞名的全國美協副主席,一位是剛剛以九十高齡去世的草書大師。


    看罷圖片展覽,郎傑克招呼大家在沙發上坐下。這時,有工作人員拉上窗簾,關閉燈光,原來是要放映錄像,一部名曰《天地神韻》的專題片。


    專題片的內容倒也平常,無非還是介紹公司概況,其路子大致類同於眾多政府機關、企事業單位的片子,多是采用避實就虛、含糊其辭的手法,將單位及主要領導的豐功偉績歌頌一番,用詞之華麗、高調幾可等同於追悼會上的告別詞。不過,畢竟是郎傑克自己製作用來宣傳自己的片子,拍攝與製作之精美確實令人歎為觀止。片頭那極有氣魄的四個大字,一看便知是某高層領導的手筆。那個領導,素來以不題字、不題詞、不寫序著稱,郎傑克能夠求到這幾個字,顯然不是一般背景。一部普通的商業性專題片,竟然設了十多個顧問,還專門配了片頭、片尾兩首主題歌。那些顧問名字,也是個個如雷貫耳,其中不乏大師級人物。


    主題歌詞曲寫得氣勢磅礴,演唱得聲情並茂,從作者到主唱也都是當今樂壇名流,連續多年的春晚專業戶。


    “這回終於明白,什麽是殺雞用了牛刀了。”黃一平笑言。


    播放完了那部專題片,又看幻燈片,這才進入郎傑克表演的高xdx潮。那些片子,全是些實物影像特寫,是郎傑克公司經手過的文化藝術品,其中不少是收藏界聲名顯赫的精品。


    郎傑克親自操控播放器,時而暫停,時而重放,對照每一件物品,詳述其幕前背後的故事。還別說,經他一番精彩演繹,那些貌似平常的物件,立即罩上了一層生動、傳奇的色彩。當然,黃一平非常清楚,郎傑克此時隆重放映這些片子,自然不單純是要介紹其公司規模與業績,這同他不時瞟向蘇婧婧的目光裏就不難覺察。


    幻燈片上,一件景泰藍花瓶,在燈光的照射下散發出寶石般璀璨的光芒。從外觀看,此花瓶古樸典雅,圓潤厚重,色彩華麗而不豔俗,確是中國景泰藍工藝臻於爐火純青的傑作。據郎傑克介紹,這件花瓶是清乾隆年間的作品,屬於典型的官營琺琅作坊出品,本來應該收藏在宮廷中,至於如何流失到歐洲就不得而知了。


    “本公司創建之初,最大的手筆就是從歐洲拍回這件寶物。當時,很多人都認為我們做了一件傻事,可是現在這件景泰藍已經成為一件孤品,其身價不斷以驚人的速度上升,用一個形


    象的比喻,它已然成為一台印鈔機了。”郎傑克一邊介紹,一邊不斷變化著角度、距離,盡量放大花瓶的觀賞效果。


    “能看看這隻花瓶嗎?”蘇婧婧問。


    “對不起蘇姐,花瓶正隨一個訪問展覽團,在歐洲巡回展示哩。”郎傑克回答。


    說話間,屏幕上出現了一塊晶瑩剔透的巨大玉石。這塊玉石,產自我國鄰邦緬甸,據稱來路相當傳奇。五年前,郎傑克在泰國市場上見到它時,是一件賭品,賣家開價一百五十萬元人民幣。說到賭石,懂行的人都知道,此營生在東南亞地區頗為流行。一塊玉石坯料,未經開鑿,談好價格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至於石頭剖開後裏麵是何貨色,全憑買主一雙慧眼外加運氣,或者上天堂或者下地獄,買賣雙方均不得反悔,願賭服輸。郎傑克看上這塊石頭前,已經在緬甸的深山裏轉悠過大半年,幾乎跑遍了那裏的采石場,結識了一批玉石采製方麵的專家。因此,當這塊石頭遭到很多人懷疑、舍棄,價格降到八十萬元時,他果斷出手拿下。後來,石頭運到雲南打開一看,天哪,竟然是一塊極其罕見的珍品,當即就有香港買家出價千萬元。當時,郎傑克思之再三,感覺這麽大便宜不該貿然占了,便婉拒了高價買家,將此玉雕成臥佛供奉在京郊某寺院裏,算是向如來獻上心香一瓣。


    “說句褻瀆神靈的話,若是論其價值,現在至少值上億元。”郎傑克雙手合十道。


    郎傑克的一番精彩演示,直讓蘇婧婧側耳凝眸、如癡如醉。黃一平心想,這狗日的屎殼郎算是達到目的了。不過,又一想,也好,郎傑克這麽一摻和,蘇婧婧那些藏品也許就有了出路,自己省去很多麻煩,“三不”底線大可堅守無礙。


    上午參觀了公司,郎傑克安排下午逛街。他說:“不論多大的人物來了咱京城,不逛王府井、西單就不算真到了北京,如同不上八達嶺就不算爬過長城一樣。”


    到了王府井,並非隻是隨便逛逛,郎傑克指令馬嬋陪同蘇婧婧,選了lv皮包、法國香水等物品,順便也給汪若虹、小萌買了些高檔衣服。黃一平眼看蘇婧婧安之若素,隻好不作阻攔。


    兩個女人買東西,郎傑克與黃一平挑個僻靜地方坐下聊天。


    “我早就有個想法,希望能在南方擴展點業務。你看,能不能在陽城搞個分公司或辦事處之類,你幫我找個辦公的地點,再物色一個可靠的負責人。”郎傑克漫不經心道。


    “哦,地方倒是現成,現在辦公樓那麽多,什麽樣的房子都能找到。負責人嘛,不知你需要一個什麽樣的人,待遇如何?”黃一平問。


    “關鍵是忠誠可靠,最好是咱家裏什麽人,能力大小不論,掛個經理名而已,具體業務我這邊派人操作。至於待遇,比照我這邊總部的中層,月薪八千保底,業務提成與年終獎金另外考慮。”郎傑克說。


    黃一平想了想,還是試著推薦了姐夫王大海,並如實介紹了情況。本來,王大海通過黃一平的關係,曾經擔任陽城大型企業明達集團的財務總監,工資待遇優厚。後來,明達集團董事長鄺明達為了幫助馮開嶺競選,開支了幾筆巨額費用,受到知情人舉報。關鍵時刻,黃一平迫於壓力,令王大海出麵攬下罪責,雖然免於刑事處罰,卻被單位除名,現在經營一家小超市度日。眼下,超市生意不是很好,黃一平正想幫他們一下。這下正好,郎傑克分公司需要用人,王大海是個不錯的人選。


    “咱自己姐夫,再好不過!肥水不流外人田,肉爛在自家鍋裏,你算是幫了兄弟一把。其實,分公司隻是作為一個窗口,並不需要他具體操勞。”郎傑克滿口應承。


    不知為何,麵對郎傑克的爽快應承,黃一平竟沒有絲毫開心與輕鬆的感覺。


    離開京城時,蘇婧婧及其表妹一家非常滿意。郎傑克除了給蘇婧婧買了禮物,還贈送兩件藏品,全是她喜歡的玉器,據說都是晚清宮中的玩物。一看器形,就知價值不菲。


    蘇婧婧見了,也不推辭,說:“既然是藏友相贈,恭敬不如從命。郎總既然日後準備在陽城發展,相信會有很多交道,不如有情後補。”


    蘇婧婧到北京迎接美國表妹,時在周末,原本說好由廖誌國親自陪同,無奈半途出了


    點情況,這才改變計劃,由黃一平全權代理。行前,廖誌國特別交代黃一平:“一切都要考慮周到,安排周詳,保證各方麵都滿意。”


    黃一平心領神會,心想,你那個各方麵滿意,隻是官場常用的模糊概念,其實隻要夫人蘇婧婧滿意就行。這就相當於平時說某某工作,要讓領導和群眾都滿意一樣,其實群眾是否滿意算個啥?關鍵是讓領導滿意。於是,他當場保證道:“廖市長放心,我會竭盡全力,讓婧姐挑不出一點毛病。”


    廖誌國改變計劃,滯留陽城,對蘇婧婧說的理由是:“省委梁副書記小疾初愈,可能會利用雙休日來陽城歇息兩天。”


    黃一平聽了,想笑,卻不敢笑。


    蘇婧婧自然知道梁副書記的分量,一點也不敢輕慢,馬上關照丈夫:“你定神在家接待,不能有絲毫差錯,記得代我問梁叔叔全家好!”


    提到這個梁副書記,就不得不說到廖誌國來陽城上任前,在陽江遇到的一段麻煩事,其驚心動魄程度完全不亞於馮開嶺這邊。如果不是有梁副書記鼎力相助,後果也是相當嚴重。


    廖誌國在陽江官場,憑借其嶽父的影響力,可謂平步青雲、扶搖直上。等到擔任陽江副市長時,他已經是全省同級官員中,最為年輕者之一。須知,在中國官場,像廖誌國這樣級別的官員,能力、水平往往已不甚重要,年輕反而成為一件寶器。況且,他這個副市長,是從農村基層一步步上來,先後主政過鄉、縣的黨政,本身就積累了相當的經驗與人脈資源。再加上,其嶽父蘇老主席是陽江官場老人,曆練數十年結下廣泛善緣,市委、市府領導以及周圍僚屬中,不少得過他的恩惠,有的甚至是老人一手提攜上來的,這就為乘龍快婿做了厚實鋪墊。因此,廖誌國一旦到達了副市長這樣的位置,難免年輕氣盛、無所顧忌,急於建功立業,乃至吃著碗裏、占著盆裏、同時又瞟著鍋裏。


    橫向比較下來,馮開嶺在陽城做副市長時,就沒有這樣的幸運與底氣。同為副市長,上要看書記洪大光、市長丁鬆的眼色行事,下要顧忌機關部委辦局及縣區那些“老古董”,同時還要左右逢源著市委副書記張大龍等幾大班子同僚,正如林黛玉走在大觀園,不敢亂說一句話、錯走一步路。


    廖誌國在陽江的成名之作,是那個讓他引以為豪的“航母城”工程。可是,正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廖誌國成亦“航母城”,差點兒敗亦這個“航母城”。


    按說,作為一個主管城建的副市長,管轄的都是實權部門,位置也不能算低,隻要老老實實做好分內工作即可。然而,由於上述諸多原因,尤其是長期在基層擔任主官,獨來獨往、說話算數慣了,韜光養晦方麵曆練不夠,位置變了,角色卻未能及時轉換,依然說話咄咄逼人,行事風格張揚。加上,在此前的為官生涯中,坐的是直升飛機,職級晉升周期短、速度快,從而形成了某種心理慣性。在這種特殊心態支配下,他就有點急不可耐,總是急於建功立業出實績。為此,上任伊始,他便大張旗鼓在城市改造上做文章,今天折騰橋,明天鼓搗路,動靜搞得很大,社會反響並不熱烈。其間他也發現,在副市長任上做事並不似做縣長、縣委書記那般容易,受到掣肘的因素很多,難度比想象的大得多。於是,他轉換思路,不再在那些不起眼的橋和路上小打小鬧,而是謀求搞個大家夥一舉成名。


    正在此時,北京一位高層領導來陽江視察,重點看了城市建設,最後發表重要指示時,在表揚陽江城市變化大、進步快、布局合理、美觀整潔等諸多優點的同時,也向市委市府主要領導提出,遍覽陽江全城,竟然沒有一處讓人印象深刻的現代建築,距離現代化國際都市似乎少了些筋骨。領導走後,市委市府高度重視,立即對照批評找差距、抓落實。廖誌國作為主管城建的副市長,更是一馬當先。也是事有湊巧,正當廖誌國絞盡腦汁思考計策時,偶然從某中央大報上看到一篇文章,回顧上海東方明珠電視塔建成以來,如何為上海城市增色,又如何吸引中外遊客,成為當代新上海的重要地標。廖誌國受其啟發,馬上設想陽江也應有一處這樣的地標。於是,結合自己主抓的另一項重要工作——新興崛起的現代服務業,“航母城”構想便脫穎而出。


    花費十幾億元巨資,在陽江建這樣一座集商貿、辦公、金融於一體的超大型建築,是否具備應有的社會與經濟效益?對此,陽江上下爭議很大,甚至市委市府領導層意見也不一致。


    可是,廖誌國卻不管那麽多,堅持強行上馬。憑借主管城建的便利,充分運用地產置換、建築商墊資等政策,在短短三年多的時間內,就使一座占地三百多畝、建築麵積十多萬平方米的龐大建築群,很快建成竣工。而且,早在建設初期,他就組織有關部門南上北下,廣泛進行招商引資,成功遊說了數十家跨國企業、上市公司簽約進駐。“航母城”甫成,迅速紅遍大江南北。正是因為這種巨大的成功,他的副市長職務前邊,很快添加了市委常委和常務兩個名稱,從而使之距離期望中的主官大大跨近了一步。項目投入運營後,他當仁不讓地兼任了董事長,成為這個國資控股企業的最高統帥,繼續享受其光芒的輻射。


    說到“航母城”,自然少不了蘇婧婧的身影。蘇婧婧喜歡插手政事,強力介入、幹預廖誌國的工作,這在陽江官場幾乎是公開秘密,也因此,人們私下送她一個雅號——“千手觀音”。據說,早年蘇老主席活躍政壇時,蘇婧婧母親擔任中學校長,也是個對政治極具興趣且話語欲強的女人,蘇家餐桌便成為議政的重要所在。等到廖誌國成為蘇家女婿了,蘇婧婧便接過亡母的衣缽,隻是她對政事本身興趣不濃,而對權力的交換與物化功能情有獨鍾。當年,廖誌國在縣裏主政時,每逢重大人事調整,蘇婧婧都要夜以繼日接待訪客,常常忙得廢寢忘食,每次都不免累得小病一場。至於廖誌國主抓的那個“航母城”工程,從拆遷到基建、裝修,及至後來的招商引資,廖誌國在前邊忙乎,蘇婧婧則在背後忙碌,幾乎每個環節都給予了無微不至的關心。結果,陽江市政府換屆前夕,正當廖誌國躊躇滿誌以為穩坐市長寶座之際,幾封人民來信給了他致命一擊,內容主要涉及“航母城”工程背後的種種弊端,而且全是真槍實彈。是時,廖誌國麵臨的境況之艱難與危急,與一江之隔的馮開嶺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馮開嶺這邊出了問題,雖說有省委楊副秘書長、組織部年副部長幾個人幫忙,可畢竟那些人在省裏職位偏低,能量有限,隻能采取偷梁換柱之類的辦法,讓秘書黃一平及其姐夫王大海頂包。廖誌國的情況就有所不同,化解起來相對比較簡單。前邊說過,蘇老主席在官場時間長、根基深,盡管眼下老態龍鍾、神誌不清,可老人家樹倒架子在、虎傷餘威存,很多關係並沒有失效。況且,在n省官場上,陽江籍官員不僅勢力很大,而且相互勾連非常緊密,緊要關頭都會齊心協力共解危難。早年間,省級機關裏曾經流行一句話——得罪什麽人千萬別得罪陽江人,巴結什麽人不如巴結陽江人。這種狀況的形成,最早應當追溯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期。其時,改革開放起步不久,中央高層重視各種經濟發展的典型,陽江轄區由於鄉、村辦企業一枝獨秀,因此而帶動農村麵貌煥然一新,很快成為全省、全國的典型。此後這二十來年,經濟發展指標往往成為官場晉升的風向標,陽江籍官員開始形成快速晉升的良性循環。省裏幾套班子裏,不僅講一口軟糯陽江方言的官員越來越多,而且漸漸形成一個規律:隻要在陽江黨政主官位置上幹那麽兩三年,很快便被提拔重用,有時即使本省暫無位置,也會被調到外省市,或者幹脆直達中央部委。諳熟政局結構者皆知,所謂多米諾骨牌效應,最容易體現在官場,何況陽江人天生就喜歡拉扯攀附、相互奧援。由此,一人提拔帶動眾人,馬上就產生了獨特的“陽江籍官員生物鏈”。而在這些被提拔重用的官員裏麵,自然有好多是蘇老主席當年的部屬。如此一來,廖誌國所麵臨的這點困境,又算得了什麽呢?


    省委梁副書記,正是蘇老主席當年的部下。


    當年,蘇老主席擔任市委副書記,兼任組織部長,梁副書記還隻是下邊郊區的區委副書記。期間,省裏要求上報一批後備幹部名單,其中有一個赴美國培訓半年的名額。時任市委書記是個剛剛就職的外來幹部,對陽江官員情況不熟,便全權委托蘇老主席主持推薦選拔。平時深得蘇老主席賞識的梁副書記,成了那個幸運兒。從美國培訓回來不久,梁副書記就被省裏調去擔任團省委書記,之後從宣傳部長、紀委書記直至現職。可以說,沒有蘇老主席的鼎力幫助,梁副書記的升遷至少不會這麽快,其官位也不可能達到眼前的高度。


    很多人喜歡用官官相護來指責官場現狀。其實,對於不少官員來說,能夠知恩圖報、知道惺惺相惜,已然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優良品德。像梁副書記這樣的領導,在老領導女婿遭遇困境之際,勇於伸出援手鼎力相助,比之更多忘恩負義、過河拆橋之徒,殊為寶貴。


    廖誌國的事情,正如馮開嶺的問題一樣,都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的事實。可是,因為有了梁副書記的關心,一切又都迅速變得模糊、不確切,直至轉化為誤會、誣告、謠傳、莫須有。隻不過,輿論洶洶,不可過於逆勢而上,隻好由陽江調陽城易地提拔,讓廖同誌暫時委屈一下。


    辦完這件事情,梁副書記不僅還了蘇家一份人情,自己羽翼之下也多了廖誌國這樣一位鐵杆忠臣,一舉兩得。官場情誼,有時就是通過血與火的實戰錘煉,逐步變得固若金湯、堅不可摧。


    一個月前,梁副書記闌尾炎發作,先是住院手術治療,後又專門在省城一處溫泉療養院休養。期間,廖誌國除與洪大光一道,代表陽城市委市政府專程看望以外,還偕同夫人蘇婧婧兩度悄悄登門,其中一次是以晚輩身份表達敬意,一次是代表蘇老主席敘以舊誼。同時,廖誌國還以陽城市長名義,鄭重向梁副書記發出邀請,請他到陽城休養、散心。梁副書記愉快地接受了邀請,表示一定抽空成行。


    前幾天,廖誌國又給梁副書記家裏打過電話,再次發出誠摯邀請,那邊答複說可以考慮,如果近期時間允許,當利用某個雙休日來陽城看看。因此,廖誌國以梁副書記欲來為由,不敢隨便離開陽城,並不全是有意誑騙蘇婧婧。


    不過,隻有秘書黃一平知道,廖誌國推掉北京之行,還有一個不便明說的理由:周日下午,陽城中專有一場網球比賽,廖誌國是特邀嘉賓。這場球賽本身也許並不重要,隻是省內幾家中專學校的友誼賽,可關鍵是邀請者身份特殊,廖誌國無法拒絕。這個邀請者,乃陽城中專團委書記、英語老師楊豔。


    廖誌國結識楊豔老師,如同黃一平遇到郎傑克一般,也是非常偶然,或者說是天意使然。


    關於結識楊豔,還得從上周廖誌國的那個專題調研說起。


    籌劃中的“鯤鵬館”項目,在黃一平的精心組織下,各路新聞媒體一齊發力,多種路徑殊途同歸,吹風、預熱工作正有條不紊地進行。


    廖誌國從歐洲出差回來後,一看宣傳輿論動起來了,而且搞得非常熱鬧,滿意之餘提出搞一次調研,一來他作為市長應該有個姿態,二來也需要借此促動一下規劃、城建、文化、體育等相關部門。


    “不要通知任何單位,也不帶其他人,就我們兩個隨便跑跑,走到哪裏算哪裏。”廖誌國吩咐黃一平。


    黃一平猜測,廖誌國在基層工作時間長,養成了比較務實、隨意的作風,不太講究那種應景式的排場。這次調研,多少帶點微服私訪的味道,意在掌握真實信息。


    首站先奔規劃局。早晨九點上班,廖誌國與黃一平八點四十五就到了。規劃局的大樓是在護城河風景帶邊上,左傍清澈護城河,右臨闊大青翠的綠地,占據了市區最好的位置。區區三四十個人的編製,一幢別墅式四層辦公樓,居然還裝了兩部電梯。保安不認識他們,黃一平上前出示了市府工作證,卻沒有表明具體身份。在走廊上,到處都可以看到身穿統一製服的保潔工,有的在清掃衛生,有的拎著開水瓶,還有的在給各個辦公室澆花。一路走下來,廖誌國的臉色就有點不好看。


    直到九點十五分,局領導們才陸續上班。局長於海東來得最晚,一看廖誌國和黃一平站在走廊上,馬上臉色由紅轉白,終至鐵青,大夏天本來天氣就悶熱,額頭上的汗說下就下。


    黃一平和於海東是老交情,原本都是馮開嶺麾下的幹將,曾經一起參與過好多機密。年前因為那場風波,算是樹倒猢猻散,彼此慢慢疏遠。尤其是黃一平下放黨校期間,於海東既是自顧不暇,也是有意避嫌,竟然一次也沒和他聯係過。三個多月前,黃一平再回市府,於海東又主動靠了上來,電話裏話不投機顯得尷尬,就改用短信,還時常給黃一平送點煙酒茶之類的小禮品,其中也包括上次幫馮開嶺轉交的毛尖。本來,廖誌國決定視察規劃局,黃一平應當悄悄打個電話給他,畢竟大家曾經是同船上的渡客。可是,黃一平還是有些拿不準,廖誌國的這個舉動,是否也有考察自己的意思呢?對於這個於海東,廖誌國自然知道其與馮開嶺的鐵杆關係,如果萬一他覺察到黃一平的通風報信之舉,豈能不產生聯想甚至誤會,進而對黃一平的忠誠產生懷疑。因此,他還是沒有多這個事。現在看到於海東難堪,心生憐憫之餘,多少也有點感覺不安。


    在規劃局辦公樓上,廖誌國幾乎逐層樓、每個房間都轉遍。看過星級酒店般豪華的職工食堂,又來到設施一流的健身休閑中心,再踏入偌大的現代化視頻會議室,廖誌國嘴裏嘖嘖有聲,還意味深長地問於海東:“你們局總共多少人?”


    於海東自然知道問話背後的意思,硬著頭皮回答:“正式職工四十二,臨時工和借用人員四十五。”


    “唔?”廖誌國這個習慣性口吻,陡然加重了至少兩個八度,拖長了若幹音節。


    跨進於海東的辦公室,廖誌國有意在那寬敞的空間裏大步走了兩個來回,口中念念有詞似在數一二三四,然後又分別在柔軟的真皮沙發、大班椅上坐了坐,還刻意用力壓了壓,令一旁站著的於海東坐立不安。


    好不容易回到正題,召集班子成員聽取匯報,於海東們早已經心力交瘁,不知所措。


    由於有了前邊的這段前奏,於海東的匯報就顯得結結巴巴。廖誌國也不想聽他照本宣科,幹脆直接提問,有的要求介紹概況,有的則要求提供具體數據。


    廖誌國在陽江分管城建、規劃多年,提出的問題自然切中要害,於海東回答時既不敢隨便糊弄,很多數據卻又一時說不清楚,滿頭滿臉的汗真是如雨一般。


    “以前在陽江工作時,一直聽說陽城的城市規劃搞得很好,也經常在報紙、雜誌、電視上看到你們的光輝形象,上頭領導來視察啦,外邊客人來參觀啦,亮點很多,也總結得頭頭是道。今天到現場簡單這麽一看,又聽了你們的匯報,好像除了辦公場所豪華氣派之外,實際工作相當一般,宣傳與現實差距不小,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嘛。唔?”廖誌國撂下幾句話,起身就走。


    在門口,於海東可憐巴巴地用眼神向黃一平求援。趁著廖誌國不注意,黃一平悄悄和於海東耳語:“沒辦法,突然決定來看看,也沒來得及通氣。”


    出了規劃局,廖誌國似乎並不生氣,相反,情緒還相當好。黃一平猜想,他是利用這個機會,把肚子裏積蓄了好久的話說了,因此才這樣。


    中午,廖誌國囑咐黃一平:“原定下午到文化局、體育局機關的計劃取消,直接到影劇院、體育館、文化館、少年宮、體育活動中心等幾個地方現場調研。通知文化局、體育局的班子成員,一起參加調研,隨時匯報情況。另外,讓市裏幾家新聞媒體派記者參加,公開報道這次調研活動。”


    由於事先沒有通知,黃一平電話一打,幾個主管局的頭頭就傻眼了。文化局長孫健半天不接電話,打到家裏說是中午沒回來,幾個副局長支支吾吾說不清去向,還是辦公室主任說了實話:“孫局長中午有個接待,這會兒可能在桑拿,我馬上把他找到,直接奔影劇院。”


    體育局長薑如明更有意思,接到黃一平電話,連問幾遍“你是誰”,居然都沒聽清黃一平的名字,直到黃一平吼出廖誌國三個字,那邊舌頭才調直了,估計當場嚇得不輕。黃一平警告道:“趕緊設法醒酒,把渾身酒氣搞清爽些,在體育館待命。”


    黃一平這一通忙乎,總算沒有讓孫健和薑如明出醜。廖誌國先到影劇院,文化局長孫健已經紅光滿麵在那兒恭候,遠遠就能聞見他身上沐浴露的香味。不知情者還以為,他是專門沐浴淨身迎接廖市長。一小時後,薑如明趕在廖誌國前邊出現在體育館,臉上雖然還有些潮紅,眼睛裏也滿是血絲,可舌頭已經運轉自如,嘴裏噴出的也是口香糖的甜味兒。黃一平趕緊向廖誌國介紹說:“薑局長這些天在縣裏調研,剛剛從基層趕回來,聽說最近日夜加班加點,是在帶病工作哩。”


    一路蜻蜓點水、走馬觀花式的調研,看到的是文化、體育場館擁擠、破舊,裏麵的設施非常落後,從工作人員到市民群眾,無不迫切希望新一屆政府加緊解決。最後,廖誌國對著電視鏡頭和錄音筆,發表了一通調研感言,無非心情沉重、感觸良多、責任重大、時不我待,雲雲。說到底,順應市民群眾呼聲,改善陽城文化、體育設施,已經列入市府重要議事日程。


    戲劇性的一幕發生在調研考察結束之際。其時,廖誌國在眾多官員簇擁下,正從體育活動中心走向自己的專車,記者們早已提前趕回單位發稿,陪同的體育局官員紛紛準備擇機上前握手告別。似乎就在無意間,廖誌國突然右轉身,目光對準了不遠處的網球場。


    這時,雖然已是傍晚下班時分,可夏天的太陽還高高掛在西天。夕陽餘暉中,一個嬌美的身姿立即引起了廖誌國的注意,令其停下了匆促的步伐。那是一個青年女子,身高足有一米七,穿著超短裙裝網球服,身體曲線圓潤流暢,裸露的腿、臂雪白耀眼,披肩長發以絲絹束在腦後,突顯出柔美的臉、頸部輪廓。那女子顯然是個網球高手,時而高高躍起扣殺,時而揮拍奮力發球,豐滿結實的胸部似兩隻不肯安分的小兔,比網球更加吸引觀者的眼球。


    “不錯!不錯!唔?”廖誌國也許自覺到有些失態,轉身朝黃一平等人點點頭,臉上竟然飄過一絲孩童般的赧然。


    “是的,發球技術確實一流。在這方麵,廖市長也是高手哩。”黃一平向周圍人介紹,也算是幫廖誌國稍加搪塞。不過,他也知道,那網球場上的女子,確乎在廖誌國的心裏產生了震撼,否則以他一向灑脫的性格,斷不會有如此失常神態。


    “那個女孩叫楊豔,是我的一個表妹,在陽城中專做英語老師,從中學開始就喜歡網球。”薑如明馬上趨前向廖市長報告,同時大聲招呼楊豔過來。


    “英語老師?你的表妹?唔?好,好!”廖誌國看著那個飄然而來的女子,兩眼大放光芒。


    楊豔聞聲過來,叫了薑如明表哥,並由表哥介紹給廖市長認識。廖誌國握著那隻熱汗淋漓的手,好久才鬆開,說:“楊老師球打得這麽好,完全可以做教練嘛。唔?”


    那個楊豔畢竟整日廝混於講台,麵對廖誌國一行,自然不會怯場,隻在臉上稍稍飛了點紅霞,馬上痛快答應道:“教練談不上,倒是可以做個陪練,隨時同廖市長切磋球藝。”


    事隔不過數日,就在廖誌國決定陪同蘇婧婧趕赴京城的前一天,楊豔果然打來電話,說是全省中專學校在陽城有個網球友誼賽,校領導誠摯邀請市長大人撥冗光臨,同時也想見識一下領導的球藝。既然是楊豔親自打來電話,又是全省性的一個比賽,廖誌國就無法拒絕。可是,這邊已經答應了蘇婧婧同去北京,那個表妹又事關兒子未來的留學生涯,廖誌國也是左右為難。恰此時,黃一平不失時機提醒道:“不是說省委梁副書記要來麽?”


    真是一語喚醒夢中人,廖誌國當即對蘇婧婧編了一套說辭,讓她不好阻攔與發難。


    黃一平在陪同蘇婧婧赴京前,悄悄對楊豔做了點信息收集,獲得的大致情況是:楊豔,女,二十八歲,*黨員,本市海北縣城人,畢業於省城師範大學英語係,愛好體育、音樂,兩年前結婚,丈夫是第一人民醫院內科醫生,醫學博士。楊豔在學校表現不錯,各方麵對她的總體反映是活潑好動,待人熱情大方,算是人長得漂亮且又懂事的那種。唯一令黃一平感覺不安的,是她丈夫器量偏小,且對妻子很不放心,經常因為陌生男人多看妻子兩眼,就吵鬧生氣,屬於典型的醋壇子。


    從北京一回來,黃一平果然發覺,廖誌國在家玩得並不愉快,原因就在楊豔的丈夫——那個醫學博士身上。據說,楊豔與廖誌國搭配雙打時,適逢醫學博士來接她。丈夫在場外臉色冷峻,妻子在球場上就手忙腳亂,害得廖誌國的技術隻發揮了五成,並且草草收場,打得很不盡興。


    中國式秘書2第五章


    任何一位地方當政者,都不敢小看這批文化名流的作用。一部陽城近現代史充分說明,無論什麽事情,隻要讓這批人參與進來,無事一定成為有事,小事一定成為大事,有時壞事與好事也會因之相互轉化。原因隻有一個:這些人既是民意的風向標,又常常反過來影響與左右民意。所謂民意者,民間聲音之主流、大潮也,有時表現為多數人的意見,有時則表現為少數人的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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