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從外表來看我的生活,我似乎並不特別幸福。然而我盡管犯過許多錯誤,卻也談不上特別不幸。說到底,追究何謂幸福,何謂不幸,實在是愚蠢透頂,因為我常常感到,我對自己生活中不幸日子的眷戀遠遠超過了那些快活的日子。也許一個人命中注定必須自覺地接受不可避免的事,必須備嚐甜酸苦辣,必須克服潛藏於外在之內的內在的、真正的、非偶然性的命運,這麽說來我的生活實在是既不窮也不壞。大概我的外在命運也和多數人一樣,是不可避免的和由上帝安排的,這樣我的內在命運實在也就是我自己的作品,我所獲得的樂趣和苦惱全都得由我自己負責。


    在我少年時,我經常幻想自己成為一個詩人。如果我真是一個詩人,我就絕不會抗拒這樣的引誘:讓我自己的生活躲進兒童時期的溫柔陰影中,沉湎於我早年生活的備受親切愛護的熱流之中。因而這份財富對於我是極為可愛和神聖的,我不能允許對它有絲毫破壞。關於我的童年,我隻能說它是快活而絢麗多彩的。家裏人聽任我自由發展自己的愛好和才能,讓我自己隨意製造我內心的愉快和痛苦,並且不把未來看作來自上麵的某種陌生力量,而是我自身力量的希望和利益所在。所以我得以在好幾個學校出出進進,被公認為一個不可愛而且沒有多少天分的孩子;盡管我比較安分守己,但也不能忍受任何強烈的約束,於是最後家裏人就讓我自由發展了。


    在我約莫六、七歲時,便懂得了音樂具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能夠極其強烈地影響我,統治我。從那時起我有了自己的世界,自己的潛藏之處和自己的天堂,是任何人也奪不走或者能加以侵犯的,並且這也是我不願和任何人分享的。我成了一個音樂家,雖然我在十二歲以前並不曾學過任何樂器,而且從未想到自己今後會以音樂作為掙錢糊口的職業。


    此後的生活一直沒有多大變化,因此我回顧時看到自己的生活實在毫無色彩,而且是從一開頭就定下了一個基調,隻有一條路可以走。這種情況下,不管我的外表生活好壞如何,我的內在生活是始終不變的。我必須長時期地摸索前進,沒有樂譜和樂器,可是一個旋律時時刻刻都在我的血液中和嘴唇上激蕩,一個節奏和音韻始終存在於我的呼吸和生活中。我如饑似渴地試圖從種種不同的道路上探索拯救、遺忘和解放自己的辦法,我如此熱切地追求上帝、知識與和平,可是最後卻總是發現一切僅隻存在於音樂之中。無論是貝多芬還是巴赫:——總而言之,在這個世界裏音樂有時候會把一個人的心震撼,那些和音能夠穿越我們的心髒,對於我來說,音樂是一種深切的撫慰,並意味著是一切生命的表現。哦,音樂!你忽然想起了一個曲調,你不出聲地在心中吟唱,為它所深深陶醉,它占有了你的一切力量和行動,就在這一瞬間,音樂活在你心中,它為你解決了一切偶然的、惡意的、粗魯的以及悲哀的東西,音樂使世界產生共鳴,使困難變得輕鬆,使呆滯長出翅膀!一首民歌的曲調就有那麽大的威力!當然最重要的是和聲:每一種悅耳的和諧的音樂都是純潔的聲音,例如那悠揚的鍾聲,能夠滿足人們優美的感情,隨著樂聲的起伏,往往令人心情激動,得到極大的歡樂,絕非任何其他娛樂所能比擬的。


    在我看來,人民和詩人所渴望的一切最聖潔的想象,永遠是對天體樂聲的最高尚的和內在的想象。那裏正是我思想最深切和最寶貴的馳騁之處——在那裏可以聽見宇宙的構成和一切生命總體的神秘而又和諧的聲音。啊,生活怎能如此混亂、如此緘默、如此虛假,好似人類之間隻存在欺騙、惡意、嫉妒和憎恨,而每一支小小的歌曲、每一種細微的樂聲,都清晰地演奏出純潔、和諧和友愛,那明朗的聲音打開了天堂的大門!我又怎能忿忿不滿呢:我滿懷美好的願望卻不能譜出一首出自於生活的歌兒和一支純粹的樂曲來:我覺得自己內心深處有一個不可逃避的債主,他迫切地要求產生一種純潔的、悅耳的,而且是聖潔的音樂;可是我的工作日裏總是充滿了偶然性和嘈雜之聲,無論我從什麽地方推敲,總也聽不見值得一聽的回響。


    我要說明的話到此為止。我現在是在思考,我是為誰而寫下這些稿子的呢?誰對我有這麽巨大的力量,能夠督促我和打破我的孤獨呢,現在我不得不提到一個可愛的婦女的名字,這個名字不僅包含了我很大部分的經曆和命運,而且還是照耀著我的星星和一切事物的崇高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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