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沒有考慮到莫特的休假以及他對旅行的興趣正濃。他為我的歌劇感到高興,答應竭盡全力加以協助,隻可惜旅行計劃已定,因而隻應諾到秋天時再一起研究他的角色。我把他那個角色的樂譜另行抄出一份給了他。他帶走了那份樂譜,之後,按他向來的習慣,一連幾個月音訊俱無。


    於是在這段期限內我們又得以果在一起。蓋特露德和我已經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我相信,自從在鋼琴邊的那個時刻起,她肯定了解我內心的感情了,但她卻沒有說一個字,對我的態度也毫無異樣。她不僅愛我的音樂,她也喜歡我本人,和我一樣,她也感覺到,在我們兩人之間有一種自然的協調,其中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情感變化總是理解和有同感的。就這樣,她同我和睦一致、友好相處,卻沒有狂熱。有時候我對在她身邊度過的這種寧靜、有價值的日子很感滿足。這期間我總想,熱情最終總會來臨吧,因為她的每一種友情對於我隻不過是一種施舍,我為此感到痛苦,愛情和渴望的風暴時時震撼著我,使友情變得陌生和冷淡。我常常極其迷惑,企圖自己說服自己,她恰好又是一種穩重、開朗、生性平靜的人。但是我的感覺告訴我,這是一種假象,蓋特露德完全能夠懂得,愛情必然也會給她帶來風暴和危險。我後來常常回想起這件事,我覺得,倘若我當時全力向她進攻,捕獲她,想盡辦法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她肯定會順從我,永遠跟我走的。但是我對她的開朗性格憂心仲忡,她對我表示的溫柔和好感全都是令人難堪的同情而已。我不能擺脫這樣的思想,她若能找到另一個健康而儀表堂堂的男子,而她也象喜歡我一樣的喜歡他,那麽她便不可能如此長久地維持我們這種平靜的友誼。後來,這種思想一再地在我腦海裏出現。為換取一條筆直的腿和一個討人喜歡的外表,我情願放棄我的音樂和我生活中的一切。


    就在這個時期台塞爾又重新和我接近了。他是我工作中不可缺少的人,因而他是第一個得知我的秘密、知道我的歌劇內容和計劃的人,他謹慎地把我的作品拿到家裏去進行研究。當他再來看我時,他那有著金黃胡子的娃娃臉由於滿意和音樂引起的激情而紅通通的。


    “您的歌劇真棒!”他興奮地對我嚷道。“我已經把序曲在鋼琴上練過一遍了!現在我們去好好喝一杯,我說,您如果不介意的話,我要為我們的友誼開懷暢飲一番。當然我並不想難為您。”


    我欣然接受,於是我們便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台塞爾第一次把我帶到他家裏去。他最近剛剛把一個妹妹接到家裏住,她在母親死後成了孤身一人。台塞爾在長期單身生活後覺得新的家庭生活十分舒適,簡直不知道如何誇獎他妹妹才好。他妹妹是一個單純質樸、無憂無慮的姑娘,和他很象,也有一雙明亮、孩子氣、善良而又愉快的眼睛,她的名字叫布裏琪苔。她給我們端來點心和淺綠色的奧地利葡萄酒,還有裝著長長的弗吉尼亞雪茄煙的煙盒。於是我們為她的健康幹了第一杯,為我們的友誼幹了第二杯,當我們吃著點心,喝著酒,抽著煙的時候,善良的台塞爾懷著滿心喜歡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一忽兒坐在鋼琴旁,一忽兒抱著吉他靠在長沙發上,一忽兒又坐在桌子角上奏起小提琴來,一邊還隨意唱著美妙的歌曲,他那雙快活的眼睛閃閃發光,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向我,向我的歌劇致敬。事實證明他妹妹和他有同樣的熱情,對莫紮特的信仰也毫無遜色。小小的寓所裏飛揚著《魔笛》和《堂?吉奧萬尼》的歌聲,杯酒言歡暫時中斷,取而代之的是提琴、鋼琴和吉他聲,還不時伴有哥哥準確而美妙無比的口哨聲。


    我在短暫的夏季演奏季節中還擔任著樂隊的小提琴手,到秋天時便辭去了這個職務,因為我的作品需要我投入全部時間和興趣。樂隊指揮對我的離去大不高興,最後甚至對我特別粗暴,幸而台塞爾勇敢地從中斡旋,微笑著把他擋了回去。


    在台塞爾的忠誠維護下,我完成了歌劇音樂中樂器部分的樂譜。他認真地體察我的思想,不講情麵地指出我在管弦樂處理中的一切過錯。他也常常大光其火,象粗暴的指揮一般訓斥我,直到某一處他認為不行、而我卻認為可以、並頑固地堅持的地方,按照他的意見刪除或修改後才肯罷休。他總是在我懷疑和不清楚的時候給我舉例作出說明。當我有點喪失信心或者缺乏勇氣時,他就拿出總譜來給我講解,向我介紹莫紮特或者洛特金1的成功經驗,把我的種種猶豫、儒怯和頑固不化罵作“笨牛”。我們互相咆哮、爭吵和責備,要是事情發生在台塞爾寓所,那麽布裏琪苦便凝神聽著,不時給我們拿來酒和煙,惋惜地撫摸著那些揉皺的樂譜散頁,小心翼翼地把它們重新弄平。她因為愛她的哥哥,便連帶也愛了我,把我看成了一個音樂大師。每逢星期日我總要到台塞爾家去吃飯,隻要天氣晴朗,飯後便一起坐電車出去。我們到山上和林中漫步,一麵閑談,一麵唱歌,兄妹倆不用我請求便一再地吟唱著他們家鄉的種種民間小調。


    1阿爾貝特?洛特金(albertlortging,1801—1851),德國歌劇作家。


    有一次我們在一家鄉村酒店吃點心,從窗外傳來一種鄉村舞曲,我們吃完點心便到花園裏坐著,飲啜著蘋果汁略事休憩,布裏琪苔卻偷偷朝房於那邊溜去,等到我們察覺,朝窗外望去時,她正跳著舞經過窗下,看去就象夏日的清晨一般,清新而又令人心情舒暢。當她回來時,台塞爾使用手指威脅她,說她也應該邀請他。她滿臉通紅,顯得很尷尬,一邊向他表示婉拒,一邊望著我。


    “怎麽啦?”她哥哥詢問道。


    “沒什麽,”她簡單地回答道。可是我無意中發現,她在用目光朝他哥哥使眼色,要他注意我。於是台塞爾就說;“就這樣吧。”


    我當時什麽也沒有說,不過總覺得好生奇怪。她當著我的麵跳舞,似乎有點困惑。直到後來我才想到,倘若沒有我這個礙事的夥伴,他們的旅遊也許會走得更快、更遠,情況也會完全不同的。從此以後我就很少參加他們的星期日郊遊了。


    歌劇中女高音角色排練結束之際,蓋特露德就已發覺,再經常去看望她,和她親密地在鋼琴邊消磨時刻,使我感到為難,而我也肯定羞於尋找借口以繼續這種來往。她令我吃驚地向我建議,定期到她家為她練唱伴奏,因而我每周要在她家度過兩三個下午。老先生很高興看到我和她友好相處,何況這位早年喪母的姑娘向來就是家庭的女主人,一切全由她自己作主。


    花園裏已經充滿初夏的華麗景色,在寂靜的住宅周圍,到處都是花兒和嘰嘰喳喳的鳥兒,每當我從街上走進花園,穿過兩旁排列著黝暗的古老石像的林蔭道,走近掩沒在綠樹叢中的房子時,每次都有進入聖地的感覺,在這裏,外麵的聲音聽去很微弱,外界的情況也很難滲入。蜜蜂在窗前盛開的花叢間嗡嗡嗡地飛舞,陽光透過茂密的樹葉照入房內,我坐在大鋼琴邊聽蓋特露德唱歌,傾聽著她那既輕鬆高昂,又活潑婉轉的歌聲,我們唱完一支歌曲相視而笑,兩人之間如此和諧信賴,就象是一對同胞兄妹。好幾次我曾想到。我隻要伸出手去便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得我永恒的幸福,然而我卻始終沒有這樣做,因為我願意等待,直到她終於也表示出有這種要求和渴望。可是蓋特露德看來很滿足於這種純潔的友情,絲毫沒有其他要求的表示,我甚至常常覺得,她在請求我不要動搖這種寧靜的和諧,不要破壞我們的春天。


    我為此而失望,唯一使我欣慰的是她如此深深地喜歡我的音樂,如此了解我並為我而驕傲。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六月,接著蓋特露德便和她父親一起到山上度假去了,我沒有去。每當我經過她家門口,總看見梧桐樹後麵冷冷清清的,大門鎖著。我的痛苦又開始了,越到深夜,這種痛苦便越深重。


    於是我總在黃昏時分帶著樂譜到台塞爾家裏去,參加他們那種安分而愉快的生活,喝著奧地利葡萄酒,一起演奏莫紮特的音樂。然後在柔和的夜風中漫步回家,一路上看見對對情侶在公園裏散步;回到家,我筋疲力盡地往床上一躺,卻總是久久不能入眠。直到現在我也不明自,為什麽我能夠同蓋特露德如此友好交往。我永遠不可能抵製她的魅力,她吸引我、震撼我、征服了我。她時而穿淺藍色衣服,時而又著灰色衣服;時而活潑,時而嚴肅,我傾聽著她的聲音。後來我一直不能理解,我當時居然能夠聽著她唱歌而沒有熱血沸騰地向她求婚。我迷亂而興奮地從床上起來,打開電燈開始工作,讓人聲和樂器聲錯綜交織在一起,在新的、狂熱的旋律中重複思念之歌。但是安慰常常不肯降臨,使我焦躁不安地徹夜失眠,迷亂而毫無意義地念著蓋特露德的名字,蓋特露德卻不在麵前,撫慰和希望也就離我而去,隻覺得前途一片昏暗,毫無希望。我呼喚上帝,責問他為什麽這樣戲弄我,為什麽對我緘默無言,剝奪了我的、連最窮困的人都可以享有的幸福,隻給了我這種殘酷的安慰,我的渴望一再被空洞的幻想所替代,成了我所探求的聲音和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


    白天我還能夠控製自己的感情。一大清早我就咬緊牙關從事工作,然後進行長距離散步以鎮靜自己,又用冷水淋浴來清醒頭腦。黃昏時分我為逃避向我逼近的黑夜就到開朗的台塞爾兄妹身邊去,在他們那裏獲得幾小時的安寧,有時候甚至是歡樂。台塞爾肯定發現我病了,卻歸咎於我的創作,勸我好好保重身體,雖則他對這件工作也熱情似火,對我的歌劇,他興奮激動之情不亞於我自己。有時候我想單獨和他在一起,便邀他出去,在一家酒店的陰涼花園裏消磨一個黃昏,然而那一對對情侶,那湛藍的夜空,那許許多多燈籠和焰火,還有那刺激情欲的香氣,這城市的夏夜所常有的一切,都不能讓我快活起來。


    當合塞爾也為了陪伴布裏琪苔去山裏度假而離開時,我的情緒更糟了。他邀我同去,態度極為誠懇,但是我非常擔心自己的行動不便會破壞他們的樂趣;因此我終於沒有接受邀請。我孤零零留在城裏整整兩個星期,因失眠而疲憊不堪,工作進展甚微。


    這時蓋特露德給我奇來滿滿一盒產自瑞士華萊斯村的阿爾卑斯玫瑰,當我看到她的筆跡和那些業已凋謝的褐色花朵時,仿佛覺得蓋特露德正以她那可愛的眼睛在注視著我,不禁為自己的粗野和絕望感到羞愧。我認為,讓她知道我的情況較為合宜,於是便在第二天早晨給她寫了一封短信。我有點開玩笑似地告訴她,我因為想念她而久久失眠,我已經不再能夠接受她的友誼,因為我愛她。寫信的時候感情又重新攫住了我,所以這封信開頭的語氣很平靜,並且幾乎帶有一點兒詼諧的口氣,結尾時卻是激烈而熾熱的。


    郵局幾乎每天送來台塞爾兄妹的問安信和明信片。他門絕不會料到他們所有的信件都給我帶來失望,因為我期待著另一個人寫來的信。


    信件終於到達,一隻灰色大信封上寫著蓋特露德秀麗飄逸的字跡,裏麵裝著信紙。


    親愛的朋友:


    您的來信使我陷於困境。我看您很痛苦,並且有病,否


    則我一定要斥責您為什麽如此襲擊我。您知道我非常喜歡


    您;可是我覺得目前的情況對我非常合宜,我絲毫也不想加


    以改變。倘若我看到有失去您的危險,我會想盡一切辦法


    保住您的。但是對於您信中的熱情我不能夠給予回答。在


    我們分手期間,您要暫時忍耐,等我們重又相見時,再一起


    商談。那時候一切便會迎刃而解了。


    您的蓋特露德


    這封信雖然和我所期待的大相徑庭,卻也大大安慰了我。這是她對我的問候,她容忍了我,聽任我向她求婚,沒有拒絕我。這封信也給我帶來了她的音容笑貌,以及她那近似冷漠然而開朗性格的形象。我渴望得到的她的照片,盡管沒有,可她本人的形象卻一再地在我的腦海裏出現。我覺得她就在近旁,她的目光期待我信任她,於是我一下子既感到慚愧又感到得意起來,這種感情幫助我戰勝消沉的傷感,克製急切的渴望。我獲得的不是安慰,而是堅強和勇敢。我帶著我的工作住進了一家鄉村小旅館裏,旅館離城約摸兩小時路程。我常常坐在一株花朵業已凋謝的丁香樹蔭下沉思默想,對於自己以往的生活覺得奇怪。我是何等孤獨而拘謹地走著自己的路,不知道自己將要走向何方!我沒有紮根之地,我沒有家鄉故土。我和雙親的關係隻是表麵上的來往,禮貌上的書信往來而已;為了追求那危險的創作幻想,我拋棄了我的職業,而我對創作永遠也不滿足。朋友們都不了解我,蓋特露德是獨一無二能夠和我和睦相處並且完全了解我的人。我活著就是為了創作,也就是它給了我生活的意義,可是它多麽象捕風捉影,多麽象空中樓閣啊!它果真有意義麽?果真能實現和完成一個人的願望麽?一行行音符的堆積,充滿想象力的激情演奏,在最好的情況下,果真能夠給與其他人以一個小時的舒適享受嗎?


    後來我又重新發奮努力,終於在這個夏天完成了歌劇的核心部分,雖然表麵上還有許多缺點,但不管怎麽說,初稿至少是完工了。有時候我又非常高興,躊躇滿誌地想象著自己的作品如何贏得人們的擁護,諸如歌唱家、音樂家、樂隊指揮和合唱隊指揮等,他們全都得執行我的意願,使我的作品對成千上萬的人產生影響。另外一些時候我又變得憂鬱而恐懼起來,認為所有這些活動和努力將使一個孤獨可憐的人為毫無作用的夢幻和空想而耗盡精力,這個可憐的人正是大家都同情的。而有的時候我也喪失了信心,企圖找出根據說明我的作品是不可能上演的,全都是錯誤和誇張。不過這種情況較少,我基本上深信自己作品的生命和力量。我的作品也是誠實和熾熱的,其中有我的親身經曆,流遍著我的熱血,即使我今天不想再聽見它們,並且正在寫作完全不同的樂曲,那麽這個歌劇仍然是我的整個青年時代,當某些節拍又和我重新相逢時,我的感覺就象是有一股從熱情的青年時代的荒涼山穀吹來的溫暖的強勁春風在向我襲來。我思考著,它的全部熱情和力量都是出自一顆軟弱、貧乏和渴望的心,於是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在那一時期的整個生活是否也象現在一樣,是可愛的,還是痛苦的。


    夏季快要過去了,我在一個下著傾盆大雨的漆黑的夜晚寫完了歌劇的序曲,次日清晨冰涼的雨點變小了,天空一片灰色,花園裏露出了秋天的景色。我收拾好行李回城裏去。


    我所有的熟人中隻有台塞爾兄妹已經回來。兄妹倆臉色黑裏透紅,容光煥發,看來旅途經曆非常愉快,好似在歌劇中一般,活動豐富而又緊張。我們兩人把序曲從頭至尾審閱了一遍。當台塞爾把手搭在妹妹肩上,對她說“布裏琪苔,你瞧著吧,這是一個大音樂家!”的時候,我的心幾乎是象過節一樣,樂滋滋的。


    我急切而激動地期待著蓋特露德來臨,並對此很有信心。我將把一件美妙的作品拿給她看,我知道她會象是自己的作品一般理解和欣賞它的。最令我焦急的是海固利希?莫特,我不能沒有他的幫助,而他卻幾個月音訊俱無。


    終於他出現了,並且還趕在蓋特露德歸來之前。有一天早晨他來到我的房間,久久地凝視著我的臉。


    “您臉色真難看,”他搖搖頭說。“是啊,創作這事兒可不簡單呢!”


    “您看過您要扮演的角色的那部分了吧?”


    “看過?我已背誦如流可以演唱了,您什麽時候想聽都成。這音樂真該死!”


    “您這樣認為嗎?”


    “您瞧著吧。現在正是您最美好的時光,您等著瞧吧!等歌劇一上演,您的聲望就要斷送,您在閣樓上的太平日子就沒有啦。嗯,這是您自己的事。我們什麽時候表演?我隻有幾處地方要提請您斟酌一下。還要多久才能全部完工呢?”


    我把能夠拿出來的都拿給他看,他當即把我拉到他的寓所。於是我第一次聽到他演唱男主人公,我總是根據自己的情感想象著他會如何表演這個角色,現在我感覺到了我的音樂和他的聲音的力量。直到現在我才能在自己的腦子裏看到舞台上演出的全景,直到現在我才感到自己點燃的火焰在向我湧來,熊熊地燒著我,它已經不再屬於我,不再是我的作品,而具有它自己的生命,並以一種陌生的力量影響著我。我第一次感覺到一個作品和它的創作者脫離的滋味,這種脫離在我今天都難以相信。我的作品開始形成、活動,並顯示了它的生命力,它目前雖還在我手中,可是已經不再屬於我了,就象一個孩子隨父親成長、生活,慢慢形成了自己的力量,後來便獨立不羈地用陌生的眼光看著他父親,然而他還冠著父親的姓氏,額頭上還刻著父親的印記。後來歌劇正式上演的時候,我也仍然常常懷有這可怕的分裂的感覺。


    莫特十分勝任男高音角色,一些他認為需要更動的地方,我也欣然同意。後來他好奇地問起女高音人選,因為他隻擔任劇中的一半,所以想知道我是否已經聘定一位女歌星練唱。我不船首次和他談到蓋特露德,我盡可能裝出平靜和漫不經心的樣子。他知道她的名字,不過他和依姆多先生家沒有往來,聽說蓋特露德已經學會演唱這個角色時,他驚訝極了。


    “那麽她一定有一副好嗓子,”他坦率地說,“唱得洪亮而又輕鬆。您能帶我到她家去聽一次嗎?”


    “我反正要去請她的。您總要聽依姆多小姐唱幾回的,肯定會有些地方需要作修改。等他們從山上一回到城裏,我就去請她來。”


    “您真是一個幸運的人,柯恩。您還請到了台塞爾協助您寫作管弦樂部分。您瞧著吧,這個戲會一鳴驚人的。”


    我什麽也沒有說,我對於未來,對於我這部歌劇的命運思想上還不能放鬆,必須等到全部大功告成才可鬆一口氣。然而自從我聽過莫特演唱之後,對作品的力量便有了信心。


    我把這件事告訴台塞爾時,他卻大為生氣,叫道:“我當然早就相信,莫特是有一種非凡力量的,隻要他不那麽馬馬虎虎,吊兒郎當。可是他總是隻照顧自己,從來不肯在音樂上下點功夫。他是一個冒失鬼,到哪裏都一樣!”


    那天,當我在樹葉逐漸凋落的秋色中,穿過依姆多家的花園朝住宅走去,去探望終於歸來的蓋特露德時,心裏怦怦直跳。她變得更美麗了,腰板兒也更挺直了,臉容稍稍曬黑了一點,她微笑著朝我迎來,向我伸出了手,她那可愛的聲音、明亮的目光,以及她那整個高貴瀟灑的儀態又立即迷住了我,我的種種犯愁和欲望都給拋到一邊,我為自己重又能在她純潔的身旁而感到高興。她要求我隨便些,使我沒有機會提到我的信件和請求,她也對此緘默不語,隻是表示出一種姿態,不願我們的友誼遭到任何損害或危險。她也並不想避開我,常常單獨和我在一起,她對我表示信賴,相信我會尊重她的意願,不再向她求婚,除非她自己鼓勵我這麽做。我們滔滔不絕地交談著,談我這幾個月來的工作,我告訴她莫特擔任了這出戲的男主角,還稱讚了他。我請她允許我帶莫特來見她,我認為兩個主角在一起共同研究商討是不可缺少的,她表示同意。


    “我當然很高興這麽做,”她說,“您當然也知道,過去我從不在陌生人麵前唱歌,在莫特先生麵前尤其會叫我難受。不僅由於他是一個著名的歌唱家。他身上還有些讓我感到害怕的東西,至少在舞台上時我有這種感覺。好吧,讓我們試試看吧。”


    我不敢為了不使她害怕莫特而替我的朋友掩飾和吹噓。我深信她在第一次排練之後會樂意和他繼續合作的。


    幾天後我和莫特一起坐車來到她家,我們等了一忽兒主人才非常客氣和冷靜地出來接待。老人對於我的經常拜訪以及我和蓋特露德的莫過關係絲毫未予反對,可是倘若有人企圖要求他對此加以證實,他就會報以一笑。這次我帶莫特來,他不大喜歡。莫特風度高貴,穿著端正,但是依姆多先生似乎並不看重他這兩個優點。那位粗暴、傲慢而又聲名狼藉的歌唱家卻盡量顯得彬彬有禮、富有教養的樣子,不僅舉止溫文爾雅,而且談吐也得體,極有分寸。


    “我們要練唱嗎?”休息片刻後蓋特露德問道,大家便站起來走到音樂廳去。我坐到大鋼琴邊,簡略地介紹了前奏曲和各幕的情況,隨後就請蓋特露德開始演唱。她唱得不熟,而且小心翼翼,沒有放開嗓門唱。莫特和她相反,輪到他唱時,他毫不躊躇地放開嗓子唱了起來。他的歌聲讓我們兩人都入了迷,現在連蓋特露德也心說誠服了。莫特在上流社會中和女士們應酬慣了,直到這時才注意到她,他合著她的聲音唱著,誠懇地和她交談起來,語氣親切,但絲毫也不過分。


    從這時起,一切偏見都消失無蹤,音樂把我們聯在一起,使我們和諧一致。我的作品始終處於半死不活的半完成狀態,使我越來越感到揪心了。現在我明白,隻要改好主體就行,並不需要作任何本質性的更動,這樣我心裏會坦然些。我不能掩飾自己的高興,我得用行動感謝我這兩個朋友。我們興高采烈地離開依姆多先生家,海因利希?莫特欣然邀我去一家他常去的餐館吃飯。他一邊喝著香擯,一邊不尋常地用你稱呼我,並一直這麽稱呼下去,我感到高興,也就隨他叫了。


    “今天值得我們好好慶祝一番,”他笑著說,“我們事先這麽幹一下,真是千真萬確,太妙了。以後情況就會不同。你現在進入了戲劇界的名流之列,年輕人,我們一定要為此幹一杯,祝你不象多數人那樣半途而廢。”


    很長一段時期內蓋特露德在莫特麵前有點畏縮拘謹,隻是在唱歌時才比較自由自在。他卻表現得十分克製、十分體貼。漸漸地蓋特露德樂意他駕臨,待他和待我一樣了,每次臨走時都毫不猶豫地請他再來。後來,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慢慢減少了。兩個主要角色都已討論和排練完畢,而依姆多家定期舉辦的冬季音樂晚會又開始了,莫特也常常來參加,就是不表演節目。


    我有時確實感到蓋特露德開始對我疏遠,總有點想避開我的樣子;不過我還是常常設法排除這種思想,並為自己的猜疑感到羞愧。我覺得蓋特露德很合宜擔任一個社交家庭的主婦,看見她如此炯娜多姿,驕傲、然而可愛地周旋於賓客之間,心裏不兔產生一種愉快的感覺。


    幾個星期飛也似地消逝了。我坐下來安心工作,想盡可能在冬天充協民的歌劇,我和台塞爾約定,每天晚上到他和他妹的那兒去。此外我還有許多書信往來和社交活動,因為各處各地都在演唱我的歌曲,在柏林演出了我全部的弦樂作品。質問和批評文章也紛然而至,並且突然之間似乎人人都知道了我在寫作歌劇,盡管我除了蓋特露德、台塞爾兄妹和莫特之外,並沒有和其他任何人談起過這件事。好在目前一切都無所謂了,主要因為我很喜歡這種種成功的象征,看來我終於早早地獲得了光明的前途。


    我已經整整一年沒有在父母身邊。於是我在聖誕節時回了老家。母親待我很親切,但是以往的偏見仍然存在,我們之間有一條互不了解的鴻溝,她不相信我會以藝術為職業,懷疑我勤奮努力的嚴肅性。她開始有聲有色地描繪她聽到和看到的關於我的消息,這比她表示信服更為令我高興,但她基本上還是對我這些外表上的成就持懷疑態度,就象她懷疑我的全部藝術工作一樣。她並不是不愛音樂,從前她也喜歡唱歌,可是在她眼裏,以音樂為職業卻是有點兒可憐,她也聽過我的一些音樂作品,不是聽不懂,就是評價很低。


    父親比較相信我。作為商人.他首先考慮的是我的外表生活。在經濟上他一直毫無怨言地資助我,尤其是我脫離管弦樂隊後要重新負擔我的全部生活費用,現在看到我開始自己掙錢有了前途,遲早能夠獨立謀生,他給我的財富便可以作為一種優裕生活的必須基金,心裏當然很高興。順便提一下,我發現他怎麽躺在床上,原來在我到家的前一日,他摔了一跤,腿部受傷了。


    我附和父親的愛好和他淡論著比較淺近的哲學問題,這使我們的關係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為接近些,而且我也喜歡聽他聽那套已被證明有效的實際人生哲學。我向父親吐露了自己的一些不幸遭遇,這都是我從前羞於啟齒的。敘述過程中我突然想起了莫特的一句名言,把它也告訴了父親。莫特有一回向我表示過一種觀點,盡管不是用認真的口氣,他說,青年時期是人生最艱難的年代,老年人大都比年輕人更為開朗和更為滿足。父親笑了,沉思片刻後說道:“我們老年人當然要說相反的話。不過你朋友說的也有點道理。我相信,人的一生中在青年時期和老年時期之間確實存在一道明顯的界限。年輕人主張利己主義,老年人開始為別人而生活。我的意思是:年輕人的生活裏有很多快樂,也有很多痛苦,因為他們隻為自己生活。對於他們,每一個希望和想法都是重要的,他們盡情享受每一種歡樂,可是也同時嚐著每一種痛苦,而其中有些人,他們看到自己的願望不可能實現,便立刻捐棄了自己的生命。這就是青春年少。大多數人卻不一樣,他們由此過渡到更多地為他人而活著的時期,這並非出於德行,而完全是自然形成的。大多數人是因為有了家庭。當他們有了孩子的時候,他們便很少考慮自己以及自己的願望。另外一些人獻身於官職、政治、藝術或者科學而忘卻了自我。青年人貪玩,老年人愛工作。沒有人是為了要孩子而結婚的,可是當他有了孩子,孩子們便能改變他,最後他發現,自己所做的一切隻是為了孩子們。與此相關聯,青年人都很喜歡談論死的問題,實際上卻很少考慮到死。老年人則恰恰相反。年輕人想的是組何永遠活下去,因此一切願望和考慮總是圍繞著自己轉。而老年人則認為,結局就在前頭,一個人為自己鑽營,到頭來終歸是一場空,其結果是一無所有。口而他追求另一種永恒和信仰,他不願意自己僅僅象一條蟲似地活著。他為妻子、孩子、事業、職務和祖國而奮鬥,他懂得自己為了誰而整日辛苦操勞,備受折磨。在這一點上你的朋友說得很對:一個人為他人而活,要比他隻為自己而活要幸福些。隻是老年人不熱衷於表現英雄氣概而已,事實上也不是。最優秀的老人也是從最勤奮的青年人長成的,不會從學生時代開始就象老祖父一般成熟。”


    我在家裏呆了一星期,大部分時間消磨在我父親床邊,他不是一個有耐心的病人,除了腳部輕傷以外,身體的其他部位都很健康,精力也十分充沛。我向父親表示歉意,自己沒有象從前那樣關心和體貼他,他卻表示這是雙方的事,倘若我們早早嚐試達成相互諒解——實際上很難做到——倒是能夠促進我們之間未來的友誼的。他謹慎而友好地勸告我,應該如何同女人相處。我不願意談蓋特露德的事,其他方麵的事情也盡可能簡略。


    “你放心吧!”父親微笑著說。“你會成為一個很好的丈夫,聰明女人很快就能看出來的。你不要去找極窮困的女人,她可能隻考慮你的金錢。倘若你找不到自己合意的、喜歡的女人,那也並不是一切都完了。青年男女之間的愛情和一對自首偕老的夫妻大不相同。青年時期總是隻想到自己,隻為自己打算。一旦建立了家庭,便要操心其他東西。我也是過來人,你當然很清楚。我很鍾情於你媽媽,我們完全是為愛情而結婚的。但是這種情況隻維持了一年或者兩年,後來就中止了愛情,最後甚至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兩人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才好。恰好孩子們出世了,先是你的兩個姐姐,我們為她們操心,她們卻早早夭折了。為了孩子,我們相互間要求對方的東西少了,隔閡又消失了,後來愛情又恢複了,當然不是舊的,而是完全不同的愛情。從此以後愛情穩固了,不需要修修補補,一直維持了三十多年。並非所有由愛情締結成的婚姻都能夠如此美滿,甚至可以說是很少如此美滿的。”我當然並不信奉這種觀點,然而,卻因而增進了同父親之間的新的友好的關係,心裏感到愉快,開始重新眷戀起自己的家鄉,在這過去的幾年中,我對故鄉幾乎是淡忘了。當我動身離去時,後悔自己不曾拜訪父老鄉親,決定以後要和老一輩人多多接觸。


    工作、旅行以及我的弦樂作品的演出,使我一度中斷了去依姆多先生家。當我重新再去時,發現莫特成了依姆多家的常客了,而過去他隻在我陪同下才去的。老依姆多對他仍然冷淡,甚至有點怠慢,而蓋特露德和他看來已成了密友。對此我也很歡喜,我沒有嫉妒的理由,我深信,象莫特和蓋特露德這樣兩個完全不同的人會意氣相投的,可是不可能互相滿足並且相愛;就是在我看見他和她一起唱歌,兩人的聲音美妙地混合在一起時,我也並不懷疑自己的看法。他們兩人都長得好看,身材高大、風度翩翩;他黝黑而嚴肅,她白淨而開朗。最近我不時發現她那天生的開朗性格變得有點悶悶不樂,有時甚至顯得又疲倦又陰鬱。她常常嚴肅地審視著我,帶著一種好奇的神色,象一個受壓抑而心情恐懼的人和我交流著目光。當我朝她點點頭,報以愉快的一瞥時,她才慢慢舒展開緊張的麵容,勉強地笑了笑,這使我心頭隱隱作痛。


    不過我很少作這樣的觀察,蓋特露德在其他時候還同從前一樣開朗並光彩照人,因而我把自己的觀察看作是主觀想象或者是一時的不舒服。不過有一次可真把我嚇壞了。當時一位客人正在演奏貝多芬的作品,她退到後麵。坐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裏,認為別人不會注意她。片刻之前,她在明亮的燈光下招待客人時看上去還是很愉快、開朗的模樣。而現在呢,她退到後麵,並且顯然對音樂無動於衷,她側著頭,臉上的表情顯得疲倦、恐懼和羞澀,簡直就象一個孤苦無依的孩子。這種情況持續了好幾分鍾,我瞧著她,感到心髒都停止了跳動。她忍受著痛苦,煩躁不安地坐著,那模樣已經夠壞的了,但是她在我麵前卻還裝出高興的樣子。對我也隱瞞著一切,這使我大為恐慌。演奏一結束,我就朝她走去,在她身邊坐下,設法找些不相千的閑話同她談。我說今年的冬天很不平靜,連我也覺得有點不舒服,說的時候還盡量用了輕鬆愉快的口吻。最後我還談起今年早春時節,我們曾在一起演奏、歌唱和討論我的歌劇的初稿。


    這時她才說:“嗅,那可真是美好的時光。”隨後便又不響了,可這句話倒是一個自白,而且用了一種不自覺的誠懇語氣,使我心裏湧起希望和對她的感謝之情。


    我極願意向她敘述夏天的情形。她的個性有了變化,就是在我的麵前也不時顯出拘謹和不定心的畏怯,而我卻把這些看成為對我有利的標誌。我看到她因自己少女的自尊受到傷害而努力自衛時,心裏十分感動。可我什麽也不敢說,她的不穩定的情緒使我痛苦,而我又認為自己必須保持沉默的諾言。我從來不懂得如何和女人周旋。我犯了同海因利希?莫特相反的錯誤:我象對待朋友一般對待女人。


    我不能夠長期容忍自己遭受欺騙;我對蓋特露德性格的改變隻了解一半便暫告中斷,我要減少拜訪她的次數,盡量避免作親密的談話。我願意保護她,要讓她不再有羞怯和畏懼的心理,因為她仍然顯露出痛苦和心神不寧的樣子。她已經發現了這一點,如我所知,她對我的退縮也並沒有不高興。我希望,隨著冬天的消逝,一個寧靜、美麗的時期會在活潑的交往中重新降臨到我們身上,為此,我願意苦苦等待。但是這位美麗的小姐經常讓我痛苦,不禁使我漸漸的不安起來,嗅到了一點不妙的味道。


    二月來到了,在這盼望已久的早春時節我仍處於緊張狀態。現在莫特也很少來我這裏,嚴冬時他忙於演唱歌劇,目前他正受到兩家大劇院的重禮聘請,尚未作出抉擇,因為他也沒有遇到過這種新的情況。看來他還沒有新情婦,至少和綠蒂鬧翻後,我沒有在他家見到任何別的女人。


    不久前我們慶祝了他的生日,後來就沒有再看見他。


    一種需要驅使我去找他,由於我和蓋特露德之間關係的改變,由於過度勞累,也由於漫長冬日的困乏,我單純為了閑聊而尋找他。他請我坐下,端給我一杯櫻桃酒,便開始談起劇院來,他顯得很疲乏。心不在焉,卻又非常溫和。我一邊聽,一邊朝房間的四周打量著,正要問他近來可曾去依姆多家時,無意中卻看見桌上有一封信,信封上是蓋特露德的筆跡。我還來不及多作考慮,便有一種恐懼和憤懣向我襲來。這僅是一封客客氣氣的邀請信,但我卻不這麽想,我多麽希望自己也能收到這樣一封信啊。


    我盡量保持鎮靜,不一會兒就告辭了。我知道事情業已違反自己的願望。這僅是一份請柬,一件小事,一次偶然的巧合而已——可是我知道事實並非如此。在這一瞬間裏,我看透了~切,明白了一切,知道最近一段時期所發生的事。我決心考驗自己,並且冷靜地等待,但是所有這些想法不過是借口和逃避,其實我已被利箭刺傷,傷口在汩汩地流著血。當我回到家,坐在自己的小屋裏,可怕的真相便象冰冷的麻醉劑似地慢慢流過全身,我感到自己的生命遭到了摧殘,我的信念和希望都已破滅。


    好多天我既不流淚也不痛苦。我想也不想就作出決定,不再繼續活下去。確切地說,我剛放棄求生的意念,活下去的願望便蕩然無存了。我考慮著死亡就象在從事一件事業,是一件不可抗拒非做不可的事,不必去考慮它做起來是愉快還是痛苦。


    事先我想有些事情還必須料理一番,首先要去拜訪蓋特露德一次——可以說是出於正常禮節——我的感情需要取得不可缺少的證明。我還想把她從莫特身邊拉過來;雖然他看來比蓋特露德的過失少些,我卻不想去看他。我到蓋特露德家,沒有遇見她,第二天又去了,同她和依姆多先生閑談了幾分鍾,直到他讓我們兩人單獨在一起,他還以為我要和她一起練琴。


    現在她一個人麵對著我,我再度好奇地打量著她,她略略有了改變,但她的美貌和從前相比毫無遜色。


    “請原諒我,蓋特露德,”我堅決地說道,“我不得不又來打擾您。夏天時我曾給您寫過一封信——我現在可以得到答複嗎?我要出門旅行,可能離開很長時間,不過我會等待的,直到您自己……”


    她頓時臉色蒼白,驚訝地望著我,我為她解圍地繼續說道:“您是想說‘不’吧,是不是?我也已料到了。我隻是想證實一下而已。”


    她悲哀地點點頭。


    “那麽是海因利希吧?”


    她又點點頭,突然又顯得很害怕,緊緊抓住了我的手。


    “請原諒我!請您別對他幹出什麽事來!”


    “我沒有想到對他幹什麽事,請您放心,”我說著,不禁微微一笑,因為想起了瑪利昂和綠蒂,她們也很怕他,而他還打她們。也許他還會打蓋特露德,那就會徹底毀了她那開朗高雅和充滿自信的整個兒氣質。


    “蓋特露德,”我又一次開口說道,“您還是再考慮考慮吧!不是因為我的緣故,我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可是莫特不會使您幸福的。再見了,蓋特露德。”


    我始終保持著冷靜清醒的頭腦。直到現在蓋特露德用那樣一種聲調和我說話,和我曾從綠蒂處聽到的一樣。當時她用完全病態的目光凝視著我,並哀求道:“請您別這樣就走,您不該這麽對待我!”這句話說得我心都碎了,我努力鎮定自己。


    我向她伸出手去,並且表白說:“我不願意使您痛苦。我也不願意傷害海因利希。但是您等著看吧,您能容忍他對您動武嗎!他會毀了一切他所愛的人。”


    她搖搖頭,鬆開了我的手。


    “再見吧!”她輕輕地說。“我是無辜的。您從好的方麵想著我吧,還有海因利希!”


    事情就此結束了。我回到家裏,象安排商業事務似的繼續安排我的工作。痛苦梗塞了我的咽喉,簡直無法擺脫這種痛苦的思緒。不管我還剩餘多少時日、鍾點,不管我在這些時間裏生活得好還是壞,對我全然無所謂。我整理了我那一大堆樂譜,包括那出已完成了一半的歌劇,然後寫了一封信給台塞爾,請他無論如何要保存這部作品。完了後我就努力思考該如何去死。我愛我的父母,卻實在想不出什麽好的死法可以使他們兔受驚嚇。最後我決定拋卻一切顧慮用手槍自殺。所有其他問題在我看來都是虛無飄規模糊不清的。隻有一個念頭是堅定不移的,那就是我不再繼續活下去。我已經預感到在我冰冷的決心後麵,是我對生活的恐懼,它在用空洞的眼睛可怖地注視著我,比較之下,那昏暗的、幾乎是冷漠的死亡也遠遠沒有如此醜惡和恐怖。


    第二天中午過後,我已把一切都考慮妥當。我還要到城裏去一次,有幾本書必須還給圖書館。我心裏很平靜,知道自己活不過今晚,我處在一個道難者的半麻木狀態之中,雖然想象到可怖的痛苦,卻沒有感到痛苦。我隻是希望在真實的痛苦來臨之前,盡可能毫無知覺地結束生命。這就是我的指望。我寧願忍受真實的痛苦,也勝似受痛苦的威脅,我但願自己再度恢複清醒,就可以一口飲下那一港杯致我於死地的毒酒。於是我急急忙忙趕路,趕緊辦完事情便可回到家中。為了不經過蓋特露德家,我不得不繞了一段彎路。我想象得出自己看見她的住宅會產生無法忍受的痛苦,麵臨垮台不如早早逃避。


    我回到自己的寓所,喘過一口氣,打開大門,不停頓地走上樓梯,這時心裏才略覺安定。倘若現在還有痛苦追隨在我身後,還有魔爪想攫取我,還有極端的痛苦絞痛我的心,那麽我隻須在我本人和解脫之間跨出一步、花上幾秒鍾便可以了。


    一個穿製服的男人正從樓上下來,和我打了個照麵。我閃開身子,急匆匆走過他身邊,我害怕自己不得不停下步來。但是他脫下帽子並且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搖搖晃晃地注視著他。我的名宇、我的停留,使一種恐怖感一下子充滿了我的全身,我突然感到渾身軟癱,覺得非倒下不可,似乎再也走不完那幾步路,踏進自己的房間了。


    這段時間裏,我一直痛苦地朝這個陌生的男人瞠目而視著,後來使精疲力竭地一屁股坐在樓梯上了。他詢問我是否病了,我搖搖頭。他手裏始終捏著什麽東西,他想給我,我卻不想去接,最後他硬把它塞在我手中。我拚命拒絕,說:“我不要。”


    他喊叫女房東,她恰好不在。於是他握住我的胳臂想把我抱起來,我一看無法擺脫,而他也不會讓我一個人呆著,我覺得他還在使勁拉我,便站起身子徑直朝房間走去,他緊緊追隨在後。我覺得他在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我,便指指我那跛腳,裝出很痛的樣子,他倒相信了。我找出錢包給了他一個馬克,他道謝後仍然把那東西硬塞在我手裏,我這才發現,這個我不願要的東西原來是一封電報。


    我軟弱無力地站在桌邊,陷於沉思之中。現在居然有人想阻攔我,想打破我的計劃。這是什麽?一封電報,誰打來的?不相幹,對我毫無作用。目前給我打電報是一種粗暴行為。我已把一切都料理妥當,在最後一瞬間卻來了一封電報。我再低頭一看,桌上還有一封信。


    我把信放進衣袋,信改變不了我。可是電報卻讓我不安心,使我牽腸掛肚,亂了我的方寸。我麵對電報坐下,沉思起來,拿不定主意,看還是不看。它肯定會幹涉我的自由,對此我是深信不疑的。不知道是什麽人企圖阻攔我。有人不讓我逃避痛苦,有人要我被痛苦吞噬而死,避免留下任何傷口、裂痕和痙攣的跡象。


    我真不明白,為什麽一封電報叫我如此坐臥不安。我坐在桌邊沉思良久,不敢拆開電報,預感到其中埋藏著一種力量,這股力量要強迫我容忍我們不能忍受的生活,要強行把我拉回到我所要逃避的地方去。最後我還是打開了電報;顫抖著拿在手裏慢慢辨認著,好似在翻譯一種自己不熟悉的外國語。電文的內容如下:“父病危,速歸,媽媽。”我漸漸明白了電報的意義。昨天我還想著我的雙親,擔心自己將給他們造成痛苦,當然這僅僅是極表麵的擔心。現在他們在行使自己的權力,他們提出抗議,要把我拉回到他們身邊。聖誕節時我和父親的談話也立即出現在我腦海中。他說過,年輕人出於利己主義和獨立的感情,他們會由於一個未遂的願望而輕易捐生;但是誰會想到他的生命i和別的許多人的生活連在一起的呢,這些人是不允許他按照自己的欲望走得這麽遠的。如今我正是連在這樣一根紐帶上!我的父親快死了,母親孤零零陪伴著他,她召喚著我。他的病危和她的苦惱在這一瞬間還不能抓住我的心,我還是相信自己痛苦欲絕的認識;不過在目前這種情況下,還把我自己的包袱扔給他們,不理睬他們的請求,自顧逃避痛苦,是行不通的,這一點我倒是看得清清楚楚。


    黃昏時分我穿戴整齊來到火車站,心裏雖然不高興,也隻得按照需要購買了車票,把找回的零錢裝進錢包,匯入站在月台上等候的長長的人群,登上了一節車廂。我找了一個角落坐下,等待著冗長的黑夜過去。一個青年人走進車廂,環顧四周之後便和我打了一個招呼,在我對麵坐了下來。他問了我一些話,而我隻是木然對著他看,我毫無所思,毫無所想,但求他不要打擾我。他咳嗽著站起身子,從口袋裏掏出一塊黃色的皮予,又另外找了一個位置。


    列車盲目地、白癡般地在黑夜中奔馳,就象我一樣愚笨、認真,生怕耽誤了什麽,又想挽救什麽。幾個鍾點以後,當我手伸進口袋時,碰著了那封信。它居然還在,我心裏想著,一邊隨手把它拆開了。


    信是我的出版商寫來的,提到了音樂會和報酬,他告訴我,一切都順利,我可以繼續寫下去,慕尼黑一位大批評家還發表了評論文章,他向我道賀。信裏還附有一份雜誌的剪報,是一篇文章,以我和我作品的名字為標題,長篇大論地評述當代音樂現狀,又講了瓦格納和勃拉姆斯,接著就談到了我的弦樂作品和我的歌曲,用了許多讚美的言詞。當我讀著這一行行黑色字體時,心裏逐漸明白,我會受到人們歡迎並且享譽世界的。一瞬間我禁不住哭了。


    這封信和這篇文章讓我睜開了眼睛,我回首這個世界,意外地發現自己並沒有消失和沉淪,而是生活在世界之中,並且屬於這個世界。我必須活下去,我必須愉快地活下去。我該怎麽做呢?啊,五天以來所發生的一切都浮現在我眼前,我的感覺和想法都是鬱悶的,一切都是那麽可厭、苦澀和可鄙。這一切都成了一份死刑判決書,而我卻沒有執行它,現在也隻能不執行它了。


    列車在隆隆地前進。我打開窗戶,看著向後移動的黑色景致:伸著黑色枝權的可憐的光禿禿的樹木、大屋頂下的庭園和遠處起伏的山丘。所有這一切似乎都不樂意生存,似乎都很痛苦和反感。別人可能認為是美麗的一切,我眼中卻是淒涼的。我想起了一首歌曲人這是上帝的旨意嗎?)}。


    我就這樣注視著窗外的樹本、原野和屋頂,傾聽著車輪有規律的節奏,不由得急切地想起了攪擾自己的一切,那些遙遠的事物都毫不令人絕望地湧入我的腦海,當然這樣是不能持久的。我幾乎連父親也沒有想到。他倒下了,和樹木、暮色一起被遺忘了。我的思想違背我自己的意誌和願望又回到了它不該去的地方。那裏有一座古樹成行的花園,花園裏有一幢邸宅,入口處種著棕櫚樹,邸宅的四壁掛有古老、發暗的畫像,我走進去,登上樓梯,走過所有古老的畫像,沒有人瞧見我,我象一個影子似地走進房內。一個苗條的女人背向著我,一頭烏金色的秀發。我看見了他們兩個人,她和他,緊緊擁抱在一起,我看見我的朋友海因利希?莫特在微笑,笑容顯得既憂鬱又猙獰,他一貫如此,好似他早已明白自己也可以欺負和虐待這位金發美女,好似除此之外便沒有什麽可做的了。讓最美麗的女子落在這個可憐蟲和破壞者手裏真是愚蠢而且毫無意義,一切愛情和幸福都會化為烏有。這真是愚蠢而且毫無意義,但是事實就是如此。


    當我從睡眠中,或者說從一種失去知覺的狀態中醒來時,發現窗前晨光嘉微,天色開始發亮了。我舒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膽怯和憂慮襲上心頭,隻見前麵是一片頹敗和荒涼的景色。這時我才想起了父親和母親。


    清晨時分,當我看見故鄉的小橋和屋宇漸漸靠近時,天色仍是灰蒙蒙的。火車站又髒又亂,這使我更覺得疲乏和惡心了,簡直不想下車;但是我還是提起我那簡單的行李,登上一輛行駛在光滑柏油路上的離我最近的車子,車子駛過略略冰凍的土地,駛過顛簸不平的石子路麵,在我們家寬敞的大門口停下了,這扇大門在我的記憶中,是從不關閉上鎖的。


    可是現在,大門卻關得嚴嚴的,我慌亂而驚恐地拉動門鈴,沒有人來開門,也沒有任何回聲。我抬頭望望樓上,覺得自己象是在一場難堪的惡夢裏,一切都是關閉上鎖的。看來隻好翻牆進去了。馬車夫驚訝地望著我,呆呆地等著。我推開另外一道門,這些年來我幾乎沒有來過這裏。門開啟了,一直走去便到了我父親的帳房間,我走進去時,那些辦事員和過去一樣穿著灰色外套安靜地坐在那裏,看見我進去便都站起身來問安,因為我是唯一的繼承人。簿記員克萊姆先生還和二十年前一樣,毫無變化,他駝著背,悲哀而又疑慮地望著我。


    “為什麽把大門關了?”我問。


    “前邊沒有人。”


    “我父親現在怎麽樣?”


    “在醫院裏,太太也在那裏。”


    “他還活著吧?”


    “今天上午還在,不過聽說等不到……”


    “啊,怎麽樣?”


    “怎麽樣?嗯,還是腳的毛病。我們大家都認為是治療錯


    誤。先生突然疼痛極了,叫嚷得真可怕。當即把他送進了醫院。


    確診是血中毒。昨天兩點半鍾我們給您發了電報。”


    “噢,謝謝你們。請叫人給我送一份麵包和一杯葡萄酒,再給我準備一輛馬車,請快些!”


    有人跑去吩咐了,周圍重又一片寂靜,不一會兒有人給我送來一盤麵包和一杯酒,我吃喝完畢,登上一輛馬車,立即到了醫院,許多頭戴白帽子的女護士,身著藍條紋布罩衫的男看護在走廊裏奔來奔去。有人拉著我的手把我引入一間病房,我看見母親含著眼淚向我點頭,我的父親躺在一張低矮的鐵床上,模樣完全變了,顯得幹枯瘦小,他那短短的友胡子一根根豎著,特別顯眼。


    父親還活著,他睜開眼睛認出了我,雖然仍在發高燒。


    “你還在搞音樂嗎?”他輕聲問,那聲調和目光仍同從前一樣善良而略帶嘲諷。他疲乏地用一種帶有譏消的智慧的目光望望我,再也沒有說別的話,我感到他的目光透進了我的心裏,已經明白了一切。


    “父親,”我說。但他隻是笑笑,再度用半帶嘲諷的目光望望我,那目光卻已經有點彌散了,然後又重新閉上了眼睛。


    “你的臉色真難看!”母親一麵擁抱我,一麵說。“你怎麽瘦成這樣?”


    我沒有什麽可說的,這時進來了一個青年醫生,緊接著又進來一位年老的醫生,給垂危病人注射了嗎啡劑,於是那雙聰明的眼睛又得以無所不知地觀察周圍,可惜卻再也睜不大了。


    我們坐在他身邊,看他躺著,逐漸平靜下來,他的臉容已經變了,已到彌留時刻。父親又活了幾個小時,黃昏時分才斷了氣。我隻感到一種沉重的痛苦和極端的疲乏,瞪著幹枯的眼睛坐在死者床邊,天黑時終於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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