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妹妹們走在她兩旁,每人手提一袋種子,讓她順手抓取。當這個儀式終於結束之時,克乃西特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但是這般莊嚴而歡欣地撒下的種子卻沒有帶來喜悅和收獲,這是一個不受老天恩寵的年頭。剛播下的種子先是受到一場再度降臨的嚴寒和霜凍的襲擊,接著是忽冷忽熱的春天,而夏季也充滿了敵意,當田地裏總算鋪滿稀稀落落瘦弱的、隻有往年一半高的作物之際,又降臨了最後的致命打擊。一場人們從未聽說過,也難以想象的旱災出現了。太陽的熾熱白光一周接一周地燒烤著土地,較小的泉水幹枯了,村裏的水塘成了肮髒的大泥潭,變成了蜻蜓的樂園和養殖蚊子的孵化場。曬焦的大地裂開了巨大的縫隙。人們隻能眼睜睜望著作物逐漸贏弱、枯黃下去。天上偶爾也匯聚起了烏雲,卻往往隻是於打雷,難得有一場大點的雨,總是轉瞬即逝,並且接著又刮起持續多天的幹熱東風,以致閃電一擊中那些高大的樹木,總會迅速引起半枯樹冠的熊熊烈火。


    “土魯,你聽著,”克乃西特有一天終於對兒子說道,“情形很糟糕,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在向我們進攻。事情是從星星的墜落開始的。因而我一直在思索,該是我付出生命的時候了。你得記住:倘若我必須以生命作祭獻,你必須立即在同一瞬間接替我的職務,第一件工作就是焚化我的遺體,並把骨灰撒到田地裏去。冬天時,這裏將有大饑荒。然而一切不祥的邪氣也就隨即減弱消失了。你必須小心翼翼保護全村公有的種子,不許任何人觸動,違者處死。來年的情況將會好轉,村民們將說,總算運氣,我們幸好有了一位新的年輕呼風喚雨大師。”


    全村都陷入了絕望境地,馬羅不時煽動村民威脅和詛咒這位呼風喚雨的人。艾黛病倒了,躺在床上發燒,嘔吐,渾身顫抖。祈禱遊行、祭獻儀式,長時間震得人心撼動的鼓樂,全都毫無作用。克乃西特引領著村民,這是他的職責,然而一待人們四散回家,他又立即成為人人規避的孤獨者。他早已明白自己必須采取什麽行動,也料到馬羅早已要求女祖宗拿自己克乃西特作祭品了。為了維護自己的榮譽,也為兒子著想,他邁出了設想好的最後一步。他替土魯穿上慶典的大禮服滯他去見女祖宗,推薦上魯為自己的繼任者,最後要求允許自己辭去職位作為犧牲以祈求消融災難。女祖宗好奇地審視了他一會兒,然後點點頭,親口允準他的請求。


    獻祭儀式定在當天舉行。全村人本當人人參加,許多人卻因痢疾病倒在家,艾黛更是重病不起。土魯身披禮袍,戴著狐皮高帽,幾乎因中暑而熱昏倒地。村裏的頭麵人物,除非病倒不起,全都到場,女祖宗和她的兩位大妹妹,還有鼓樂隊長馬羅也都參加了。站在後麵的是普通村民。村裏沒有任何一個人敢於侮辱這位年老的呼風喚雨大師,村民們鴉雀無聲,心情壓抑。人們列隊走到森林裏,尋找克乃西特自己選定的舉行祭獻的場地——一大片圓形空地。男人們大都攜帶了石斧,以便砍伐火葬用的木柴。


    人們進入空地後,讓克乃西特獨自站在中間,村裏的頭麵人物在他身邊圍成一個小圓圈,普通村民則環繞小圈圍成一個大圓圈。由於大家全都緘默無語,場內氣氛令人窘迫,直至呼風喚雨大師親自開口講話。


    “我一直是大家的呼風喚雨者,”他說道,“許多年來一貫盡職盡力,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如今惡魔和我作對,讓我一敗塗地。因此,我決定用我自己獻祭。


    這是與惡魔達成和解的途徑。我兒土魯將成為大家的新呼風喚雨者。來吧,殺了我吧,我死之後,請依照我兒子的囑托接著去辦下一件事。珍重道別了!誰來殺我呢?


    我舉薦鼓樂隊長馬羅,他是最恰當的人選。“


    克乃西特說完話,默默站著,周圍的人一動也不動。土魯滿臉通紅,痛苦地轉動著戴有沉重皮帽的頭顱朝四周瞥了一圈。他看見父親的嘴角帶有一絲嘲諷的意味扭歪著。最後,女祖宗生氣了,重重頓著腳,吩咐馬羅動手,她高聲叫道:“向前走!拿起斧子,動手呀!”


    馬羅雙手握住斧頭,在他從前的師傅身前擺好行刑姿態,他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憎恨這個老人。因為老人緘默的衰老嘴角向他撇出一副不屑的神態,這深深刺痛了他。馬羅高高舉起斧子,在他頭上搖晃著,一麵瞄準,一麵定睛望著受刑人的臉,等待他閉起雙眼。然而克乃西特不僅不閉上眼睛,反倒睜大雙眼直瞪瞪地盯著這個舉斧的人。老人的臉上幾乎毫無表情,倘若多少還可看出一絲神色的話,也隻是介乎憐憫和嘲笑之間的隱約神情而已。


    馬羅憤怒地拋開了斧頭。“我不幹這事,”他低聲自言自語,接著便擠出頭麵人物的小圈子消失在人群中。有幾個村民輕輕笑出了聲。女祖宗氣得臉色發白,既氣呼風喚雨大師的傲慢自大,更氣馬羅的怯懦無用。她招呼一位在旁邊倚斧而立的老者,那位模樣莊重的沉靜老人似乎對眼前這幕令人不快的場景頗感羞愧。這位老人遵命走上前去,向受刑者簡短而友善地點頭招呼,他們自幼就是朋友,受刑者立即閉上了眼睛,克乃西特的動作十分堅決,他不僅閉緊雙目,還略略低下了頭。老人舉斧砍下,克乃西特倒在地上。剛剛上任的呼風喚雨大師土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用手勢作出必要的指示。柴火堆很快就搭積妥當,遺體立即放了上去,用兩條神聖的火把點燃火葬堆,開始一場隆重的葬禮儀式,是土魯上任以後執行的第一件公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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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懺悔長老


    當年聖西勒裏翁還活著的時候——盡管已逾老是高年,加沙城裏住著一個名叫約瑟甫斯·法莫羅斯的人,三十歲以前,或者三十多歲時仍然過著俗世生活,一直在研讀異教的書籍。後來,通過一個他所苦苦追求的婦女的關係,他熟悉了基督教神聖教義的感人美德,並因而接受了神聖的洗禮,以滌淨自己的罪惡。許多年中,他一直坐在本城教會長老們的座前聆聽布道,尤其傾心於虔誠沙漠隱士的生平傳記,總是滿懷好奇潛心聆聽,終於有一天他也出發了,那年他約摸三十六歲,他走的還是聖保羅和聖安東尼走過之後已有無數虔誠信徒跟蹤而行的路線。他把自己剩餘的財物托付給城裏的年老長者,請他們分送當地的窮人。他在城門口與親友告別後,便離開這個汙穢紅塵,流浪進了沙漠,過起了懺悔的苦行生活。


    許多年過去了,他始終在烈日下忍受灼曬,跪在岩石和沙地上祈禱,直至磨破膝蓋。他嚴守齋戒,每天日落以後才嚼食幾粒棗子。魔鬼試圖用誘惑、譏諷和勾引來考驗他,都被他用祈禱、懺悔、苦行,以及我們在聖人傳略中能夠學到的一切辦法予以擊退了。他常常一夜接一夜不知疲倦地仰望夜空的星星,星座們也總是常常讓他覺得困惑和迷亂。他細細觀察著星象,過去他曾在閱讀天上諸神的故事和有關人類自然天性的書籍中學到過這方麵的知識。這門學問受到教會長老們的絕對摒棄,然而他仍舊和當年學習異教知識時一樣,久久地沉湎於自己的奇思異想之中。


    當年的隱士們生活於荒涼的沙漠地帶,大都居住在有泉源、有少量綠色植物,有或大或小的綠洲之處。他們中有人孤單獨處,有的結夥同住,互相照應,就如同比薩墓園裏一幅圖畫所描繪的景象。這些隱士們修煉仁愛和憐憫心,信仰善終之道,這是一種死亡的藝術,通過逐漸放棄世界和自我而抵達彼岸,抵達救主身前,進入光明境界而永不滅亡。他們受到天使和魔鬼雙方照顧,他們創作讚美詩以驅除邪神;


    他們替人治病,為人祈福;他們似乎還以極大的熱情和無私的獻身精神來修補治療世界,那是古往今來人們縱情淫樂和粗魯野蠻所造成的。他們中有不少人顯然熟悉古代異教的淨化靈魂實驗,掌握曆史悠久的亞洲式修煉方法,但是他們卻從不談論傳授。這種種修煉方法和瑜伽功夫都無人進行傳授,因為基督徒越來越排斥一切異端事物而遭到了嚴厲禁止。


    這些隱士中有不少人在苦修生活中練成了種種特殊能力:熟諳通神祈禱,能夠按手治病,會預言未來,通曉驅魔法術,擅長判處罪惡和為人祈福。約瑟甫斯也逐漸醞釀成了一種特殊才能,隨著時光流逝,待到他的頭發變得灰白時,這一才能終於成熟結果。這是一種諦聽的本領。任何隱修士或者良心不安的世俗人,凡是來向約瑟甫斯求教,向他傾吐自己的不妥行為、煩惱、懷疑和過錯;嘮叨生活中的諸多不幸,或者自己奮力為善,卻遭受失敗,或者因而受到損失和打擊,十分悲傷之時,約瑟甫斯不僅懂得如何敞開耳朵和心扉潛心傾聽,而且懂得如何接納一切痛苦和憂慮,如何保護傾訴者,讓他把煩惱倒空,內心平靜而歸。這一才能經過漫長歲月的磨練後,最終成為他獨特的專門能力,變成了一種工具——人人信賴的耳朵。


    約瑟甫斯的美德是他的耐性、善於容忍的被動性以及巨大的緘默守秘的能力。


    來訪者日多一日,人們為傾吐苦水,消解內心的積鬱蜂擁而來,而其中有些人,即或經過了長途跋涉,好不容易才來到他的茅屋,卻缺乏仟悔的勇氣,他們遲疑不決,滿臉羞愧,難以啟齒,往往久久沉默無言,一連幾個鍾點隻有歎息而已。約瑟甫斯對待他們的態度卻一視同仁,不論對方是一瀉無餘,抑或吞吞吐吐;不論是傾心相告,抑或有所顧忌。每一個人他都同樣看待,不論那人是詛咒上帝還是詛咒自己,不論他是誇大抑或縮小自己的罪孽和煩惱,也不論他訴說的是殺人大罪還是偶然的通奸,也不論那人隻是控訴愛人的不貞或者靈魂墮落。倘若有人竟然自稱與魔鬼交往密切,或者和邪神稱兄道弟,約瑟甫斯也不會感覺驚嚇。如果有人向他滔滔不絕、久久訴說不停卻顯然隱瞞了主要真情,他也不會失去耐心;即或有人瘋狂地編造罪惡歸咎於自己,約瑟甫斯也不會生氣。人們向他訴說的一切:控告、懺悔、怨恨和良心上的責備,全都像雨水落入沙漠一般進入他的耳朵。他似乎從不對來人作任何判決,也從不表示同情或者輕蔑,盡管如此,或者正因為如此,凡是來向他懺悔的人,都會感覺不虛此行,都會覺得自己在訴說與聆聽中獲得了轉化,心情舒暢了,思想解脫了。約瑟甫斯很少給人忠告或者勸誡,更少向人訓示或者下命令。這些工作似乎不屬他的職務範圍,而來訪者也似乎都察覺了這一特點。約瑟甫斯的任務是喚醒人們的信心,他隻是接納、耐心而滿懷愛意地傾聽,幫助訪問者把尚未思考完整的懺悔圓滿完成,讓擁塞或者包裹在心靈裏的一切通暢地流瀉一空。約瑟甫斯的任務就是接納一切,而後將之包裹在自己的沉默之中。


    每次懺悔之後,約瑟甫斯的處置也全都相同。不論仟悔者的罪行是否可怕,也不論其悔罪的程度如何,他都要悔罪者與他一同跪下,齊讀禱文,然後親吻其額頭,令他離去。懲罰和製裁不是他的職責,他甚至認為自己無權發布任何正式傳教士都絕對有權宣講的赦罪詞,他以為判罪或恕罪都不屬於自己的職權。約瑟甫斯傾聽著,理解著,似乎他可以在接納過程中幫助悔罪者承受罪責,分擔罪行。約瑟甫斯沉默無言,似乎在把聽到的一切深深埋葬,讓它們永遠成為業已消逝的過去。他和懺悔者一同在悔罪後誦讀禱文,似乎視對方為教友,承認他們兩人實屬同類。他親吻對方額頭,似乎更多是教友情分,而不是教士身份,祝福的態度也更多溫馨之情而並非表麵禮儀。


    約瑟甫斯的聲譽遠播,加沙城及其附近地區盡人皆知。有時候,人們提到他,就像提起那位偉大的隱修士狄昂·普吉爾一樣肅然起敬,而後者早在十年以前便已聲名顯赫,其才能也與約瑟甫斯迥然不同,狄昂長老由於特異功能而聞名於世,他不須來訪者敘述便能夠迅速而清晰地透視其靈魂,而且常常因指責懺悔者尚未全部坦白頭腦裏的罪孽而令那個猶豫不定的悔罪者驚駭萬分。關於這位人類靈魂專家,約瑟南斯已聽說過上百個令人驚奇的故事,因而從不敢妄自比媲。這位普吉爾長老還是所有誤入歧途靈魂的卓越顧問,他是一位偉大的法官、懲罰和矯正罪行者。他處置種種悔過、苦修和朝聖事項,他判決聯姻大事,他強迫仇家和解,他的權威簡直相當於一位大主教。這位狄昂長老住在阿斯卡龍附近,求教者紛紛遠道而來,甚至來自耶路撒冷,是的,還有的來自更偏僻的遙遠地區。


    約瑟甫斯·法莫羅斯與大多數隱修士和懺悔者一樣,年複一年在消耗精神的激烈鬥爭中生活。他確實離開了世俗生活,拋棄了自己的房屋財產,遠離了大城市及其五光十色的感官享樂,然而他仍舊必須攜帶著自己的肉體同行,因而他無法擺脫潛藏於自己肉體與靈魂中的一切本能衝動,它們往往陷於苦惱和誘惑而無法自拔。


    他首先與自己的肉體進行鬥爭,待它嚴厲苛刻,讓它受酷熱和嚴寒,饑餓和幹渴的熬煎,讓它滿是創傷和老繭,直至逐漸凋萎和幹枯。然而即使在這個苦行僧的幹枯皮囊中,老亞當仍然難以意料地糾纏他,折磨他,用愚昧的貪婪、欲望、夢幻和空想引誘他。是的,我們都早已知道,魔鬼最願意光顧那些遁世和仟悔的人。因而,凡是有人前來尋求慰藉,訴說罪孽,他都認為是減輕自己悔罪生活之苦的恩典,而滿懷感激地接受。他已從中獲得了一種超越自身的精神意義和內容,因為事情本身就賦予了他一項任務。他能夠為他人服務了,或者能夠把自己作為工具而服務上帝了,可以把苦惱的靈魂引向上帝了。


    這是一種非常美妙而且確實很高尚的感覺。然而在繼續發展過程中,事實又向他顯示,就連靈魂本身也隸屬於世俗人類,也能夠變化成為誘惑和陷階。事實上,每逢有一位流浪者步行或者騎馬而來,停步在約瑟甫斯居住的山洞之前,索取一口清水,並懇請垂聽他的懺悔之時,那麽我們這位約瑟甫斯長老就會覺得渾身襲過一陣陣滿足和痛快之感,還會產生一種虛榮和自吹自擂之感,而他一經發現這類欲望便不由得深感驚恐。約瑟甫斯常常跪在地上祈求上帝寬恕,懇請不再派遣悔罪的人,不要再有懺悔者從附近的苦行僧茅屋和從世俗世界的城鎮村莊來拜訪自己這個不潔的人。倘若有一陣子果真無人前來懺悔時,他的感覺卻會很糟糕。倘若又有許多拜訪者紛紛來臨,他也會再度捕捉住自己新的老毛病。於是,約瑟甫斯就像得了熱病,聽完這人或那人的懺悔後,不是發熱就是發冷,感覺自己喪失了愛心,是的,甚至還會蔑視悔罪者。他歎息著也把這類內心掙紮接納入自己的靈魂裏,偶爾,他聽完某個人的悔罪後,在孤獨一人時嚴厲地對自己加以懲罰。除此以外,他還給自己下了規定,對待懺悔者不僅要有兄弟情誼,還得備加尊敬,而且對待自己不太喜歡的人更要比對待一般人更為尊敬,因為他應當把每一位來訪者都視為上帝派來的使者,是前來考察自己的人。歲月流逝,當他多年後已幾乎是老人時,才總算獲得了一定程度的平靜穩定感。而在許多居住在他附近的人眼中,他似乎已經毫無瑕疵,是一位已從上帝處尋得內心平靜的完人。


    而平靜也具有活生生的生命,如同其他任何生命那樣,也必然有盈虛圓缺,必然得適應環境,必然要麵臨考驗,必然經受變遷。約瑟甫斯獲得的平靜正是這般模樣,它是易變的,忽而存在,忽而消失,忽而近在眼前,好似擎在手裏的一支蠟燭,忽而相隔遙遠,好似冬夜裏高懸天際的星星。事實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新的、特別的罪惡感和誘惑感,使他的生活愈益步履維艱。它們不是什麽強大熱烈的情緒,不是勃然大怒或者本能衝動,而是恰恰相反。這是一種開頭很容易忍受的感覺,是的,最初幾乎難以覺察,因為這是一種沒有特殊痛感和失落感的情況,是一種懶洋洋、冷漠而又厭倦的精神狀態,隻能形容為消極感覺,形容為歡樂的漸漸減弱、遠去,最終完全消失。那情況就像有些陰沉日子,既無燦爛陽光,也無傾盆大雨,天空凝滯不動越來越沉重,像是在自我禁閉一般,天空的顏色灰暗,卻不是一片漆黑。


    天氣又問又熱,卻並非暴風雨前的氣勢。約瑟甫斯漸近老年之際,他的生活就逐漸成為這副樣子。他變得越來越難以區分清晨與黃昏的差別,節日和平日的差別,更越來越無法判斷自己的情緒高漲和心情沮喪的時刻,一切都變得無聊乏味、拖泥帶水,他淒然想道,這便是人的老境吧。他之所以淒然傷感,因為他原本期望人到老年便可逐漸擺脫本能衝動和欲望,讓自己的生活光輝而自在,使他得以進一步接近渴望已久的和諧完美,接近成熟的靈魂平靜。如今怎樣了呢,老年不僅令他失望,似乎也欺騙了他,他從中一無所得,唯有這種厭倦、灰色、毫無樂趣的寂寥感,還有就是無可救藥的疲憊感。最令他感到疲憊之極的是:這種為存在而存在,為呼吸而呼吸,為睡眠而睡眠,日夜生活在自己小小綠洲畔的洞穴裏,在永恒輪轉的清晨和黃昏中,在旅人和朝聖者、騎驢子和駱駝者無休無止的人流中,尤其在那些專程來訪問他的人之中,他被那些愚蠢、充滿畏懼感、像孩子般易被愚弄的人所包圍,他們前來訴說自己的生活、罪孽和恐懼,訴說受到的誘惑和為此而作的掙紮。約瑟甫斯有時感到,自己就如同這片匯聚著涓涓泉水的石砌池塘,水流先經過草地,形成一道小溪,然後流進沙地,迅速在荒野裏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一切向他傾訴的懺悔,罪孽,良心折磨,生活經曆,大小不一、真假不一、成百上千、永遠全新地流入他的耳朵。但是他的耳朵卻不像沙漠,沒有生命,它是活生生的器官,不能夠永無停頓地汲飲、吞噬和吸收,它感覺疲乏,感到履足,感到被過度濫用了,他渴望那連綿不絕的懺悔、憂慮、控訴和自我責備的語言之流能停息,渴望寧靜、死亡和沉寂能取代這種永無止境的流淌。


    是的,約瑟南斯希望結局降臨。他已經疲倦,他已經嚐夠了生活,他已經疲憊了,他的生命業已淡薄無味,也已毫無價值了。對他而言,再要一如既往地生活簡直太過分了,以致他偶爾想試試了結自己的存在,想嚴懲自己,消滅自己,如同叛徒猶大所做,把自己吊死。情況就像他開始隱修生活初期,魔鬼曾把種種感官的和塵俗的欲望、想象和夢幻偷偷注入他的靈魂一樣,如今這個魔鬼又試圖暗暗向他灌輸自我毀滅的想象,以致他每見到一棵樹的粗枝就會考慮是否把自己懸掛在上麵,每望見一片陡直的崖壁,就會掂量其是否夠高夠陡,足以把自己摔死。他反抗魔鬼的誘惑,他持續鬥爭著,他沒有屈服,然而這種掙紮卻讓他夜以繼日地生活在自我厭惡和渴望死亡的熊熊烈火之中。生活變得再也無法忍受,隻剩下憎恨了。


    約瑟甫斯有一天終於決定走這一步。當他再度登臨那座高高的懸崖時,他望見遠處天與地之間出現了兩三個小小的人影,顯然是旅行者,也許是朝聖者,還可能就是來拜訪他的懺悔者呢。一種不可抗拒的願望猛然攫住了他:快,趕快離開這裏,離開這個地方,逃開這種生活。這突然冒出的願望如此強烈,難以克製,把一切顧慮、抗議和懷疑一古腦兒統統掃清了,他自然不可能毫無感覺,難道一個虔誠的隱修者可能不受良心責備而順從某種本能衝動麽?然而,他已經在奔跑了,他匆匆趕回到自己居住的洞穴裏,他曾在這裏苦苦掙紮過許多年,體驗過無數次情緒昂揚和灰心失望的經曆。他無意識地行動著,急匆匆抓了幾把棗子,拿起一隻裝滿水的葫蘆,塞進自己破舊的背囊,背上肩頭,又取了手杖,轉身便離開了自己安靜的綠色小家園,成了逃亡者和不平靜的流浪漢,逃離了上帝和人類,尤其是逃離了他曾一度奉為至高無上的一切,逃離了他的職責和使命。


    他一開始發了瘋似地向前狂奔,似乎自己在懸崖上瞧見的那幾個遠遠的人影,果真是來追捕他的敵人。但是狂奔了一程,漫步行走了一個鍾點之後,他的畏懼焦急消退了,運動讓他感到一種愜意的疲倦,他第一次停步休息,卻不允許自己進食——日落之前不進食,已成為他神聖不可侵犯的習慣——,他那被猛然冒出想法所抑製的理性,在他休息時又再度活躍起來,它打量著他受本能驅使的行動,要重新進行判斷。他的行動當然過分草率,然而他的理性似乎沒有多少抵製,反倒很樂意的模樣,似乎認為,多少年來這是他第一次作出了純潔而無罪的行動。他的行為確實是一種逃亡,又突然又魯莽的逃亡,卻絕無任何可恥的意味。他隻是離棄了一個自己不再勝任的崗位。他用逃跑的行動承認自己否認了自己,辜負了必然在觀察自己的蒼天。他承認自己放棄了為無益的靈魂而日夜不停的奮鬥,承認自己被打敗了。


    他的理性發現,這次行動不偉大,沒有英雄氣概,沒有神賢氣息,但是卻很正直誠實,而且也似乎是不可避免的現實。直到此時此刻,他才驚訝自己為什麽直至今日才想到逃走,他忍耐的時間實在太長了啊。這時他也才察覺,自己久久死守著一個已喪失意義的崗位,實在是一種錯誤,或者說是由於受到他的自我主義和老亞當的幹擾了,這時他才開始懂得,為什麽他的久久固執不變會導致如此險惡的後果,會形成靈魂的分崩離析和頭腦失常,是的,甚至被魔鬼所盤踞,否則何以解釋自己的死亡渴望和執意自殺呢。一個基督徒自然不應和死神為敵,一個隱修士和聖徒自然應當把生命視作奉獻。然而,自殺這種想法隻能是道地的魔鬼式邪念,隻會讓自己的靈魂受邪魔驅使,而不再受天使的嗬護和管教。


    約瑟甫斯坐下身來,好一陣子完全不知所措,最後才從深深的痛悔和震撼中有所感悟,他剛剛走過幾裏路程時的思索,令他看清了自己新近一個階段的生活,也才認識到一個已屆老年男子的可怕的絕望處境,他失卻了自己的目標,日夜受到邪惡誘惑的折磨,競想吊在一根樹幹上自盡,好像那個天國裏的叛徒。倘若說這種自殺的念頭令他感到十分恐怖,那麽這種恐懼必定出自他對史前時期,對基督誕生前的古老異端邪說具有若幹殘餘知識——知道那種原始的以人作祭獻的古老習俗了——,那時候,皇帝、聖徒、部族的中選者,往往為了大家而犧牲自己,甚至用自己的手結束自己的生命這種例子也不少見。但是,這種史前時代古老習俗的回響,還僅僅是讓他不寒而栗的一個次要方麵,更令他恐懼的卻是另一個思想,歸根結蒂,救世主死在十字架上,並不意味著任何別的內容,而隻是一種自願的為人類的祭獻。


    事實如此,約瑟甫斯想到這裏,恍然覺悟,基於這種認識的預感才萌生了自己渴望自殺的衝動,這是一種粗野而惡劣的自我犧牲衝動,因為畢竟隻是狂妄地妄圖模仿救世主——或者甚至是狂妄地暗示:救世主的拯救人類工作並未完全成功。約瑟甫斯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不過也同時慶幸自己總算逃脫了危險。


    這位苦行僧約瑟甫斯對自己的新處境久久沉思著,有一陣子認為自己沒有追隨猶大或者上十字架的基督,而采取了逃亡行動,是一種重新把自己交給上帝的行動。


    然而,他越是清晰地認識自己剛剛逃離的地獄,心裏就越發羞愧和沮喪,直到後來這種悲哀之情競像一口食物梗塞了咽喉。不幸感不斷膨脹,發展成了無法忍受的壓力,接著,突如其來地痛哭了一場,於是奇跡般地治愈了他的傷痛。哦,他已有多長時間不會流淚了!淚如雨下,模糊了他的視線,卻止住了那種死一般的絞痛。當他重新清醒過來,感覺到自己嘴唇上的鹹味後,才發現自己確實哭泣過,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好似又成了純潔的小孩,不知何為邪惡了。約瑟甫斯微微笑著,對自己的哭泣略感羞愧,終於站起身子,重又啟程前行。他心裏茫茫然,不知道自己應該逃向何處,也不知道未來又將如何。他想自己正如同一個孩子,沒有任何意向和矛盾可以輕輕鬆鬆地上路,他覺得遙遠處傳來悅耳的召喚聲,似乎在引導自己向前,他的這場旅行如今似乎不再是逃亡而是一次返鄉之行了。他現在漸漸疲倦了,他的理性也疲倦地沉默了,也可以說是休息了,或者也可以說是純屬多餘了。


    約瑟南斯在一個水潭旁過夜,那裏已駐紮著一小隊旅客和幾匹駱駝。客人裏有兩位婦女,他隻舉手打了個招呼,避免相互交談。天色擦黑時,他咀嚼了幾粒棗子,做完祈禱後便躺下休息了;忽聽得兩個男人在附近低聲交談,好像是一老一少,他隻聽得清談話的片言隻字,然而就是這些言語也引起了他的注意,足夠他思索半夜的了。


    “很好,”他聽見那長者的聲音在說,“你要去向一位虔誠的賢者懺悔訴說,這是好事。我告訴你,這些人什麽都懂,他們不是隻會一點點,其中有些人還會施魔法呢。倘若有頭獅子猛烈撲來,他隻須喊叫一聲,那隻猛獸就蹲下來,夾起尾巴悄悄走開。我告訴你吧,他們會馴獅子。他們中有一個特別神賢的人,他死後,那些被他馴順的獅子竟替他掘了墓穴,還執起泥土築成了美麗的墳墓,其中有兩頭獅子還日夜替他守墓,守候了很長時間。其實他們不隻是會馴獅子,有一次,某個隱修士還用禱文鍛打改造了一個羅馬百人隊長的環良心,那可是隻殘酷的野獸,是全阿斯卡隆最壞的軍人,他卻用禱文鍛造了那顆黑心,變得膽小如鼠,總想找一個地洞把自己藏起來。這個壞蛋後來變得安靜而且怯生生怕人,人們幾乎認不出他來了。


    當然,這件事還有頗可思考的情況,因為這個人不久就去世了。“


    “那位聖徒死了?”


    “嗅,不是的,是那個羅馬軍團的百夫隊長。他叫法羅,受到那位聖徒申斥又喚醒良知後,卻很快就崩潰了,——先是發了兩次高燒,三個月後就死了。嗯,他死了大家不覺得有損失。不過我常常思索,那位聖人也許不僅隻驅逐了他身上的魔鬼,甚至還念了另一個小小的咒語,把這個男人也送還了大地。”


    “一個虔誠的聖徒會做這等事?我可無法相信。”


    “信不信由你,我親愛的。事實上從那天開始,一個人就徹底變了,還不可以說是中了法術,何況三個月之後……”


    沉寂了片刻後那個年輕人又開口說話了。“這裏也有一位聖徒,就住在這兒附近,他孤獨一人居住在通往加沙的大路附近,在一道小泉水畔。他的名字叫約瑟甫斯·法莫羅斯,我已聽說了他的不少事跡。”


    “是麽,說了什麽!”


    “人們說他虔誠得驚人,從來沒有注視過女人。倘若有駱駝隊經過他偏僻的住地,而有隻駱駝上又坐著一位婦女,那麽她即使戴著厚厚的麵紗,他也都會立即轉身,迅速消失在洞穴裏。有許多人去向他懺悔,去的人多極了。”


    “不至於吧,否則我也早就聽說他的名字了。你說的這個法莫羅斯,他有什麽特別能耐呢?”


    “哦,我知道人們都去向他懺悔。如果他不是如此與人為善,又無所不知,那麽人們就不會蜂擁而去了。此外,傳說他幾乎不大開口,從不罵人和向人吼叫,也從不懲罰人或者類似的處置。人們說他為人溫和,甚至是個羞怯的男子。”


    “哦,他既不叱責人,也不懲罰人,甚至不愛開口說話,那麽他怎麽幫人呢?”


    “他隻是默默傾聽,發出奇妙的歎息,還有就是劃十字。”


    “什麽!競有這樣一種不合格的聖徒,你不見得愚蠢到向這種啞巴大叔去懺悔吧?”


    “是的,我正想這麽做。他住得離這兒不遠,我會找到他的。今天傍晚有個窮苦的修士曾在這片水潭畔閑散站立。明天早晨我就去問他,我看他也好像是位隱士。”


    老人生氣了。“你還是把這個泉水隱士拋開吧,讓他蹲在自己的洞穴裏吧卜個男子漢,隻會傾聽和歎息,又害怕麵對婦女,這個男人成不了事的!別去找他,我告訴你一個必得去訪問的人名吧。他確實住得離此地很遠,要過了阿斯卡龍才到,但他是當今最出色的隱士和仟悔長老,他的名字叫狄昂。人們都稱呼他狄昂·普吉爾,普吉爾的意思是拳擊勇士,因為他能擊退一切妖魔鬼怪。凡是有人去向他訴說罪孽,我的小兄弟,這位普吉爾不會連連歎氣,緘口無言,而會直言相告,用自己的辦法把那個人的鐵鏽刮幹淨的。據人傳說,他曾鞭打過一些懺悔者,還曾讓一個人赤裸膝蓋在岩石上跪了整整一夜,最後叫他拿出四十枚銅板布施窮人。我的小兄弟,你可以去看望這個人,他會讓你大吃一驚的。當他直瞪瞪注視你時,他的目光便看穿了你的五髒六腑,讓你渾身哆嗦。那個人從不唉聲歎氣,他有真本領。誰若常常失眠,做惡夢,有幻覺,就得去找普吉爾,我告訴你吧,他有辦法教這個人恢複正常。我說的這些事,絕不是道聽途說得來。告訴你吧,因為我親自到過他那裏。


    是的,我親自去過,我也許是個可憐蟲,不過我確實曾去拜訪隱修士狄昂,這個拳擊勇士,他是上帝的使者。我去的時候情況十分悲慘,我帶著肮髒不堪的良心去他那裏,離開的時候卻幹幹淨淨,像一顆晨星晶亮清明,也像我的名字大衛一般真實可靠。請你牢牢記住:他名叫狄昂,人們稱呼他普吉爾。你盡快去看他吧,你會體驗到什麽叫奇跡的。有許多行政長官,年長的名流,還有大主教,都常去向他討教呢!“


    “是的,”年輕人表示同意道,“如果我下次再去那一帶時,我會考慮訪問他的。然而今天是今天,這裏是這裏,我今天既已來到這裏,而約瑟甫斯又住在附近,我又聽說過他的許多善良好事……”


    “他有好事!這個法莫羅斯會對你有什麽好處呢?”


    “我喜歡他的不訓人不罵人。我得承認,我喜歡這種作風。我既不是軍官,也不是大主教。我隻是個小人物,而且性格也比較怯懦,我也許受不了火藥味十足的款待。天曉得,我為什麽要反對別人的溫和態度。”


    “我興許也喜歡溫和款待!可是這得等你訴說完畢,受過懲罰,獲得淨化之後,我以為,也許那時才是溫和款待的合適時機。你渾身汙穢,髒得像條豺狼,站在你的懺悔長老和法官麵前聽候發落,那可不行!”


    “好吧,好吧。我們不該大呼小叫的,別人都想睡覺呢!”


    那位青年人又忽然輕輕笑著說道:“我剛剛想起了一件關於他的趣事,也告訴你吧。”


    “誰的趣事?”


    “他的,約瑟甫斯長老的。他有一個老習慣,每當來人向他訴說過、懺悔過之後,他都要為此人祈福,並在告別時在那人額上或臉頰上親吻一下。”


    “是麽,他現在還這樣做嗎?這真是他的可笑習慣。”


    “還有呢,你也知道他十分羞於會見婦女。據說,有一個住在附近的妓女,某一天穿著男人衣服去找他,他沒有看出來,聽完了她編的一派胡言。待她懺悔完畢,他恭恭敬敬向她鞠了一躬,還十分莊重地與她親吻告別。”


    老人不禁爆發了哈哈大笑,另一位趕緊叫他“輕一點,輕一點”,於是約瑟甫斯便聽不清他們後來的對話,隻聽見一陣子壓低了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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