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持神的化身之一,是偉大的英雄拉摩,當這個毗濕奴的人形化身,與惡魔之王大戰並將其殺死後,又以人類的形象再度進人人類的輪回循環之中。他的名字叫拉華納,住在恒河之畔,是一位尚武的王公貴族。他就是達薩的父親。達薩幼年喪母,父親又很快續娶了一位美麗而又有野心的婦女,並隨即有了另一個男孩,這個後母便把達薩視為眼中釘。她嫉恨長子達薩,一心想讓自己的親生兒子納拉繼承統治地位。因此她總是想方設法離間達薩和父親的感情,一有機會就把孩子從父親身邊驅走。然而拉華納宮廷裏有一位婆羅門貴族華蘇德瓦,擔任著朝廷祭司要職,看穿了她的惡毒用心,並決意挫敗她的詭計。華蘇德瓦憐憫這個男孩,尤其他覺得小王子達薩具有母親的虔誠性。清,也繼承了她的正直秉賦。華蘇德瓦時時暗中照看著小達薩,不讓他受到傷害,還注意著一切機會,設法讓孩子脫離繼母的魔掌。


    國王拉華納飼養著一群供祭獻用的母牛,它們被視為不可侵犯的聖牛,因為它們的牛奶和奶油是專門用於供神的。這群母牛享受著全國最好的牧場。


    有一天,一位照看聖牛的牧人,運送一批奶油來到宮中,並報告說,現今牧放聖牛的那一地帶,已經呈現於旱的跡象,因此,一部分牧人認為,應當把牛群帶往更遠處的山裏去,那裏水源豐足,青草鮮嫩,即使到了最幹旱的時期,水源也不會匱乏。


    婆羅門人華蘇德瓦認識這位牧人已有多年,知道他是一個忠實善良的男子漢,始終把他視為心腹。第二天,當小王子達薩不知去向,再也尋找不到時,就隻有華蘇德瓦和這個牧人知道這次失蹤的秘密。小男孩達薩已被牧人帶進了深山。他們走在緩緩移動的牛群間,達薩很樂意參加牧人的行列,高興地跟著放牧。達薩在放牧生活中逐漸長大,變成了牧童,他幫著照料母牛,學會了擠奶,他和小牛犢一起嬉戲,在樹下玩耍,渴了就喝甜甜的牛奶,赤裸的雙腳沾滿了牛糞。達薩喜歡這種生活,他熟悉了牧人和牛群,熟悉了樹林、樹木和種種果實,最喜愛芒果樹、無花果樹和瓦楞伽樹,他在碧綠的荷花塘裏采摘甜嫩的鮮藕,每逢宗教節日就用火樹花朵替自己編織和戴上一隻鮮紅的花環。他也熟知了一切野生動物的生活方式,懂得如何躲避老虎,如何與聰明的檬和快樂的豪豬結交朋友。雨季來臨時,達薩便在半明半暗的山間避風雨小屋裏和孩子們一起玩遊戲,唱兒歌,或者編織籃子和蘆席,以打發漫長的時光。達薩雖然並未完全忘卻自己的老家和舊日宮廷生活,不過在他心裏早已是一場夢景了。


    有一天,牛群遷移到了另一個地區,達薩便跑到森林裏去,想尋找可口的蜂蜜。


    自從他認識了森林之後,便深深愛上了它,尤其是眼前這座森林,簡直美麗得驚人。


    陽光透過樹葉和枝叉像金蛇一般翻轉躍動;鳥兒的鳴叫,樹梢的風聲,猴子的啼嘯,混和成了美妙的樂音;光和聲在這裏交織成了一幅亮晶晶的神聖光網。還得加上各種各樣的氣息,花朵的芳香,樹木、葉片、流水、苔蘚、動物、果實、泥土和黴菌的氣味,有的苦澀,有的甘甜;有的粗野,有的恬靜;有的愉快,有的悲哀;有的刺鼻,有的柔和,種種氣息時而匯聚在一起,時而又四下分散。間或可以聽到一道泉水在不知哪處山穀裏奔騰的聲息。偶爾也可以望見一隻帶有黃色黑色斑點的綠蝴蝶飛翔在一片白傘形花叢上。有時也會聽見濃密樹叢間一根樹枝折斷的聲音,樹葉籟籟然紛紛飄落的聲息,或者有隻野獸在黝暗樹林深處吼叫,或者是一隻母猴在生氣地嗬斥自己的小猴。


    達薩忘記了尋找蜂蜜,他傾聽著幾隻羽毛絢麗小鳥婉轉啼鳴,忽然發現了高高羊齒植物間有條隱隱約約的小徑,那片高大羊齒植物叢好似大森林裏一座茂密的小森林,而那條狹窄的羊腸小道隻能容一人步行穿越。達薩小心翼翼地循著小徑向前走去,來到一棵有著許多樹幹的大榕樹下,樹下有一座茅屋,一座用羊齒植物枝葉編織和搭成的尖頂帳篷。茅屋旁邊的地上坐著一個人,那人身體筆直,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兩手放在盤起的雙足之間,在他雪白頭發和寬闊額頭下,一雙眼睛平靜地、專注地望著地麵;眼睛雖是睜開的可對事物卻視而不見,是在向內反觀。達薩知道,麵前是位聖人和瑜伽僧人,他從前見過這樣的聖人,知道他們都是受到神道寵愛的可敬長者,向他們表示敬畏是應該的。但是這位聖人把自己隱居的茅屋構造得如此美麗,他那靜垂雙臂筆直端坐的禪定姿態,強烈吸引了這個孩子,感到他比以往見過的任何聖人都更為奇妙和可敬。他端坐不動,卻好似飄浮在空中,他目光茫然,卻好似洞穿了一切事物,他身體周圍環繞著一種神聖的光暈,一種尊嚴的光圈,一種熊熊燃燒的火焰和瑜伽法力交融而成的光波,這些全都是男孩無法穿越,也不敢用一聲問候或者一聲驚叫而進行幹擾的。聖人的莊嚴法身,從內部煥發出的光彩,使他即使靜坐不動也以他為中心放射出一道道光波和光線,就像從月亮上射出的光芒一般。而他的法身也以一種積蓄而成的巨大神力、一種凝聚積存的意誌力量,在他四周編織起了一張巨大的法網,以致達薩覺得:眼前這位聖人隻要發一個願望或產生一個念頭,就能夠殺死一個人,或者重新救治這個人。


    這位瑜伽行者一動不動,好似一棵樹,然而樹葉和枝條總還要隨風擺動,他卻像石雕的神像一般在自己的位置上紋絲不動,以致這個男孩一見到這位僧人後便好像中了魔法,被這幅景象所吸引所捆綁,也一動不動地定在原地。達薩呆呆地站著,瞪視著這位大師,看見一片陽光落在他肩上,一絲陽光照在他一隻垂落的手上,又見這細微的光點緩緩遊動離去,又落下了新的光斑,達薩驚訝地看著,漸漸開始明白,這些陽光對麵前的僧人毫無作用,附近森林裏鳥兒的啼鳴,猴子的叫聲也同樣不起作用,就連那隻停在他臉上,嗅過他皮膚,又在他麵頰上爬行了一段才重新飛走的棕色大野蜂,也對他沒有作用。——森林裏全部多彩多姿的生命,均與他了無關係。達薩覺察到,這裏的一切,凡是眼睛能見到,耳朵能聽到的,不論其美麗抑或醜陋,可愛抑或可憎——統統全都與這位神聖的僧人毫無瓜葛。雨不會讓他覺得寒冷或者沮喪,火也不能夠讓他覺得灼痛,整個周圍世界對他而言,全都不過是無關緊要的表象。於是,男孩腦海裏隱約升起一種想象;事實上這整個世界,也許也僅僅是鏡花水月,隻不過是從不可知的深處吹來的一陣微風,浮在海麵的一個漣漪而已,達薩產生這一想象,並非出於理性的思想,而是由於這位王子牧童感覺到了一種穿透全身的恐怖戰栗和微微的眩暈,這是一種驚嚇和危險之感,同時又是一種強烈的渴望感。因為,他切實覺得眼前的瑜伽行者已經突破了世界的表層,已穿越表象世界而下沉深入了一切存在的基礎,深入了萬事萬物的內在奧秘之中。他已破除了人類感官知覺的魔網,已經不受任何光線、音響、色彩和知覺的影響,牢牢固守居留在自己的本質實體之中了。達薩雖然曾經受過婆羅門教的熏陶,獲得過神光照射的恩惠,卻並無能力用理性智慧理解這種感覺,更不知道如何用語氣加以敘述,但是他切實感覺到了,如同一個人在極樂的時刻總會感到神就在自己近旁一般。如今他由於對這位僧人景仰愛慕而生的驚然敬畏之情,讓他有了這種感覺,還由於他愛這個人,渴望去過與他同樣靜坐人定的生活,而有了這種感覺。更令達薩驚訝不已的是:這個老人讓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回憶起了往日豪華的宮廷生活,不禁暗暗傷心,便呆呆佇立在那片羊齒植物小叢林的邊緣,忘卻了飛翔而過的小鳥,忘卻了身邊竊竊私語的樹木,更忘記了附近的森林和遠處的牛群。他沉3麵於魔術的力量,定睛凝視著靜修者,完全被對方不可思議的寂靜和不可接觸的神態所折服,也為他臉上那種清澈澄明,形態上的從容含蓄,以及對自己職責的奉獻精神所歎服。


    事後,達薩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在那裏呆了多長時間,兩三個鍾點,還是站了幾天。當那種魔力終於離開他,達薩不聲不響重新穿過羊齒植物叢間的羊腸小道,找到走出森林的道路,最後回到那片寬闊的草地和牛群旁邊時,他自己也說不出曾經做了些什麽。他的靈魂仍然為魔力所索繞,直到有個牧人嗬斥他,這才清醒過來。


    那人對著達薩大聲嚷嚷,責罵他離開牛群時間太長,然而男孩隻是瞪大眼睛吃驚地望著他,好像根本聽不懂他說的話,那人被孩子不尋常的陌生眼神和莊嚴的表情嚇了一跳。過了好一忽兒,那位牧人才開口問道:“親愛的,你去哪了?你是見了神,還是遇了鬼啦?”


    “我去了森林,”達薩回答,“我去那裏原本想尋找蜂蜜。可是我忘了尋蜜的事,因為我見到了一位聖人,一個隱居者,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正在潛心靜修或者在默默祈禱,當我看見他的臉閃爍出光芒時,不禁看呆了。我站著看他,站了很長時間。我想今天傍晚再去一次,給他送些禮物,他是一位聖人呢。”


    “這是對的,”牧人說道,“帶些鮮乳和甜奶油給他。我們應當尊敬聖人,也應當供養聖人。”


    “我不知道怎麽稱呼他?”


    “你不必招呼他,達薩,你隻需向他行禮,把禮物放在他麵前就可以了。不必有任何其他舉動。”


    達薩照辦了。他費了一番工夫,才重新找到那個地方。茅屋前的空地上杳無人影,他又不敢闖進茅屋去,隻得把禮物留在屋門口地上,返身離去。


    牧人們在這一帶放牧期間,達薩每天傍晚都送禮品去,白天也去過一回,發現這位聖人又在靜修入神,他又情不自禁地站了很久,領受著聖人散射出的極樂之光,覺得內心歡暢幸福。


    後來他們離開了這一地帶,把牛群趕到另一片草地牧放,達薩仍然久久不能忘懷自己在這處森林裏的經曆和感受。偶爾,達薩也像一般男孩子那樣,每當獨處之時,就想象自己是一個修煉瑜伽功的隱士。隨著歲月的流逝,這種記憶和夢想也日益淡化,男孩達薩也漸漸長成了強壯的青年,和同齡夥伴一起遊戲、運動和角力的興趣也越來越濃。然而達薩的靈魂深處仍然遺留著一絲微弱的閃光,一些隱約的遐想,也許有朝一日能夠借助瑜伽的威嚴和力量恢複自己失落的王族生活和王子權力。


    有一天,他們來到首都附近放牧,一位牧人從城裏回來時帶來了宮廷正在籌備一場巨大慶典的消息。由於拉華納國王年老衰弱,難以勝任國事,已擇定日期,要把王位傳給他的兒子納拉。


    達薩很想去觀摩慶典大會,以重睹闊別已久的首都,他孩提時就離開那裏,腦海裏隻剩下一些模糊不清的記憶。他要傾聽慶典的音樂,要觀看節日遊行,還要一睹貴族們的角力比賽,當然也想看一看那個陌生世界裏市民們和權貴們的風采,因為在故事和傳說裏,都把他們描寫得像偉大的神人一般,盡管他也知道,這些僅僅是童話傳說,甚至比傳說更不可靠。達薩心裏也明白,很早很早以前,這個世界也曾是他自己的世界。


    牧人們得到命令,要運一車奶油去宮廷,作為慶典用的祭品。牧隊隊長挑選了三名運貨的青年,達薩很高興自己是三人中的一個。


    他們在慶典前夕把奶油運進了宮裏,負責祭祀事務的婆羅門華蘇德瓦接收這車貨物,卻沒有認出眼前的青年正是達薩。接著,三個青年牧人也加入了慶典的人群。


    一大早,慶典活動便在婆羅門祭司主持的祭獻儀式中開始了,他們看見大塊大塊金黃色奶油投入到火焰中,立即轉化成向上躍動的火舌,忽閃著亮光的濃密煙霧高高衝向無垠的天際,以饗天上的三十位神道。三位年輕人看到遊行隊伍中有一隊馱著金碧輝煌轎輿的大象,有位年輕騎上端坐在花團錦簇的皇家轎輿裏,他正是青年國王納拉。他們聽見鼓聲敲得震天響。整個場麵規模宏大,炫人耳目,但也多少顯得可笑,至少在年輕的達薩眼中如此。達薩對這片喧鬧,對無數車輛和裝扮華麗的駿馬,對整個富麗堂皇的誇耀場麵,感到又驚訝又著迷,此外他還覺得那些在皇家轎輿前跳舞的舞女十分有趣,她們舞動著苗條而又柔韌的肢體,猶如出水芙蓉的莖杆那樣婀娜多姿。達薩對首都的宏偉壯麗感到震驚,盡管他如此著迷和喜悅,但在他的心裏仍保留著一種牧人的清醒意識,歸根結蒂,都市的浮華是他所輕蔑的。


    他想到自己是真正的長於,而眼前這個同父異母兄弟——他過去已把他忘得一幹二淨了——卻塗抹油膏,繼承了王位,其實應當是他達薩坐在綴滿鮮花的皇家轎輿裏巡遊的,不過他倒沒有考慮這個問題,倒是對轎子裏納拉的模樣頗為討厭,那少年顯得又愚蠢又醜惡,一&帕命不凡的虛浮樣子。達薩很想教訓教訓這個扮演國王的自高自大的小子,卻無機可乘,何況可看、可聽、可樂,又賞心說目的東西實在太多,於是他很快便忘記了這件事。城裏的婦女們個個模樣姣好,目光、舉止和言談十分俏皮活潑,她們拋給三位年輕牧人的一些話語,讓他們久久不能忘懷。她們的話裏無疑含有譏諷意味,因為城裏人看待山裏人,正如山裏人看待城裏人一樣,總有點輕視對方。盡管如此,對於這些幾乎一年四季都生活在廣闊的藍天下,天天食用新鮮牛奶和乳酪,因而又英俊又強壯的年輕牧人,城裏的婦女們都非常喜歡他們。


    慶典結束後回到山裏的達薩已是一個成年男子。他開始追求姑娘,為此而與其他青年男子進行過許多次拳擊和摔跤比賽。有一次他們放牧到一個新的地區,那裏環境優美,有大片平坦的牧場,有許多泉水,泉源附近長著繁茂的藺草和竹林。他在這裏遇見了一位叫普拉華蒂的姑娘,並瘋狂地愛上了這個美麗的女子。她是一戶佃農的女兒,達薩愛她愛得很深,為了贏得她的芳心,不惜拋棄其他一切。一段時期後,當牧人們必須遷移去另一地區時,他不聽從任何規勸和警告,放棄了自己曾如此熱愛的牧人生活,決意和大家道別。因為普拉華蒂已答應嫁給他,他便成了當地的定居者。婚後,他耕種嶽父的麥田和稻田,幫助全家磨麥和砍柴。他用竹子和泥巴替妻子建了一座茅屋。


    愛情必然是一種無法抗拒的巨大力量,以致讓一個年輕人感動得放棄了以往喜歡的一切:愛好、朋友和老習慣,並且徹底改變了生活方式,而在一群陌生人中間扮演可憐的女婿角色。普拉華蒂的美實在太強大了,從她的臉和軀體上放射出來的令人愛憐的吸引力實在太強大大誘人了,使達薩完全看不見其他的一切,向她徹底獻出了自己。事實上,他在她的懷抱裏確實感到了巨大幸福。人們聽說過許多傳說故事,講到有些天上的神仙和聖者受到迷人的女子的誘惑,整天、整月、甚至整年和這個女人相擁在一起,沉3麵於肉欲之中,難解難分,忘卻了任何其他事情。也許達薩當時也有把命運都押在愛情上的願望。然而命運注定他不能夠長期擁有這種幸福。他的愛情生活隻維持了大約一年光景,而且就連這短短的時間裏也並非隻有快樂幸事,卻也摻雜著無數瑣碎的煩惱。有嶽父貪婪的索取,有小舅子的冷嘲熱諷,還有愛妻的種種小脾氣。不過隻要他和她一起上床,一切煩惱便統統被拋到了九霄雲外。這就是她的微笑的魅力。他隻消一撫摩她那細長的軀體,她那青春的肉體就好似千萬花朵盛開的樂園,散發出濃鬱的芳香。


    達薩的快活生涯還不足一年的時候,有一天,喧鬧和騷擾打破了這一帶的平靜。


    一個騎馬飛奔而來的欽差發布消息說:年輕的國王即將駕臨,隨即出現了軍隊、馬匹和大批隨從人員,最後是年輕的納拉本人。他們要在附近地區狩獵,於是四麵八方都紮下了帳篷,到處都傳出了馬匹嘶鳴和號角奏響的聲音。


    達薩對這一切不聞不問,他照舊在田地裏幹活,照顧著磨坊,回避著獵人和朝臣們。可是有一天他從田間回到自己小屋的時候,發現妻子不在家裏。他曾嚴格禁止她在這段時間裏走出門外,這時不禁心如刀刺,並且預感到大禍正降臨到自己頭上。他匆匆趕到嶽父家中,不但沒有發現普拉華蒂,並且沒人肯告訴他普拉華蒂去了哪裏。他內心的痛苦更加劇烈了。他搜索了菜園和麥田,他在自己的茅屋和嶽父的住屋之間來來回回尋找了整整兩天,他在田野中守候傾聽,他爬到井裏呼喊她的名字,請求她,詛咒她,到處搜尋她的蹤跡。


    最後,他最年幼的小舅子——還是一個男孩——向他說了實情,普拉華蒂和國王在一起,她住進了他的帳篷,人們曾看見她騎在國王的馬上。


    達薩攜帶著放牧時常用的彈弓,偷偷潛近納拉駐紮的營地附近。無論白天黑夜,隻要警衛們稍一走開,他就向前潛近一步,然而,每當警衛們再度出現時,他又不得不立即逃開。後來他爬上一棵大樹,躲在枝葉間俯視下麵的營地,他看見了納拉,那張臉他曾在首都的慶典中見過,曾經引起自己的憎厭之情。達薩看見他騎上馬,離開了營地,幾個鍾點後,他回來了,下馬後撩起了帳篷的門簾,達薩看到一個年輕婦女從帳篷內的陰暗處走向門邊,上前來迎接歸來的男人,當他一眼看出那年輕的軀體正是自己的妻子普拉華蒂時,幾乎驚得從樹上墜落下來。事實已是確定無疑,他內心的壓力也越加強烈而難以忍受。盡管他從普拉華蒂對自己的愛情中獲得過巨大的快樂,然而如今從她對自己的傷害中獲得的氣惱、憤怒和屈辱也同樣巨大,是的,甚至更加大。這便是一個人全心全意隻愛一個女人的結果。如今這唯一的對象已失落,他便理所當然地垮了下來,他站在廢墟間茫茫然一無所依。


    達薩在附近一帶的叢林裏遊蕩了一天一夜。每次因筋疲力盡而短暫休息後,他內心的痛苦又驅使他再次站起身子。他不得不繼續前行,他感到自己必得向前走,一直走到世界的盡頭,走到自己生命的盡頭,因為這一生命已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和光輝。然而他卻並未走向不可知的遠方,始終還在自己遭遇不幸之處的附近徘徊,在他的茅屋、磨坊、田地和皇家狩獵營地周圍打轉。最後又躲上了那棵可以俯覽帳篷的大樹的濃蔭裏,他在樹葉間潛藏著,守候著,好似一頭饑餓的野獸苦苦伺候著獵物,直到可以釋放全部最後精力的瞬間來臨——直到國王走出帳篷的那一瞬間。


    他輕輕滑下樹幹,拉開彈弓向仇人射去,石塊正中對方腦門。納拉立即倒下了,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周圍卻沒有絲毫動靜。還沒有待那陣複仇後的快感消失,達薩轉瞬間就被恐懼感震住了,深深的寂靜是多麽令人驚恐。於是他不等被殺者身旁出現喊聲,趁仆從們尚未蜂擁而至之前,便躲進了樹叢,向前走下山坡,穿過竹林,消失在山穀之中。


    當他從樹上跳下,當他飛速發出石彈,致對方於死地之際,他感覺自己的生命也好似會隨之熄滅,好似他竭盡全力要讓自己與那致命的石彈一起飛入滅亡的深淵一般,隻要那個可憎的仇人死在自己之前,哪怕隻早一刹那,他也甘願同死。事實卻出乎他的意料,接踵而來的竟是一片死寂,於是一種他自己意識不到的求生欲望,把他從那已張開大口的深淵邊緣拉了回來。一種原始本能掌握了他的意識和四肢,驅使他進入了森林和竹林濃深之處,命令他快快逃跑,快快躲藏自己。“


    直到他抵達一個僻靜的避難地點,已經逃脫了迫在眉睫的危險之際,這才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情況。當他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略略喘一口氣的時候,當他因為脫力而喪失信心以及清醒地意識到自己麵臨絕境的時候,他都曾對自己的逃跑偷生感到失望和憎惡。然而當他歇過氣來,也不再累得眩暈之後,憎惡感又轉化成了頑強的求生欲望,心靈深處又充盈了讚同自己行為的狂熱喜悅。


    附近地區很快就鋪開了搜捕殺人犯的人群,他們白天黑夜到處搜尋,卻始終徒勞,因為達薩一直無聲無息地隱藏在他的避難處——一個老虎出沒之地,無人敢於過分深入。他睡一小會兒,警惕地觀望一會兒,再繼續向前爬行一段路程,然後再略略休息。事件發生後的第三天,他已經越過了丘陵地帶,隨即又不停頓地繼續朝更高的山峰攀登。


    達薩從此開始了無家可歸的流浪生涯,這種生活使他變得比較堅硬和冷酷,卻也比較聰明和懂得舍棄了。盡管如此,他還是常常在深夜裏夢到普拉華蒂和往日的快樂,或者應當說是他曾經認為的快樂。他還更多地夢到追捕和逃亡,常做一些嚇得心髒停止跳動的惡夢,例如:他在森林裏奔跑,一群追捕者則擊著鼓、吹著號角在後追趕;他在穿越森林和沼澤,橫過荊棘地帶,跨越搖搖欲墜的朽爛橋梁之際,總有一些重物,一副重擔、一隻包袱,或者某種裹得嚴嚴的不明何物的東西背在身上,他不知那是些什麽東西,隻知道是一種極珍貴,任何情況下都不可放棄的東西,那東西價值連城,因而會招致災禍,也許那是一件寶物,也許還是偷來的東西,緊緊包裹在一塊有紅藍圖案的花布——就像普拉華蒂那件節日花袍-一之內。他就如此這般一直向前逃亡、潛行著,背著這個包袱,這件寶物或者偷來之物,曆盡了艱難和“危險,他穿越過樹於低垂的森林,翻越過高聳入雲的山崖,他心驚膽戰地繞過可怕的毒蛇,走過鱷魚成群河流上搖搖晃晃的狹窄木板,直到筋疲力盡才站停下來,他摸索著包裹上的繩結,解了一個又一個結子,然後攤開包袱布,他用顫抖的雙手取出那件寶物,卻是他自己的頭顱。


    達薩過起了隱居生活,雖然還是不斷流浪,卻不再見人就逃,隻是盡量避免與人們打交道。有一天他走過一片青翠的丘陵地帶,遍地綠草十分悅目,令人心情舒暢,似乎大地正在歡迎他,並且在對他說:他一定早已認識它們了!他時而認出了一片草地,茂密的開花青草正柔和地隨風擺動,時而又認出了一片闊葉柳樹林,它們提醒他回憶起一段純潔無瑕的快活日子,那時候他還全然不知道什麽叫迷戀和妒忌,什麽是憎恨和複仇。達薩看見了兒時曾與同伴們一起放牧牛群的廣闊草場,那曾是他度過少年時代最快樂時光的地方,回溯往日,他覺得已宛如隔世。一種甜蜜的哀傷之感不由從他心頭湧起,應和著此情此景對他表示的歡迎之音:銀色楊柳擺動的沙沙聲,小小溪流快活的有節奏的淙淙聲,鳥兒的啁啾和金色野蜂的嗡嗡飛舞聲。這裏的一切聲響和氣息無不顯示出安穩隱居的意味。當年他過著依水傍草的流浪牧人生活時,從未覺得一塊陌生地方會給與自己如此溫馨的回家之感。


    在這種靈魂之音的陪同和引導下,達薩帶著一種返鄉戰士的感情,滿懷喜悅地漫遊了這片風光宜人的土地。在幾個月的可怕逃亡生活之後,他這才第一次感到自己不是一個異鄉人,一個被追捕的逃犯,一個注定要死的人,而是一個可以敞開心懷、毫無思慮、毫無渴求地把自己完全徹底地托付給麵前這一清靜愜意現實的人。


    他懷著感恩和略微驚訝的心情迎接著自己新的、不同尋常的、也是從未體驗過的狂喜心清,迎接著這種一無所求,這種輕鬆自如,這種自由自在品味觀賞的情趣。他覺得自己受到了翠綠草地盡頭處那座森林的吸引。他走進樹林,站在撒了一地金色陽光斑點的樹下,這種回返家鄉的感覺更加強烈了,好像識途老馬似地雙腳不由自主地引領他走上了那條狹窄的小路,穿過一片羊齒植物叢林後——大森林裏的一片濃密小樹林——便來到了一幢小小的茅舍之前。茅屋前坐著一位紋絲不動的瑜伽僧人,這正是他往昔曾來暗暗瞻仰,並奉上鮮奶的聖者。


    達薩停住腳步,恍如大夢初醒。這裏的一切都依然如故。這裏沒有時間流逝,沒有謀殺和痛苦。這裏一切都靜止不動,不論是時間還是生命都堅固如水晶,靜默而永恒。他凝視著老人,當年第一次望著老人時內心湧動的景仰、熱愛和渴望的情感又重新降臨了。他望望那座茅屋,想道,下次雨季到來之前,很有必要進行一番修繕。於是他小心翼翼地大膽向前走了幾步,踏進小屋後向四周瞥了一眼,發現裏麵幾乎空無所有。屋內有一張樹葉堆起的床鋪,一隻裝著少些飲水的水瓢和一隻空無一物的韌皮籮筐。他拿起籮筐,走進樹林,試圖找些食物,他取回了水果和一些甜味的樹心,接著又把那隻水瓢裝滿了新鮮的水。


    這就夠了,在這裏生活的人就隻需要如此少量的東西。達薩蹲坐在地上,沉入了夢境。他很滿足於寂靜和平的夢幻般林中環境,他也很滿足於自己的情況,很滿意內心的聲音把他引導到少年時代就曾讓他體驗到平靜、幸福和返鄉之感的場所來。


    達薩就這樣留在了沉默無言的瑜伽行者身邊。他更新了老人鋪床的樹葉,尋找兩個人的食物,修好了舊茅屋,並開始在不遠處為自己另建一座新茅屋。老人似乎容忍了他,然而達薩不能確定他是否真正承認自己。因為老人每回從入定中站起身於,總是隻為了吃一點東西,或者去樹林裏略略走動一下。達薩生活在老人身邊就像一個仆人生活在一個大人物身邊,或者應當更確切地說,像一隻小小的家畜,譬如小鳥或者檬活在人類中間,盡管很殷勤,卻很少受到重視。由於他逃亡了很長時間,總是過著躲躲藏藏的不安定生活,總是受良心責備,又總是心驚膽戰,害怕遭受追捕,所以目前的安定生活,不太勞累的工作,還有身邊這位似乎毫不關懷自己的人,都讓他覺得十分舒坦。達薩在一段日子裏對這種生活簡直感激不盡:他可以一睡半天,甚至整整一天,不受惡夢幹擾,甚至忘記了曾經發生的可怕事情。他從未想到未來,即或有時心裏充滿渴望或者願望,那也隻是希望留在這裏,受到老人的接納,並把他引入瑜伽隱修生活的奧秘之中,讓他也成為一個修士,分享瑜伽的超然物外境界。


    達薩開始模仿可敬長老的端坐姿勢,想學他的樣盤起雙腿靜坐不動,也能像他那樣窺見超乎現實之上的幻想世界,能夠超然於周圍環境。但是,他的嚐試大多以失敗告終,他覺得四肢僵硬,腰背疼痛,又不堪忍受蚊子幹擾或者皮膚上一陣陣的痛癢,逼得他重新動來動去,或者伸手搔撓,甚至幹脆重新站起身來。當然達薩也有過幾次特別感受,具體地說就是一種輕鬆自在的空蕩蕩感覺,好像飄了起來,如同夢裏那樣,覺得身子時而輕輕著地,時而又緩緩升上天空,就像一團毛絮似的飄蕩不定。每逢這類時刻,他便不禁想象自己不得不永恒飄浮不定的滋味;身體和靈魂擺脫了一切重力,得以自在分享一種更加廣闊、純潔、光明的生活境界,得以不斷提升,不斷被吸收進入一個無時間性的不朽的彼岸世界。然而這一時刻總是僅能持續刹那間的光景,轉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每次跌回舊時現實時,總是大失所望,因而想道,他必須懇請大師收他為徒,指點他入門,以便學會修煉此道的奧秘,有朝一日也成為瑜伽行者。但是他該如何懇請呢?事實上,老人似乎從不曾正眼看他,連相互交談都像是不可能的事。這位大師似乎已處於彼岸世界的日於與時刻、森林和茅屋之中,就連語言也是彼岸世界的。


    然而,有一天老人開日說話了。有一段時間裏,達薩一夜接一夜地做惡夢,混雜著狂亂的甜蜜和恐怖場景,時而是妻於普拉華蒂,時而是可怕的逃亡。到了白天,達薩的功課毫無進步,他不能持久端坐修煉,也不能不思念妻子和愛情,因而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到森林裏去走動。他認為這是氣候惡劣所致,那幾天天氣確實悶熱,不斷刮著一陣陣於熱風,讓人坐立不寧。


    又是一個氣候惡劣的倒黴日子。蚊於整天嗡嗡不停地飛舞。達薩前一天夜裏又做了一場可怕的惡夢,以致白天鬱鬱寡歡,心情沉重。他已記不起夢裏的情景,不過剛醒時還記得是重演了早些時候的生活經曆和遭遇,讓他感到可恥和羞辱。整整一天,他心情憂鬱地繞著茅屋走來走去,或者呆呆蹲著不動。他心不在焉地做了一些零星活計,又三番兩次地靜坐冥思,可每次都立即火燒似的煩躁起來,覺得四肢在抽搐,腳上好似有無數螞蟻在爬行,又覺得背上有劇烈的灼痛感,總之,他幾乎無法安坐不動,即或隻是片刻也不行。達薩又羞又愧地朝老人望去,但見他始終保持著完美的靜坐姿態,雙目內視,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麵孔,好像有一朵盛開的花飄浮搖曳在他的軀體之上。


    於是就在這一天,當這位瑜伽修士從入定中站起身子,想回屋休息時,達薩走到他麵前,這一時刻達薩已等候很久了,因此不但鼓起勇氣擋住他的去路,而且說出了自己的問題。


    “請原諒我打擾你的休息,尊敬的長者,”他說,“我在追尋內心平靜和安寧,我很想過你這樣的生活,將來成為像你一樣的人。你已看見我還很年輕,然而我已不得不嚐到太多的痛苦,命運對待我實在太殘酷了。我生為王子,卻被驅逐當了牧人。我以牧人身份長大成人,我像一頭小牛那樣快快活活,強壯結實,內心十分純潔無邪。後來,我開始張大眼睛注視婦女,當我看見最美麗的女人時,便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她,當時如果得不到她,我也許會去死的。我離開了我的夥伴,那些善良的牧人。我向普拉華蒂求婚,我得到了她,我成了農家的女婿,必須整日辛苦勞作,然而普拉華蒂不僅屬於我,並且也愛我,或者這不過是我自以為如此。每天晚上我都投入她的懷抱,躺在她的心口上。但是,有一天國王來到了附近地區狩獵。就是這個人讓我孩提年代便被逐出宮門,如今他來了,從我身邊奪走了普拉華蒂,還讓我親眼目睹她投入了他的懷抱。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痛苦,這件事徹底改變了我和我的整個生活。我殺了國王,我竟殺了人,我過起了謀殺者和逃犯的生活,人人都在我身後追趕和捕捉我。直到我走進這片土地之前,我的生命沒有片刻的安全。尊敬的長者,我是一個愚蠢的人,我是一個殺人者,也許還會被人捉拿歸案,判處死刑。我再也不能忍受這種可怕的生活,我寧願了結這樣的生命。”


    老人低垂雙目靜靜地聽完了他的爆發式的傾訴,接著睜開雙眼直勾勾地注視著達薩的麵孔,那目光明亮、尖銳、清澈,幾乎令人難以承受。當他細細打量著達薩的臉,似乎在緊張思索對方的陳述時,嘴巴卻慢慢扭歪成一種微笑姿態,隨即又變成大笑狀態——一種無聲的大笑,老人帶著這種笑容搖晃著腦袋,說道:“瑪雅!


    瑪雅!“


    達薩完全被弄糊塗了,羞容滿麵地呆呆站著不動。老人則自顧走進了羊齒植物叢間的狹窄小徑,他要在晚餐前稍作散步。他以有節製有韻律的步伐在小樹林間走了幾百步左右,便又轉身進了茅屋。他的臉上又恢複了一貫的表情,又回轉了那個超然於現實世界的不知何處的遠方。他這種笑容表示了什麽呢?他不是一直對可憐的達薩十分冷漠麽!達薩久久地思索著這難解的笑容。在聽了達薩痛苦絕望的供認和自白之後的瞬間,他竟然露出如此可怕的笑容,究竟是好意還是嘲弄?是安慰還是批評?是表示慈悲抑或是惡意尋開心?難道競是一個玩世不恭老人作出的譏諷反應域者是一位聖賢對一個陌生人愚蠢行為的撫慰?那笑容是一種拒絕表示麽?抑或是一種告別方式,讓人快快離開?或者這是一種勸導的方式,要求達薩學他的模樣哈哈大笑?達薩始終解不開這個啞謎。深夜了,達薩仍然在思索這種笑容的意義,因為老人似乎用這種方法總結了他的生活,他的幸福和災難,他的思緒始終索繞著笑容問題打轉,他咀嚼這個問題好似咀嚼某種可吃的樹根,盡管堅硬卻頗有味道,還散發出芬芳香氣呢。與此同時,他又同樣努力地思索、咀嚼著老人如此響亮地大聲喊出的一個名詞,“瑪雅!瑪雅!”為什麽老人大笑著嚷叫的時候,心情竟那麽快活,那麽不可思議地興高采烈。“瑪雅”這個詞的意義,他隻能夠半猜測地大致了解,而對老人笑著叫喊的方式,他也隻能夠一知半解,揣測其蘊含著某種意義。


    瑪雅——這就是達薩的一生,包括達薩的青春,達薩的甜蜜幸福和苦澀不幸。美麗的普拉華蒂是瑪雅。愛情和它的感官歡娛是瑪雅。整個人生是瑪雅。達薩的生活,一切人類的生活,世上所有的一切,在這位年老的瑜伽僧人眼中,莫不皆是幼稚行為,一種表演場麵,一種戲劇景象,一種幻想錯覺,一種肥皂泡——繽紛色彩裏的虛無而已。人們對待這一切,盡可以聳聳肩一笑了之,盡可以蔑視它們、嘲笑它們,全不必過分認真。


    對這位瑜伽老人而言,他可以用一臉笑容和一聲瑪雅,處理和打發達薩的全部生活,但是對達薩本人來說,卻不那麽容易做到。盡管他非常希望自己也變成笑麵人生的瑜伽行者,能夠把自己的生活也看成是無足輕重的瑪雅世界。但是,就在當前的幾天幾夜裏,往日寢食不安的逃亡光景又活生生地再現了。他剛抵達此地的那一陣子,幾乎完全忘卻了流亡時的緊張疲乏,如今又出現了。當初他抱著學會瑜伽功夫的希望,不論他能否達到老人那樣的高超水平,如今這希望看來十分渺茫了。


    那麽——他再在這片林子裏流連不去,又有什麽意義呢?這裏曾是他的避難所,他曾在這裏喘過氣來,恢複了體力,也曾略略恢複了理智,這也非常重要,這裏給予他的實在夠多了!是的,也許這段期間全國搜捕謀殺國王凶手的案件已經結束,他大概可以繼續流浪而不會遭遇巨大危險。


    達薩決定繼續流浪。他打算第二天清晨就動身。世界那麽大,他不能夠永遠呆在這個隱蔽的角落裏。


    這一決定使達薩的心情稍稍平靜下來。


    他原定第二天破曉就走,然而他熟睡了整整一夜,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了。老人早已開始靜坐修煉,達薩不願不辭而別,何況他還有一個請求要向老人提出。於是他隻得耐心等待,一個小時過去了,又是一個小時,老人這才站起身子,伸了伸四肢,開始例行的散步。這次達薩又擋住了他的去路,一而再地鞠躬行禮,堅持不懈地向他懇求,直至這位瑜伽大師終於把目光詢問似地望向他。


    “大師,”他謙卑地開言道,“我要繼續我的行程,我不會再打擾你的清靜了。


    但是,最尊敬的長者,請你允許我再向你請教這一回吧。當我向你敘述了自己的生平後,你麵露笑容,你大聲喊出了‘瑪雅,瑪雅’。我衷心請求你再為‘瑪雅’一詞作些指點吧。“


    老人轉身走向自己的茅屋,用目光命令達薩跟隨身後。老人拿起水瓢,遞給達薩後,示意他洗淨雙手。達薩恭敬地服從了。接著,這位瑜伽大師把剩餘的水都倒進了羊齒植物叢裏,把空水瓢又遞給年輕人,命令他當即去取回新鮮的水。達薩恭敬地遵命,奔跑而去,一路上惜別之情不禁湧動心頭,因為這將是他最後一次穿過這條小徑去泉源取水。這將是他最後一次拿著這隻邊緣己磨得光溜溜的水瓢,來到這水麵似鏡的小水池畔,來到這經常倒映著魔鹿角影,樹冠拱形以及可愛藍天亮亮光點的美麗地方。現在,當他俯身取水時,水麵也最後一次倒映出了自己在淺棕色黃昏光線中的臉龐。他沉思著把水瓢緩緩浸入水中,心裏忽然萌生了一種說不清楚的無把握感,他無法理解自己,他既然已決定繼續流浪,老人也並沒有邀請他再逗留幾天,或者要他永遠留下,他為何產生這種奇怪的感覺,為什麽心頭如此痛楚?


    他蹲在水池邊,捧起一口水,喝過後便站起了身子。他小心翼翼地舉著水瓢,以免晃出水滴。他剛要踏上小路,一種聲音忽然傳入他的耳朵,那聲音讓他又驚又喜,正是他常在夢中聽到,夢醒後又常常苦苦思念的聲音。這聲音聽起來甜蜜極了,穿過黃昏微光下模糊森林傳來的聲音稚氣十足,甜美迷人,讓他驚喜得心髒也不住震顫了。這是普拉華蒂的聲音,是他妻子的聲音。“達薩,”她親切地呼喊著。


    他難以置信地環顧著四周,水瓢還牢牢捧在手裏。啊,瞧那邊,她在那些樹幹間出現了,雙腿修長,亭亭玉立又苗條又富於彈性,她,普拉華蒂,他那忘不掉的不忠實的愛人。他丟下水瓢,向她奔去。她微笑著,略帶羞怯地站在他麵前,那雙小鹿般的大眼睛凝視著他。他走得更近些後,看清她腳上穿著紅色皮革便鞋,身上的衣服華貴漂亮,臂上套著金手鐲,烏黑的頭發上閃爍著珍貴寶石的彩色光芒。他不禁停住了腳步。難道她現在還是國王的一位王妃麽?難道他沒有殺死納拉?難道她現在戴著他的首飾到處走動麽?她又怎能穿戴著他饋贈的禮物來到自己麵前,而且呼喚自己的名字呢?


    然而她已比從前更加美麗了,以致他等不及詢問情況,便情不自禁又把她擁入懷中。他將前額抵在她的黑發上,他托起她的臉龐,親吻她的雙唇;他立即感到,以往喪失的一切又統統歸還給他了,他以往擁有的東西:他的快樂、他的愛情、他的欲望、他的熱情、他的生活歡樂,都在他眼前做這些舉動之際,回到了身上。此時此刻,他所有的思想都已遠遠離開了這座森林和那位年老的隱士,不論是樹林和茅舍,還是靜修和瑜伽,都己經一文不值,都已忘得幹幹淨淨。老人吩咐他取水的水瓢也被他忘了。他朝站在樹林邊的普拉華蒂奔去時,把它丟棄在水池旁了。如今她也迫不及待地開始向他訴說自己來到此地的緣由,以及其間發生的種種情況了。


    普拉華蒂敘述的事情太離奇了,簡直令人又驚又喜,好似進了童話世界,而達薩也就如此這般一下子跳進了自己的新生活裏。事實上,不僅普拉華蒂又重新歸屬於他,可惜的納拉已嗚呼哀哉,追捕凶手的通緝令早已撤銷,而且還有對達薩的重大宣布:一度被逐出宮門成為牧人的王子,已在全國通令宣布為合法的王位繼承人和統治者了。一位老牧人和宮裏的老婆羅門祭司華蘇德瓦講述了已經被人遺忘的王子被放逐的故事,並讓它成了全國家喻戶曉的新聞。如今這同一個人,曾經被作為謀殺納拉的凶手而在全國搜捕,要把他緝拿歸案,處以死刑,卻又被全國人民以更大的熱心到處尋找了,要讓他莊嚴堂皇地回返首都,回返父王的宮廷,並且登極為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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