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此人害得我夫妻分離,著實可恨。”祁穆飛滿口怨憤地附和道,堅毅的目光深深地望向在陽光裏飄浮著的塵埃。


    “話是如此,可眼下我們又能奈之若何?”吳希夷道。


    “九叔,你現在身體還未複原,先別急著動身,你就先留下來等墨塵回來。”


    “不,我才不要等他。”吳希夷並沒有像杏娘一樣快速聽出祁穆飛的決定,而是很堅決地拒絕了祁穆飛的提議,“出了這麽大的事兒,他到現在連個人影都見不著,我還等他做什麽?”


    祁穆飛微微一笑,“九叔,你忘了?如今隻有他一人才知道瀟羽的準確行蹤。”陽光裏,他那猶似冰雪凝成的臉頰不再峻肅而刻板,消融於嘴角的一絲暖意還難得地煥發出了一種陽光般的柔情,“你不是最疼愛瀟羽的嘛,如今你隻有等他,才能知道虞四娘把瀟羽帶去哪兒了呀。”


    “那你呢?”吳希夷想了想,遲鈍而驚愕的表情似乎聽懂了祁穆飛的決定,問道,“你就不想知道瀟羽去哪兒嗎?”


    “我……我隻要知道她是‘平安’的就好。”祁穆飛微微側轉臉龐,將一份深刻的思念悄悄掩藏。


    “不行,不行,”吳希夷連聲喝道,“你不能一個人去潭州,你……你……”


    “九叔,我不是一個人。”抬起頭來,祁穆飛特意補充了一句,“我從來都不是一個人。”淡淡的笑容裏,寫滿哀傷的眼神默默地訴說著他的倔強,刺破黑暗的陽光則無聲地將他那孤獨的影子拉長。


    “你別給說這些。反正不管你說什麽,我都不能讓你一個人去潭州!”吳希夷氣惱地一把拽過祁穆飛的衣袖,語氣罕見的嚴厲而蠻橫。


    “九叔,潭州,我必須得去。”而祁穆飛也罕見地寸步不讓,語氣堅定而果決。


    吳希夷聽完,又氣又急,病弱的身子禁不住顫抖了起來。杏娘見狀,心中不忍,想勸祁穆飛幾句,但吳希夷卻用眼神阻止了她,因為他看得出來,這年輕人心意已決。


    在一陣急促的咳嗽之後,他稍稍緩和語氣,婉言道:“去,去,去,潭州是必須得去,但你等墨塵回來,你倆好好計議一番再去嘛。”


    祁穆飛沒有答話,堅定的眼神沒有絲毫改變。


    眼見著二人在沉默中誰也不肯退讓半步,杏娘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思量許久,她忽眼眸一亮,問道:“祁爺,你是不是和五爺一早就商議好了?”


    祁穆飛微微抬頭,轉頭覷了杏娘一眼,“正如娘子所料,這本就是我和他一早商議好的。”


    “落星墩後,吾赴潭州,結束昨日舊賬;汝奔九嶷,始作明日新聲。”——這是祁穆飛最後一夜在七星樓時寫與墨塵的。


    準確來說,這是祁穆飛一早決定好的,隻不過,墨塵方麵至今沒有回複消息,祁穆飛認為墨塵已經默許,並答允了他的托付。


    刻下,吳希夷聞言,沉默良久。


    初晨的陽光細密地灑在他那蓬鬆而淩亂的白發間,毫不留情地映照出了這個沉重的身軀空虛而軟弱的內裏。


    杏娘送祁穆飛出門的時候,祁穆飛照例留了禁止飲酒的醫囑,杏娘也照例點了點頭,不過,兩人都心知此刻躺在病榻上的那位病患並不會乖乖地遵從醫囑。


    說完,二人不約而同地在門前幾株稀稀落落的竹枝前停下了腳步。


    “杏娘——”


    “嗯?”


    “你說,她想林江仙答應她做什麽?”


    祁穆飛掇了一捧雪在手心,像一個孩子一樣緩緩撥開雪塊,想看看雪裏麵究竟藏著什麽東西。


    杏娘注視著他手心的那團雪,沉吟良久,道:“做一個有影子的人。”


    “有趣!”祁穆飛專注地看著手心的那一灘逐漸融化了的雪水,對杏娘所言淡淡地付之一笑。


    “這是?”


    凝視著祁穆飛手中的那團雪中心隱隱露出了一角,杏娘大概已辨出了它的本身,但直到它的廬山真麵目完全顯現在人的眼前,杏娘的臉上也沒有流露出絲毫驚奇的表情。


    曾幾何時,這樣一個簡單的戲法就能哄得師瀟羽破涕為笑驚喜若狂。


    是一顆骰子!杏娘的反應略顯平淡,似乎早在其意料之中。


    “這是林江仙給你的那顆?”被雪水洗淨的骰子閃著一層柔和的光亮。


    “是。”


    “那顆不是……?”


    “那是一顆小石子。不過那時,我也被騙了。”祁穆飛不無自嘲地笑了笑,“被人騙的滋味,果真是難受。娘子當初得知自己被九叔騙的時候,也一定很難受吧?”


    杏娘道:“你九叔那也是迫不得已。他為人坦蕩,讓他騙人,比他自己受騙,還難受。”


    “那你呢?”


    “什麽?”


    那一刹那,杏娘的目光仿佛捕捉到了祁穆飛眼底那一絲微妙的寒光。


    “我聽說,你本打算離開了,為什麽還回來?”祁穆飛沒有正麵回答杏娘的問題。


    “祁爺以為呢?”杏娘也沒有正麵回答杏娘的問題。


    祁穆飛道:“在下以為……娘子的先祖乃中正仁義之士,娘子為其後人,自然是不會棄我等於不顧的。”


    杏娘道:“嗯,衝著祁爺這句話,我也是要回來的,否則,我豈不是成了忘恩負義之徒?”


    祁穆飛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手裏的雪,道:“祁門於娘子,並無恩義可言,擔不得娘子如此奮不顧身。也就九叔,救過娘子幾回,算是有些恩情。”


    “九爺於我的恩情,自不敢忘,不過……”


    “這就夠了。”


    沒等杏娘說完,祁穆飛即開口打斷了她。


    杏娘聞言,微微一怔,有頃方開口問道:“祁爺此話究竟何意?”


    祁穆飛依舊沒有轉頭,而是徐徐開口道:“九叔是實心待你的,有些事,縱使你不開口,他也會替你考慮替你去辦,就算那件事涉及到一些讓他為難的人情世故,他也想方設法會去做,所以有些事情,他辦不到,並不是他辦不好,也不是他不肯去辦,隻是有人不想他去觸碰那件事而已。”


    盡管他說得很小聲也很小心,但杏娘依然能夠很清晰地聽到他說的每一個字,也清晰地聽懂了他所說的每一個字背後的深情。


    或許是祁穆飛這樣異乎尋常的直白表達讓杏娘有些不適應,她聽完許久都沒有作聲,靜靜地聽祁穆飛頓了片晌後又道,“老郎的事,他已經盡力了。所以,三叔的事,如果可以的話,等下次回姑蘇的時候……我一定會給你一個答案。”


    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祁穆飛欲言又止似的停頓了一下,但杏娘並未因此而疑心他是否會食言,眼前還不自覺地浮現出了穀瑤那張喜怒無常的臉孔。


    良久,她說道:“瀟羽說你是一個不喜歡欠債的人,還真是沒說錯,這麽快就想好怎麽還我那個人情了。”


    或許是雪水的溫度刺激到了祁穆飛,他的雙手不覺顫抖了一下,“那是因為她說,她不喜歡欠債不還的人,我才……”他在心底小聲囁嚅道。


    話未盡,雙手掌心的雪水緩緩流淌而下,一陣刺骨的冰涼浸透了他的全身。原來,焐雪淨手是這般的冷。輕斂雙眸,手心裏有她的溫度,耳邊還有她的琴音,可眼前卻連她那僅存的背影都已經模糊。


    望著他這幾日消瘦下來的臉龐,早不複初見時的光彩,連他的輪廓也多了幾分嶙峋的骨感,眼神之中也多了幾分滄涼的灰暗,杏娘不由得為這個杏林聖手生出了幾分同情,或同情他的遭遇,或同情他的冷漠,或同情他的婚姻。


    南星曾不小心說漏過嘴,年前,江家已經明確通知祁家,除非祁穆飛續娶江家小女兒為妻,否則將停供仙桃草,而當時的祁穆飛就以江綠衣生前的一道遺願拒絕了江家,“並不是所有的問題都可以討價還價的。”一向對江家委曲求全的祁穆飛撂下這句話,拂袖而去。


    江家為此惱羞成怒,不僅停供仙桃草,還聯合其他幾家大藥坊一起提高了十幾種一直以來為他們所控製的草藥價格,甚至還對祁門的醫術醫德頗多詆毀之詞。


    直到今日,這樣的製裁與詆毀仍有加無已,但祁穆飛並不在乎這些,坦然而艱難地承受著這一切因為他的堅守而帶來的苦果。


    琴瑟在禦,莫不靜好;斷弦當續,莫負好音。


    這是江綠衣在去世前給祁穆飛留的最後一句話,箋上兩行書,枕下兩行淚,花箋小字無聲語,一字一句和淚收。


    這個無怨無悔的女人用自己寬容的愛結束了自己這一生的悲劇,她知道她無法阻止她母家貪得無厭的求取,但她知道她的丈夫一定會答應她之所求,因為這是她的遺願,這是她這一生唯一求過他的事。


    很可惜,這樣的原委,師瀟羽本人卻在很長時間裏都不知情。


    祁穆飛不允許任何人告訴她,他不想因此而逼迫她,從前她不情願地做了他的妾室,他內疚至今;現在再讓她不情願地作他的妻子,他會負疚一生。


    他要娶一個兩情相悅、情投意合的女子為妻——這是他說過的話,他沒有忘記,也不會食言。


    得知原委的杏娘默默地謹遵著祁穆飛的禁令,雖然她明知南星當時的“不小心”是花了心思的,但祁穆飛的“不允許”也同樣是花了心思的。他們的心思都值得理解和尊重。


    況且,杏娘也一直堅信,解鈴還須係鈴人,師瀟羽心裏的結終須她自己來解。


    刻下,風穿鈴鐸,振鐸叩心,空靈的響聲在每個人的心湖裏泛起一片漣漪。


    “祁爺。”


    “嗯?”


    “祁爺,我知道你現在沒什麽胃口,但你總這樣餓著自己,身子遲早是熬不住的,南星做了一點杏仁酥,你好歹先吃一點。”


    “不必了。”祁穆飛一擺手,踏著滿地碎瓊亂玉,孤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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