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伯裏的人們早就期盼薩克林夫婦盡快來訪,後來聽說他們要到秋天才可能來,不免感到失望。眼下,沒有這一類的新鮮事來豐富人們的精神生活了。每天交換新聞時,大家隻得再談起一度和薩克林夫婦來訪有關的其他話題,例如邱吉爾太太的最新消息,她的身體狀況似乎每天都有個不同的說法,又如韋斯頓太太的景況,她因為一個孩子要出世而感到越發幸福,她的鄰居們也為此感到欣喜。


    埃爾頓太太大失所望。她本想盡情地樂一樂,好好地炫耀一番,這下全給推遲了。對她的介紹和舉薦隻好等一等再說,每一個計劃中的聚會隻能談一談而已。起初她是這樣想的,後來再一琢磨,覺得不必什麽都要推遲。薩克林夫婦不來,為什麽就不能去遊一遊博克斯山(譯注:英格蘭南部風景區,人們尤為喜歡去那裏野餐)呢?秋天他們來了,還可以跟他們再去一次嘛。於是,大家說定了要去博克斯山。要組織這樣一次活動,這早就是盡人皆知的事,甚至還讓另一個人動了念頭。愛瑪從未去過博克斯山,很眾人認為值得一看的景物。她跟韋斯頓先生說好,揀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坐馬車去那裏。原來擇定的人中,隻叫兩三個人跟他們一起去,不加聲張,不搞排場,但要講究雅致,比起埃爾頓夫婦和薩克林夫婦的吵吵嚷嚷,大張旗鼓,講吃講喝,還要大擺野餐,不知要強多少。


    他們兩人把這事完全談妥了,後來韋斯頓先生說他向埃爾頓太太提議,既然她姐姐姐夫來不了,他們兩幫人不如合起來一道去,埃爾頓太太滿口答應,如果愛瑪不反對,那就這麽辦。愛瑪聽了不禁有些驚訝,還有點不高興。愛瑪即便反對,也不過是因為極端討厭埃爾頓太太罷了,韋斯頓先生對此早已十分清楚了,現在也不值得再提出來。要提的話,勢必要責怪韋斯頓先生,那樣一來就會傷韋斯頓太太的心。因此,她不得不同意一項她本來要千方百計加以避免的安排。她接受這項安排,很可能會惹人恥笑,說她甘願與埃爾頓太太為伍!她滿腹委屈,雖然表麵上順從了,心裏卻在暗暗責備韋斯頓先生心眼太好,做事沒有分寸。


    “你讚成我的做法,我很高興,”韋斯頓先生頗感欣慰地說。“不過,我料到你會同意的。這類活動人少了就沒有意思。人越多越好。人多才有意思。再說她畢竟是個性情和善的人,不大好把她撇在一邊。”


    愛瑪嘴裏沒表示反對,心裏也沒表示同意。


    眼下正是六月中旬,天清氣朗。埃爾頓太太迫不及待地要定下日期,跟韋斯頓先生商定帶鴿肉餅和冷羊肉的事,恰在這時,一匹拉車的馬跌跛了腿,計劃全給打亂了。要用那匹馬,也許要幾個星期,也許隻要幾天,不過準備工作卻不能貿然進行了,隻好垂頭喪氣地靜等著。埃爾頓太太辦法雖多,卻難以應付這樣的意外打擊。


    “這豈不是太讓人惱火了嗎,奈特利?”她嚷道。“多好的遊玩天氣呀!這樣一次次耽擱,一次次讓人掃興,真令人討厭。我們怎麽辦呢?照此下去,這一年眼了還一事無成。跟你說吧,去年還沒到這個時候,我們已經從楓園到金斯韋斯頓痛痛快快遊玩了一番。”


    “你最好去當維爾玩玩,”奈特利先生答道。“去那兒沒有馬也行。來嚐嚐我的草莓吧,熟得很快。”


    如果奈特利先生開始說的時候還不是很當真,說到後來就不能不當真了,因為他的提議被對方欣喜地抓住不放了。“哦!這再好不了,”話說得明確,態度也不含糊。當維爾的草莓圃很有名氣,這似乎是邀請的一個借口。不過,其實也不必有什麽借口,即使大白菜也可以,這位太太隻不過想出去玩玩。她三番五次地答應去——頻繁得叫他無法懷疑——她這看成一種親密的表示,一種特別的恭維,感到萬分得意。


    “你盡管放心好啦,”埃爾頓太太說。“我肯定會來。你定個日子,我一定來。你會允許我把簡·費爾法克斯也帶來嗎?”


    “我想再請些人跟你相見,”奈特利先生說,“在跟他們說好以前,我沒法定下日子。”


    “啊!這事兒交給我吧。隻要全權委托給我就行了。你知道,我是女主顧呀。這可是我的聚會呀,我要帶朋友來。”


    “我希望你帶埃爾頓來,”奈特利先生說,“可我不想勞駕你去邀請別人。”


    “啊!現在你看上去真狡猾。可你想一想:你委托我來辦,就不必擔心了。我可不是任性的年輕小姐。你要知道,委托結了婚的女人辦事是很穩妥的。這是我的聚會,都交給我吧。我來給你邀請客人。”


    “不,”奈特利先生平靜地答道,“世界上隻有一個結了婚的女人,我可以讓她隨意邀請客人來當維爾,那就是——”


    “我想是韋斯頓太太吧,”埃爾頓太太覺得很委屈,打斷了他的話。


    “不,是奈特利太太——在她沒出現之前,我要自己來辦這類事情。”


    “啊!你真是個怪人!”埃爾頓太太嚷道,人比她更受器重,不由得很是得意。“你這個人真幽默,什麽就說什麽。真是個幽默家。好吧,我把簡帶來——簡和她姨媽。其他人由你去請。我壓根兒不反對跟哈特菲爾德一家人見麵。不用顧慮,我知道你跟他們有交情。”


    “隻要我能請得到,你肯定會見到他們的。我回家的路上,順便去看看貝茨小姐。”


    “完全沒有必要,我天天看見簡。不過,隨你的便。你知道,奈特利,就是一個上午的活動,非常簡單。我要戴一頂大帽子,胳膊上挎著一隻小籃子。你瞧,也許就是有粉紅色緞帶的這一隻。要知道,沒什麽比這更簡單了。簡也會帶這麽隻籃子。不拘形式,不搞排場——就像吉普賽人的聚會。我們就在你的園子裏逛逛,自己采草莓,坐在樹底下。不管你還要搞什麽,都要安排在戶外——你知道,桌子要擺在樹陰下。一切都要盡量自然,盡量簡單。難道你不這樣想嗎?”


    “不完全這樣。我心目中的自然簡單,是把桌子放在餐廳裏。先生們、女士們及其仆從、家具要做到自然簡單,我想隻有在室內就餐最能顯現出來。等你在園子裏吃厭了草莓以後,屋子裏還有冷肉。”


    “好吧——隨你的便,隻是不要搞得太豐盛了。順便問一聲,需不需要我或者我的管家幫助出出主意?請直說吧,奈特利。如果你想讓我去跟霍奇斯太太談談,或者查看一下什麽——”


    “我絲毫沒有這樣的想法,謝謝。”


    “好吧——不過,要是有什麽困難的話,我的管家可是非常機靈的。”


    “我敢擔保,我的管家也認為自己非常機靈,不會要別人幫忙。”


    “我們要是有頭驢子就好了。我們大家最好都騎驢子來——簡、貝茨小姐和我——我的carosposo在旁邊走著。我真要勸他買頭驢子。在鄉下生活,我看這是必不可少的,因為一個女人不管有多少消遣辦法,總不可能叫她一天到晚關在家裏,而要讓她跑遠路,你知道——夏天塵土飛揚,冬天道路泥濘。”


    “在當維爾和海伯裏之間,你遇不到這樣的問題。當維爾小路從來沒有塵土,現在完全是幹的。不過,你要是願意,就騎驢子來吧。你可以借科爾太太的。我希望一切都盡量讓你滿意。”


    “我想你肯定會這麽做的。我的好朋友,我對你的看法是很公道的。盡管你外表上看起來很冷淡,態度顯得比較生硬,但我知道你的心最熱情不過。我常對埃先生說,你是個不折不扣的幽默家。是呀,請相信我,奈特利,在這項計劃中,我完全感受到了你對我的關心。你想起的這件事真叫我高興。”


    奈特利先生不願把桌子擺在樹陰下,還有一個理由。他想說服愛瑪以及伍德豪斯先生也來參加。他知道,要讓他們中的任何一位坐在戶外吃飯,勢必會把伍德豪斯先生害病了。千萬不能假借上午駕車出遊,到當維爾玩一兩個小時的機會,引得伍德豪斯先生受罪。


    伍德豪斯先生受到真摯的邀請。沒有什麽潛在的恐怖來責怪他的輕信,他確實同意了。他已有兩年沒去當維爾了。“遇上個風和日麗的上午,我、愛瑪以及哈麗特滿可以去一趟。我可以跟韋斯頓太太靜靜地坐著,讓兩個親愛的姑娘到花園裏去逛逛。我想到了這個季節,人在中午是不會受潮的。我很想再看看那棟老房子,也很樂意韋斯頓夫婦和別的鄰居。我要和愛瑪以及哈麗特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去一趟,我看這沒有什麽不可以的。我覺得奈特利先生請我們去是理所當然的——非常友好,非常明智——比在外麵吃飯明智多了。我可不喜歡在外麵吃飯。”


    奈特利先生很幸運,每個人都欣然接受了邀請。這請帖到處受到歡迎,看來人人都像埃爾頓太太一樣,全都把這項活動看成是對他們自己的特別恭維。愛瑪和哈麗特聲稱,大家一定會玩個痛快。韋斯頓先生則主動承諾,如果可能的話,把弗蘭克也叫來參加;以此表示讚同和感激,其實大可不必。這樣一來,奈特利先生隻得說歡迎他來。韋斯頓先生便立即寫信,擺出種種理由勸他來。


    這時候,那匹跛腿馬很快就複元了,大家又在樂滋滋地盤算去博克斯山遊玩的事了。最後終於說定,先在當維爾玩一天,第二天去博克斯山。看來,天公也挺作美。


    在臨近施洗約翰節的一個陽光燦爛的中午,伍德豪斯先生安安穩穩地坐上馬車出去遊玩了,馬車的一扇窗戶還拉了下來。他給安頓在寺院一個最舒適的房間裏,那是特地為他準備的,生了一上午的火,因此他覺得很高興,也很自在,便興致勃勃地談起為他作的安排,勸說大家都來坐下,不要中暑了。韋斯頓太太似乎是走來的,故意累一累,好始終陪他坐著,等別人應邀或受勸出去玩了,可以耐心地他說話,隨聲附和他。


    愛瑪已有好久沒來寺院了,父親給安頓得舒舒服服的,覺得挺滿意,便高高興興地離開了他,到四處看看。她和她一家人對這房子和庭園一向都很感興趣,她一心就想仔細地觀察一下,真切地了解一番,以便喚醒以前的記憶,記錯的地方也好糾正過來。


    那座房子又大又氣派,位置適宜,富有特色,地勢較低,也挺隱蔽——花園很大,一直延伸到草場,草場上有一條小溪流過,由於以前不大講究視野,從寺院幾乎看不見那條小溪——那兒還有一排排、一行行茂密的樹木,既沒有因為趕時髦而破壞掉,也沒有因為揮霍無度而糟蹋掉。愛瑪看著這一切,想到自己跟目前和未來主人的親戚關係,不禁感到由衷的驕傲和得意。與哈特菲爾德相比,這座房子來得大些,式樣截然不同,地盤鋪得很大,格局有些雜亂,好多房間都挺舒適,有一兩間比較漂亮。房子恰到好處,看起來頗為得體——愛瑪對它越越懷有敬意,覺得住在裏麵的人家是個從血統到意識都純正無瑕的地道紳士世家。約翰·奈特利性情上有些缺陷,可伊莎貝拉結下這門親事卻是無可指摘的。她自家的親屬、名聲和地位,都不會使那家人臉紅。愛瑪心裏樂滋滋的,一邊四處溜達,一邊沾沾自喜,直至不得不像別人一樣,來到種草莓的地方。大家都聚集在這裏,隻缺弗蘭克-邱吉爾,眾人都盼著他隨時從裏士滿趕來。埃爾頓太太用上了她最喜歡的裝束,戴著大帽子,挎著籃子,準備帶頭采草莓,接受草莓,談論草莓——現在大家心裏想的,嘴上談的,全是草莓,隻有草莓。“英國最好的水果——人人都喜愛——總是很有營養。這是最好的草莓圃,最好的品種。自己采才有意思——隻有這樣吃起來才有滋味。上午無疑是最好的時間——決不會感到累——哪個品種都挺好——闊少爺比別的不知要好多少——真是無與倫比——別的簡直不能吃——闊少爺草莓很少見——大家都喜歡辣椒莓——白木莓味道最好——倫敦的草莓價格——布裏斯托爾產得多——楓園——培育——草莓圃什麽時候翻整——園丁的意不一致——常規——園丁決不會放棄自己的做法——鮮美的水果——隻是太膩了,不宜多吃——不如櫻桃——紅醋栗比較清爽——采草莓的唯一缺點是要彎腰——太陽晃眼——累死了——再也受不了啦——得去樹陰裏坐坐。”


    這類話談了半個小時——中間隻被韋斯頓太太打斷過一次,她牽掛繼子,出來問問他來了沒有——她有點放心不下,怕他的馬事。


    樹陰下還可以找到坐的地方。這一來,愛瑪沒法不聽到埃爾頓太太跟簡-費爾法克斯在說話。她們談的是一個職位,一個非常理想的職位。埃爾頓太太那天早上得到消息,高興得不得了。不是在薩克林太太家,也不是在布雷格太太家,不過就福氣和富貴而言,也僅次於這兩家。那是在布雷格太太的表姐家,她是薩克林太太的熟人,在楓園頗有名氣。她快活、可愛、高貴,她的背景、勢力、職業、地位等,全都是第一流的。埃爾頓太太急於馬上定下這件事。她熱情滿懷,勁頭十足,得意洋洋——決不讓她的朋友拒絕,盡管費爾法克斯小姐一再跟她說,她目前還不想做什麽事,她還是把以前敦促她快點謀職的理由重複了一遍又一遍。埃爾頓太太堅持要代她寫一封表示認可的信,第二天就寄出去。簡怎麽能受得了這一切,真叫愛瑪感到吃驚。簡看樣子的確有些懊惱,話也說得尖刻起來——最後,她采取了一個在她來說並不尋常的果斷行動,建議再一走。“幹嗎不散散步呢?奈特利先生不想帶我們看看花園——整個花園嗎?我想整個都看看。”她的朋友那樣執拗,看來真讓她受不了啦。


    天氣很熱。大家零零散散地在花園裏走著,幾乎沒有三個人在一起的,溜達了一陣之後,無意中一個接一個地來到一條寬而短的路上,路兩旁都是歐椴樹,樹陰下非常涼爽。這條路在花園外邊,與小河平行,似乎是遊樂場地的盡頭。它並不通向什麽地方,頂頭隻看到一道立著高柱的矮石牆。建造這些高柱,似乎是讓人覺得那是房子的人日,盡管房子並不在那兒。這樣的格局是否得體還值得商榷,但這路本身卻是迷人的,周圍的景色美不勝收。寺院差不多就坐落在一斜坡的腳下,斜坡到了庭園外邊,就漸漸地越來越陡,在半英裏以外的地方是一道巍峨峭拔的陡坡,坡上林木茂盛,坡下是阿比一米爾農場,地勢適宜而隱蔽,前麵是草場,小河就在近旁,繞著草場蜿蜒而過。


    這兒景色宜人——真令人賞心悅目。英國的青蔥草木,英國的農林園藝,英國的宜人景色,在燦爛的陽光的輝映下,毫無令人抑鬱之感。


    愛瑪和韋斯頓先生發現,別人全都聚集在這條路上。她朝路那邊望去,一眼就瞧見了奈特利先生和哈麗特。這兩人十分顯眼,靜靜地走在最前麵。奈特利先生與哈麗特!這是一對奇怪的搭擋,可是見他們倆在一起,她又很高興。曾經有一度,奈特利先生不屑跟哈麗特做伴,見到她就要毫不客氣地轉身走開。現在,他們似乎談得很投機。過去也曾有一度,愛瑪不願意看見哈麗特處於對阿比一米爾農場這麽有利的位置上,可現在她不擔心了。讓她看看那繁茂旖旎的景物,那豐饒的牧場,遍地的羊群,花兒盛開的果園,嫋嫋上升的炊煙,是不會出什麽問題的。她在牆邊那兒趕上了他們,發現他們倆隻顧說話,並不在觀賞景色。奈特利先生在向哈麗特介紹農作物種類方麵的知識,見到愛瑪時微微一笑,仿佛是說:“這都是我所關心的事。我有權利談論這些事,誰也不會懷疑我在給羅伯特·馬丁作媒。”愛瑪沒有懷疑他。這件事早已成為曆史了。羅伯特·馬丁可能已經不再想哈麗特了。他們在這條路上又轉了一會。樹陰下非常清涼,愛瑪覺得這一天就數這段時間最快活。


    接下來要到屋裏,大家都得進去用餐。等眾人坐下忙碌起來,弗蘭克·邱吉爾還是沒來。韋斯頓太太望了一次又一次,都是白搭。他父親不承認自己心神不定,還嘲他太太多慮。不過韋斯頓太太說什麽也放心不下,一個勁兒地巴望弗蘭克不要騎他的黑馬。他非常肯定地表示過要來。“我舅媽身體大大好轉,我毫無疑問一定能來。”然而,正如許多人提醒的那樣,邱吉爾太太的身體很可能突然發生變化,那樣一來,自然隻能依靠她外甥來照料了,那外甥想來也來不了啦——最後,韋斯頓太太終於給說服了,於是便相信,或者是這麽說的:一定是邱吉爾太太犯病了,他來不成了。在琢磨這件事時,愛瑪拿眼望著哈麗特,隻見她神態自若,沒露聲色。


    用過冷餐之後,大家再一次出去,看看還沒的景物:寺院的老魚池。那也許要走到明天就要開割的苜蓿地,至少可以去領受一下先熱後涼的樂趣。伍德豪斯先生覺得園子最高的地方沒有小河的濕氣,便在那兒兜了一小圈,然後就不想再動了。他女兒決意留下來陪他,這樣韋斯頓先生可以動員他太太去活動活動,散散心,看來她需要調劑一下精神。


    奈特利先生竭盡了全力,要讓伍德豪斯先生玩好。他為他的老朋友準備了一本本的版畫冊,從櫃子裏拿出一抽屜又一抽屜的紀念章、浮雕寶石、珊瑚、貝殼等家藏珍品,供他消磨一個上午。這番好心完全得到了回報。伍德豪斯先生玩得極其快活。這些東西都是韋斯頓太太拿給他看的,現在他要把它們拿給愛瑪看。所幸的是,除了對看到的東西毫無鑒賞力之外,他沒有別的地方像個孩子,因為他行動遲緩,呆滯古板,有條不紊。然而,還沒等他開始欣賞第二遍,愛瑪就走進了門廳,想看一看房子的人口和平麵圖。她剛一進去,就見簡·費爾法克斯匆匆從花園裏闖進來,看樣子想溜走。她沒料到一下子就遇見了伍德豪斯小姐,起先吃了一驚。不過,她要找的也正是伍德豪斯小姐。


    “要是有人問起我,”她說,“是否請你說一聲我回家去了?我這就走。我姨媽不知道天這麽晚了,也不知道我們出來這麽久了——不過,我想家裏一定在等我們,我非得立刻回去不可。我對誰也沒說,說了隻會引起麻煩,讓人擔心,有人去魚池了,有人去了歐椴路。他們要全回來了,才會起我。到時候,是否請你說一聲我回家了?”


    “你有這個要求,當然可以。可你總不見得一個人走回海伯裏吧?”


    “是一個人走——這對我有什麽害處呢?我走路快,二十分鍾就到家了。”


    “不過,一個人走太遠了,實在太遠了。讓我爸爸的仆人送你去吧。我去叫馬車,五分鍾就到。”


    “謝謝,謝謝——千萬別叫車。我還是走回去。我會怕一個人走路!說不定我馬上要去照料別人啦!”


    簡說得十分激動。愛瑪深為同情地答道:“那也用不著現在就去冒險啊。我得去叫馬車。就連炎熱也會讓你受不了啊。你已經累了。”


    “是的,”簡答道,“我是累了,但不是累得不行了——一走快就來精神了。伍德豪斯小姐,人有時候都會嚐到心煩的滋味。說實話,我心煩透了。你要是真想幫忙,最好不要管我,隻在必要的時候說一聲我走了。”


    愛瑪沒再堅持。她全明白了,體諒她的心情,催她快走,懷著朋友的熱忱,目送她安然離去。簡臨別時的神情充滿了感激之情——她那告別的話“哦!伍德豪斯小姐,有時候一個人待著真適意!”——似乎是從一顆過分沉重的心裏迸發出來的,多少可以看出長期以來她一直在忍耐,甚至對一些最愛她的人也要忍耐。


    “唁,這樣的家!這樣的姨媽!”愛瑪回到門廳時,心裏在想。“我的確同情你。你越是流露出理所當然的懼怕心理,我越是喜歡你。”


    簡走了不到一刻鍾,那父女倆剛看了威尼斯聖馬克廣場的幾張風景畫,弗蘭克·邱吉爾便走了進來。愛瑪沒在想他,也忘了想他——可是見到他卻很高興。韋斯頓太太可以放心了。黑馬是無可指責的,把問題歸因於邱吉爾太太生病的那些人說對了。弗蘭克是讓她一時病情加重絆住了。那是一次神經性發作,持續了幾個小時——他都完全放棄了要來的念頭,直至很晚。他要是早知道一路上騎著馬有多麽熱,趕得那麽急還到得那麽晚,那他肯定就不會來了。天熱得厲害,他從沒吃過這樣的苦頭——簡直後悔不該不待在家裏——最要他命的就是天熱——天再怎麽冷,再怎麽糟,他都能忍受,可就是受不了熱。他坐了下來,盡可能離伍德豪斯先生火爐裏的餘燼遠一些,看上去一副可憐相。


    “你靜靜地坐著,一會兒就涼快了,”愛瑪說。


    “等我一涼快了,就又得回去了。我真是走不開呀——可是不來又不行啊!我看你們都快走了吧。大家都要散了。我來的時候碰到一位——在這樣的天氣裏真是發瘋啊!絕對是發瘋!”


    愛瑪聽著看著,馬上就意識到:弗蘭克·邱吉爾眼下的狀況,最好用“心境不佳”這個富有表現力的字眼來形容。有些人熱了就要煩躁,他也許就是這樣的體質。愛瑪知道,吃喝往往可以治好這種無關痛癢的抱怨,於是便勸他吃點東西,說他可以在餐廳找到吃的,樣樣都很豐富,還好心地指了指門。


    “不——我不要吃。我不餓,吃了隻會更熱。”然而,剛過兩分鍾,他對自己發了慈悲,咕噥了一聲要喝雲杉啤酒,便走開了。愛瑪又一心一意關照起父親來,心想:


    “幸好我不愛他了。因為上午天熱就鬧情緒,我才不喜歡這樣的人呢。哈麗特性情溫柔隨和,她不會在意的。”


    弗蘭克去了好久,足以痛痛快快地吃上一頓,回來時就好多了——完全冷靜下來了,又像往常一樣彬彬有禮了——能夠拉張椅子坐到他們身邊,對他們的活動發生了興趣,還人情人理地說他不該來晚了。他的心情還不是最好,不過似乎在竭力使之好轉,最後終於能談笑風生地說些閑話了。他們一道著瑞士的風景畫。


    “等舅媽病一好,我就到國外去,”他說。.“這樣的地方不它幾個,我是決不會甘心的。有朝一日,你們會看到我的素描——讀到我的遊記——或者我的詩。我要露一手。”


    “那倒可能——但不會是瑞士的素描。你決不會去瑞士。你舅舅舅媽決不會讓你離開英國。”


    “也許可以說服他們也去。醫生可能叫舅媽去一個氣候溫暖的地方。我看我們很可能一起出去。我敢說真有這個可能。今天早上我有一個強烈的信念:我不久就要出國了。我應該旅行。無所事事讓我厭煩,我要換個環境。我是當真的,伍德豪斯小姐,不管你瞪著一雙敏銳的眼睛在想什麽——我對英國已經厭煩了——隻要辦得到,我明天就想離開。”


    “你是過膩了榮華富貴、恣意享樂的生活。難道你不能找幾件吃苦的事兒,安心地留下來嗎?”


    “我過膩了榮華富貴、恣意享樂的生活!你完全想錯了。我覺得自己既沒有榮華富貴,也沒有恣意享樂。我在生活上沒一件事是稱心的,我根本就不認為自己是個幸運兒。”


    “不,你也不像你剛進來時那麽可憐呀。再去吃一點,喝一點,就會沒事兒了。再吃一片冷肉,再喝一口兌水馬德拉白葡萄酒,你就差不多跟我們大家一樣了。”


    “不——我不想動。我要坐在你身邊。你是我最好的良藥。”


    “我們明天去博克斯山,你跟我們一塊去吧。那不是瑞士,但是對於一個想換換環境的年輕人來說,還是有好處的。你別走了,跟我們一起去吧?”


    “不,真不能去。我晚上要趁天涼回去。”


    “你可以趁明天早上天涼再來呀。”


    “不——那劃不來。來了還要上火。”


    “那就請你待在裏士滿吧。”


    “可要是那樣的話,我就更要上火了。想到你們都去了卻撇下我,我可受不了。”


    “這些難題由你自己解決。你自己選擇上火的程度吧。我不再勉強你了。”


    這時其餘的人陸續回來了,大家馬上都聚到了一起。一看到弗蘭克-邱吉爾,有些人興高采烈,有些人卻安之若素。可是聽說費爾法克斯小姐走了,大家都感到又惋惜又沮喪。由於已經到了該走的時候,這件事也就到此了結了。最後把明天的活動簡要安排了一下,眾人便分手了。弗蘭克·邱吉爾本來就有點不願意,現在更不將自己排斥在外,因此他對愛瑪講的最後一句話是:


    “好吧,你要是想讓我留下,跟大家一起去,我就照辦。”


    愛瑪笑吟吟地表示歡迎。除非裏士滿下令招他,否則他不會在明天天黑前趕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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