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倫夫婦為失去自己的年輕朋友感到惋惜。凱瑟琳脾氣好,性情愉快,使她成為一個難能可貴的夥伴。艾倫夫婦在促進她快樂的過程中,也大大增加了自己的樂趣。不過,她樂意跟蒂爾尼小姐一起去,他們也不好表示反對。再說,他們自己在巴思也隻準備再呆一周,凱瑟琳現在離開他們,他們也不會寂寞多久。艾倫先生把凱瑟琳送到米爾薩姆街去吃早飯,眼見著她坐到新朋友中間,受到最熱烈的歡迎。凱瑟琳發現自己已成為蒂爾尼家的一員,不覺激動萬分,提心吊膽地就怕自己舉止不當,不能保住他們對她的好感,在最初五分鍾的尷尬當兒,她簡直就想跟著艾倫先生回到普爾蒂尼街。


    蒂爾尼小姐禮貌周全,亨利笑容滿麵,凱瑟琳的尷尬心情很快便給打消了幾分,但她仍然很不自在,就是將軍本人不停地款待她,也還不能使她完全安下心。盡管這似乎有些不近情理,但她還是懷疑:假如將軍能少關心她一點,她是否會感到隨便一些。他為她的安適擔憂,不斷地請她吃這吃那,雖然她從未見過如此豐盛的早餐,他卻一再表示恐怕這些菜肴不合口味,反倒使她一刻也忘不了自己是客人。她覺得自己完全不配受到這般尊重,因此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將軍不耐煩地等大兒子出來,最後當蒂爾尼上尉終於出現時,氣得直說他懶惰,這一來,凱瑟琳心裏更難平靜了。使她感到十分痛苦的是,做父親的責罵得太狠,這似乎與兒子的過失很不相稱。當她發現這場訓斥主要是為了她,蒂爾尼上尉主要是因為對她不敬才挨罵時,她越發感到憂心忡忡。這使她處於一種局促不安的境地。她雖然十分同情蒂爾尼上尉,但是上尉並不會對她存有好感了。


    蒂爾尼上尉悶聲不響地聽著父親訓斤,一句嘴也不回,這就證實了她的一個擔心:上尉晚起的真正原因,可能是讓伊莎貝拉攪得心神不安,夜裏久久不能入睡。凱瑟琳這是第一次真正同他相處,她希望現在能看看他是個怎樣的人。怎奈他父親呆在屋裏時。她幾乎就沒聽他說過話。即使後來,由於他的情緒受到極大的影響,她也辨不清他講了些什麽,隻聽他小聲對埃麗諾說道:“你們都走了我該多高興啊!”


    臨走的那陣忙亂是不愉快的。時鍾鼓了十一點箱子才搬下來,而按照將軍的安排,這時應該走出了米爾薩姆街。他的大衣給拿下來了,但不是讓他當即穿上,而是鋪在他同兒子乘坐的雙輪輕便馬車上。那輛四輪輕便馬車雖要坐三個人,可中間的凳子還沒拉出來,他女兒的女仆在車裏堆滿了大包小包,莫蘭小姐連坐的地方都沒有了。蒂爾尼將軍扶她上車時深感不安,莫蘭小姐好不容易才保住了自己新買的寫字台,沒給扔到街上。最後,三位女子坐的車總算關上了門,馬匹邁著從容的步伐出發了,一個紳士的四匹膘滿肉肥的駿馬要走三十英裏路的時候,通常用的就是這種步伐。從巴思到偌桑覺寺恰好是三十英裏,現在要平分成兩段。馬車一出門,凱瑟琳的精神又振作起來,因為和蒂爾尼小姐在一起,她感到無拘無束。她對這條完全陌生的路、對前麵的寺院、後麵的雙輪馬車都充滿了興趣、毫不遺憾地望了巴思最後一眼,不知不覺地看見了一塊塊裏程碑。接著,令人厭倦地在小法蘭西等了兩個鍾頭,實在無事可做,隻能吃吃逛逛,雖然肚子並不餓,周圍也沒有什麽好看的。本來,她十分羨慕他們的旅行派頭,羨慕這輛時髦的四馬四輪馬車,穿著漂亮號衣的左馬禦手在鞍蹬上很有規律地起伏著,許多侍從端端正正地坐在馬上。可是,由於這種排場帶來很多麻煩,她的羨慕也隨著減少了幾分。假如大家都親親熱熱的,這場耽擱也算不了什麽,誰想蒂爾尼將軍雖說十分討人喜歡,可似乎使他兩個孩子打不起精神,幾乎隻聽到他一個人在說話。凱瑟琳見他對客店裏的一切都不滿意,對侍者一不耐煩就發火,因而越來越敬畏他,兩個鍾頭長得好像四個鍾頭一樣。不過,最後終於下達了出發令。剩下的路,將軍提議讓凱瑟琳換他坐在他兒子的馬車裏,這叫凱瑟琳大為吃驚。“天氣真好,我很想讓你盡量多看看鄉下的景色。”。


    蒂爾尼將軍一提出這個計劃,凱瑟琳便記起了艾倫先生對年輕人乘坐敞篷馬車的看法,不覺漲紅了臉。她最初想拒絕,可是再轉念一想,她十分尊重蒂爾尼將軍的見解,他不會給她出壞主意的。因此,不到幾分鍾工夫,她便坐進了亨利的雙輪輕便馬車,心裏覺得比什麽人都快活。坐了一小段之後,她確實認識到雙輪輕便馬車是世界上最好的馬車,四馬四輪馬車走起來固然很威武。但終歸是個笨重、麻煩的玩藝兒,她不會輕易忘記它在小法蘭西


    歇了兩個鍾頭。雙輪輕便馬車隻要歇一半的時間就足夠了。它那輕快的小馬直想放開步子奔跑,若不是將軍執意要讓自己的馬車打頭的話,它們可以在半分鍾之內,輕而易舉地就超過去。然而,雙輪輕便馬車的優點還不僅僅在於馬好,亨利趕車的技術也實在高超,平平穩穩的,一點不出亂子、既不向小姐自我吹噓,也不對馬破口大罵。他和凱瑟琳唯一能拿來相比的那位紳士馭手,真有天壤之別!還有他那頂帽子,戴在頭上十分合適,他大衣上那數不完的披肩,上去既神氣又相稱!坐在他的車上,僅次於同他跳舞,無疑是世界上最痛快的事。除了別的快樂之外,她還高高興興地聽他讚揚自己,至少替他妹妹感謝她肯來作客,認為她能來實在是夠朋友,實在令人感激不盡。他說他妹妹處境孤寂,家裏沒有女伴,加之父親常常不在家,她有時壓根兒沒人作伴。


    “那怎麽可能呢?”凱瑟琳說,“難道你不和她在一起?”


    “諾桑覺寺隻不過是我的半個家,我在伍德斯頓那裏有自己的家,離我父親這邊將近二十英裏,我有一部分時間需要呆在那裏。”


    “你為此一定感到很難過!”


    “我離開埃麗諾總是感到很難。”


    “是呀。不過,你除了愛你妹妹之外,一定十分喜愛這所寺院!住慣了諾桑覺寺這樣的家,再來到一座普普通通的牧師住宅,一定覺得很別扭。”


    亨利笑笑說:“你對這座寺院已經有了很好的印象。”


    “那當然啦,難道它不是個優雅的古刹,就像人們在書上看到的一樣?”


    “‘書上看到的’這類建築物裏,可發生過許多恐怖事件,難道你準備見識見識?你有勇氣嗎?你有膽量見到那些滑動嵌板和掛毯嗎?”


    “啊!有的。我想我不會輕易害怕的,因為房裏有的是人。何況,這房子也不是一直空著,不是多年役人住,而且你們也不像一般情形一樣,事先沒通知就突然回到府上。”


    “當然是啦。我們用不著摸著道走進一間被柴火餘燼照得半暗不明的大廳,也犯不著在地板上搭鋪,房子裏沒窗沒門沒家具。不過你應該知道,一位年輕小姐無論被用什麽方式引進這樣一所住主,她總得同家裏成員分開住。當大家舒舒適適地回到自己所住的一端時,她由老管家多蘿西1鄭重其事地引上另一節樓梯,順著一道道陰暗的廊,走進一間屋子。自從有位親戚大約二十年前死在裏麵以來,這間屋子一直沒人住過。你能受得了這樣的招待嗎?你發現自己置身於這樣一個陰森森的房間,覺得它太高太大,整個屋裏隻有一盞孤燈發出點朦朦的亮光,牆壁四周的掛毯上畫著跟真人一般大小的人像,床上的被褥都是深綠色的呢絨。或紫紅色的天鵝絨,簡直和出殯的情形一樣,這時你心裏不發毛嗎?”


    “哦!可我肯定碰不上這種事。”


    “你會如何惶恐不安地審視你房裏的家具呀?你會什麽呢?沒有桌子、梳妝台、衣櫃或是櫥櫃,隻在一邊也許有一破琵琶,另一邊有一隻怎麽用力也打不開的大立櫃,壁爐上方有一位英俊的武士畫像,他的容貌使你莫名其妙地著了迷,你的眼睛無法從畫像上移開。這當兒,多蘿西同樣被你臉上的神色所吸引,惴惴不安地凝視著你,給你幾個捉摸不透的暗示。此外,為了使你打起精神,她還說了些話,使你推想在寺院你住的這邊肯定是鬧鬼的。她還告訴你,在你附近沒有一個家仆。說完這些令人毛骨驚然的話以後,她就施禮出去了,你著她的腳步聲越越遠,直至聽到最後一個回聲。當你怯生生地想去扣門時,越發驚恐地發現門上設鎖。”


    “哦!蒂爾尼先生,多可怕呀!這真像是一本書,不過我不會真碰上這種事。你們的女管家決不會是多蘿西。好了,後來呢?”


    “也許頭一天夜裏沒有更多可驚恐的。你克服了對那張床鋪壓抑不住的恐懼之後,便上床休息,驚擾不安地睡了幾個鍾頭。但是,就在你到達後的第二天夜裏,或者最遲是第三天夜裏,你很可能會遇上一場暴風雨。一聲聲響雷在附近山裏隆隆轟嗚,仿佛要把整個大廈都給震塌。伴隨著雷聲,刮來一陣陣可怕的勁風,這時候你的燈還沒熄滅,你很可能覺得自己發現掛毯上有一處比別處動得厲害。這是最讓你好奇的時候,你當然無法壓抑這種好奇心,便立即從床上爬起來,匆匆披上晨衣,開始查找其中的奧秘。稍查了一會之後,你會發現掛毯上有一處織得相當巧妙。怎麽細心也不容易看得出來。一打開這塊地方,馬上出現了一扇門,門上隻有幾根粗條和一把掛鎖,你使了幾下勁便打開了。你提著燈穿過門,走進一間拱頂的小屋。”


    “不、決不會的。我嚇都嚇死了,哪會幹這種事。”


    “什麽!當多蘿西你,在你的房間與二英裏以外的聖安東尼教堂之間有一條秘密通道之後,你也不幹?這麽簡單的冒險,你都畏縮不前?不,不會的。你會走進這間拱頂的小屋,通過這間小屋,再走進另外幾間這樣的小屋,都沒發覺任何奇異的東西。也許,在一間屋裏會有一匕首,在另一間屋裏會有幾滴血,在第三間屋裏會有一種刑具的殘骸,但是這一切都沒有什麽異乎尋常的地方。你的燈即將熄滅,你要回到自己的房間。然而,再走過那間拱頂小屋時,你的眼睛會注意到另一隻老式的烏木鑲金大立櫃。你先前雖然仔細地查看過家具,但是這隻櫃子卻被你忽略過去了。你懷著一種不可壓抑的預感,急火火地朝櫃子走去,打開折門上的鎖,搜查著每一個抽屜。但是,搜了半天,沒有發現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也許隻找到一大堆鑽石。不過,最後你碰到了暗簧,打開了裏麵的抽屜,露了一卷紙,你一把抓了過來——裏麵有許多張手稿。你如獲至寶,急急忙忙地跑回自己房裏,誰想你剛剛辨認這樣一句:‘哦,你呀,不管你是誰,一旦薄命的馬蒂爾達的這些記事錄落入你的手中,你的燈突然熄滅了,使你陷入一團漆黑之中。”


    “哦,別、別!你別這麽說。唔,往下講啊。”


    但是亨利被他激起的興趣逗樂了,無法再講下去。他從內容到口吻,再也不能裝作一本正經的樣子了。他不得不懇求她在閱讀馬蒂爾達的不幸遭遇時,要發揮自己的想象力。凱瑟琳一冷靜下來,便為自己的迫不及待感到害羞,誠摯地對他說,她聚精會神地聽他講,絲毫也不害怕真正遇到他說的那些事。她敢斷定,蒂爾尼小姐決不會她安置在像他說的那樣一間屋於裏。她絲毫也不害怕。


    凱瑟琳想見諾桑覺寺的急切心情,因為亨利談起別的事情而中止了一陣子。當旅途臨近終點時,她又變得急不可待了。每到拐彎處,她都帶著肅然起敬的心情,期待看到它那砌著灰色石塊的厚牆,屹立在古老的櫟樹叢中,太陽的餘輝映著它那哥特式的長窗,顯得十分壯麗。誰曾想,那座房子是那樣低矮,她穿過號房的大門。進入諾桑覺寺的庭園時,發覺自己連個古老的煙囪也沒看見。


    她知道她不應該感到驚奇,但她如此這般地駛進門,當然有些出乎她的意料。穿過兩排具有現代風貌的號房,發現自己如此方便地進入寺院的領域,馬車疾駛在光滑平坦的石子路上,沒有障礙,沒有驚恐,沒有任何莊重的氣息,委實使她感到奇怪和有失協調。但是,她沒有多少工夫來想這些事。突然,迎麵刮來一陣急雨,使她不能再看這看那了,一心隻顧得保護她那頂新草帽。其實,她已經來到寺院的牆根底下,由亨利攙著跳下馬車,躲到舊門廊下麵,甚至跑進了大廳,她的朋友和將軍正在等著歡迎她,而她對自己未來的痛苦卻沒有任何可怕的預感,絲毫也不疑心過去在這幢肅穆的大廈裏,出現過什麽恐怖情景。微風似乎還沒刮來殺人犯的悲歎,隻不過給她送來了一陣蒙蒙細雨。她使勁抖了抖衣服,準備領進共用客廳,同時也好思量一下她來到了什麽地方。


    一座寺院!是呀,能親臨其境有多高興啊!但是,她朝屋裏環顧了一下,不禁懷疑她見到的東西是否給她帶來這樣的感覺。滿屋子富麗堂皇的家具,完全是現代格調。再說那個壁爐,她本來期待見到大量刻板的古代雕刻,誰想它完全是朗福德式的,用樸素而美觀的雲石板砌成,上麵擺著十分漂亮的英國瓷器。她帶著特別信賴的目光朝那些窗子望去,因為她先前聽將軍說過,他出自敬重的心情,注意保留了它們的哥特式樣,可是仔細一瞧,與她想象的相距甚遠。誠然,尖拱是保留了,形式也是哥特式的,甚至也有窗扉,但是每塊玻璃都太大,太清晰,太明亮!在凱瑟琳的想象中,她希望見到最小的窗格、最笨重的石框,希望見到彩色玻璃、泥垢和蜘蛛網。對她來說.這種改變是令人痛心的。


    將軍察覺她的目光在四下張望,便談起了屋子小,家具簡陋,一切都是日常用品,僅僅為了舒適起,如此等等。不過他又自鳴得意地說,諾桑覺寺也有幾間屋子值得她看一看,下麵正要特別提一提那間奢華的鍍金屋子時,不想他掏出表,突然煞住了話頭,驚奇地宣布:再過二十分鍾就到五點!這句話好像是解散的命令,凱瑟琳發現蒂爾尼小姐在催她快走,那副樣子使她確信:在諾桑覺寺,必須極其嚴格地遵守家庭作息時間。


    大家穿過寬敞高大的大廳,登上寬闊油亮的櫟木樓梯,過了許多節樓梯和拐彎處,來到一條又寬又長的走廊上。走廊的一側是一溜門,另一側是一排窗戶,把走廊照得通亮。凱瑟琳剛看出窗外是個四方院,蒂爾尼小姐領進一個房間,蒂爾尼小姐僅僅說了聲希望她會覺得舒適,便匆匆地離開了,臨走時急切地懇求凱瑟琳盡量少換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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