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有五秒鍾,馬吉先牛與和他相撞的那個人在陽台上相視而立。曾目擊夏天的人們談情說笑的月亮懸掛在天空,將慘白的月光灑在禿頭山上,使其像一幅聖誕節卡片。倏地,風將附近一棵樹上的小樹杈吹斷,把它輕卷到那兩個人身旁的雪地上,仿佛是開戰的信號。


    “我命運不錯,”馬吉先生說,“你正是我一直要見的人,尤其是在教授今天下午把他的窗戶打開以後。”


    “是嗎?”對方鎮定地說,“能問一下你找我幹嘛嗎?”


    “當然,”馬吉先生大笑,“為了一個小包裹。我想它現在就在你衣袋裏。比一個人的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包裹。”


    陌生人沒有答話,迅速朝四下張望一眼,又回頭朝他來的小道看了一下,接著又瞟向馬吉身後那條可以逃脫的路。


    “我想它在你兜裏,”馬吉先生重複一句,“我要找找看。”


    “我沒有時間跟你爭論,”擁有第七把鑰匙的人說。他的聲音冷漠狡黠、略為沙啞。“別擋道,讓我過去,否則——”


    “否則怎麽樣?”比利·馬吉問。


    他看見那人在月光下朝他撲過來。快速朝他頭部飛過來的是昨晚將邁克斯先生和市長擊趴在地的拳頭。他身子往旁邊一閃,遂與對方展開了肉搏。


    他倆在雪地上扭打在一處,一來一往,喘著粗氣。馬吉先生很快意識到對手不是個等閑之輩。他不得不展示出他已好久沒有使用過的膂力。自從一天下午他在氣味難聞的大學體育館裏炫耀過他的力量後,尚沒將其派過用場。他倆在月光和陰影中跌跌撞撞地廝打,在冬季如畫的禿頭山的寧靜夜空中製造出刺耳的聲響。


    “你上次攪亂了我的計劃,”陌生人咕噥地說,“但這次你休想。”


    馬吉先生並不答話。兩人共同撞到了旅館的牆壁上,撞完又扭抱著磕碰到陽台另一端的欄杆上。他倆一忽在月光下,一忽在陰影中,瘋了似地廝鬥著。陡地。馬吉先生覺得腳底一滑,但他及時穩住了身子。他的氣力顯然在迅速衰竭。突然,他的對手抓住他的力量減弱下去,馬吉用力發勁,將對方摔倒在陽台地板上,就勢又將自己的身體壓了上去。冰冷的雪頓使他的膝蓋發涼,袖口裏也鑽進了濕乎乎的雪。


    “看你服不服。”他大聲說。


    陌生人依舊拚命掙紮著,但已無濟幹事。比利·馬吉嫻熟地從他衣兜裏掏出了那個禿頭山上的人談論最多的寶貴包裹。抓緊包裹後,他起身便跑。隻眨眼功夫他就回到七號房間,用燃燒的木頭點亮一支蠟燭。


    他再次查看那個包裝嚴密的小包裹:裏麵仍是厚厚的美元大票。無疑,這正是他前一天晚上通過打鬥極想得到的東西,如今又回到他手裏。他暗自心裏說,這次他決不能再讓它丟失,直至把它放在車站女子的手裏為止。


    他剛從其身上搶過包裹的那個人在他窗外徘徊著。馬吉立即朝門口奔去,此時門開了,海頓走了進來。他手裏舉著左輪槍,臉上一副凶神惡煞、破釜沉舟的表情。他通常是呆滯的眼光落到馬吉手上的包裹上時,露出喜悅的目光。


    “看來我來的很及時,阻止了一場攔路搶劫案。”他說。


    “你這樣認為?”馬吉問。


    “聽著,年輕人,”海頓說著慌亂地朝背後瞟了一眼,“我沒有時間跟你廢話。那筆錢是你的嗎?不是,它是屬於我的,我要得到它。別以為為了得到它我不敢開槍。遇到搶劫的竊賊,法律允許開槍。”


    “你是說法律嗎?”比利·馬吉大笑道,“換了我是你,我不會去沾法律的邊,海頓先生。我敢肯定禿頭山上發生的事與法沒有關聯。你決不會把執法人的注意力引到這裏來。這些錢我拿到了,我不能給別人。”


    海頓思索片刻,低聲罵了一句。


    “你說的對,”他說。“我不會開槍,不過還有別的辦法,你這個妄自尊大的家夥——”他把槍放進口袋,縱身朝前一撲。盡管剛廝打完十分鍾,馬吉先生又做好了第二次搏鬥的準備。


    然而海頓突然停止了攻擊。有人從馬吉身後的窗戶鑽了進來。借助唯一的黯淡燭光,馬吉見海頓的臉變得煞白,嘴唇扭曲,眼裏流露出極度的驚恐。他雙臂疲軟地耷拉下來。


    “上帝,坎德裏克!”他喊道。


    比利·馬吉剛剛與之在陽台上搏鬥的那個人開口道:


    “是的,海頓,我回來了。”


    海頓用舌尖舔濕了嘴唇。


    “你——你怎麽回來的?”他問,聲音逐漸低弱下去。


    “我怎麽回來的?”驀地,坎德裏克的眼睛像一座死人山刹那間爆發似的,射出明亮的光彩。“一個人要是知道從陰間返回的路,難道還不回來嗎?”


    海頓站在那裏半張著嘴,在昏暗的光線下,麵部因恐怖而變了形。接著他仿佛自言自語地開了口,聲音怪異而不自然。


    “我以為你死了,”他說,“我曾對自己說你永遠也回不來了。多少個夜晚——我內心都是那樣說的。可我一直——知道——知道你還會回來。”


    一個女人的喊聲從七號房間門外傳來。米拉·桑希爾衝進屋來。她立即跨前兩步,抓住坎德裏克的手。


    “大衛,”她啜泣著,“哦,大衛——這是夢嗎——是一場美妙的夢嗎?”


    坎德裏克注視著她的眼睛,先是有些怯懦,看到她的表情後便高興起來。因為她淚光中閃爍出的光芒,任何男人都不會誤解其含義。馬吉將此也看在眼裏。海頓亦看到了,於是再開口時聲音更顯得無力。


    “原諒我,大衛,”他說,“我的意思並非——”


    他見坎德裏克對他的話不予理睬,便轉過身,悄然走進七號房間的臥室,對此時已堵住門口的卡根、布蘭德以及其他禿頭旅館冬天的房客們全然不加注意。海頓關上臥室的門。馬吉先生和其他人沉默地站著,對海頓的舉止感到詫異。然而答案立即就出現了,關緊的門後傳出一聲清脆的槍聲。


    馬吉先生摸進臥室,月光從低矮的窗戶射進室內,明亮地灑在床上,上麵橫躺著海頓的身體。馬吉先生走上前仔細查看。驗查某人是否已死亡決非一件愉快的事。之後他把槍從仍握著它的手中拿下來,用被單罩上靜躺在床上的人,返身回到外屋。


    “他——自殺了。”他低聲說,將身後臥室的門關上。


    一時眾人都愕然地緘默不語,隻聽坎德裏克突然大聲說:


    “自殺了?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自殺?他肯定不會是因為——不——”他疑惑地看向他身旁女子的蒼白的臉,後者隻是搖搖頭。“自殺了,”他兀自說著,像是剛從睡夢中醒來。“我不明白。”


    禿頭旅館的業餘隱士們紛紛躡手躡腳地下樓踅進辦公室。馬吉先生與車站女子的目光相遇,她大睜的眼中充滿困惑和警覺。別人聚在一起私語時,他把她拉到一旁。


    “下一班去萊頓的火車什麽時候開?”他問她。


    “兩個小時之內——十點半。”她答道。


    “你一定得上這趟車,”他對她說,“你還得帶上裝著二十萬美元的包裹。現在它就在我的口袋裏。”


    對這一消息她麵無表情,沒有答話。


    “你是害怕嗎?”馬吉輕聲問,“不必害怕。你不會出事的。我留在這兒,確保無人跟蹤你。”


    “我不是害怕,”她說,“隻是震驚而已。他——他那樣做是不是因為你拿到了錢——因為他對將要發生的事感到害怕?”


    “你指海頓?”馬吉說,“不,這錢與他的死沒關係。那是他和坎德裏克之間的事。”


    “是這樣,”女子慢悠悠地說,“我很高興不是因為錢。如果是的話,我受不了。”


    “你注意到沒有,”馬吉說,“‘我打算如何如何’的話已壽終正寢,現在該開始說‘我已經幹成了’,我真的把錢弄到了手。好像你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樣,似乎不大興奮。”


    “不,我很激動——噢,很激動!”女子大聲說,“我剛才有點心亂。這個消息太令人振奮了,而有你在這兒守著,我就敢把錢帶走——帶下山——帶到萊頓。我等會兒再找你。我去準備一下行裝。”


    她叫上諾頓太太,兩人怯怯地上了樓梯。馬吉先生轉身麵對屋裏的人,心中點著人數。所有人都在場,教授、市長、邁克斯、布蘭德、彼得斯,桑希爾小姐和新來的坎德裏克,後者顯得未老先衰,兩鬢已呈灰白,臉色因熱病而變得蠟黃。他和教授交談了一陣兒,教授便走到馬吉跟前。


    “馬吉先生,”他一本正經地說,“我從坎德裏克那兒得知,你手裏有一個裝錢包裹,而這個包裹是禿頭旅館眾人爭奪的對象。現在我建議一不,我要求——”


    “對不起,教授,”馬吉先生打斷對方說,“我倒是有個建議——其實是要求,我要求你和在座所有的人都拿把椅子坐下。我建議——這回不是要求——你撿一把舒服的椅子。因為你坐的時間將會很長。”


    “你是什麽意思?”萊頓市長問,他一副挑釁的神情站在伯爾頓教授身邊。


    馬吉沒有回答。諾頓小姐身裹大衣和她媽媽走下樓來。她站在樓梯最底下一層,臉頰紅潤,目光炯炯。馬吉先生走到她身旁,心想她迷人而姣美,真希望能有時間欣賞她,然而他恰恰沒功夫。他從一個兜裏掏出從海頓手裏取下的手槍,又從另一個兜裏拿出眾所周知的金錢包裹。


    “我警告你們所有人,”他說,“誰要是搶這個包我就朝誰開槍。諾頓小姐將把這個包帶走——她要趕十點半去萊頓的火車。這班車十二點抵達終點。雖然我不想這樣說,但十二點一刻之前,誰也不許離開這個房間。”


    “你這個——竊賊!”卡根咆哮道。


    馬吉先生含笑把包裹放進女子手中。


    “你說得也許對,”馬吉說,“但卡根先生,咱倆是五十步笑百步。”他又對女子說:“不要怕,這個房間裏的每一個先生今晚都將與我作伴。沒有人會打攪你。”他朝眾目睽睽的一圈人掃了一眼。“走吧,”他說,“願山神保佑你。”


    矮個子比較文學教授跨前一步,神態傲然地站在馬吉麵前。


    “慢著,”他說,“在你當著我們眾人的眼前把這筆錢偷走以前,我要告訴你我是誰,以及我代表誰來到此地。”


    馬吉說:“此時不是談論金發女郎的輕鬆話題的時候。”


    “可現在我得告訴你,”教授激動地說,“坎德裏克先生和我本人來禿頭旅館是代表萊頓城的檢察官的。我們——”


    卡根氣得滿臉通紅,暴跳如雷,咆哮著打斷他說:


    “德萊頓,是德萊頓派你們來這兒的?那個無恥之徒!臭小子!是我栽培了那家夥,讓他當上了檢察官。他不敢把我怎麽樣。”


    “是嗎?”伯爾頓教授說,“我親愛的先生,你的話錯了。德萊頓堅決要起訴你,理由是你設法安排通過了四十五號法令,授予郊區鐵路公司和城區鐵路公司合並的權力,為了收取這二十萬美元的賄賂。”


    “他不敢,”卡根嚷道,“是我提拔的他。”


    教授說:“在選舉前,我相信他曾一再向你強調過,他要按他自己的原則履行職責。”


    “他當然那樣說過,”卡根說,“可那種話他們都會說。”


    “他打算恪守諾言。”


    萊頓市長縮入陰影中。


    “我給了他那麽多好處,”他咕噥著,“他居然想整我。”


    “正如我剛才說的,馬吉先生,”教授繼續說,“坎德裏克先生和我來此地是為了拿到金錢包裹,做為起訴卡根和樓上那個人的證據。我是代表法律讓你把錢交給我的。”


    馬吉隻是衝女子一笑。


    “你最好馬上就走,”他說,“下山的路很長。”


    “你對我的要求置之不理?”教授大聲說。


    “當然——是不是,諾頓小姐?”馬吉說。


    “是的。”她大膽地附和道。


    “如此看來,先生,”老頭兒口氣威嚴地說;“你就等於是個竊賊,而這個姑娘是你的從犯。”


    “表麵上看,是這麽回事,”馬吉說,女子朝大門口走去,馬吉兩眼盯著屋內,往後退卻,直至退到女子身旁。他把自己的鑰匙遞給她。


    “我隻好把你交給山神了,”他說,“但隻是把你借出去,我肯定還要把你弄回來。我不能像答應你的那樣,跟在你身後十英尺了——我們將相差十個小時的距離。祝你走運,晚安。”


    她把鑰匙插入鎖中。


    “比利·馬吉,”她悄聲說,“你對我的信任令人不可理解。我要告訴山神,我還要回到你麵前。晚安,你——親愛的。”


    她迅速走了出去,馬吉待她出去後鎖上門,把鑰匙塞進衣兜。一時間,人人都坐著沒動。邁克斯先生驟然跳將起來,在搖曳的燭光中向最近的一扇窗子奔去。


    隻見火光一閃一聲槍聲,邁克斯隨即退到壁爐前,借著光亮查看他被打破的褲腿。


    “我無意槍殺任何人,”馬吉先生解釋說,“隻是打斷他們的腿。可我不是神槍手——很可能我的槍口會抬得比我預想的要高。所以我勸大家最好別企圖逃跑。”


    “馬吉先生,”桑希爾小姐說,“我想那個女子是何許人,她拿著那筆錢要幹些什麽,恐怕你是一無所知。”


    “你不認為這更令人感到刺激嗎?”


    “你是說——你不認識她?”教授怒形於色,“嘿,你這幼稚的白癡。”


    “你很義氣。”桑希爾小姐說。


    “如果他真不認識她,他就是頭蠢驢。”教授說。


    “你自己曾說過——至少你聲稱你曾說過——”馬吉先生提醒他道,“那樣的女子勝過一百個女權主義者。”


    “也能惹出一百次麻煩,”伯爾頓教授抱怨道。“我肯定要讓彼得斯隱士的書在我們大學圖書館占據一個堂而皇之的位置。”


    卡根沉在他的大椅子裏,又發出一聲無奈的呻吟:


    “我給了他那麽多好處——他居然要整我。”


    “我希望大家都坐的很舒服,”馬吉先生說,同時也拉了把椅子,麵對眾人坐下。“我們的等待將十分漫長。”


    沒人作聲。狂風猛烈吹打著窗欞,馬吉先生的人質們坐在火光中,臉被跳躍不定的壁火照得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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