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巒疊嶂的山脈,無垠的冰湖像是連接著蒼穹,朱璃停駐在鵝卵石灘上不再向前。


    於江晨的話就像是魔咒一樣禁錮住她,令她動彈不得。


    淚水灌滿了防風鏡,氤氳一片,她轉過身看不清少年的模樣,隻有單薄的輪廓像是田野裏十年如一日的稻草人。


    有一種絕望,叫做對麵不識,朱璃曾經以為小說裏的虐心情節不會找到她這樣平凡的人,然而她的命運卻一再虐心又虐身,縱使做慣了心理建設,如何佯裝瀟灑終究也敵不過深入骨髓的情感付之東流的落差。


    他站在她十米開外,不敢靠近,更不願離開。


    一如兩年前他不遠不近的護在她的身邊。


    “對不起……”朱璃忽地蹲下身放聲哭泣起來,“對不起,於江晨,我是你的粉絲,見到你我太激動了,說了一些胡話請你諒解……”


    躁鬱症過去,朱璃才恍然自己做了多麽荒唐的事,她終究還是不得不用粉絲的身份偽裝自己。


    被冒犯的少年人微微蹙眉。


    終於整理好情緒的朱璃摘下了護目鏡,通紅的鼻梁和雙眸暴露在寒風中,見此狀,於江晨這才回想起她熟稔的麵孔,是那個撿到他鏈子的女人。


    “原來是她……”心口猝然緊抽,於江晨沒能再繼續說下去。


    趕來的米婭扶著了身形不穩的少年人:“你沒事吧?”


    前者搖搖頭,怎麽可能沒事……心就像被誰用尖錐一捅再捅,鮮血淋漓疼得他幾乎窒息。


    趙與祁脫下外套裹在朱璃身上,“回去吧。”一向用慣了祈使句的趙大律師第一次表露出請求的口吻。


    女人朝他露出歉意的笑,“抱歉……與祁,我想回民宿。”


    回去的路上,車內異常的安靜,後視鏡成了幾個人眼神交匯的唯一媒介。


    開著車的男人緊皺眉頭,眼中的一絲絲亮光消失殆盡。


    到底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一個喪失了記憶,


    一個喪失了健康。


    趙與祁覺得自己就像一展奔馳在兩條平行線外的攝像機,目睹著兩個病態遺孤相互取暖卻最終天各一方,龐大的世界舞台無時無刻不在上演聚散,卻獨獨容不得這二人上台半刻,真應了那句話嗎?已經是最好的安排了嗎?


    車載音樂飄來柔和的聲調:


    “i’malwayingbacktoyou.


    you’vegotmetilltheend.


    i’malwayingbacktoyou.


    you’vekeeppullingmehere……”


    如果遺忘是結局,那為什麽兩個人還會再次相遇呢?


    趙大律師從來不是個宿命論者,可他就是相信,女人與少年的故事,始終未完待續,這份相信裏夾裹著不為人知的隱痛他沒能察覺的到,直到後來的那一天他目送她回到少年的身邊,遲來的痛楚才終於將他疼醒,幡然一驚,命運是如此的幽默。


    ※


    希望這是最後一次遇見,朱璃由衷地想。


    透過黑色的車窗望向消失在地平線上的少年人,又是一陣徹骨的寒冷襲上心口。


    還要經曆多久,還要重複這樣的過程多少次,她才能像遺忘白顥一樣遺忘於江晨呢?


    身體再也經受不住這樣的大悲,再來幾次的話,她大概真的會魂歸天際了。


    尤是身體終於吃不消終日的寒氣逼人,在回到民宿後的第六個夜晚,犯了病。


    民宿的一大特點是一群人一起用餐,大家來自五湖四海圍坐在一張桌子上有說有笑,一開始女人隻是稍感胃部不適,頗有種吃了塊檸檬混著砂礫在胃裏攪動的感覺,竟沒想默默起身時竟控製不住那泉湧般的反胃。


    灼熱的液體衝出口腔,伴著今晚還未來得及消化的少量些飯食,刺鼻的酸澀味道頓時蓋住了所有的菜香,女人拚了命的捂住嘴,可身體卻像是失控了一般,下一瞬間天旋地轉,在眾人驚恐訝異的神情裏,迎來了昏厥。


    “朱璃!?”趙與祁驚雷般起身,慌忙接住了不省人事的女人,隻見女人的身體一直在無意識的抽搐著,與此同時口中不斷湧出暗褐色液體,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男人眉心曲成了川字,從桌上抽出一大團紙巾,邊為朱璃擦拭嘴角邊對身旁這群手忙腳亂的客人道:“pleasecanambnce.myfriend''ssuddenlygotasharppaininthestomach.”


    眾人麵麵相覷,有的聽不懂英語的想上來搭把手。


    “rightnow!!”趙與祁視線環過這群人,最後落在慌忙趕來的老板娘身上,他沒能抑製心口的急切轉化成怒吼。


    積雪深厚,救護車來時已經耽擱了十多分鍾,趙與祁橫抱著女人將她送上車廂。


    “唔——嘔——”女人在擔架床上不住地抽動著,乍看過去像是喪屍電影裏即將從人類轉化為喪屍的過程,醫護人員們粗暴地為她插上鼻胃管,從中抽取出大量酸性液體,她的四肢被牢牢固定在擔架床上。


    靠著車門的趙與祁失神地望著蒼白擔架床上仿佛如擱淺於沙灘上逆戟鯨的女人,一股自內而外徒然升起的恐懼湧上了他的大腦,記憶的殘片吹落在眼前,似曾相識的畫麵將此刻帶進了九年前的那個雨天。


    “與祁,你看,我新買的裙子,美嗎?”


    “笑一個嘛~與祁!太狡猾了你,為了不長皺紋一直撲克臉!我也要跟你學!”


    “我們結婚吧,與祁。”


    “是你!是你逼死了我父母,是你們趙家!你們這群……吃人的野獸!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們!我詛咒你們!”


    “砰——!”


    血液蔓延到跟前,漫天的火燒雲,飄零的白色連衣裙。


    呼嘯的120急救鳴笛,被抬送上擔架的,脆弱不堪的身體,電除顫吸附在她身上,如同靜電帶起得紙片,無聲無息,再也不會哭鬧,不會尖叫,也不會對他笑。


    那時的男人,二十大幾歲,看似成熟內斂,說到底也不過是個方從國外學成歸來,xx大學法學院的特邀導師而已;從小到大,家族的安排,確切的說,父親的安排,他從未質疑過所有父親下達的指令,雖長在國外,卻從小接受著父教子亡子不得不亡的封建熏陶。


    掌管著偌大商業帝國的父親,看似仁慈開明,站在時代的前列,追根究底,中央集權的執行方式,從始至終逃不過嚴格的等級製度與絕對不容置疑的執行力。


    趙家全麵接手秦氏的消息,是在他和她訂婚後不久的一天得知的,他還記得,那天他們一起在城市的北邊挑選了往後的愛窩,風景宜人的小別墅,正麵護城運河,背靠小竹林,清晨的細雨打濕塵土,泥濘泛泛,她不知從哪裏抱回來一隻藍色英短,直嚷嚷著要養,說什麽看起來蠢萌蠢萌的,像極了他。


    貓爪在她純白的裙子上印下泥濘,她笑得很甜,齒如含貝;不施粉黛的臉上依稀能瞧見幾顆可愛的雀斑,男人望著這一幕,隻覺心跳漏了一拍,如被蠱惑了一樣掏出手機,記錄下女孩兒生平最後一次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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