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大夫人親自送展夫人下船,再三叮囑晚飯不必再送。


    大夫人午後睡醒,問了兩回溫衝是否回來,但是溫衝一直沒有回到船上。傍晚時分,殘陽如血,大夫人喝過暖暖的生薑茶,坐在船室內念經,為彗安餓死的百姓超脫祝禱。


    這裏離京城還需乘一日半的水路,彗安的碼頭實在安靜,安靜中帶著蕭瑟荒涼。


    遠山藏在紅霞中,近處的綠含蓄淺薄,看不出一點生機。河道上的河水極靜,染上血陽的顏色,怎麽化也化不開,是一道綿延的紅色。


    落日看久了,人容易傷懷。


    碼頭看守的衙差筆直地站成兩排,似乎換過班子,麵孔有些生。


    約莫酉時,府衙派人來送吃食。口蘑肥鴨、三清雞絲、醬肘子、素炒綠豆芽、龍井蝦仁、糖醋桂魚、各色鹵味拚碟、還有一碗蘆筍鵪鶉湯,配的是油亮的大米飯。菜量和飯量充足,夠十個人吃。


    大夫人得知後,隻說自己吃不下,讓穀雨、仙兒自己吃些,送去些給四位家仆吃。我陪著大夫人一同吃晌午展夫人送來餘下的冷地瓜。


    夜幕降臨,彗安的春夜連蟲鳴鳥叫也聽不見。


    展夫人說,鬧饑荒時,山上地裏能吃的鳥蟲已被彗安百姓吃光吃絕,如今展縣令上奏朝廷免征三年的奏書還未批下,仍然是有去山中抓鳥蟲吃的百姓。


    晚飯後,我打了盆水來給大夫人洗臉,剛剛進入艙室,船身突然猛烈地晃動,盆中的水登時撒去一半。


    等站穩後放下盆,從推開的窗格子往外看,遠山緩緩在倒退,船帆嘩嘩響著,船身像是退離碼頭,正在行駛。


    “可是衝兒回來了?”大夫人話音剛落,外頭傳來一聲刀刃,緊接著的是女子慘叫,她隻喊了一個“來”子,“人”字的音還來不及從嘴裏說出來,已是咚地一聲倒地。


    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大夫人立刻吹滅蠟燭,三步並作兩步向前把我抱在懷抱裏,低聲道:“不要怕,好孩子,有我在。你找個地方藏起來,快!快藏起來!”


    外有連續兩人驚呼救命,卻當成斃命。


    我緊緊躲在大夫人的懷抱裏,身子不自覺地顫抖著。


    究竟來的是什麽人?碼頭上的衙差呢?為什麽船突然開了?這是溫將軍的家眷,為何歹人竟然敢登船殺人?我的腦子裏有無數的疑問,一顆心像是墜入萬丈深淵,不停往下跌落,往下跌落。


    船上四個家仆,穀雨、仙兒、大夫人、我,加上一共是八個人,已有三人命喪黃泉。


    外頭再一次傳來男人的叫喊聲,他的腳步無比驚慌,聽得出是船頭位置一路向大夫人的艙室奔跑來。隻聽見“咻”地一聲,外麵清晰傳來悶響,像是重物墜河的聲音,水花四濺,狠狠拍打在甲板上……


    喀————喀———喀——。


    尖銳物體劃著艙板的聲音接在已死之人的步子後麵,一寸、一寸、又一寸地向大夫人的艙室,向著我們逼近……一下又一下,喀喀喀的聲音,是死亡降臨的預兆。


    “不急,等船開遠,沒有一個能活。溫家的人活不了,姓展的也得死。”


    “哈哈哈哈。”


    尖銳聲戛然而止,兩個粗狂的男聲隔著一道門,傳進我的耳裏。船破水而行,漸漸駛遠,離開了彗安的碼頭。大夫人故作鎮定,為了安撫我,她裝作毫不驚慌的樣子,一手擁著我,一手撫摸著我的頭頂,那止不住顫抖的十個手指騙不了人。


    死,誰人不怕?


    我永遠無法忘記,那夜暴風狂雨的夢裏,我娘的畫像開口說話了,聲音卻是大夫人的聲音,輕輕柔柔地喚我“好孩子”。


    我不曾聽過這樣貼著心肺的三個字,如此服貼在心頭,就像原本就長在我心裏的一片肉。或許他人早在自己娘親的口中聽過千遍,萬遍。甚至,我不敢奢望娘也這樣喊我,她不用喊我,不用和我說任何的話,隻要遠遠看著我,我也看著她,便好。


    但一次次見到的,始終是不開口的畫像,冷冷的雙眼。


    第一見到大夫人,她對我說:“你爹娘都不在了,無依無靠大老遠地來到咱們家中,我不作你的依靠那你還能指望誰去。”


    我砸壞了她的玉章,那是溫將軍送她的定情之物,如《春日秋千圖》一樣珍貴。她沒有怪我,反而安慰我:“人間千萬年,任他至金至貴的東西,總是難逃毀損的一日。”


    她問我叫什麽名字,唏噓說:“月有陰晴圓缺,人命生死天定,和我沒有任何關係。“因果”不是我要擔負的罪名。”


    ……


    我叫蘇因果,因為爹說,我是他的因果報應。娘、弟弟、我三個人,隻有我一個活了下來。


    所以,因果報應是我,我應叫這個名字。


    十六年來,第一次有人對我說,這不是我要擔負的罪名,這是莫須有的罪名,這和我沒有關係。


    心中鎖著我,令我自責的鐵鎖鏈,一直一直找不到鑰匙,我不得解脫,不曾真正開心過。


    直到我找到這把鑰匙,它是一句話,是穿透陰雲的一道光,是石縫裏長出的一株綠芽。


    大夫人的話,我不會忘記,我永遠不能忘記!


    忽然,我不停下墜的心髒找到了可以倚靠的地方,平靜下來。


    我吸了口氣,起身拔下燭台上的蠟燭,雙手握緊燭台,將銳利的一頭朝著那扇門,朝著那扇門外的陰鷙與險惡。我要保護大夫人,如同她想要保護我一樣!


    大夫人驚異地看著我,我衝她微微一笑,大夫人含笑著,眼裏充滿淚水。她看著我的目光,如第一次一樣溫暖,是那柄打開我枷鎖的鑰匙,我的鼻尖泛起連連的酸楚。


    啪地巨響聲之下,艙室的門被猛力踹開,一整麵倒塌進來。


    “倭患不能盡除,展清風求名心切,有人就得死。”


    殺手是倭寇打扮,嘴裏說的不是倭夷的語言,半個身子隱藏在外,手裏握著機甲弩,上麵待發的一道長箭寒光粼粼,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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