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頭,正對上秦尚江的目光。此刻,我二人竟不約而同的相視一笑,居然有了點惺惺相惜的意思。


    “秦公子,可是有什麽事?”


    “哦,對了,方才我命人將拚好的玲瓏鎖送回府,被祖母知曉了。她老人家很是欣慰,居然在有生之能還能再見玲瓏鎖的原貌。故而,特命人來相告,說是有意見見還原之人,不知趙小姐是否方便?”


    “現在?”


    我有些意料之外,實在是沒想到一個玲瓏鎖當真對他們秦家有這麽深刻的意義,以至於老人家激動的想要見我一麵。


    而且,今天衝擊力爆棚的事情一樁接著一樁,我心神震撼的也是七零八落,此刻仍沒有完全平息。再者,那兩個至今仍癱坐在地上的小姑娘還沒能完美收場,也真是沒有心思再去赴秦家之約。


    我有心開口拒絕,卻又想到對方拳拳誠意,倒是難以啟齒了。


    秦尚江瞧出我麵帶猶豫,於是開口,給了彼此一個台階:“隻是今日天色漸晚,趙小姐家中恐也掛念,不如我們改天早早約好,你看如何?”


    想想也是。


    我便點頭答應。


    他很是歡喜,道:“不若就約在小年夜後?屆時嬰兒車也應做好,還請趙小姐一並觀之。”


    這個提議甚好。隻是,我心中紛繁沉重,雖感興趣,卻無興致,隻是依他所言,暫且這麽定下了。


    他依舊興致勃勃道:“本應親自前往趙小姐府上致謝,但...啊哈,那也無妨,秦某定當一早在玲瓏閣恭候小姐蒞臨。”


    見他這般熱情洋溢,而我卻事事皆有隱瞞。內心深處更覺壓抑,鈍鈍的有些隱痛。再瞧瞧癱坐在地上的杜鵑與海棠,雖然被秦尚江進來這麽一擾,兩人也漸漸的回過神來,相互攙扶著站起身來,但臉色仍有些難看。尤其是海棠,本來就飽經一番折騰,好不容易見到相熟之人,以為從此有了依靠,卻又被摧殘了一頓,原本就瘦的脫了形的臉此刻更顯得凋零。


    我有些內疚,尋思著,總還得給她覓個穩妥去處才好。隻不過,這趙府是暫且回不去的。畢竟,她哥嫂時不時的盯著,碰上的概率還是很大的。再加上府裏如今也是一團亂麻,她這一回去,又知曉了有毒白菌菇一事,萬一說漏了嘴,豈不打草驚蛇。


    這海棠究竟該去向何處?竟有些棘手。倘若是能.....


    我打量著眼前的秦尚江,心中冒出一個想法,有些不好意思的開口道:“秦公子,我有一事相托,不知是否方便?”


    他很是爽朗,道:“趙小姐有話,但說無妨。”


    我指著那個穿著小廝衣衫的落魄女子道:“她名喚海棠,本是我的貼身女使。但最近家中變故,她亦被遣散回家。隻可惜,她家中兄嫂非能依靠之人,累得她隻能流落街頭,苟且偷生。”


    海棠聽我這麽說,身體微顫,眼神裏透著期盼,又夾雜著驚慌與恐懼,仿若被人隨意拿捏的棋子,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


    我歎了口氣,繼續道:“秦公子,若是方便,能否讓她留在玲瓏閣寄宿幾日?待她身體好轉,我再給她一些盤纏,讓她另謀出路。若是不便,也得請秦公子為她尋個幹淨的客棧也好。至於所費銀錢,明日我便托人帶來。”


    秦尚江沿著我的視線,瞧了瞧倚靠在杜鵑身上的海棠,思量了片刻,道:“平日裏,這玲瓏閣裏都是掌櫃和小廝們在打理,海棠一個姑娘家獨自在此恐是不便。住在客棧也不是不可,隻是這已然到了年下,正是京都最為熱鬧的時節,便宜(bianyi)的客棧隻怕都已住滿了,這一時半刻恐也沒有吉房了。”


    聽這話的意思,我以為他是要拒絕,畢竟非親非故的,實在沒有必要惹上這樣的麻煩事。


    他卻繼續說道:“不如,讓海棠姑娘來我府上暫住?趙小姐別誤會。我府中後院裏大多都是女眷,又有老祖母主事,定是妥當。”


    “如此很是麻煩,這...如何使得?”我有些猶豫。


    “這有何麻煩?我府上離這裏很近,隻需過兩條街便到了。且府中清靜,總比在這裏的好。”


    想想也是,這裏畢竟是一家店鋪,往來客戶甚多,人多口雜,海棠她一個女兒家卻是很不方便。隻是沒想到,秦尚江居然如此熱心腸,肯讓一個婢女住到家裏將養。


    正這麽想著,卻看見他望向我的眼神裏含著濃濃笑意與深深欣賞,一刹那,我突然明白,並非是他有多麽的心底善良,而是他看在我的麵子上,盡力與我方便,為我達成心中所願罷了。


    一時間,五味雜陳。


    我頷首謝過,便轉向海棠,與她說清楚:“你也知道最近家中出了些事,而你哥嫂隻怕也會盯著府裏的動靜。隻要你一出現在趙府,恐怕他們便會上門要人。”


    她點點頭,身體止不住的哆嗦。


    我拍了拍她的手,寬慰道:“你且放心,雖說你現在被遣散回家,但你的身契仍在趙府。倘若趙府不放,你哥嫂想必也不敢硬搶。”


    看著她若有所思的模樣,我繼續道:“當務之急,是你要養好身體,將來之事,隻能徐徐圖之。如今秦公子答應帶你回府,你若願意,便先跟著他回去。”


    海棠這才抬頭瞄了一眼立於一旁的秦尚江,又迅速低下了頭,臉頰兩側竟有些微微泛紅。


    我心中詫異,但也隻做不知,繼續說道:“那你便安心住下。過兩日,我與杜鵑再來探你。”


    說完,我又轉向秦尚江:“那便有勞秦公子了。天色漸晚,我也不便多留了,改日再來叨擾。”


    秦尚江很是客氣,拱手相送:“想來前門瞧熱鬧的人群應已散去了。趙小姐,請。”


    我們一行三人俱隨他拐出雅室,隻見林媽媽已然端坐在前廳,手裏還拿著一套嶄新的、包裝完好的棉襖,想來是早已買好了,但卻一直沒有進雅室打擾我們談話。直到我們一行人出來,她才默默站起身來,捧上棉襖,便立於我等身後,既沒有好奇為何海棠會獨自一人留在玲瓏閣,也沒有多嘴打探為何我們幾個都哭過的模樣。


    就好像空氣一般,她跟著我和杜鵑向秦尚江告辭,又跟著我和杜鵑一路默默的往回走。


    經過這大半天的觀察,我發現林媽媽當真擔得起“老成持重”這四個字,話不多,卻是很有分寸,仿佛什麽都了然於胸,卻又仿佛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沒聽見。真想不到,鄒姨母的貼身媽媽竟是如此人物,倒叫我愈加佩服姨母為人。


    於是,我們三人就這樣默然不語又各懷心事的一路走回了府。此刻,日已西斜,遠遠望去,府中似乎已起炊煙。


    我站在街口,第一次完完整整的看著趙府的大門。棕色厚實的木板上嵌著兩枚錚亮的銅環,門楣上匾額高懸,上麵龍飛鳳舞的寫著“趙宅”兩個大字。雖不是什麽鍾鳴鼎食之家,也隱約看的出這曾是詩書簪纓之族。畢竟,趙家祖上也官拜參知政事,想來趙府門前這條大街也曾車水馬龍、好生熱鬧,而如今卻是門可羅雀,不知趙明誠瞧見了又會如何感慨心痛?


    而我,一個借了趙府之女軀殼的孤魂,立於這時空錯亂的天地間,看著眼前這應該叫做“家”的地方,卻是十分陌生甚至毫無情感。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沒有比這更貼切的形容了。


    陳子昂當年天地蒼茫的孤寂,我現如今很是能切身感受,當真是“獨愴然而涕下”......


    許是我立於此地太久了,杜鵑還是輕輕喚了一聲。


    我苦笑,搖頭:“罷了,我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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