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夫人的葬禮完成得使殯儀承辦人和鄰近的全體居民都完全稱心滿意(鄰近的居民們通常在這種場合是喜歡吹毛求疵的,對禮儀中的任何疏忽或缺點都會生氣見怪);在這之後,董貝先生家裏的各個成員各自回到了他們在這個家庭體係中原先的地位中。這個小小的世界,就像戶外的大世界一樣,很容易把死去的人忘掉;當廚娘說了“她是一位性情安靜的夫人”,女管家說了“這是人人都難以逃脫的命運”,男管家說了“誰曾料想到會發生這件事呢?”女仆說了“她簡直不能相信這件事”,男仆說了“這似乎完全跟做夢一樣”之後,他們在這個話題上就沒有什麽可以再說的了,而且開始覺得他們的喪服也已經穿得褪色了。


    理查茲以一種體麵的被囚禁的狀態被安頓在樓上;對她來說,她的新生活的黎明是寒冷與灰暗的。董貝先生的公館是一棟宏偉的房屋,座落在一條陰暗的、非常優雅的街道的背陰的一麵,這條街道位於波特蘭十字路口和布賴恩廣場之間的地區內,兩旁矗立著高大的房屋。這是一棟在街道拐角上的房子,裏麵十分寬敞,其中還包括一些地窖,裝了鐵條的窗子向它們皺著眉頭,眼睛歪斜的、通向垃圾箱的門向它們斜眼瞅著。這是一棟陰暗沉悶的房屋,後背是圓形的,房屋裏有一整套客廳;客廳前麵是一個鋪了石子的庭院,庭院裏有兩株幹枯的樹,樹幹和樹枝都已發黑,發出了格格的、而不是颯颯的響聲,因為樹葉都已被煙熏枯了。夏天的太陽隻有在上午吃早飯的時候才照射到這條街上,那時候運水車、賣舊衣的商人、賣天竺葵的小販、修雨傘的人、還有一邊走一邊使荷蘭鍾的小鈴兒發出叮當叮當響聲的人也隨著太陽來到這裏。太陽很快就消失,這一天不再回來;隨後而來的是樂隊和潘趣木偶戲1;在這之後,人們隻能聽聽風琴的極為沉悶的聲音和看看白耗子的表演——有時還有一隻豪豬來演雜技,以便變換一下娛樂的興趣;到了薄暮的時候,男管家們(他們家裏的人到外麵吃晚飯去了)開始站在門口;點街燈的人試圖用煤氣來照亮這條街道,但每夜都沒有成功——


    1潘趣(punch):英國木偶戲中的主角,他的背是駝的,鼻子很長,而且是鉤形的,他的妻子名叫朱迪(judy),時常和他吵架。


    公館裏麵和外麵一樣單調無趣。葬禮結束以後,董貝先生命令把家具都蒙罩起來——也許是要保留起來給他兒子用的,因為他所有的計劃都和他的兒子聯係著——;除了第一層留給他自己用的房間外,其他所有的房間都不進行布置。因此,桌子和椅子堆在房間的中間,外麵用大塊的包屍布遮蓋著,形成了各種神秘離奇的形狀。鈴柄、窗簾、鏡子,由於用雜誌、日報和周刊的紙包著,因此被迫對上麵登載著的死亡與可怖的謀殺案情進行片斷的報道。每一個用荷蘭麻布包裹起來的枝形吊燈或分枝燭台,看上去就像是天花板眼睛中掉下的一滴巨大的淚珠。從煙囪中跑出來的氣味就像從地下靈堂或潮濕的地方跑出的一樣。已經逝世和安葬的夫人的肖像被鑲嵌在用可怕的繃帶包紮起來的畫框中,看起來陰森可怖。每刮起一陣風,就從鄰近的馬廄中吹來了幾根稻草,在拐角四周旋轉;當她生病的時候,這些稻草曾經撒在房屋前麵,那些發了黴的殘餘的稻草至今仍粘附在鄰近的房屋上;它們常常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吸引到正對過的、等待出租的、肮髒的房屋的門檻上,現在正以淒涼的聲調,向董貝先生的窗子滔滔不絕地訴說著。


    董貝先生留給自己居住的房間和前廳連接,它們包括一間起居室,一間圖書室,還有一間暖房或吃早餐的小玻璃房。圖書室實際上是個化妝室,因此熱壓紙、上等皮紙、摩洛哥皮、俄國皮革的氣味與好幾雙靴子的氣味在室內相互競賽。從暖房裏可以望見前麵提到的那兩株樹和幾隻四處覓食的貓。這三間房屋彼此相通。早上,當董貝先生在前麵首先提到的那兩間房子中的一間裏吃早飯的時候,或者下午,當他回家來吃晚飯的時候,就有人搖鈴,召喚理查茲到這個玻璃房裏來,抱著她所撫養的小孩在那裏走來走去。她在這些時候可以瞥見董貝先生坐在黑暗的遠處,越過黑暗的笨重的家具(他的父親曾經在這座邸宅中居住多年,它的許多陳設都是老式的,陰沉呆板的),向外望著這個嬰兒。她從這些瞥見中開始產生了對他在孤獨狀態時的一些想法,仿佛他是一個在單人牢房中寂寞無伴的囚徒,或者是一個奇怪的幽靈,不能跟他說話,也不能對他進行了解。


    小保羅-董貝的奶媽本人過著這樣的生活,並帶著小保羅一起過著這樣的生活,已有好幾個星期了。沒有奇克夫人在一起,她是從來不出去的。奇克夫人通常在托克斯小姐的陪同下,在天氣晴朗的上午前來看望,並帶領她和嬰孩到戶外去散步,或者換句話說,就是在人行道上莊嚴地來回行走,像是個步行的送葬隊伍似的。有一天,當她憂鬱地穿過那些冷冷清清的房間閑逛之後,回到樓上,正要在自己的房間裏坐下來的時候,房門緩慢地、平靜地開了,一個黑眼睛的小女孩向房間裏探望。


    “這一定是弗洛倫斯小姐從她姑媽家裏回來了,”理查茲想道,她以前從沒有看見過這個孩子。“我希望,您身體很好,小姐。”


    “這是我的弟弟嗎?”女孩子指著嬰孩,問道。


    “是的,我的寶貝,”理查茲回答道。“來親親他吧。”


    但是女孩子沒有走上前來,而是望著她的臉,問道:


    “您把我的媽媽怎麽搞的?”


    “天主保佑這個小人兒!”理查茲喊道,“多麽使人傷心的問題!我怎麽搞的?我什麽也沒有搞,小姐。”


    “-他-們把我媽媽怎麽搞的?”女孩子問道。


    “我這一輩子還從沒有見到過這樣使人感傷的事情!”理查茲說道,她在心裏自然把她自己的一個孩子代替了這個女孩子,在類似的情況下,正在打聽她的下落。“往這裏走近一些,我親愛的小姐!別怕我。”


    “我不怕您,”女孩子走近一些,說道,“但是我想知道,他們把我媽媽怎麽搞的。”


    “我親愛的,”理查茲說道,“您穿那件漂亮的黑長衣來紀念您的媽媽。”


    “不論穿什麽長衣,”女孩子眼睛裏湧出眼淚,回答道,“我都能記得我的媽媽。”


    “可是人們穿上黑衣服來紀念那些已經離開我們的人們。”


    “離開我們到哪裏去了?”女孩子問道。


    “到這裏來坐在我的身旁,”理查茲說道,“我跟您講一個故事。”


    小弗洛倫斯迅速理解到這個故事是和她所問的問題有關的,就把直到現在還拿在手中的軟帽擱在一邊,坐在奶媽腳邊的凳子上,仰望著她的臉。


    “從前,”理查茲說道,“有一位夫人——一位很善良的夫人,她的小女兒非常愛她。”


    “一位很善良的夫人,她的小女兒非常愛她,”女孩子重複道。


    “當上帝認為是對的並應該這樣的時候,她得了病,死去了。”


    女孩子發抖了。


    “她死了,世界上的人再也看不見她了,她被埋葬在地底下,那裏長著樹木。”


    “那寒冷的地嗎?”女孩子問道,她又發抖了。


    “不,那溫暖的地,”波利抓住這個有利的時機,回答道,“醜陋的小種子在地裏轉變成美麗的花朵,轉變成毒草和穀物,還有我不知道的其他所有的東西。善良的人們在那裏轉變成光輝的天使,飛向天國!”


    頭一直低垂著的女孩子又抬起頭來,坐在那裏聚精會神地望著她。


    “就這樣,讓我想想,”波利說道;麵對著這認真探究的眼光,懷著安慰這女孩子的願望,她突然間取得了成功,而她對她自己的能力又缺乏信心,在這些錯綜複雜的情況下,她的心情相當慌亂。“這樣,當這位夫人死去以後,不論他們把她帶到哪裏,或者不論他們把她放到哪裏,她都走到上帝那裏去了!她向他祈禱,是的,這位夫人向他祈禱,”波利說道,由於她十分真誠,因此連她自己也無限地感動,“教她的小女兒真心相信這一切;讓她知道,她媽媽在那裏是幸福的,仍舊愛著她,並且讓她希望和設法——哦,她整個一生都要設法——有一天到那裏去會見她,永遠永遠也不再分離。”


    “這是我的媽媽!”女孩子跳起來,緊緊地摟著她的脖子,高聲喊道。


    “這女孩子的心,”波利把她拉到懷裏,“這小女兒的心真心誠意地相信這一切,雖然她是從一位陌生的奶媽那裏聽到的,這位奶媽不能講得很好,但她本人是一位可憐的母親,這就是一切;女孩子得到了安慰——,不再感到那麽孤單——,她伏在她胸前抽抽嗒嗒地哭著,哇哇地大哭著——,自然而然地愛上了躺在她膝上的嬰孩——好啦,好啦,好啦!”波利撫摸著女孩子的卷發,眼淚簌簌地落在上麵,說道,“好啦,我可憐的好孩子!”


    “啊,弗洛伊小姐!您爸爸還會不生氣嗎!”門口一個很快的聲音喊道,這是從一位身材矮小、皮膚褐色、十四歲但神態卻像成年婦女一樣的姑娘發出的,她有一個小小的獅子鼻,一雙像黑色大理石珠子一樣烏黑的眼睛。“他曾經特別囑咐過,不許您到奶媽這裏來打擾她。”


    “她沒有打擾我,”波利感到驚異地回答道。“我很喜歡孩子。”


    “啊,請您原諒,理查茲大嫂,這不要緊,您知道,”黑眼睛的姑娘回答道,她是這麽尖嘴利舌,咄咄逼人,似乎要叫人直掉眼淚。“我可能很喜歡吃蝸牛,理查茲大嫂,但不能因此就斷定說,我以後就光吃蝸牛不用喝茶了。”


    “唔,這不要緊,”波利說道。


    “啊,謝謝您,理查茲大嫂,這不算什麽!”尖嘴利舌的姑娘回答道,“如果您肯費心記一記的話,那麽請您記住,弗洛伊小姐歸我管,保羅少爺歸您管。”


    “不過我們仍舊用不著爭吵,”波利說道。


    “啊,是的,理查茲大嫂,”脾氣暴躁得像噴火器一樣的姑娘回答道,“根本用不著,我並不希望爭吵,我們用不著鬧出那樣的關係,看管弗洛伊小姐是個長期性的活,看管保羅少爺則是個臨時性的活。”噴火器隻使用逗點式的停頓;她想要說什麽,都是像開槍似地在一個句子中說出,如果可能的話,則用一口氣說出。


    “弗洛倫斯小姐剛剛回家吧,是不是?”波利問道。


    “是的,理查茲大嫂,剛剛回來,您看,弗洛伊小姐,您回到家來才一刻鍾,您那濕漉漉的臉就把理查茲大嫂為您媽穿著的很貴的喪服弄髒了!”這個噴火器的真實姓名是蘇珊-尼珀,她進行了這番申斥之後,就像拔牙似地用力一擰,把女孩子從她的新朋友那裏拉開了。不過她這樣做,似乎倒並不是由於她故意冷酷無情,而是由於她過分嚴厲地履行她的職責。


    “現在她又回家來了,她將會十分幸福,”波利朝著她和善的臉露出鼓勵的笑容,向她點點頭,說道,“她今天晚上就要看到她親愛的爸爸了,她該會多麽高興啊!”


    “哎呀,理查茲大嫂!”尼珀姑娘立刻打斷她的話,說道,“得了吧!說什麽看到她親愛的爸爸!我真願意她能那樣就好了!”


    “這麽說,她不能看到嗎?”波利問道。


    “哎呀,理查茲大嫂,不能,她爸爸的心思過分用在另外一個人身上了,在還沒有這另外一個人讓他操心的時候,她也從來不是個得寵的孩子,在這家裏女孩子是被一腳踢開的,理查茲大嫂,我肯定地對您說。”


    女孩子的眼光很快地從一位保姆的身上轉到另一位保姆的身上,仿佛她理解和感覺到談話的內容似的。


    “您使我吃驚!”波利喊道,“難道從那時以來董貝先生就一直沒有見到過她嗎?——”


    “沒有,”蘇珊-尼珀打斷了她的話,說道,“從那時以來一次也沒有見到,就在這以前他也幾個月幾個月不把眼睛往她身上看一眼,我想,如果他過去曾在街上遇到她的話,那麽他是不會認出她是他的親生女兒的,如果他明天在街上遇到她的話,那麽他也是不會認出她是他的親生女兒的,理查茲大嫂,至於我,”噴火器格格地笑了一聲,說道,“我懷疑他是不是知道天地間還存在著我這樣一個人呢。”


    “我親愛的寶貝!”理查茲說道,她不是指尼珀姑娘,而是指弗洛倫斯。


    “啊,在我們現在談話的一百英裏之內有一位韃靼,我可以告訴您,理查茲大嫂,現在在場的人總是不包括在裏麵的,”蘇珊-尼珀說道;“祝您早上好,理查茲大嫂,現在弗洛伊小姐,您跟我來,別像一個淘氣的壞孩子那樣磨磨蹭蹭地不肯往前走,別學那種孩子,別去學。”


    盡管受到了這樣的規勸,也盡管蘇珊-尼珀生拉硬拽了幾下,幾乎把她的右肩都要拽脫臼了,小弗洛倫斯還是掙脫了身子,滿懷深情地吻著她的新朋友。


    “再見!”女孩子說道,“上帝保佑您!我不久將再來看您,您是不是也會來看我?蘇珊會讓我們見麵的,是不是,蘇珊?”


    總的說來,噴火器似乎是一位性格善良的小人兒,雖然在培訓孩子的智力方麵,她是這樣一種學派的信徒,這種學派主張,孩子就像硬幣一樣,必須震動它們,叮叮當當地打響它們,並讓它們磕磕碰碰,才能使它們發亮。因為,當弗洛倫斯向她這樣懇求和向她作出了親熱的姿態與愛撫之後,她抱攏了兩隻胳膊,搖搖頭,並在張得很大的黑眼睛中流露出了憐憫的神情。


    “您向我提出這樣的請求是不好的,弗洛伊小姐,因為您知道我不能拒絕您,但是理查茲大嫂和我將考慮考慮怎麽辦,如果理查茲大嫂願意,您知道,我可能希望航行到中國去一趟,理查茲大嫂,可是我可能還不知道怎樣離開倫敦碼頭呢。”


    理查茲同意這個意見。


    “這個公館並不是真正充滿歡樂的,”尼珀姑娘說道,“一個人需要過很孤獨的生活,比他應該過的孤獨生活更孤獨。你們這些托克斯們,你們這些奇克們可以把我的兩隻門牙拔掉,理查茲大嫂,但是我沒有理由要把我的全副牙齒都奉獻給她們。”


    這個意見理查茲也同意了,因為這是顯然無疑的。


    “所以毫無疑問,”蘇珊-尼珀說道,“隻要保羅少爺還歸您管,理查茲大嫂,隻要我們能想出個辦法不會違抗上麵的命令,我完全同意我們友好相處,可是我的老天爺呀,弗洛伊小姐,您怎麽還不打算走哪,您這淘氣的孩子,您還不打算走哪,跟我來吧!”


    蘇珊-尼珀說了這些話之後,立即采取了強迫的手段,向她這位年幼的被撫養人發動了襲擊,把她飛快地拖出了房間。


    女孩子處於悲傷與被冷落的境地中,是那麽溫柔,那麽安靜和沒有怨言;她心裏充滿了那麽深厚的感情,似乎沒有一個人需要它;她的心又那麽多愁善感,似乎沒有一個人關心它或怕傷害它;因此當波利又獨自留下來的時候,她的心感到痛苦。在她與那失去母親的小女孩所進行的簡單的交談中,她本人做母親的心被感動的程度並不比女孩子小。她像那女孩子一樣,覺得從那時刻起,在她們之間已經產生了信任與關懷。


    雖然圖德爾先生對波利極為信任,但在知識技能方麵她卻不見得能勝過她。有些婦女的性格總的來說,比男子的性格更為善良、真誠、卓越、高尚,感覺更為敏捷,而且在保持溫柔、憐憫、自我犧牲和忠誠的品質方麵也比男子更為恒久,她就是這種婦女性格的一個優秀的、明顯的樣本。雖然她沒有什麽文化知識,可是她卻能夠在事情一開始的時候,就讓董貝先生了解一些情況,這樣就不會在最後像閃電似地使他萬分驚愕。


    但是我們已經離題了。那時候,波利所想到的隻是把她從尼珀姑娘那裏成功地取得的好感再推進一步,並想出辦法使小弗洛倫斯合法地待在她的身邊,而且不違抗主人的意旨。


    就在那天晚上,出現了一個好機會。


    她跟往常一樣,聽到鈴聲,就下樓到玻璃房裏,手中抱著嬰孩走來走去,走了好久;忽然,使她大感意外和驚愕的是,董貝先生從裏麵走了出來,停在她的前麵。


    “晚上好,理查茲。”


    仍然是她在第一天看到的那位嚴厲的、生硬呆板的先生。他那不苟言笑的神色使她不由自主地低下了眼睛,行了個屈膝禮。


    “保羅少爺好嗎,理查茲?”


    “很壯實,先生,很健康。”


    “他看來是這樣,”董貝先生說道,一邊懷著極大的興趣,朝著她掀開讓他觀察的很小的臉孔看了一眼,但卻裝作對它不大關心的樣子,說道,“我希望,您需要的東西他們都給您了吧?”


    “啊,是的,謝謝您,先生。”


    可是她回答的時候,忽然流露出了明顯的遲疑的口氣,因此已經走開了的董貝先生又停下腳步,露出詢問的神色,重新轉過身來。


    “我覺得,先生,要使孩子活潑愉快,最好的辦法莫過於讓他們看到別的孩子在他們周圍玩耍,”波利鼓起勇氣,說出了她的意見。


    “我記得當您到這裏來的時候,我曾經跟您說過,”董貝先生皺了皺眉頭,說道,“我希望您盡可能不去探望您的家庭。


    如果您願意,您就繼續散步吧。”


    說完這些話,他就走進裏麵的房間去了;波利看出,他完全誤解了她的意思;她碰了一鼻子灰,而卻一點也沒有達到她的目的。


    第二天晚上,當她走下樓來的時候,她發現他正在暖房裏踱著步子。她看到這不同往常的情形,心中遲疑,就在門口停住,不知道該往前走還是該往後退,正在這時候,他喊她進去。


    “如果您真的認為那樣的伴侶對孩子是有益的話,”他突然地說道,仿佛在她提出建議之後並沒有間隔過一段時間似的,“弗洛倫斯小姐在哪裏?”


    “沒有什麽能比弗洛倫斯小姐更好的了,先生,”波利熱情洋溢地說道,“但是我從她的小保姆那裏了解到,他們不——”


    董貝先生搖了搖鈴,然後踱著步子,等著仆人跑來。


    “告訴他們,隻要理查茲喜歡,就讓弗洛倫斯小姐跟理查茲在一起,跟她一起出去,等等。告訴他們,隻要理查茲願意,就讓兩個孩子在一起。”


    鐵現在熱了,理查茲就大膽地敲打著它——這是個好事情,所以雖然她本能地害怕董貝先生,但是她還是勇敢地去做它——,她請求把弗洛倫斯小姐立刻送下樓來,送到她那裏,跟她的小弟弟做朋友。


    當仆人離開去執行這項任務的時候,她裝出撫弄孩子的樣子,可是她覺得,她看到董貝先生的臉色變了;他臉上的神情完全不同了;他急忙轉過身來,仿佛想把他說過的話,或她說過的話,或兩人都說過的話,收回去,隻是由於不好意思才遲疑著沒有說出來。


    她是對的。上次他看到被他冷落的女兒的時候,她和她垂死的母親正悲痛地擁抱著;這對他既是揭露,又是責備。讓他把全部精力都貫注在他寄托著遠大希望的兒子身上吧,可是他還是不能忘記那臨終一幕的情景。他不能忘記,他沒有參加進去。他不能忘記,在親熱與真誠的清澈的河底,躺著那兩個相互擁抱在各自懷中的人兒,而他卻僅僅是個完全被排除在外的旁觀者,站在她們上麵的岸上向下看著,而不是她們當中的一員。


    他不能從記憶中消除這些事情,也不能從心中擺脫那些零碎不全的形象所包含的意義;他通過高傲的迷霧仍然能辨認出它們,因此他先前對小弗洛倫斯漠不關心的感情已轉變成一種異乎尋常的不安。他幾乎覺得,她在注意觀察著他,對他不信任。仿佛她掌握著能打通他心中某種秘密的東西的線索,這種秘密的東西的性質他自己也不知道。仿佛她對他心中那條刺耳的、不和諧的琴弦有著天賦的知識,她呼一口氣就能使它發出聲音。


    從她出生起,他對這女孩子的感情就是消極的。他對她從來不曾嫌惡,這不值得他去做,而且也不是他的心意。他從來沒有覺得她是個絕對討厭的東西。可是現在他對她卻感到局促不安。她攪亂了他的安寧。如果他知道怎麽辦的話,他真願意把關於她的思想完全撂在一旁。也許——誰能解答這種神秘的問題呢!——他害怕他會變得恨起她來。


    當小弗洛倫斯提心吊膽地走進來的時候,董貝先生停止來回踱步,向她看著。如果他懷著更大的興趣,並且用父親的眼睛來看的話,他可能會從她那敏銳的眼光中看出使她心神慌亂的激動與恐懼,看出她熱烈地盼望能跑去抱住他,把臉藏在他的懷抱中,喊道,“啊,爸爸,設法愛我吧,我沒有別的親人了!”,看出她站在那裏可憐巴巴地需要得到某種保證與鼓勵;看出她那負擔過重的年幼的心正在彷徨,想為它的悲痛與深情尋找一個天然的安息的場所。


    可是這些他什麽也沒有看到。他隻看到她猶豫不決地停在門口,向他望著;他沒有看到別的了。


    “進來吧,”他說道,“進來吧。這孩子怕什麽?”


    她走進去了;在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態向四周環視了一會兒之後,她把小手緊緊地握在一起,緊挨在門口。


    “到這裏來,弗洛倫斯,”她的父親冷冰冰地說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爸爸。”


    “你沒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


    當她迅速抬起眼睛望著他的臉的時候,那張臉上表露出的神情使她眼中噙著的淚水凝結了。她又低下眼睛,伸出了哆嗦的手。


    董貝先生把它鬆鬆地握在自己手裏,站在那裏,眼睛向下對她看了一會兒,仿佛他和這女孩子一樣,不知道該說什麽和做什麽似的。


    “好吧!做一個好孩子!”他撫摸她的頭,好像偷偷地用煩亂不安與疑惑不定的眼光望著她,說道,“到理查茲那裏去吧!去吧!”


    他的小女兒又遲疑了片刻,仿佛她還想偎依在他的身邊或者還懷著一線希望:他會把她舉起來,抱到他的懷中,並親親她。她又一次抬起眼睛望著他的臉孔。他想,她現在的表情跟她那天夜裏環視四周,最後望著醫生時的表情是多麽相像啊,於是他就本能地放下她的手,走開了。


    不難察覺,弗洛倫斯在她父親麵前處於極為不利的地位。它不僅使孩子在心理上感到拘束,而且也使她不能舉止自然、優美和行動自由。波利看到這種情景,但仍然保持勇氣,沒有氣餒;根據她自己對董貝先生的判斷,她對可憐的小弗洛倫斯的喪服所發出的默默的呼籲寄托著很大的希望。“如果他隻愛一個失去母親的孩子,而另一個失去母親的孩子就在他的眼前,那真是太殘酷了,”波利想道。


    所以,波利就在他的眼前把她盡量留得長久一些,又把小保羅照管得很好,這樣顯然可以看出,他在他姐姐的陪伴下,更加活潑了。到了需要重新回到樓上去的時候,她本想送弗洛倫斯到裏麵的房間去向她的父親說聲晚安,但這女孩子膽怯,退回來了;當波利又催促她去的時候,她伸開手掌捂住眼睛,仿佛要把自己微賤的形象給遮蓋掉似的,“啊,不,不!他不需要我!他不需要我!”


    她們之間發生的小爭吵引起了董貝先生的注意;他正坐在桌旁喝酒,就問道,發生了什麽事。


    “弗洛倫斯小姐怕她進來跟您說晚安會打擾您,先生。”


    “這沒有關係,”董貝先生回答道。“您可以讓她來來去去,不用管我。”


    女孩子聽了這話畏縮了,並且在她身份低下的朋友回過頭來之前就離開了。


    不管怎麽說,波利由於成功地想出了這善意的計策,而且又十分靈巧地實現了它,所以感到十分得意,因此當她又平安地在樓上安下身來的時候,她就立即把這些情況詳詳細細地透露給噴火器聽了。這樣做,表明波利對尼珀姑娘表示信任,可是尼珀姑娘對於這一點,以及對她們今後可以自由交往的前景卻反應相當冷淡。她絲毫也不熱情地表示高興。


    “我還以為您會高興的呢,”波利說道。


    “啊,不錯,理查茲大嫂,我非常高興,謝謝您,”蘇珊回答道;她身子忽然挺得筆直,好像有另一根骨頭插進她的胸衣中似的。


    “您沒有把您的高興表現出來,”波利說。


    “啊!我隻不過是一位在這裏幹長期活的人,不可能指望我像一位在這裏幹臨時活的人表現得那麽高興,”蘇珊-尼珀說道。“我發現,幹臨時活的人在這裏總是占上風。不過雖然這座房屋跟隔壁的房屋之間有一道非常漂亮的界牆,可是我可能還是不願意到那座房屋裏去,理查茲大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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