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施加了魔力的房屋已經不再存在,工作的人們已經進入屋內,整天用錘子叮叮當當敲打著,搬移物品時發出了碰撞的響聲,並踩著沉重的腳步,在樓梯上上上下下地走著;他們使戴奧吉尼斯從日出到日落,不斷發出一陣陣吠叫——顯然,他相信敵人終於打敗了他,現在正在勝利的挑戰中掠奪著房屋。雖然這樣一些新的情況出現了,可是弗洛倫斯的生活方式最初並沒有發生其他重大的變化。夜間,當工人們離開以後,房屋又顯得淒涼和冷落;他們離開的時候,弗洛倫斯聽著他們通過門廳和樓梯發出的回聲,心中想象著他們即將回去的快樂的家庭和正在等待著他們的孩子們;她高興地想到他們是愉快的,是歡歡喜喜地離開這裏的。


    她歡迎晚間的寂靜像一個老朋友一樣重新返回;但是它現在來到的時候換了一個新的臉孔,比過去更親切地看著她。這裏麵包含著新鮮的希望。在那個曾經使她傷心的房間中安慰和愛撫過她的那位美麗的夫人,對她來說,是一位帶來希望的仙人。當她將逐漸取得父親的愛的時候,當在那個悲慘的日子(就在這一天,母親對她的愛,隨著她貼在她臉頰上的最後的呼吸一起消失了)她所失去的一切或其中的大部分將重新得到的時候,光明的生活的黎明就將來臨了;現在它的溫柔的影子正在曙光中在她的四周移動,成了她所歡迎的伴侶。當她在窺視著鄰居臉色紅潤的孩子們的時候,她想到她跟他們不久就可以在一起談話,相互認識了;那時候她就將不再像過去那樣害怕在他們眼前露麵,唯恐她們看到她穿著黑色的喪服孤獨地坐在那裏會感到悲傷了;她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是有一種新鮮和寶貴的感覺的。


    當弗洛倫斯想著她的新的母親時,當她純潔的心向她溢流出愛和信任時,她愈來愈深切地愛著她死去的親母親。她不害怕在心中樹立一個競爭者。她知道,在種植得很深、撫育得很久的老根上會長出新的花朵。那位美麗的夫人嘴中說出的每一句溫柔的話,都像久已沉寂的聲音的回聲一樣響著。她對親母親的回憶過去曾經是她對父母雙親的親切關懷與慈愛的唯一的回憶;現在,當新的親切關懷來臨的時候,她怎麽就能減少對那老回憶的喜愛呢?


    有一天,弗洛倫斯坐在她的房間裏看書並想著這位夫人和她答應不久就將來看望她的諾言(因為書裏寫的是與這類似的故事),當她抬起眼睛的時候,她看到她正站在門口。


    “媽媽!”弗洛倫斯快活地迎上前去,喊道,“你又來啦!”


    “現在還不是媽媽,”那位夫人用胳膊摟住弗洛倫斯的脖子的時候,莊重地微笑著回答道。


    “但是很快就要是了,”弗洛倫斯喊道。


    “現在很快了,弗洛倫斯,很快了。”


    伊迪絲把頭稍微低下一些,以便把她的臉頰緊貼著弗洛倫斯鮮嫩美麗的臉頰上;她們這樣沉默地保持了幾秒鍾。她的態度中包含著極為親切的感情,弗洛倫斯甚至比她們第一次見麵時更深切地感覺到它。


    她把弗洛倫斯領到身旁的一張椅子那裏,坐下來;弗洛倫斯看著她的臉孔,對它的美麗感到十分驚奇,並樂意地把手放在她的手裏。


    “自從我上次到這裏來以後,你一直是一個人嗎,弗洛倫斯?”


    “是的!”弗洛倫斯微笑著急忙回答道。


    她遲疑著,低垂下眼睛,因為她的新媽媽的眼光十分懇切,那眼光在聚精會神地、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她的臉孔。


    “我——我——一個人已經習慣了,”弗洛倫斯說道,“我根本不在乎。有時就是戴和我兩個在一起度過整整幾天。”弗洛倫斯本來可以說整整幾個星期和整整幾個月的。


    “戴是你的侍女嗎,親愛的?”


    “是我的狗,媽媽,”弗洛倫斯大笑著說道,“我的侍女是蘇珊。”


    “這些就是你的房間吧?”伊迪絲向四周看看,說道,“那天沒領我來看這些房間。我們一定把它們修繕得更好,弗洛倫斯。它們應當成為這座房屋中最漂亮的房間。”


    “如果我可以掉換它們的話,媽媽,”弗洛倫斯回答道,“那麽我更喜歡樓上的一間。”


    “難道這裏還不夠高嗎,親愛的孩子?”伊迪絲微笑著問道。


    “那裏是我的弟弟的房間,”弗洛倫斯說道,“我很喜歡它。我回家的時候,發現工人們在這裏,什麽都在改變著,我本想把我的這個意見跟爸爸說的,可是——”


    弗洛倫斯低下眼睛,隻怕那同樣的眼光又會使她結巴起來。


    “——可是我擔心那會使他痛苦,而且,媽媽,你又說過你很快就要回來的,並且將是這裏支配一切的女主人,所以我就決定鼓起勇氣向你請求。”


    伊迪絲坐在那裏看著她,發亮的眼睛一直在注視著她的臉孔,直到弗洛倫斯抬起眼睛的時候,這才輪到她把眼光收回去,改看著地麵。就在這時候,弗洛倫斯想到這位夫人的美麗和她初次見麵時所想的是多麽不同。她曾經以為她是高傲的、難以接近的,可是她現在的態度是這麽和藹、溫柔,即使她的年齡和性格與弗洛倫斯一模一樣,她也未必能比現在取得更大的信任。


    但當一種勉強和奇怪地克製自己的沉著的神色悄悄籠罩著她的時候,情況就不同了。這時候,仿佛在弗洛倫斯麵前,她看上去感到自己卑賤和很不自在似的(不過弗洛倫斯對這很不理解,雖然不能不注意到它和想到它)。當她剛才說她現在還不是媽媽的時候,當弗洛倫斯稱她是這裏支配一切的女主人的時候,她身上的這種變化是迅速的和令人驚異的;現在,當弗洛倫斯的眼睛凝視著她的臉孔的時候,她坐在那裏,好像恨不得把身子收縮起來,隱藏起來,不讓弗洛倫斯看見似的,而不像是個根據這種近親的權利,將要喜愛她和撫育她的人。


    她答應弗洛倫斯給她掉換新房間,並說她將親自下命令。然後她問了幾個關於可憐的保羅的問題;當她們坐著交談了一些時候之後,她告訴弗洛倫斯,她是來領她到自己家裏去的。


    “我們現在已經搬到倫敦來了,我母親和我,”伊迪絲說道,“你將和我們住在一起,直到我結婚。我希望我們將相互了解和信任,弗洛倫斯。”


    “你對我太好了,”弗洛倫斯說,“親愛的媽媽,我多麽感謝你!”


    “讓我就趁現在說吧,因為這是最好的機會,”伊迪絲向四下裏看看,想知道她們是不是就是兩個人,並用較低的聲音繼續說道,“當我結婚之後外出幾個星期的時候,如果你能回到這邊的家裏來的話,那麽我就會覺得放心些。不論是誰邀請你住到別的地方去,你還是回到這邊的家裏來。你一個人在這裏比——”她抑製住自己,沒有把話說完,然後又接下去說,“我想說的是,我知道你在家裏最好,親愛的弗洛倫斯。”


    “我當天就回到家裏來,媽媽。”


    “好,就這麽辦吧。我相信你的話。現在,親愛的孩子,你就去收拾收拾,準備跟我走吧。你一切都弄妥了就到樓下來找我。”


    伊迪絲一個人慢吞吞地和若有所思地走過這個不久她將成為女主人的公館,很少去注意它即將顯示出的富麗堂皇的氣派。就像她過去在綠蔭的樹林下曾經猛烈地放縱、發泄過她的憤怒一樣,她現在懷著同樣難以馴服的傲慢的心靈,從眼睛和嘴唇中表露出同樣高傲的、目空一切的神氣,在姿容中閃耀著同樣光彩奪目的美麗(隻是由於她覺得它毫無價值,四周的一切也都毫無價值,因此這光彩不那麽強烈罷了),走過這些豪華的客廳和大廳。繪畫在牆壁和地板上的玫瑰花,四周圍繞著尖利的刺,把她的胸膛都刺裂了;在每一片耀眼的金片中,她看到了她的可恨的買身錢的微粒;又寬又高的鏡子向她照出了一個女人的全身;她還沒有完全失去高貴的品質,但跟她更美好的自身比較,顯得太虛偽了,太卑賤了,太毀壞無遺了,已經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她相信,在所有人看來,在不同程度上,這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因此,她找不到別的辦法或力量,隻有憑借著高傲才能使她逞強自負,並憑借著這個日夜折磨著她的心靈的高傲,她跟自己的命運鬥爭到底,抵抗它,反抗它。難道這就是弗洛倫斯——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子,隻是由於真誠與純潔而有力量——能深深感動她和征服她的那個女人嗎?難道這就是在弗洛倫斯身邊成了完全不同的一個人,暴怒頓時熄滅,甚至連高傲也頓時消退的那個女人嗎?難道這就是現在在馬車中坐在弗洛倫斯身邊,合抱著雙臂,當弗洛倫斯懇求她愛她和信任她的時候,她就把美麗的頭貼近她的胸脯,並準備犧牲生命來保衛它免遭汙辱和欺淩的那個女人嗎?


    啊,伊迪絲!就在這樣的時候死去是多麽好啊!也許,伊迪絲,現在就這麽死去要比繼續活下去要好得多,要幸福得多啊!


    尊敬的斯丘頓夫人完全沒有這樣一類想法,因為,像許多在不同時代生活過的出身高貴的人們一樣,她總是扭轉臉孔,躲開死亡,而且反對別人提起這個十分卑劣的、不分貴賤地把所有人都拉平的、趾高氣揚的怪物。她在格羅斯文諾廣場布魯克街從一位高貴的親戚(菲尼克斯家族中的一位)那裏借了一棟房屋。這位親戚離開倫敦了;他極為慷慨地把房屋借給他們用來結婚,並把這作為一筆禮物,他就免得再向斯丘頓夫人和她的女兒貸款和送禮了。為了維護家庭的榮譽,在這種時候有必要使各方麵都顯得光彩體麵,所以斯丘頓夫人找到了一位住在瑪麗勒博恩教區的商人幫忙;這位商人是個容易打交道的人,他向貴族和紳士出借各種家庭用品,從成套餐具到一群仆人,無不應有盡有。他給這棟房屋提供了一位白發蒼蒼的男管家(他由於具有古代家庭侍從的相貌,還多拿一筆錢)、兩位穿著製服、身材很高的年輕人,還有一些精選的廚房仆人。這一來,地下室就散播著一個傳說,說童仆威瑟斯突然一下擺脫了原先的無數的家庭雜務,也擺脫了推輪椅的累活(在都城中推輪椅是不合適的),大家好幾次看到他揉著眼睛,捏著手腳,仿佛他懷疑是不是在萊明頓牛奶店裏睡過了頭,現在還在做著天堂裏的美夢呢。餐具、瓷器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家庭用具全都由同一個方向的來源供應到這個邸宅中來,其中還包括一輛整潔精致的四輪輕便馬車和兩匹栗色馬。斯丘頓夫人按照克利奧特拉佩的姿勢,坐在一張主沙發的坐墊中間,莊嚴得體地擺出女王的架子,接受覲見。


    “我可愛的弗洛倫斯好嗎?”斯丘頓夫人在女兒和她的被保護者進來時,說道,“你一定得過來親親我,弗洛倫斯,如果你願意的話,我親愛的。”


    弗洛倫斯膽怯地彎下身去,正在斯丘頓夫人臉上白的部分找一塊地方,這時那位夫人湊上耳朵,使她擺脫了困境。


    “伊迪絲,我親愛的,”斯丘頓夫人說道,“確實,我——


    請你站到靠亮光一點的地方,親愛的弗洛倫斯。”


    弗洛倫斯臉羞得通紅地依從了。


    “你可記得,我最親愛的伊迪絲,”她的母親說道,“當你跟我們可愛的寶貝弗洛倫斯差不多年紀或小幾歲的時候,你是怎麽樣的嗎?”


    “我早忘了,媽媽。”


    “說真的,我親愛的,”斯丘頓夫人說道,“我發現我們這位極為標致的年輕朋友跟你那時候真是像透了,同時也表明,”斯丘頓夫人壓低了聲音,說道,“教養是多麽重要。”這說明,在她看來,弗洛倫斯還遠沒有教養完善。


    “是的,不錯,”伊迪絲冷淡地回答道。


    她的母親敏銳地看了她一眼,感到她本人已陷入危險的境地;為了轉移注意力,就說道:


    “我可愛的弗洛倫斯,你一定得過來再親我一下,如果你願意的話,我親愛的。”


    弗洛倫斯自然依從了,於是又把嘴唇壓到她的耳朵上。


    “我親愛的寶貝,你毫無疑問已經聽說了,”斯丘頓夫人拉著她的手,說道,“你的爸爸——我們全都無限崇拜和熱愛他——再過一個星期就要跟我最親愛的伊迪絲結婚了。”


    “我知道很快了,”弗洛倫斯回答道,“不過不知道確切的日期。”


    “我的寶貝伊迪絲,”她的母親快活地催促道,“這可能嗎,你怎麽還沒有告訴弗洛倫斯?”


    “我為什麽要告訴弗洛倫斯?”她回答得那麽突然和生硬,因此弗洛倫斯簡直不能相信這是她的聲音。


    斯丘頓夫人為了再一次轉移注意力和脫離危險,就告訴弗洛倫斯,她爸爸將到這裏來吃晚飯,他看到她將無疑會又驚奇又高興;因為昨天晚上他在城裏談到了服裝方麵的事情,一點也不知道伊迪絲的計劃,斯丘頓夫人料想這樣一定會使他喜出望外。弗洛倫斯聽到這些話以後,心煩意亂,臨近吃晚飯的時候,她的苦惱更加劇烈;如果她知道怎樣請求允許她回家去,而且在解釋時不牽涉到她父親的話,那麽她真願意光著腳,不戴帽子,獨自一人,急忙跑回家去,而不願冒這種會引起他不高興的危險。


    時間愈來愈近,她簡直透不過氣來。她不敢走近窗口,唯恐他從街上看見她。她不敢走上樓去掩飾她的情緒,唯恐走出門口的時候,她會意外地遇見他;除了這種害怕外,她還覺得,如果把她喊到他麵前去的話,那麽她就好像再也沒有勇氣回來似的。她苦惱不安地懷著這些恐懼的心情,坐在克利奧佩特拉的長沙發旁邊,用心聽著和回答著這位夫人枯燥無味的談話,這時候她突然聽到樓梯上響起了他的腳步聲。


    “我聽到他的腳步了!”弗洛倫斯驚跳起來,喊道,“他來了!”


    克利奧佩特拉由於她那老天真的脾氣,時常愛開個玩笑,而且由於自以為是,沒有花心思去研究一下弗洛倫斯剛才激動的性質,所以她把弗洛倫斯推到她的長沙發的後麵,把一塊圍巾拋到她的身上,準備給董貝先生來一個驚喜交集。這一切做得非常之快,一轉眼的工夫,弗洛倫斯就聽到他那可怕的腳步聲進入了房間。


    他向未來的嶽母和未來的新娘問候致意。他嗓門的奇怪聲音使他的女兒聽了全身顫抖。


    “我親愛的董貝,”克利奧佩特拉說道,“到這裏來告訴我,你的可愛的弗洛倫斯好嗎?”


    “弗洛倫斯很好,”董貝先生向長沙發走去,說道。


    “在家嗎?”


    “在家,”董貝先生說道。


    “我親愛的董貝,”克利奧佩特拉露出極為美妙動人、高興活潑的神色,回答道,“你是不是肯定你沒有騙我?我不知道當我對你進行責備之後,我最親愛的伊迪絲會怎麽說我,不過,說實話,我擔心你是世界上最不誠實的男子了,我親愛的董貝。”


    即使他真的是這樣,即使他當場被揭露過去確實有極為大量的虛偽言行的話,那麽他也未心會比斯丘頓夫人掀開圍巾之後,弗洛倫斯臉色蒼白、渾身哆嗦、像幽靈似地站在他麵前的時候更為倉皇失措的了。他還沒有恢複鎮靜,弗洛倫斯就跑到他麵前,雙手摟著他的脖子,吻了一下他的臉孔,急急忙忙跑出了房間。他向四周看看,仿佛想和其他人商討一下這個問題似的,可是伊迪絲立即就跟著弗洛倫斯走出去了。


    “現在,請承認吧,我親愛的董貝,”斯丘頓夫人向他伸出手去,說道,“你這一生中從沒遇到過這樣令人驚奇和高興的事了吧!”


    “我從沒遇到過這樣令人驚奇的事。”


    “也從沒遇到過這樣高興的事吧,我親愛的董貝?”斯丘頓夫人舉起扇子,問道:


    “我——對,我非常高興在這裏遇見弗洛倫斯,”董貝先生說道;他似乎嚴肅地考慮了一會兒,然後更加肯定地說道,“是的,我的確很高興在這裏遇見弗洛倫斯。”


    “你是不是奇怪,她怎麽會到這裏來的呢?”斯丘頓夫人問道,“是不是?”


    “也許是,伊迪絲——”董貝先生推測著說道。


    “啊!你這可惡的猜測者!”克利奧佩特拉搖搖頭,回答道,“啊,你這狡猾、狡猾的人!我不應當說這些事情;你們男人,我親愛的董貝,虛榮心是多麽重,是多麽喜歡作弄我們的弱點;但是你知道,我的心胸是坦率的——好,立刻就來!”


    最後幾個字是對兩位身材很高的年輕人當中的一位說的,他進來通報,晚飯已經準備好。


    “但是伊迪絲,親愛的董貝,”她繼續低聲地說道,“當她看不到你在他身旁的時候——我告訴她,她不能經常指望這一點——,至少可以看到屬於你的什麽東西或什麽人。是的,這是極為自然的事。她懷著這樣的心情,誰也不能阻擋她今天坐著馬車去把我們親愛的弗洛倫斯接來。你看,這是多麽可愛的事啊!”


    因為她等待著回答,董貝先生就回答道,“確實是這樣。”


    “親愛的董貝,這證明了你有著善良的心,願上帝為這保佑你!”克利奧佩特拉握緊他的手,喊道,“可是我有些太認真了!請像個天使一樣,領我到樓下去吧,看看這些人準備給我吃什麽晚飯。願上帝保佑你,親愛的董貝!”


    克利奧佩特拉在進行了第二次祝福之後,相當敏捷地跳下長沙發;董貝先生攙著她的胳膊,禮節十分周到地領著她下了樓;當這兩個人走進餐廳的時候,雇來的身材很高的年輕人當中的一位(他向主人表示尊敬的器官是很不發達的)把舌頭伸到臉頰上,在給另一位雇來的身材很高的年輕人逗樂。


    弗洛倫斯和伊迪絲已經在那裏,並肩坐著。弗洛倫斯在父親進來的時候本想站起來,把她的椅子讓給他;但是伊迪絲用手堅決地拉住她的胳膊,董貝先生就在圓桌對麵的座位上坐下。


    談話幾乎完全由斯丘頓夫人一人支撐著。弗洛倫斯簡直不敢抬起眼睛,唯恐顯露出淚痕,更不敢說話了;伊迪絲除了回答一個問題外,一個字也沒有說。克利奧佩特拉為了很快就要抓到手中的家業,確實很努力地工作著。這也確實是一份富有的家業,可以好好酬勞她的!


    “這麽說,你的一切準備終於就要結束了嗎,我親愛的董貝?”當最後的點心、水果端到桌上,白發蒼蒼的男管家退出去以後,克利奧佩特拉說道,“甚至連法律方麵的準備工作也完成了!”


    “是的,夫人,”董貝先生回答道,“律師們告訴我,婚約現在已準備好了,正像我對您說的,伊迪絲隻要指定個簽訂的日期就行了。”


    伊迪絲像美麗的塑像一樣坐著;像塑像一樣冷淡,一樣沉默,一樣一動不動。


    “我最親愛的,”克利奧佩特拉說道,“你聽到董貝先生說了嗎?啊,我親愛的董貝!”她轉向這位先生,低聲說道,“她因為時間快到而心不在焉的神態真使我想起了以往的那些日子啊,那時候,她爸爸那位世上少見的好人,就跟你現在的處境一樣!”


    “我不想建議什麽日子。您喜歡什麽時候就什麽時候,”伊迪絲眼光幾乎沒有越過桌麵,看著董貝先生,說道。


    “明天?”,董貝先生建議。


    “隨您的便。”


    “或者後天也可以,如果這更適合您安排料理各種事情的話?”董貝先生說道。


    “我沒有什麽事情要安排料理。我總是聽隨您支配。您看什麽日子就定什麽日子吧。”


    “沒有什麽事情要安排料理,我親愛的伊迪絲!”她的母親表示異議,說道,“要知道,你得從早到晚忙得團團轉,你得跟各種各樣的商人打一千零一次交道!”


    “這由你去操辦吧,”伊迪絲微微皺著眉頭,轉向她,回答道,“你跟董貝先生兩人去商量安排好了。”


    “完全正確,我親愛的,你考慮得真周到!”克利奧佩特拉說道,“我親愛的弗洛倫斯,你一定得真心到這裏來再親我一次,如果你願意的話,我親愛的!”


    這是個奇怪的巧合:克利奧佩特拉對弗洛倫斯的這種關切,總是在她急忙要避開伊迪絲進來參加談話之後,不論她談的話是多麽少!弗洛倫斯確實從來也沒有接受過這麽多的擁抱,也許在她的一生中也從來沒有在無意間成為這樣有用的人。


    董貝先生在內心深處對他的美麗的未婚妻根本沒有什麽埋怨。他有充分理由同情她的傲慢與冷淡,因為他本人也同樣具有這樣的性格。他很高興地想到,伊迪絲尊重他的意見,似乎他的意誌就是她的意誌。他很高興地想象,這位高傲與莊嚴的女人怎樣仿效他的態度在家中接待客人,使得他們拘謹畏縮。是的,董貝父子公司的尊嚴將會在這樣的手中得到增進與維護。


    當董貝先生獨自一人留在餐桌旁,默默地思考著他的過去與未來的命運時,他是這樣想的:他覺得他的這些命運跟這房間籠罩著的簡陋與陰沉的氣氛並沒有什麽不適合;房間是深褐色的,像喪徽一樣的圖畫玷汙了牆壁;二十四把黑色的椅子像被雇用的送喪人一樣,在土耳其地毯的邊緣等待著,椅子上裝飾著許許多多的釘子,就像棺材的數目一樣多1;餐具櫃上枝狀燭台的兩枝凋殘的燭枝由兩位筋疲力盡的黑人托舉著;房間裏彌漫著一股發黴的氣味,仿佛一萬頓正餐正封埋在下麵的石棺裏麵。房屋的主人有很多時間住在國外,英國的空氣難能長期適合菲尼克斯家族中一位成員的喜愛;房間為他逐漸地穿上了愈來愈深的喪服,直到最後,喪葬的氣氛已經十分濃厚了,除了屍體之外,什麽也不缺了——


    1(某人或某事)棺材上的一個釘子(anailinsb’s(orit’s)coffin)是英國的一句成語,意即加速某人(或某事)滅亡的原因。這裏把釘子數與棺材數相比,是由這句成語引起的聯想。


    由董貝先生暫且代表這具屍體倒也不壞,因為如果不去考慮他的姿勢,單就他那毫不彎曲的身形來說,它和屍體實在沒有什麽差別。桃花心木的餐桌就像一片死海,水果盤子和圓酒瓶正停泊在海上,董貝先生低垂著眼睛,看著這片死海寒冷的深處,仿佛他在思考的人物正一個個地升浮到海麵,然後又重新沉沒下去。這裏是伊迪絲,臉孔和身姿中呈現出威嚴的神態;緊挨著她的是弗洛倫斯,神色膽怯地朝著他,就跟她剛才離開房間那一刹那間的情形一樣;伊迪絲的眼睛注視著她,伊迪絲伸出手來保護她。接著,一個坐在低矮的扶手椅中的小人兒突然出現在亮光中,驚奇地望著他;他那明亮的眼睛和又年輕又老態的臉孔就像晚間閃爍的爐火一樣閃發出亮光。弗洛倫斯又來到了小人兒的身旁,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董貝先生注意她,是不是由於她是注定要給他帶來困難和使他感到失望的人呢?或者是不是由於她是曾經擋住他的道路,並可能再次擋住他的道路的勁敵呢?或者是不是由於她是他的孩子,現在他在求婚獲得成功的時候,可以軟下心來想一想她,因為她在這樣的時候要求不再被他疏遠了呢?或者是不是她對他是一種暗示:現在當他建立了新的家庭的時候,他必須至少在表麵上對他的親骨肉表示出一點關心呢?這一切隻有他本人最明白。但也許他對這些並沒有認真思考過,他心中充其量也仍然是模糊不清的,因為婚禮呀,聖壇呀以及雄心勃勃的遠景呀(到處仍然都有個弗洛倫斯的黑點在裏麵,老是有弗洛倫斯),十分迅速地和雜亂無章地在他的心中閃現出來,因此,他隻好站起身來,走上樓去避開它們。


    夜裏一直到很晚的時候也還沒有點蠟燭,因為斯丘頓夫人抱怨,現在點蠟燭會使她頭疼;整個晚上,弗洛倫斯和斯丘頓夫人談著話(克利奧佩特拉急切地把她留在身邊),或者是弗洛倫斯輕輕彈著鋼琴給斯丘頓夫人消遣;那位慈愛的夫人有時還不得不要求弗洛倫斯再去親她一下,而這又總是在伊迪絲說了什麽話之後。不過伊迪絲說得不多,她不顧她母親擔心她會著涼,一直獨自一人坐在打開的窗子旁邊,直到董貝先生告辭之後才離開。他告別時,沉著平靜地對弗洛倫斯表示了禮貌。弗洛倫斯走到鄰近伊迪絲臥室的房間中去睡覺時感到十分幸福,充滿了希望;當她想到她的過去時,就像想到另一個可憐的、被遺棄的女孩子一樣;對這個女孩子的不幸是應當寄予同情的,她就在這種同情中哭泣著,哭泣著,睡去了。


    這個星期過得很快。乘車前往婦女服飾店、縫紉店、珠寶店、律師事務所、花店和糕點店。弗洛倫斯經常陪著一道去。弗洛倫斯將參加婚禮。那時弗洛倫斯必須脫去喪服,穿上華麗的服裝。婦女服飾商是一位法國女人,麵貌很像斯丘頓夫人;她對弗洛倫斯這套服裝的設計思想十分高雅、優美,所以斯丘頓夫人就給她自己也預定了式樣相似的一套;那位婦女服飾商說,她穿起來一定人人讚美,大家都會以為她是那位小姐的姐姐呢。


    這個星期過得更快了。伊迪絲什麽也不看,什麽也不關心。豪華的服裝給她送到家裏來,進行了試穿;斯丘頓夫人和婦女服飾商對它們高聲讚揚,她則一聲不吭地把它們收放起來。斯丘頓夫人擬訂她們每天的計劃,並執行著這些計劃。有時候她們去買東西時,伊迪絲就在馬車裏坐著;有時候,當絕對有必要時,她才走進商店。但是不論在什麽情況下,斯丘頓夫人都指揮著一切,而伊迪絲則毫無興趣,顯然冷冷淡淡地看著這一切,仿佛她對這絲毫也不關心似的。弗洛倫斯也許會想,她是傲慢的和無精打采的,但是她對待她卻從來不曾這樣,因此弗洛倫斯每當感到不可思議時,她就懷著感謝的心情把她的這種詫異壓下去,並很快地克服了它。


    這個星期過得更快了。它幾乎是長著翅膀飛過去的。這星期的最後一夜,結婚前的一夜來臨了。房間裏仍然是黑暗的,因為斯丘頓夫人的頭痛還沒有好,雖然她希望明天能永遠消除這個病症。在房間裏的是斯丘頓夫人,伊迪絲和董貝先生。伊迪絲又坐在打開的窗子旁邊,望著外麵的街道;董貝先生和克利奧佩特拉坐在沙發上低聲談話。時間已經很晚了,弗洛倫斯覺得疲累,已經去睡覺了。


    “我親愛的董貝,”克利奧佩特拉說道,“明天你把我最親愛的伊迪絲奪去了,你得把弗洛倫斯留給我。”


    董貝先生說,他將很高興這樣做。


    “當你們倆在巴黎的時候,把她留在我身邊,同時想到在她這樣的年齡時,我能幫助她形成她的誌趣,我親愛的董貝,”克利奧佩特拉說道,“在我心神即將處於極為錯亂的情況下,這對我將是一服最好的鎮痛劑。”


    伊迪絲突然轉過頭來。她原先的無精打采一刹那間轉變成強烈的關心;她注意地聽著他們的談話。


    董貝先生將高興把弗洛倫斯交托給這樣令人敬仰的監護人。


    “我親愛的董貝,”克利奧佩特拉回答道,“對於你很高的評價我要表示一千次感謝。我擔心,你們離開這裏是不懷好意的預謀,就像那些可怕的律師們——這些討厭的人!——


    所說的,讓我飽嚐孤獨無依的苦味。”


    “您怎麽能對我這麽不公道呢,我親愛的夫人?”董貝先生說道。


    “因為我可愛的弗洛倫斯十分肯定地告訴我,她明天必須回家去,”克利奧佩特拉說道,“我開始擔心,我最親愛的董貝,你真是個帕夏1。”——


    1帕夏(bashaw或pasha),本義為土耳其等伊斯蘭教國家的高級官銜,轉義為傲慢的官僚。


    “我向您保證,夫人!”董貝先生說道,“我沒有對弗洛倫斯下什麽命令;即使我下了的話,那麽您的願望也是高於一切命令之上的。”


    “我親愛的董貝,”克利奧佩特拉回答道,“你是個多麽善於奉承的人喲!不過,我不願意這麽說,因為奉承的人都是沒有好心的,而你善良的心意在你的生活和性格中處處都流露出來——難道你真的這麽早就要走了嗎,我親愛的董貝?”


    “啊,確實是!時間很晚了,”董貝先生覺得他非走不可了。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還是大夢一場啊!”克利奧佩特拉口齒不清地說道,“我能相信,明天早上你回到這裏來的時候,就要從我這裏奪走我親愛的伴侶,我的親骨肉伊迪絲了嗎?”


    董貝先生習慣於照字麵上的意義來聽別人的話,所以提醒斯丘頓夫人,他們首先是在教堂見麵。


    “我親愛的董貝,”斯丘頓夫人說道,“把自己的孩子嫁出去,那怕是嫁給你,這種痛苦是最難以忍受的,加上我天生嬌弱的體質,承辦早餐的糕餅師傅又極端愚鈍,那簡直不是我可憐的體力所能承受的。不過,親愛的董貝,明天早上我一定振作起精神;別為我擔心,也不要由於我的緣故而感到不安。老天爺保佑你!我最親的伊迪絲!”她故意調皮地喊道,“有人要走啦,我的心肝。”


    伊迪絲早已經把頭重新轉向窗口;她對他們的談話已經不感興趣,這時站起身來,但沒有向他走去,也沒有說話。董貝先生以一種符合於他的尊嚴,又適合於當時情況的高傲的、殷勤的態度,皮靴格吱格吱地向她走去,把她的手拉到他的嘴唇上,說,“明天早上我將幸福地能把這隻手稱為董貝夫人的手了,”然後莊嚴地鞠了個躬,走出去了。


    在他走後大門一關上,斯丘頓夫人就立即按鈴叫拿上蠟燭。隨同蠟燭而來的是她的侍女,手上拿著明天將用來欺騙世人的少女般的服裝。可是,就像這服裝所常有的情形那樣,這套服裝中包含著一種殘酷的報應:它比她那件油膩的法蘭絨長外衣更使她顯得老態龍鍾,並更令人憎厭。可是斯丘頓夫人試穿了它,裝腔作勢地表示滿意;當她想到它將使少校目瞪口呆時,她就對著鏡子裏死屍般枯槁的形象癡笑;然後她讓侍女又把它拿走,並準備她安睡;這時候她像用紙牌做的房子一樣,倒塌了。


    在這段時間裏,伊迪絲依舊一直坐在黑暗的窗口看著外麵的街道。當最後隻有她和母親兩個人的時候,她才在那天晚上第一次離開窗口,走到母親的麵前。母親正在打嗬欠,身子搖搖晃晃,脾氣暴躁地發著牢騷,這時抬起眼睛,望著女兒高傲的、挺直的身姿;女兒燃燒著怒火的眼光向下注視著她;從母親的神態來看,她一切都明白,這一點不是變化無常或暴躁生氣所能掩蓋的。


    “我累得要死,”她說道,“對你片刻也不能信賴。你比小孩子還壞。小孩子!沒有一個小孩子會這樣頑固和不孝順。”


    “聽我說,媽媽,”伊迪絲輕蔑地不屑去理會這些無謂的話,回答道,“你必須獨自一人留在這裏,直到我回來。”


    “我必須獨自一人留在這裏,伊迪絲,直到你回來!”她的母親重複著說道。


    “要不然,我就以明天我將請求他來做我的十分虛偽十分可恥的行為的見證人的名義發誓1,我將在教堂中拒絕和這位男子結婚;如果我不拒絕的話,就讓我跌死在鋪石路上!”——


    1即以上帝的名義發誓;按基督教規定,上帝是男女結婚的見證人。


    母親用極為驚慌的眼光看了女兒一眼,她所遇到的眼光沒有使她減少驚慌。


    “我們現在成了什麽樣的人就讓我們是什麽樣的人,這已經夠了。”伊迪絲堅定地說道,“我不允許再讓一個年輕、純樸的人墮落到我的水平。我不允許再有一個無罪的心靈被毀損、被腐蝕、被敗壞,來給世界上無聊的母親們消遣解悶。你明白我的意思。弗洛倫斯必須回家去。”


    “你是個白癡,伊迪絲,”怒氣衝衝的母親喊道,“難道在她結婚和離開之前,你能指望在那個家裏得到安寧嗎?”


    “問我或問你自己,我什麽時候指望過在那個家裏得到安寧?”女兒回答道,“你自己知道答案。”


    “今天夜裏,在我經過了所有的操心和勞累之後,在你由於我的張羅就要獨立生活的時候,你是不是要告訴我,我身上有腐敗的東西,有傳染病,我不配跟一個女孩子在一起!”母親怒氣衝衝地、幾乎是尖聲喊叫著說道;她那患有麻痹症的腦袋像一張葉子似地震顫著,“請問你是個什麽人啊?你是個什麽人啊!”


    “我坐在那裏的時候,不止一次向我自己提出過這個問題,”伊迪絲的臉色像死人一般蒼白,她指著窗子說道,“可是街道上走過去的是和我相像的衰敗的女人;上帝知道,我已經找到了答案!啊媽媽呀,媽媽!當我也是個女孩子——一個比弗洛倫斯還小的女孩子——的時候,如果你隻要聽任我自然純樸的天性自由發展的話,那麽我將會是個多麽不同的人啊!”


    母親明白這時發脾氣是沒有用的,就克製自己,開始啜泣和悲歎道,她活得太長久了,她的親生女兒已經把她拋棄了;在現在這邪惡的日子裏,子女該對父母孝順的道理早已被忘記了;她聽到了不合情理的奚落,她不再珍惜生命了。


    “要是一個人活下去還得這樣吵鬧不休,”她哀訴道,“我看還不如想個法子把我這條命結束掉算了。啊,你想一想吧,你是我的女兒,伊迪絲,可是竟用這樣的腔調來對我說話!”


    “在我們兩人之間,”伊迪絲悲傷地回答道,“相互指責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那麽你為什麽又重新挑起它?”母親啜泣著說道,“你知道,你是以最殘酷的方式折磨我。你知道,我對無情無義是多麽敏感。而且是在這樣一個時刻,正當我有許多事情要想,並且理所當然地想在最光彩體麵的情況下出現在大家麵前的時候!我對你感到奇怪,伊迪絲。在你結婚的日子,你竟把你母親弄成一個嚇人的怪物!”


    當她哭泣和擦著眼睛的時候,伊迪絲又用同樣的眼光向下注視著她,並用同樣低沉和堅定的聲音(從她開始對她說話以來,這既沒有升高,也沒有降低)說道,“我已經說了,弗洛倫斯必須回家去。”


    “讓她走吧!”痛苦和受驚的母親急忙地喊道,“說實在的,我樂意她走。一個女孩子對我算得了什麽?”


    “她對我來說卻是意義重大;我自己不會,我也不允許別人在她心中播下一顆罪惡的種子!如果要那樣做,那麽,媽媽,我寧肯跟你斷絕關係,就像如果你讓我找到理由的話,那麽我寧肯明天在教堂裏跟他斷絕關係一樣。”伊迪絲回答道,“讓她一個人吧。隻要我能幹預的話,我就不允許讓她重蹈我的覆轍。在這悲痛的晚上,這並不是苛刻的條件。”


    “如果你是以孝順的態度提出這個建議的話,伊迪絲,”母親哀訴道,“那麽也許這並不是,很可能並不是苛刻的條件。


    但是你用了這樣尖酸刻薄的話語——”


    “它們已經過去了,在我們兩人之間再也不會發生了,”伊迪絲說道,“走你自己的道路,愛幹什麽就幹什麽吧。你所已取得的一切,你就隨意分享吧;揮霍吧,享受吧,充分地利用這已取得的一切吧,你想怎麽幸福就怎麽幸福吧。我們生活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從此以後,讓我們默默過我們的生活吧。從現在起,我將閉口不提往事,我原諒你參與明天的罪惡交易,願上帝也寬恕我的參與!”


    她的和身體沒有一點顫抖,她向前走去,腳步踐踏在所有的脈脈溫情之上;她向母親請了晚安之後,回到自己的房間。


    但是並不是去休息;因為當她獨自一人時,她心情激動,是得不到休息的;她在準備給她明天妝飾用的光彩奪目的豪華物品中間走來走去,走來走去,走來走去,走了五百多次;烏黑的頭發向下披散,烏黑的眼睛閃射出憤怒的光芒,豐滿雪白的rx房被無情的手殘酷地抓得發紅,好像她想把它們拽掉似的。她走來走去的時候,把頭轉向一邊,仿佛是要竭力避免看到她自己漂亮的容貌,並想要跟它脫離關係似的。就這樣,在結婚前萬籟無聲的深夜中,伊迪絲-格蘭傑跟自己不平靜的心情鬥爭著,沒有眼淚,沒有朋友,默不作聲,高傲自負,沒有怨言。


    最後,她的手偶爾碰到通向弗洛倫斯睡覺的房間的門,那門是開著的。


    她吃了一驚,停下腳步,往裏麵看。


    那裏點著燈,她看到弗洛倫斯在深沉的睡眠中顯示出無比的天真與美麗。伊迪絲屏住呼吸,感到她正被吸引到她那裏去。


    被吸引得愈來愈近,愈來愈近,愈來愈近。終於,她彎下身去,把嘴唇緊貼在伸到床外的溫柔的手上,並把它輕輕地放到她的脖子上。它的接觸就像古時先知者的棍子接觸到岩石一樣。當她跪在地上,把發痛的頭和鬆散的頭發擱在那手邊的枕頭上時,她湧出了眼淚。


    伊迪絲-格蘭傑就這樣度過了她結婚前的一夜。在她結婚的那天早上,太陽就這樣照射在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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