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沒有減少董貝先生和他的妻子之間的障礙。搭配錯了的兩口子,不論是他們本人,還是他們彼此之間的關係,都是不幸的;把他們聯結在一起的,除了束縛他們雙手的手銬之外,沒有別的東西,在他們想掙脫開的時候,鏈條被拉得緊緊的,擦傷和磨破了他們的骨頭。時間這個苦惱的安慰者與憤怒的緩和者,對他們無能為力,無法給予任何幫助。他們的高傲不論在性質和對象方麵多麽不同,但在程度上卻是相等的;在他們毫不相讓的敵對狀態中,他們的高傲就像燧石一樣,在他們之間打出火花來;它隨著不同情況,時而悶火慢燃,時而熾烈地燃燒,但全都把他們相互能接觸到的一切東西焚毀無遺,使他們結婚的旅程成為一條撒滿灰燼的道路。


    讓我們公正地對待他。他的生活的怪異的迷誤,隨著滴進沙漏1中去的每一粒沙子而擴展起來;在這種迷誤中,他驅趕著她往前跑,很少想一下要驅趕到什麽目的地去,或者她怎樣去;然而他對她的感情卻仍然跟最初的時候一樣。在他看來,她的極大的缺點在於:她莫名其妙地拒絕承認他的重要地位,拒絕完全服從他;因此有必要糾正她,征服她;但是在別的方麵,他仍然以他冷靜的態度,把她看作是一位能對他的選擇與名望增添光彩、一位能給她的所有主帶來體麵的夫人——


    1沙漏是古時一種計時的器具。


    在她這方麵呢,那天夜裏她曾坐在自己的臥室中,注視著牆上的影子,一直坐到很快來臨的深夜;從那天夜裏起,她懷著激烈與高傲的怨恨,一天又一天,一小時又一小時,用陰沉的眼光注視著一個人影兒指揮著一群羞辱與憤怒化身的影子來反對她;這個人影兒仍然是她丈夫的。


    無情地主宰著董貝先生的主要惡習是不是一種違反天性的特性?也許有時值得問一下:天性是什麽?人們怎樣設法去改變它?由於這種強行扭曲的結果,違反天性是不是不自然的?把我們偉大的大自然母親的任何兒子或女兒關進狹窄的籠子裏,強迫囚人接受一個思想,並用周圍懦怯或奸詐的人們對它奴顏婢膝、頂禮膜拜的態度來培育這種思想,在這種情況下,有些甘心充當俘囚的人們,從來不曾憑借自由思想的翅膀(它很快就衰弱不振,毫無用處了)站起來看一看大自然的完備無缺的真實麵貌;對於這些俘囚們,天性算是什麽呢?


    唉!在世界上,在我們四周,最違反天性、但卻最自然的事難道還很少嗎?讓我們聽一聽行政長官或法官告誡那些被社會所摒棄的違反天性的人們吧!他們在野獸般的習慣方麵違反天性,在缺乏端莊方麵違反天性,在愚昧無知方麵、在惡習方麵、在輕率方麵、在頑抗方麵、在精神方麵、在外貌方麵、在一切方麵都違反天性。可是讓我們再跟隨著善良的牧師或醫生(他們每吸進一口空氣,生命都遭受到危險),去到這些人們所居住的像野獸洞穴般狹小而肮髒的房屋裏看看吧,我們馬車車輪的轔轔聲和人們踩過馬路石頭的腳步聲每天都傳到那裏。讓我們再看一看他們四周充滿了可憎情景的世界吧——幾百萬不死的人們除了這個世界之外,在地麵上沒有其他的世界了——,隻要稍稍提到它,就會激起人性的反感;住在鄰近街道上的優美與高雅的仙女就會捂住耳朵,說:“我不相信這!”讓我們呼吸呼吸那被各種不潔的物質所汙染的空氣吧,這些不潔的物質對健康與生命是有毒害的。讓原本是為了快樂與幸福而授予我們人類的每一種感覺遭到淩辱、厭惡與唾棄吧;隻有不幸與死亡才能進入我們感覺的通道。要想讓栽培在發臭的苗圃中的任何簡單的植物、花卉或藥草,像上帝有意安排的那樣,自然地生長起來,或迎著陽光,把它的小葉子伸展開來,這是徒勞的嚐試。然而,當我們回想起某個身材發育不全、臉上神色邪惡的可怕的孩子的時候,讓我們對他那違反天性的罪惡大發議論,哀歎他在這樣早的年齡就遠遠地背離了天國吧,可是讓我們也稍稍想一下,他是在地獄中被懷孕、出生與撫養大的啊!


    那些研究自然科學並探索它們對人類健康產生影響的人們告訴我們:從汙濁的空氣中取得的有毒的微粒如果能夠被眼睛看見的話,那麽我們將看到它們像濃密的烏雲一般懸浮在這些人們棲息場所的上麵,然後逐漸蔓延開來,使一個城鎮中較好的區域也受到毒害。傷風敗德的品行是與這些有毒的微粒一起發生的,而且,在違反大自然的永恒的規律的支配下與它們是分不開的,可是如果這些傷風敗德的品行也是可以看得清楚的話,那麽那該是何等可怕的暴露啊!那樣一來,我們就將會看到腐化墮落、不信上帝、酩酊大醉、偷竊、暗殺和一係列違反自然感情的無名的罪過和人類所嫌惡的事情在這些注定要遭殃的地方發生,並慢慢地擴散開來,去摧殘那些無辜的人們,並在那些純潔的人們中間傳染病毒。那樣一來,我們就將看到這些有毒的泉水怎樣流進我們的醫院和麻風病院,淹沒監獄,並讓運載罪犯的船隻吃水深深地行駛,漂洋過海,使罪惡在廣闊的大陸上猖獗為害。那時候,我們知道:我們產生的疾病已摧殘了我們的孩子們,並遺傳給還沒有出生的今後的世世代代;那時候我們知道,由於同樣的確鑿的作用,我們養育了毫不純潔天真的嬰兒、不知謙遜與羞恥的青年、除了受苦與犯罪之外什麽也不成熟的壯年人,以及成為人類形體恥辱的討厭的老年人;當我們知道這些情況的時候,我們將會驚嚇得毛骨悚然。違反天性的人類喲!當我們將從荊棘中采摘葡萄,從大薊中采集無花果的時候,當穀物從我們荒淫的城市的小路的垃圾中生長出來,玫瑰在它們所喜愛的肥沃的教堂墓地上開花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尋找符合天性的人類,並發現他們就是從這些種子中生長出來的了。


    啊,如果有什麽善良的精靈用一隻比故事中瘸腿的魔鬼1更有力更仁慈的手把屋頂掀開,向一個基督教徒指明,當他在他們中間走動時,什麽樣黑暗的形體會從他們的家裏走出來,參加到毀壞天使的隨從的隊伍中去,那將會怎樣啊!啊,如果僅僅在一夜的時間中看到這些蒼白的鬼怪從那些我們忽視過久的地方走出來,從惡習與熱病一起傳播的濃密與陰沉的天空中走出來,把可怕的社會報應像雨一般永遠不停地、愈來愈大地傾瀉下來,那將會怎樣啊!經過這樣一夜之後出現的早晨將會是明亮與幸福的,因為人們將不再受他們自己所設置的絆腳石的障礙,這些絆腳石隻不過是他們通向永恒的道路上的幾粒塵埃罷了;那時候他們將像出於同一個根源、對同一個家庭的父親負有同一個責任、並為一個共同的目的而努力的人們一樣,專心致誌地把這個世界建設成為一個更好的地方!——


    1瘸腿的魔鬼:法國作家勒薩日(lesage)的小說《瘸腿的魔鬼》中的魔鬼;他把屋頂掀開,看到了房屋中的各種罪惡。


    這一天將是光明與幸福的,還因為對於那些從來不曾注意周圍人類生活的世界的人們來說,這一天將喚醒他們認識到他們自己與它的關係;這一天將在他們麵前展現出在他們自己偏狹的同情與估價中天性被扭曲的情形;這種扭曲一旦開始,在它的發展過程中,就會像降落到最低層的墮落一樣顯著,然而又同樣自然。


    可是這樣一天的曙光始終沒有照射到董貝先生和妻子身上;他們各走各的道路。


    在他發生不幸事故之後的六個月中,他們之間的關係沒有發生任何變化。大理石的岩石也不能比她更頑固地阻擋他的道路。岩洞深處絲毫照不到陽光的冰冷的泉水也不能比他更陰沉、更冷冰冰的了。


    當建立一個新的家庭的前景開始出現的時候弗洛倫斯心中曾經升起的希望,現在已完全消失了。這個家庭建立已有近兩年之久了,甚至連她耐性的期待也經受不住每天這種冷酷經驗的摧殘。如果說在她心中還存有一線希望:在某個遙遠的將來伊迪絲跟她父親有一天將會一起過著幸福的生活的話,那麽她現在對她父親有一天會愛她的希望是絲毫也沒有了。有一段短短的時間,她曾以為她看到他變得寬厚起來了,但現在,她在對他在這前後冷淡態度的長久的記憶中,這段時間已被忘記了;即使記起來,也僅僅被看作是一個令人悲哀的錯覺而已。


    弗洛倫斯仍然愛他,但是漸漸地把他當作一個曾經是或可能是她的一個親人去愛,而不是把他當作一個出現在她眼前的冷酷的人物去愛。他喜歡回憶小保羅或她母親時所懷有的某種已經減輕了的悲哀現在似乎進入了她對他的思念之中,而且使這種思念成為仿佛是一種親切的回憶。她說不出為什麽她所愛的父親對她已成為一種模糊不清的、像夢一般的概念——是不是因為他對她來說已經死去了,還是因為一方麵他跟這些她過去所熱愛的對象有關,另一方麵她的現已消逝的希望以及她的遭到他冷酷對待的親切感情與他長久地聯係在一起的緣故。有時在她的想象中,她的弟弟仍然活著,而且已長成為一個男子漢,愛著她並保護著她;父親這個模糊不清的概念跟她的現實生活實質上的聯係幾乎不超過她想象中的這個已長成為男子漢的弟弟。


    她的這個變化(如果這可以稱為變化的話)是不知不覺地發生的,就像她從童年轉變為一個成年的女性一樣,而且是與這個轉變同時發生的。當弗洛倫斯在孤獨的沉思中意識到這些思想時,她差不多已十七歲了。


    現在她時常是孤身一人,因為她跟她媽媽先前的聯係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當她父親遭遇不幸事故、躺在樓下自己房間裏的時候,弗洛倫斯第一次注意到,伊迪絲回避她。她在感情上受到了創傷,在心中受到震驚,又不明白這怎麽能和她們每次相遇時伊迪絲那親切的感情調和呢,於是她又一次在夜間走進伊迪絲的房間。


    “媽媽,”弗洛倫斯悄悄地走近她的身旁,說道,“我得罪您了嗎?”


    伊迪絲回答道,“沒有。”


    “我一定做錯什麽事了,”弗洛倫斯說道,“請告訴我是什麽吧。您對我的態度改變了,親愛的媽媽。我說不出我是多麽迅速地感覺到最細微的變化,因為我全心全意地愛您。”


    “就像我愛你一樣,”伊迪絲說道,“啊,弗洛倫斯,請相信我,我從沒有比現在更強烈地愛你!”


    “為什麽您時常離開我、回避我呢?”弗洛倫斯問道,“為什麽您有時那麽奇怪地看著我呢,親愛的媽媽?您是這樣的,難道不是嗎?”


    伊迪絲用她的黑眼睛表示同意。


    “為什麽呢?”弗洛倫斯懇求地問道,“告訴我為什麽,這樣我好知道怎樣更好地使您高興。請跟我說,我們不應當再這樣了。”


    “我親愛的弗洛倫斯,”伊迪絲回答道,一邊緊緊地握著摟抱住她脖子的手,注視著那雙十分親熱地注視著她的眼睛,這時弗洛倫斯跪在她的麵前;“這是什麽原因,我不能告訴你。這是我不應當說,也是你不應當聽的。可是我知道;但事實就是這樣,而且必須是這樣的,這點我知道。如果我不知道的話,難道我會這樣對待你嗎?”


    “是不是我們必須相互疏遠,媽媽?”弗洛倫斯像一個受了驚嚇的人那樣注視著她,問道。


    伊迪絲無聲地動了動嘴唇,作出一個說“是”的形狀。


    弗洛倫斯懷著更大的恐懼與驚異,望著她,直到流到臉上的淚水迷糊了她的眼睛,使她看不見伊迪絲為止。


    “弗洛倫斯!我的命根子!”伊迪絲急忙說道,“請聽我說。看到你這樣悲傷,我受不了。冷靜些。你看我是沉著冷靜的,難道我做到這點是容易的嗎?”


    她說最後幾個字的時候,又恢複了鎮靜的與態度,並立即補充道:


    “不是完全疏遠。隻是部分地疏遠。僅僅在表麵上裝裝樣子,弗洛倫斯,因為在我的內心,我對你仍舊和過去一樣,而且將永遠是這樣。不過我這樣做並不是為了我自己。”


    “是為了我嗎,媽媽?”弗洛倫斯問道。


    “知道事實是怎麽樣的,這就夠了,”伊迪絲停了一下,說道,“至於為什麽這樣做,這無關緊要。親愛的弗洛倫斯,我們應當少來往一些,這樣比較好——這是必要的——,必須是這樣。我們相互間一直保持著的親密無間的友誼必須斷絕。”


    “什麽時候?”弗洛倫斯喊道,“啊媽媽,什麽時候?”


    “現在,”伊迪絲說道。


    “今後永遠這樣嗎?”弗洛倫斯問道。


    “我沒有說這一點,”伊迪絲回答道,“我不知道這一點。我也不說,我們的伴侶關係充其量隻是不適宜、不正當的。不過我可以知道,這種伴侶關係不會有好處。我到這裏所走過的道路是經過許多你將永遠也不會走的小路的。我今後的道路——天知道通往哪裏——我看不見它。”


    她的消逝了,然後沉寂了;她坐在那裏,看著弗洛倫斯,幾乎要從弗洛倫斯身邊退縮;在她眼光中流露出某種奇怪的恐懼與竭力回避的神色,弗洛倫斯以前有一次也曾注意到這同樣的神色。接著她的全身和臉上頓時顯露出與那一次同樣陰鬱的高傲與憤怒的激情,就像一架瘋狂的豎琴的弦上忽然激烈地彈奏出憤怒的聲調一樣。可是隨之而來的不是溫柔或謙恭。她這一次沒有低下頭,沒有哭,也沒有說,她沒有別的希望,她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弗洛倫斯身上了。她高昂著頭,仿佛她是美麗的美杜莎1一樣,麵對麵地看著人,以便殺死他。是的,如果她掌握了這種魔力的話,她真會這樣做的——


    1美杜莎(medusa):希臘神話中的蛇發女怪。


    “媽媽,”弗洛倫斯憂慮地說道,“除了您對我所說的之外,您還發生了一種使我吃驚的變化。讓我在您身邊多待一會兒吧。”


    “不,”伊迪絲說道,“不,最親愛的。我現在最好是單獨一個人,我最好避開你。別向我提任何問題,隻請你相信:當我似乎對你三心二意,反複無常的時候,我不是出於本意,也不是為了我自己。請相信,雖然我們彼此比過去疏遠,但我在內心裏對你並沒有改變。請原諒我把你的暗淡的家庭變得更加暗淡了——我很清楚,我是投射在你家的一個陰影。讓我們永遠別再談論這一點吧。”


    “媽媽,”弗洛倫斯哭泣道,“我們將不會分離吧?”


    “我們這樣做就正是為了使我們可以不分離,”伊迪絲說道,“別再問什麽。走吧,弗洛倫斯!我的愛和悔恨伴隨著你!”


    她擁抱了她,然後放開讓她走;當弗洛倫斯走出房間的時候,伊迪絲目送著這離開的人兒,仿佛她的善良的守護神已化為一個形象離開了她,把她留下,聽憑高傲與憤怒的情緒支配;現在這兩種激情占據了她,在她的前額上表露出來。


    從這時候起,弗洛倫斯和她不再像以前一樣經常待在一起。她們在好多天中很少見麵,隻有在用餐和董貝先生在場的時候除外。在這種場合,伊迪絲威嚴,堅定,沉默,一眼也不看她。當有卡克先生參加時(在董貝先生恢複健康期間及以後,這是時常有的情形),伊迪絲就比平時更避開她,對她更疏遠冷淡。可是當她單獨和弗洛倫斯相遇、旁邊沒有其他人的時候,她就像過去一樣情深意切地擁抱她,雖然她那高傲的神色已不像過去一樣變得那麽溫柔了。當她夜間從外麵回來晚了的時候,她時常像過去一樣,悄悄地摸著黑暗走進弗洛倫斯的房間,在她的枕頭邊湊著她的耳朵說一聲:“晚安!”弗洛倫斯在睡眠中完全不知道這些探望,有時醒來,仿佛在夢中聽到這些輕輕說出的話,似乎還感覺到嘴唇在她臉上的接觸。但是隨著時間逐月流逝,這種情形越來越少了。


    現在弗洛倫斯自己心中的空虛確實又開始使她感到周圍一片寂寞。就像她所愛的父親的形象已經不知不覺地變成僅僅是一種抽象的東西一樣,伊迪絲步隨著她所心愛的其餘的人的命運,一天天地在遠處飛逝,逐漸消失和暗淡下去。漸漸地,她像一個她過去的幽靈現在正在離開一樣,她從弗洛倫斯身邊退縮;漸漸地、她們之間的罅隙擴大了,而且似乎加深了;漸漸地,她過去所顯示的懇切與親熱凝結了,它們被無畏的、憤怒的、剛毅的精神所代替;她就是懷著這種精神站在弗洛倫斯沒有看到的險峻的懸崖邊緣上,大膽地往下看的。


    隻有一種想法才可以彌補與伊迪絲疏遠的這個沉痛損失;雖然這種想法對於她負擔沉重的心來說隻不過是輕微的安慰,但她仍然從這裏尋求幫助,使她的痛苦減輕一些。與伊迪絲疏遠之後,弗洛倫斯可以同時愛他們兩人,而不再把她對他們兩人的愛與責任分割為兩個部分,因而不會對任何一方不公平。像她所喜愛的想象所創造的兩個影子一樣,她可以在她心中給他們兩人以平等的地位,不再以任何懷疑來冤屈他們。


    她就這樣設法去做。有時——時常這樣——,她疑惑地猜測著伊迪絲發生變化的原因,因而打擾了安寧的心情,使她感到驚恐;可是她不是個愛刨根問底的人,所以就再一次平靜地沉陷在默默的悲傷與孤獨之中。弗洛倫斯隻記住,向她許諾幸福的星星已被籠罩著這個公館的黑暗所掩蔽了,於是她哭著,聽天由命。


    就這樣,弗洛倫斯生活在夢想中,又生活在現實世界中;在夢想中,她的年輕的心中盈溢的愛湧流到虛幻的形影上;在現實世界中,她所體驗到的是,她的愛的強有力的激流總是被衝刷回來;就這樣,弗洛倫斯長到了十七歲。


    雖然孤獨的生活使她變得膽怯與幽靜,但卻並沒有使她可愛的性格與誠摯的心胸變得凶狠起來。她是天真純樸的,從這點來看,她是一個孩子;她謙遜虛心,依靠自己,感覺深刻而強烈,從這點來看,她又是一個成年的女性;在她的漂亮的臉孔和嬌弱、優雅的身姿中似乎同時表現出孩子與成年女性的氣質,兩者優美地混合在一起,就仿佛夏天來臨的時候,春天還不願意離去,盛開的花朵與初綻的蓓蕾同時爭妍媲美似的。可是在她顫抖的中,在她平靜的眼光中,有時在似乎照在她頭上的某種奇怪而微妙的光彩中,常常在她美麗的沉思的神態中,有一種曾經在死去的男孩身上看到的表情。仆人們在食堂中相聚在一起的時候,交頭接耳地談論著這件事,搖搖頭,但卻在一種更為親密和睦的氣氛中以更旺盛的胃口吃著、喝著。


    這些細心的觀察家們對董貝先生和夫人,對卡克先生都有許多話好講。卡克先生好像是他們兩人中間的調解人,他來來去去,仿佛設法使他們和好,但卻總是未能成功。他們全都為這不愉快的事態痛惜,而且一致認為皮普欽太太(沒有誰能比她更不得人心的了)多少與這有關;不過總的來說,有這樣一個可以嘲諷的好話題總是可喜的,他們盡情談笑逗趣,十分開心得意。


    常到這裏來拜訪的客人們以及董貝先生和夫人前去拜訪的熟人們,都認為他們兩人至少在高傲這一點是旗鼓相當的一對,除此之外,他們也就沒有再想到別的什麽了。那位坦露著後背、打扮得很年輕的夫人在斯丘頓夫人逝世以後有好些時候沒有露麵,她帶著她特有的可愛的短促的尖聲竊笑,對她的幾位親密朋友說,她一想到這個家庭總是跟墓石的概念以及這一類可怕的東西不可分割地聯係在一起。可是當她真的來到這個家裏的時候,她並沒有發現有什麽不對頭的地方,隻是董貝先生表鏈上掛著一串金印,她感到震驚,認為這是一種已被破除的迷信。這位年輕的、妖豔的夫人原則上反對前妻的女兒,可是她對弗洛倫斯卻說不出多少指責的話,隻有一點,就是她令人遺憾地缺乏“風采”——也許這是指她沒有坦露後背來說的。許多隻是在莊嚴隆重的場合才到這個公館來的人們幾乎不知道弗洛倫斯是誰;他們回到家裏的時候,說:“唷,在角落裏的那位就是董貝小姐嗎?她長得很漂亮,隻是看去有些嬌弱,愛想心事。”


    是的,一點不錯,在最近六個月中,弗洛倫斯的生活就正是這樣的,在她父親跟伊迪絲結婚兩周年的前夕(結婚一周年的時候正碰上斯丘頓夫人麻痹症發作),她十分不自在地坐在餐桌旁,幾乎到了恐懼的地步。使她感到不安的理由是因為這是個有重要意義的日子,是因為她父親臉上露出的表情,這是他向她迅速地看了一眼的時候她注意到的,還因為有卡克先生在場;卡克先生在場經常是使她感到不愉快的,今天她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感到不愉快。


    伊迪絲衣著豪華,因為她和董貝先生這天按照約定,要出去參加一個盛大的晚會,所以吃晚飯的時間推遲了。當他們全都在餐桌旁就座,卡克先生站起來去把她領到她的椅子旁時,她才露麵。雖然她姿容美麗,光彩奪目,但在她臉上的表情與態度中卻有著某種東西,使她與弗洛倫斯,與所有其他的人永遠地、毫無希望地隔開。可是當她的眼睛轉向弗洛倫斯的時候,弗洛倫斯在一刹那間看到了一道親切的眼光,這使她對她有意避開的距離比以往更感到悲傷與惋惜。


    吃晚飯的時候,很少說話。弗洛倫斯聽到她父親有時對卡克先生談一些業務上的事情,並聽到他輕聲地回答,但是她沒有注意他們談的是什麽,而隻希望晚飯早早結束。當甜食後的新鮮水果端到桌子上,隻剩下他們,沒有仆人在旁侍候的時候,董貝先生幾次清了清嗓子(這不是什麽好預兆),說道:


    “董貝夫人,我想您已經知道,我已向女管家指示,明天有一些客人將到我們家來吃晚飯。”


    “我不在家吃晚飯,”她回答道。


    “宴會不大,”董貝先生裝作沒有聽到她所說的話,不動聲色地繼續說道,“隻有十二個人或十四個人。我的妹妹,白格斯托克少校,還有幾個您不大認識的人。”


    “我不在家吃晚飯,”她重複說道。


    “不論我現在歡慶這個紀念日的理由多麽有疑問,”董貝先生繼續威嚴地說下去,仿佛她剛才什麽話也沒有說過似的,“可是,董貝夫人,在公眾麵前,我們還必須保持體麵,遵守這類事情的禮節。如果您沒有自尊心的話,董貝夫人——”


    “我沒有,”她說道。


    “夫人,”董貝先生用拳頭敲了一下桌子,大聲喊道,“請您聽我說。我說,如果您沒有自尊心的話——”


    “我說過我沒有,”她回答道。


    他看了看她,可是她回看著他的臉色毫無變化,哪怕就是死神看她的話,她的臉色也不會這樣沒有變化。


    “卡克,”董貝先生用比較平靜的語氣對那位先生說道,“您以前充當過我跟董貝夫人之間傳話的中間人;就我本人來說,我不打算違背現存的禮節,因此,我勞駕您通知董貝夫人,如果她沒有自尊心的話,那麽我本人還是有些自尊心的,所以我堅持明天按我原來的安排辦理。”


    “告訴您的君主,先生,”伊迪絲說道,“我將冒昧在不久跟他談這個問題。我將單獨跟他談。”


    “夫人,”她的丈夫說道,“卡克先生知道我不得不拒絕您有這種權利的理由,因此我免除他轉達您的任何這種口信。”他看到當他說話的時候,她的眼光移開到別處,他就用自己的眼光緊跟著她的。


    “您的女兒在這裏呢,先生,”伊迪絲說道。


    “我的女兒將繼續留在這裏,”董貝先生說道。


    弗洛倫斯已經站起來,這時又坐下去,用手捂著臉,哆嗦著。


    “我的女兒,夫人——”董貝先生開始說道。


    但是伊迪絲阻止他說下去,她的雖然一點也沒有升高,但卻十分清晰,響亮,而且加重了語氣,就是在旋風中也可以聽得見。


    “我告訴您我將單獨跟您談,”她說道,“如果您沒有瘋癲的話,那麽請注意聽一聽我所說的話。”


    “我有權在我願意的時間與地方跟您談話,夫人,”她的丈夫回答道,“我高興就在這裏,就在現在談。”


    她站起來仿佛要離開房間似的,但是又坐了下來,表麵上極為鎮靜地看著他,並用同樣的說道:


    “說吧!”


    “我首先必須跟您說,您的態度中有一種威脅的神氣,夫人,”董貝先生說道,“這是您不該有的。”


    她冷笑了一聲。她頭發中受了震動的鑽石跳了起來,顫抖著。有些童話說,當主人處於危險的境地中時,他所佩戴的寶石將會失去色澤;如果她的鑽石也是這樣的話,那麽禁閉在這些鑽石中的光線就將會在這一刹那間逃之夭夭,這些鑽石也就會像鉛一樣暗淡無光了。


    卡克低垂著眼睛,聽著。


    “至於我的女兒,夫人,”董貝先生接著原先的話頭,說下去,“她應當知道,應該避免什麽行為,這與她對我的孝順決不是矛盾的。現在您就是給她提供了一個這種性質的極為生動的例子。我希望她能從這當中受益。”


    “現在我不會阻止您,”他的妻子回答道,眼光、聲音和姿勢都毫無變化;“即使現在這房間著了火,我也不會就站起來,走開,不讓您把話說完。”


    董貝先生點點頭,仿佛對她注意聽他說話諷刺性地表示感謝,然後又說下去。但是他不像先前那樣沉著冷靜,因為伊迪絲由於弗洛倫斯的原因迅速感到不安,而且伊迪絲對他與他的責備毫不在乎,這就像沒有愈合的傷口一樣,使他苦惱,生氣。


    “董貝夫人,”他說道,“讓我的女兒知道頑固的脾氣是多麽要不得,多麽必需改正,這對她改進自己的品格也許並不矛盾;特別是當野心與私利得到滿足之後還縱容這種脾氣,這是忘恩負義,——我要補充說一句,正是野心與私利誘導您占有您現在在這張餐桌上的地位的。”


    “現在我不會阻止您。即使現在這房間著了火,我也不會站起來,走開,不讓您把話說完,”她一字不差地重複著先前說過的話。


    “這也許是很自然的,董貝夫人,”他繼續說道,“在有其他聽眾在場的情況下,聽到這些不愉快的真實情況,您會感到不自在。不過我承認,我不明白,”這時他不能掩飾他的真實感覺,不能不陰鬱地向弗洛倫斯看了一眼,“這些不愉快的真實情況與我的關係這樣密切,為什麽其他任何人,隻要他們在場,就能比我本人使它們產生出一種更好的力量與影響呢?這也許是很自然的,在有其他任何人在場的情況下,您不高興聽到您有一種您不能很快抑製的反抗的脾氣,而您是應當抑製它的,董貝夫人;我遺憾地指出,我記得在我們結婚之前,我就不止一次有些疑惑與不愉快地看到,在您對待您的已故的母親的態度中,就表現出這種反抗的脾氣。可是治療的藥方掌握在您手中。當我開始這次談話的時候,我決沒有忘記有我女兒在場,董貝夫人。我請求您別忘記,明天將有好幾個人在場,您應當注意體麵,恰當地接待他們。”


    “這就是說,您知道您本人與我之間發生的事情還不夠;”伊迪絲說道,“您可以向這裏看,”她指著依舊低垂著眼睛,聽著話的卡克,“並使您記起您當著他的麵向我施加的侮辱,可是這還不夠;您可以向這裏看,”她用第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稍稍顫抖的手指著弗洛倫斯,“並想到您已經做了的事情1,想到由於這樣做了以後,您使我每日、每時、經常不斷感受到極大的痛苦,可是這還不夠;一年之中的這一天對我來說值得紀念的是,我曾經曆過一次鬥爭(這樣的鬥爭是很值得進行的,但像您這樣的人是不能想象的),我真但願在這次鬥爭中已經死去啊!——可是這對您來說還不夠;雖然您明明知道您已迫使我為了她的安寧犧牲了我自己,因為她的安寧是我生活中留下的唯一親切的感情與我所關懷的東西;雖然您明明知道,為了她的緣故,如果我能做得到的話,那麽我現在會服從您的全部意誌,成為您最最恭順的奴隸!——但是我不能,因為我的心太厭惡您了——雖然您明明知道這一切,可是您在所有這一切之上又加上了這最後的、無以複加的卑鄙行為:讓她親眼看到我已墮落到何等深的程度!”——


    1指命令伊迪絲與弗洛倫斯疏遠。


    這不是突出董貝先生赫赫權勢的適當方式。她的話喚醒了他舊日的感情,使它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為強烈,更為凶猛。在他的生活中的這個嚴酷的時刻,甚至這個反抗的女人又把他的被他忽視的女兒推到前麵來;在他虛弱無能的地方,他的女兒是那麽強大有力;在他一無可取的地方,她是至高無上地重要!


    他轉向弗洛倫斯,仿佛剛才是她說話似的,並命令她離開房間。弗洛倫斯捂著臉,服從他的命令,一邊走,一邊哆嗦著和哭泣著。


    “夫人,”董貝先生憤怒而又得意地說道,“我了解使您親切的感情沿著這條河床流去的反抗精神,可是它已被截斷了,董貝夫人;它已被截斷,流回來了!”


    “這對您更壞!”她回答道,與態度依舊沒有變化。“是的!”她說道,因為當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猛然轉過身來,“對我更壞的事情對您就更壞兩千萬倍。如果您對其他的話不去注意聽的話,那麽就請您注意聽一下這句話吧。”


    橫跨在她的烏黑的頭發上的、聯結成拱形的鑽石,像一條星星的橋梁一般,一閃一閃地發光。它們沒有包含著警告,否則它們就會變得像玷汙了的榮譽一樣暗淡無光了。卡克依舊坐在那裏低垂著眼睛,聽著。


    “董貝夫人,”董貝先生盡量恢複他的傲慢自大的鎮靜態度,說道,“您不能采用這種行為來取得我的支持或使我放棄我的目的。”


    “這是我內心思想唯一真實的表露,雖然這是一種微弱的表露,”她回答道,“但是如果我認為它會取得您的支持,我就會抑製它,如果它是可以用任何人類的努力抑製的話。我不會做任何您請求我做的事情。”


    “我不習慣於請求,董貝夫人,”他回答道,“我命令。”


    “我不願在明天,以及在以後幾周年的這一天,在您的家裏扮演任何角色。我不願意在這種時候作為您所買來的一名不聽話的奴隸展覽給任何人看。如果我把我結婚的這個日子保留在我的記憶中,那也隻是把它作為一個恥辱的日子而保留著的。自尊心!在公眾麵前保持體麵!這些東西對我算得了什麽呢?您已經做了您所能做的一切,使得這些東西對我來說已毫無價值了。它們現在對我確實是毫無價值了。”


    “卡克,”董貝先生皺著眉頭,考慮了片刻之後,說道,“董貝夫人現在已完全忘記了她自己和我的身份,並把我擺在與我的聲望極不相稱的地位上,我必須結束這種狀態。”


    “那就請解放我吧,”伊迪絲說道,她的、臉色和態度像先前一樣,一直沒有變化,“把我從束縛我的鎖鏈中解放出來吧。讓我走吧。”


    “夫人?”董貝先生高聲喊叫道。


    “解除我的束縛,讓我自由吧!”


    “夫人?”他重複說道,“董貝夫人?”


    “告訴他,”伊迪絲把她高傲的臉轉向卡克,說道,“我希望跟他分開。這樣好些。我向他提出這個建議。告訴他,我可以接受他的任何條件——他的財富對我毫無價值——不過愈快愈好。”


    “唉,天哪,董貝夫人!”她的丈夫極度驚異地說道,“難道您以為我會認真考慮這樣的建議嗎?您知道我是個什麽人物嗎?夫人?您知道我代表什麽嗎?您可曾聽說過董貝父子公司嗎?讓人們去說,董貝先生——董貝先生!——跟他的妻子分開了!讓普通老百姓去談論董貝先生和他家庭裏的事情!您認真想過沒有,董貝夫人,我會允許我的名聲在這種情況下遭受羞辱嗎?呸!呸!夫人!真可恥!您真是荒謬絕倫!”董貝先生放聲大笑。


    但是他並不是像她那樣大笑。她最好死去,而不是像她現在這樣,作為回答,也大笑起來,同時她那目不轉睛的眼光一刻也沒有離開他。他最好死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威嚴地坐在這裏聽她說話。


    “不行,董貝夫人,”他繼續說道,“不行,夫人。您和我分開是不可能的,因此我還是奉勸您醒悟過來,產生一種責任感。卡克,我想跟您談一談——”


    卡克先生一直坐在那裏聽著,這時抬起眼睛,眼睛裏閃射出一道明亮的、異乎尋常的光。


    “我想跟您談一談,”董貝先生繼續說道,“現在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請您通知董貝夫人,我的生活規則不允許任何人反對我——任何人,卡克。我也不允許把任何應當服從我的人,而不是我本人,推到第一位,作為服從的對象。提到我女兒的那些話,以及用我的女兒來對抗我,都是不合乎常情的。我的女兒是不是在實際上跟董貝夫人聯合行動,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在董貝夫人今天講過這些話,我女兒今天聽過這些話之後,我請您通知董貝夫人,如果她繼續把這個家變成一個鬥爭場所,那麽,根據董貝夫人自己聲稱的話,我認為我女兒在一定程度上也要負責,我就一定很不高興地嚴厲懲罰她。董貝夫人曾經問我,她做了這個做了那個‘是不是還不夠’。請您回答她,‘是的,還不夠。’”


    “等一會兒!”卡克插進來說道,“請允許我!雖然我的處境本來就已是痛苦的,特別是當我的意見似乎與您的不同時,我更是異乎尋常地痛苦,”他對董貝先生說道,“我還是必須請求您是不是最好還是考慮一下分開的問題,行不行?我知道這跟您的崇高的社會地位是顯得多麽不相容,我也知道您讓董貝夫人了解,隻有死才能把你們分開的時候,您是多麽堅決。隻有死!別的都不行!”他一個字一個字,像打鍾一般地說出來的時候,他眼中的亮光落到她的身上,“可是當您考慮到:董貝夫人住在這個公館裏,像您所說的,把它變成一個鬥爭場所,不僅她自己參加這個鬥爭,而且還每天牽連到董貝小姐(因為我知道您是多麽堅決),在這種情況下,您難道還不打算把她從精神上經常焦躁生氣的狀態中解脫出來嗎?您難道還不打算把她從一種由於連累他人受苦、經常負疚、幾乎難以忍受的感覺中解脫出來嗎?這是否似乎像是——我不是說這肯定是——犧牲董貝夫人來保持您在社會上的卓越的、不容爭辯的地位呢?”


    他眼中的亮光又落到她身上,這時她站在那裏看著她的丈夫,臉上露出異乎尋常的、可怕的微笑。


    “卡克,”董貝先生自高自大地皺著眉頭,用不容提出異議的聲調回答道,“您在這個問題上向我提出建議,說明您不了解您的地位;您的建議的性質使我感到吃驚,它說明您不了解我。我沒有別的話好說了。”


    “也許,”卡克用異乎尋常的、難以形容的嘲弄的神態說道,“當您指使我到這裏來進行談判,使我不勝光榮之至的時候,是您不了解我的地位吧,”他說話時用手指向董貝夫人指了指。


    “一點也不,先生,一點也不,”另一位傲慢地回答道,“我托付您的任務是——”


    “作為一名下屬,幫您來羞辱董貝夫人。我剛才忘記了。對啦,這是明明白白地談過的!”卡克說道。“我請您原諒!”


    他畢恭畢敬地向董貝先生低下頭,這種態度與他的話語(雖然它們是低聲下氣地說出來的)是很不調和的,他隨即把頭轉向她那一邊,用敏銳的眼光注視著她。


    她這時最好變得醜陋討厭,倒下死去,而不是站在那裏,在很不得誌的情況下輕蔑與美麗地保持著威嚴,臉上露出這樣的微笑。她把手伸到頭上那發射出燦爛光輝的寶石王冠上,使勁地把它摘下來,擲在地上;由於她毫不留情,十分凶狠,她那茂密的黑發被她用力曳過以後,都亂蓬蓬地披散在肩膀上。她從每隻胳膊上解下一隻鑽石的手鐲,往下扔擲,然後在那閃閃發亮的一堆東西上踩上幾腳。她向門口走去的時候,一直注視著董貝先生,沒有說一個字;在她的明亮的眼睛中冒出的火星中沒有一絲陰影;她那可怕的微笑沒有一點收斂,然後她離開了他。


    弗洛倫斯離開房間之前已經聽到夠多的話,因此她了解伊迪絲仍舊愛她,她為了她的緣故而受苦,她默默地為她犧牲,但卻沒有向她透露,因為唯恐說出來就會擾亂她的安寧。弗洛倫斯不想跟伊迪絲談到這一點——她不能談,因為她記得她反對誰——,但是她希望在一次默默無言、親切溫存的擁抱中讓伊迪絲放心:除她一切都明白了,並感謝她。


    她的父親這天晚上獨自出去,在這之後不久弗洛倫斯從她自己的臥室中走出來,在屋子裏到處尋找伊迪絲,但卻未能如願。伊迪絲是在她自己的房間中,弗洛倫斯已經長久不到那裏去了,現在也不敢去,唯恐在無意之中會惹出新的麻煩。然而弗洛倫斯還是希望在睡覺之前能遇見她;她從一個房間轉到另一個房間,在這座十分華麗而又十分淒涼的公館中到處走著,沒有留下一個地方沒有去過。


    當她正穿過通向樓梯的長廊(隻有在盛大節慶日子這個長廊才點燈)的時候,她通過拱門忽然看到一個男子的人影正從對麵的樓梯上走下幾步。她以為這是她的父親,本能地擔心和他相遇,於是就在黑暗中停下腳步,通過拱門往亮處注視。但這是卡克先生,正獨自沿著樓梯往下走,並越過欄杆向門廳裏看。沒有打鈴的人通報他的離去,也沒有仆人陪送他。他靜悄悄地走到下麵,自己開了門,不聲不響地走了出去,然後輕輕地把門關上。由於她對這個人懷著難以抑製的厭惡,也許還因為即使在這種並非本意的情況下窺視他人也使她多少感到內疚,因此弗洛倫斯從頭到腳都顫抖著。她身上的熱血似乎都變冷了。起初,一種難以克服的恐懼使她移不動腳步;但當她開始能走動的時候,她就迅速地走進自己的臥室,把門鎖上;但是甚至當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她的狗就在她的身邊時,她仍然有著一種恐怖的寒顫的感覺,仿佛危險正潛伏在附近什麽地方似的。


    它侵入了她的夢,整夜擾亂她的安寧。她早上起來,情緒低落不振,心中沉重地回憶著前一天家庭中的不幸糾紛;於是又重新在所有的房間中尋找伊迪絲,找了整整一個上午。但是伊迪絲仍留在她自己的臥室裏,弗洛倫斯絲毫沒有看到她的蹤影。不過聽說原定在家舉行的宴會延期了,弗洛倫斯預料她大概會像她所說的,接受原先的邀請,在晚上出去做客,於是決定在樓梯上設法與她見麵。


    當晚上來臨的時候,弗洛倫斯從她故意坐著等候的房間中聽到樓梯上響起腳步聲,她心想那是伊迪絲的,就急忙走出來,向著她的房間,往樓上走去;她立即遇見獨自走下來的伊迪絲了。


    弗洛倫斯一看見她,就臉上流著眼淚,向她伸出胳膊,但是伊迪絲卻向後跳了回去,尖聲叫了起來,這時弗洛倫斯是多麽恐怖與驚異啊!


    “別走近我!”她喊道,“走開!讓我過去!”


    “媽媽!”弗洛倫斯說道。


    “別用這名稱叫我!別跟我說話!別看著我!——弗洛倫斯!”當弗洛倫斯向她走近一步的時候,她向後退縮,“別碰到我!”


    當弗洛倫斯驚嚇得不能動彈地站在那張憔悴的臉孔和那雙凝視的眼睛前麵的時候,她仿佛做夢似地注意到,伊迪絲用雙手捂著眼睛,全身打顫,緊挨著牆壁,像個什麽下等動物似的,彎腰屈膝、從她身旁偷偷地溜了過去,然後跳起來,逃走了。


    弗洛倫斯暈倒在樓梯上;據她猜想,她是被皮普欽太太在那裏發現的。她隻知道,當她醒來的時候,她躺在自己的床上,皮普欽太太和幾個仆人站在她的周圍。


    “媽媽在哪裏?”這是她的第一個問題。


    “出外參加晚宴去了,”皮普欽太太說道。


    “爸爸呢?”


    “董貝先生待在他自己的房間裏,董貝小姐,”皮普欽太太說道,“您最好是這分鍾就脫掉衣服,上床睡覺。”這是這位賢明的女人醫治所有疾病,特別是情緒低落與失眠的良方;在布賴頓城堡中的日子裏,許多年輕的受害者從上午十點鍾起就被判決躺在床上。


    弗洛倫斯沒有答應照她的話去做,但卻借口想要十分安靜,所以盡快地擺脫了皮普欽太太和她的助手們的侍候。隻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她想起了樓梯上發生的事情,最初懷疑是不是真正發生過,接著流下了眼淚,然後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可怕的驚恐,就像她昨夜所感覺到的那樣。


    她決定在伊迪絲沒有回來以前不睡覺,如果她不能跟她談話,那麽她至少要確信她已平安地回到了家裏。是一種什麽模模糊糊、朦朧不清的恐懼促使弗洛倫斯下了這個決心,她不知道,也不敢去想。她隻知道,在伊迪絲回來之前,她那發痛的頭腦與跳動的心房將得不到休息。


    晚上轉入了夜間;午夜來臨了;仍然沒有伊迪絲。


    弗洛倫斯不能念書,也不能休息片刻。她在自己房間裏踱著步子,然後開了門,在外麵樓梯走廊裏踱著步子,並往外觀看夜色,靜聽風在吹著,雨在下著;然後她坐下來注視爐火形成的各種形狀,又站起來,注視月亮像一條被暑風驅趕著的船,在穿過雲海飛駛。


    除了在樓下等候女主人回來的兩個仆人之外,公館中所有的人都已睡覺了。


    一點鍾了。遠處傳來了馬車的轔轔聲,它們拐彎了,或者突然停住了,或者跑過去了;寂靜逐漸加深,除了一陣疾風或一陣雨外,它愈來愈少被打破了。兩點鍾了。仍然沒有伊迪絲!


    弗洛倫斯更加焦急不安,在她的房間裏來回走著,在外麵的走廊裏來回走著;她向外觀看夜色,窗玻璃上的雨點與她自己眼睛中的淚水使她覺得夜色模糊不清,搖擺不定;她仰望天空中忙亂的情形,與地麵上的安靜截然不同,然而又是那樣悄靜與冷清。三點鍾了!壁爐中掉落的每一粒灰燼中都包含著恐怖。仍然沒有伊迪絲!


    弗洛倫斯愈來愈焦急不安,在她的房間中來回走著,在走廊裏來回走著,向外望著月亮;她忽然覺得月亮像是個逃亡的人,在急急忙忙地出奔,並掩藏著她那有罪的臉孔。鍾打了四下!五下!仍然沒有伊迪絲。


    可是突然聽到屋子裏有人在小心地走動;弗洛倫斯猜想是那坐著等候的仆人當中的一個喚醒了皮普欽太太;她從床上起來,走到樓下她父親的房門口。弗洛倫斯偷偷地走下樓梯,觀察發生的事情。她看到她父親穿著早晨的長上衣從房間裏出來;當聽到他的妻子沒有回家的消息時,他吃了一驚。他派了一位仆人到馬廄去了解,馬車夫是不是在那裏。當那位仆人走了以後,他自己急忙穿上衣服。


    那位仆人急匆匆地回來了,把馬車夫也領來了;馬車夫說,他從十點鍾以後就一直在家裏睡覺。他曾趕著馬車把女主人送到她在布魯克街的老家,卡克先生在那裏與她會晤——


    弗洛倫斯這時正站在她曾看到卡克從樓梯上走下來的地方。她又懷著跟見到他時同樣的無名的恐怖,哆嗦著,幾乎不能沉著冷靜地去靜聽和理解隨後發生的事情——


    卡克先生告訴他,馬車夫繼續說道,他的女主人回家時將不用這馬車;然後就把他打發走了。


    她看見她的父親臉色發白,並聽見他用急促的、顫抖的吩咐把董貝夫人的侍女找來。整個公館裏的人都被鬧醒了;因為侍女立即來了,臉色十分蒼白,說話語無倫次。


    她說,她給女主人很早就穿著打扮好了——在她出門之前整整兩個鍾頭之前就已穿著打扮好了——,就像過去常有的情形一樣,女主人告訴她,今天夜間她不需要她侍侯。現在她剛從女主人房間裏來,可是——


    “可是什麽!出了什麽事?”弗洛倫斯聽到她父親像一個瘋子一樣盤問道。


    “可是裏麵化妝室被鎖上了,鑰匙不見了。”她的父親把地上點著的一根蠟燭——什麽人把它擺在那裏,並忘掉它了——拿起來,怒氣衝衝地跑上樓來,弗洛倫斯害怕得幾乎來不及逃走。她兩隻手驚恐地伸開,頭發飄動,臉像個精神錯亂的人一樣,跑回自己的房間,並聽見他正在打著伊迪絲的房門要進去。


    當門被打開,他衝進去的時候,他在那裏看見了什麽呢?誰也不知道。可是扔在地板上的一大堆貴重的物品,有她成為他的妻子以後從他那裏所得到的每一件裝飾品,她所穿過的每一件衣服和她曾占有過的每一件物品。就是在這個房間裏他曾從鏡子裏看到那高傲的臉不理睬他,就是在這個房間裏他曾經無意地想過,當他下一次看到房間裏的這些東西時,它們將會是一副什麽樣子呢!


    他們這些東西胡亂地堆放到櫃子裏,像發瘋似地急忙鎖上以後,看見桌子上有幾張紙。他們結婚時他曾簽名蓋章使它生效的財產授與證書和一封信。他讀到:她已經走了。他讀到:他被蒙上恥辱了。他讀到:在結婚兩周年的可恥日子,她已跟他選來羞辱她的那個人逃走了。他衝出了房間,衝出了這座公館,心中懷著一個瘋狂的念頭:到她被送去的那個地方找到她,憑著他的赤手空拳,把一切美麗的形跡都從她自鳴得意的臉上給毀掉。


    弗洛倫斯不知道她做的是什麽,圍上圍巾,戴上帽子,夢想著跑到街上去,直到找到伊迪絲為止,找到的時候就用胳膊抱住她,挽救她,並把她帶回家來。可是當她急急忙忙跑到樓梯間,看到驚慌的仆人們拿著蠟燭,跑上跑下,並在一起交頭接耳地談論著,在她父親向樓下走過的時候,他們都躲閃到一旁的時候,她醒悟到她自己無能為力;於是就躲藏到被修飾得豪華漂亮的房間(為了這個目的而被修飾的!)當中的一個,覺得她的心悲痛得仿佛要爆裂似的。


    她已被悲痛的洪流所淹沒,對她父親的憐憫是她抗阻這一洪流的第一個清楚的感覺。她對他懷著始終不變的愛;在他遭受不幸的時候,這種愛是這樣熱烈與忠實,仿佛過去在他幸福走運的日子裏,他已成為她的這種夢想的化身,但這種夢想那時已變得無力與模糊了。雖然她對他這個災難的嚴重程度並不充分理解,而隻是出於無端的恐懼而進行一些猜測,可是現在他站在她麵前是個受害的、被拋棄的人;渴望親近他的愛又推動她走到了他的身邊。


    他離開並不久;弗洛倫斯還在那個大房間裏哭泣和滋生著這些思想的時候,她聽到他回來了。他命令仆人們動手做他們日常的工作,然後走進他自己的房間;他的腳步聲是那麽沉重,她可以聽見他來來回回地從這一頭走到另一頭。


    弗洛倫斯對他父親懷著深切的愛;這種愛平時雖然懦怯,但現在當父親處於患難的時候,它在表現對他的忠誠方麵卻是勇敢的,沒有因為過去受到嫌惡而沮喪;這時候她立刻順從了這種愛的衝動,沒有解下圍巾,摘掉帽子,就急急忙忙走下樓去。當她輕輕的腳步在門廳裏走著的時候,他從他的房間裏走出來。她沒有遲疑,急忙向他跑去,一邊伸出胳膊,喊道,“啊,爸爸,親愛的爸爸!”仿佛想要摟住他的脖子似的。


    她本來是會這樣做的。可是他在失去理智的情況下,舉起殘酷的胳膊,揮開手用力打她,打得那麽重,使她在大理石的地板上搖搖晃晃,幾乎都要倒下來了;他一邊打,一邊告訴她伊迪絲是個什麽人,而且既然她們過去一直結盟來反對他,他就命令她跟隨她去。


    她沒有倒在他的腳跟前;她沒有用顫抖的手捂住臉不看他;她沒有哭;她沒有責備他一個字。但她看著他,並從內心深處發出了一聲淒慘的號哭。因為當她注視著他的時候,她看到他在摧毀她的那個夢想,那個夢想是不論他怎樣對待她,她都一直懷有的。她看到他的殘酷、冷落和仇恨壓製著這個夢想,並踐踏著它。她看到她在這世界上沒有父親,成了一個孤兒,於是就從他的屋子裏跑出去。


    從他的屋子裏跑出去!片刻間,她的手還放在門鎖上,喊聲還在唇邊,他的臉還在那裏(被急急忙忙放到地板上的蠟燭正在融化,在黃色的燭光下,在從門上麵窗子中射進來的白天的亮光中,他的臉變得更加蒼白了。)在另一片刻間,那關閉著的房屋(雖然早已天亮,但卻被忘記打開了)中的陰森的黑暗看不見了,早晨眩目的亮光和自由自在的天地出乎意外地代替了它;弗洛倫斯低垂著頭,遮掩著她痛苦的眼淚,跑到了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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