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在整個一年中周而複始地漲潮和退潮。在整個一年中,時間在暴風雨和陽光中完成它那無休無止的工作。在整個一年中,人類盛衰變化的潮水按照它們規定的路程流動著。在整個一年中,名聲赫赫的董貝父子公司跟不幸的意外事件、可疑的謠傳、不成功的冒險交易、不吉利的時間,特別是跟它老板的昏頭昏腦,進行了生死的鬥爭;因為他絲毫不願收縮公司經營的業務,並且聽不進一個字的警告:他迎著暴風雨、不顧一切、強迫行駛的船是不牢固的,它經受不住暴風雨的襲擊。


    一年過去了,這個宏偉的公司倒閉了。


    這是夏天的一個下午;在這座城市的教堂中舉行婚禮以後差幾天就滿一年了;人們在交易所裏開始嘁嘁喳喳、交頭接耳地談論這場大破產。某個冷漠的、高傲的、在那裏眾所周知的人不在那裏,也沒有派代表到那裏。第二天,到處都鬧哄哄地風傳著這個消息:董貝父子公司已經停止營業;這天晚上報紙上發表了一批破產者的名單,這個公司名列首位。


    現在這個社會確實十分忙碌,並且有許多話要說。這是個天真地輕信的社會,而且是個被大大地糟蹋了的社會。在這個社會中,沒有任何其他種類的破產。在這個社會中,沒有顯赫的人物廣泛地從事宗教、愛國主義、道德、榮譽的腐敗的投機買賣。在這個社會中,沒有數量值得一提的流通紙幣,有些人能靠它們生活得很好,並出於善意許諾大量支付金錢但卻口惠而實不至。在這個社會中,不論在什麽地方,除了金錢之外,沒有任何缺點。這個社會確實是很憤怒的;大家看到這個社會的人們,特別是那些在一個更壞的社會中他們自己可能在賣弄色相和虛偽做作方麵是些破產的經營者的人們,現在極為憤怒。


    信差珀奇先生,這位聽隨形勢擺弄的人物,又有了個酗酒行樂的新的誘因了!珀奇先生經常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出了名1,這顯然是他命中注定的。私奔及隨後發生的事件使他名噪一時,人們可以說,他昨天剛剛才轉入平靜的個人生活,而現在由於公司破產,他又成了比過去任何時候更為重要的人物了。珀奇先生現在坐在外麵的辦公室中的托架上,注視著會計以及其他人們(他們很快取代了原先幾乎所有的職員)的陌生的臉孔;當他從托架上悄悄地下來,隻要在外麵的院子裏,最遠在“國王的紋章”酒吧間裏一露麵,就會被人們問上一大堆問題;在這些問題中幾乎肯定地總要包含這樣一個有趣的問題:他想喝什麽?然後珀奇先生就開始詳詳細細地談到他和珀奇太太在鮑爾斯池塘的那些憂慮不安的時刻,那時候他們第一次猜疑“事情變糟糕了”。然後,仿佛公司的死屍就停放在隔壁房間裏似的,珀奇先生用很低的對目瞪口呆的聽眾談到珀奇太太第一次聽到他在睡夢中哼叫道,“一英鎊值十二個先令九便士,一英鎊值十二個先令九便士!2,那時她就猜疑變糟糕了。他認為,他這種講夢話的行為追根溯源是由於董貝先生臉部的表情變化給他留下的印象所產生的。然後他告訴他們,他有一次曾經問董貝先生,“先生,我可以冒昧地問一句嗎,您的心情是不是不快活?”董貝先生回答道,“我的忠心耿耿的珀奇——不過不,我不會不快活的!”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敲敲前額,說,“您走吧,珀奇!”然後,總而言之,這位成為他的地位的犧牲品的珀奇先生就會講出形形色色的謊話,那些動人的故事把他自己都感動得簌簌落淚;他真心相信,昨天捏造的胡言亂語今天重複一遍,就好像成了真實的了——


    1這裏引用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喬治-戈登-拜倫(georgegordonbyron,1788-1924)的一句名言。拜倫在他的長詩《查爾德-哈洛德遊記》(chideharold’spilgrimage)第一、二兩章問世後,立刻名揚四方,因此他在日記裏這樣寫道:“我一個早晨醒來就發現自己成了名。”


    2一英鎊本應值十二個先令。


    珀奇先生在結束這種聚會時,總是溫和地說道,“當然,不論他們過去可能有過什麽懷疑(仿佛他真有過什麽懷疑似的!),他總是不該辜負他的信任的,是不是?他的這種心情給他的感情帶來很大的榮譽(聽眾當中沒有一個是債權人)。因此,當他離開他們回到辦公室去的時候,自己的良心總是得到了安慰,而且在人們心中總是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就這樣回到他的托架中,重新坐下來注視著會計和其他人們的陌生的臉孔,看他們隨隨便便地翻閱著那些包含著極大機密的帳冊;或者他就踮著腳,走進董貝先生的空蕩蕩的房間,撥撥煤火;或者到門口去透透新鮮空氣,跟偶爾到這裏來走走的熟人傷心地聊上幾句;或者向會計長獻上各種小殷勤來取得他的好感,因為珀奇先生指望在董貝父子公司事務結束之後,會計長能幫助他在火災保險公司裏謀求一個信差的職務。


    對白格斯托克少校來說,破產是真正的災難。少校並不是一位富於同情心的人——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喬-白身上——,除了喘氣和呼吸困難這些生理方麵的表現以外,他在其他方麵也不是個易於感情衝動的人。可是他過去在俱樂部裏那麽誇耀他的朋友董貝,在其他成員麵前對他那麽大吹大擂,又是那麽不斷地宣揚他的財富來把他們壓下去,因此俱樂部裏的這些人(他們畢竟也是人哪!)現在都幸災樂禍地對少校進行報複;他們裝出極為關切的神情,問他,這樣可怕的沉重打擊他可曾事先預料到,他的朋友董貝又是怎樣忍受它的呢。對這些問題,少校臉孔漲成深紫色,回答道,總的說來,我們是生活在一個很壞的世界上;喬稍稍懂得一些,可是他上當受騙了,先生,就像一個嬰兒一樣上當受騙了;如果當喬-白格斯托克跟董貝到國外去,在法國到處追尋那個流氓的時候,您向他作出這種預言的話,那麽喬-白格斯托克是會“呸!呸!”地譏笑您的——我敢向天主發誓,先生,他是會“呸!呸!”地譏笑您的!喬被欺騙了,先生,被愚弄了,被蒙蔽了,被包上眼睛了,可是現在他又完全清醒過來,睜開眼睛,留神看了。先生,如果喬的父親明天從墳墓裏爬起來的話,那麽他也不會賒給這位老擊劍師一個便士的,而會對他說,他的兒子喬是個很老的軍人,不會再受騙了,先生。他現在是個多疑的、乖戾的、古怪的、筋疲力盡的異教徒喬-白,先生;如果退隱到一個桶裏居住是符合一位從老學校中訓練出來的一位粗魯和堅強的老少校的尊嚴的話(他本人曾榮幸地認識已故的肯特郡和約克郡的公爵殿下,並受到過他們的讚揚),那麽,可以向上帝發誓!先生,他明天就會坐在帕爾-馬爾街的桶裏,來顯示他對人類的鄙視了!1——


    1指希臘犬儒派哲學家戴奧吉尼斯(公無前412?-323年)。犬儒學派是希臘的一個哲學派別,它強調禁欲主義的自我滿足,放棄舒適的環境。戴奧吉尼斯是這個學派的典型人物,號召人們回複簡樸的自然的生活;據說他有一段時間是住在一個桶裏的。帕爾-馬爾(pallmall)是倫敦中心的一條街,居住在這裏的都是上流社會人士。


    少校發表所有的這些談話以及許多諸如此類的談話時,總是顯示出易患中風症的症狀,總是使勁地搖晃著腦袋,激烈地發泄出他的委屈與憤怒,所以俱樂部裏年輕的成員們都猜測他曾在他的朋友董貝的公司裏投了資,如今遭受了損失;可是那些對喬了解較多的、年紀較老的軍人和閱世較深的老滑頭們卻不相信這一點。倒黴的本地人沒有提出過任何意見,但卻吃盡了可怕的苦頭;不僅在精神方麵,每天每個鍾頭都要受到少校連珠炮似的責罵,而且在身體方麵,他也一直處於緊張狀態,不是被打痛,就是被撞傷。在董貝父子公司破產以後整整六個星期中,脫靴器和刷子不時像雨點似地落在這位可憐的外國人的身上。


    奇克夫人對這場可怕的翻天覆地的變化有三個想法。首先是,她不能理解這件事。第二是,她的哥哥沒有作出應有的努力。第三是,在舉行第一次晚會的那一天,如果她被邀請參加宴會的話,那麽就決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這一點她當時就這樣說過。


    不論是誰,對這場災難所發表的意見,都不能阻止它,減輕它或使它加重。人們得知,公司本應當在最有利的情況下結束營業的,但董貝先生卻自願放棄他的一切財產,而不請求任何人施予恩惠。人們得知,恢複公司業務的問題根本談不上了,因為任何以互相讓步為目的的友好協商他都不願意聽取;他過去作為商業界受尊敬的一個人,曾經擔任過一些負責的和榮譽的職務,現在他把所有這些職務全都辭退了;據有些人說,他快要死了;據另一些人說,他憂傷得要發瘋;據所有的人說,他是個心灰意冷的人。


    公司的職員們舉行了一個小小的表示哀傷的宴會,宴會上由於有滑稽逗趣的歌唱,所以氣氛活躍,進行得很好。在這之後,大家就分道揚鑣,各奔四方了。有些人到國外工作;有些人在國內其他公司中任職;有些人突然記起了他們有深厚感情的鄉下親戚,就動身去看望他們;有些人則在報紙上刊登求職廣告。在原先的職工中,隻有珀奇先生一個人還留下來,坐在托架上看著會計們,或從托架上跳下來,去巴結那位能幫他到火災保險公司謀求職務的會計長。辦公室很快就變得肮髒起來,無人照管。如果這時候董貝先生來到這裏的話,那麽在院子角落裏出售拖鞋和狗頸圈的主要商人心裏就會琢磨,現在再像過去那樣把食指舉到帽簷行禮是否合適了;搬運員把手藏在白圍裙下麵,發表了規勸人們不要有野心的講話;在他看來,英文中野心(ambition)與毀滅(perdicbtion)這兩個詞是押韻的,這不是沒有道理。


    莫芬先生這位眼睛淡褐色、頭發與連鬢胡子稍稍有些斑白的單身漢,也許是公司核心圈的人物中,唯一為降臨的災難由衷地、深切地感到悲痛的人(公司的老板當然除外)。在許多年中,他以應有的恭敬與尊重對待董貝先生,但是他從來不曾掩飾過自己的本性,從來不曾卑鄙地向他諂媚過,或者為了達到個人的目的而縱容過他的欲望。所以他沒有因為過去自卑自賤而現在來尋求報複;沒有像長久被繃緊的彈簧那樣,在放鬆之後迅速地彈回去一下。他起早貪黑地工作,來查明公司業務中各種複雜或困難的帳目;他總是到場解釋需要解釋的情況;有時他深夜還坐在以前的房間中研究問題,他把問題研究清楚了就可以不必再向董貝先生本人查問,要求他來作出痛苦的說明;然後他回到伊斯林頓的家中,在睡覺前拿出大提琴,拉出極為憂鬱、淒涼的曲調,來使心情平靜下來。


    有一天晚上,他正在用這音調優美、傾訴哀愁的樂器來安慰自己;因為白天發生的事情使他感到十分沮喪,所以他拉出極為深沉的聲調來消除憂傷,這時候房東太太前來通報說,有一位女士來到。(房東太太很幸運是個聾子,她對這些音樂演奏除了覺得像有什麽東西在骨頭裏隆隆作響之外,沒有什麽別的感覺。)


    “她穿著喪服,”她說道。


    大提琴立刻停止發聲,演奏的人極為親切、極為小心地把它擱在沙發上,一邊做了個手勢,請那位女士進來。他立即跟著走出房間,在樓梯上遇到哈裏特-卡克。


    “您一個人!”他說道,“約翰今天早上到這裏來過!出了什麽事了,我親愛的?可是不,”他補充說道,“您的臉容說明了完全不同的情況。”


    “這麽說,我擔心,您在我臉上看到的是自私感情的流露了,”她回答道。


    “這是令人很愉快的感情,”他說道,“如果是自私的感情的話,那麽也是值得在您身上看到的一樁新奇事兒。但是我不相信這一點。”


    這時候他已給她搬過去一張椅子,並在對麵坐了下來;大提琴舒適地躺在他們中間的沙發上。


    “您不要因為我單獨來或約翰沒有告訴您我要來而感到驚奇,”哈裏特說道,“當我把我到這裏來的原因告訴您以後,您就會相信我的。我現在就告訴您好嗎?”


    “再好不過了。”


    “您不忙嗎?”


    他指指躺在沙發上的大提琴,說道,“我整天都工作。證人就在這裏。我向它傾吐了我的一切煩惱。我真但願除了我個人的憂慮外,我沒有別的憂慮可以向它傾吐了。”


    “公司是不是倒閉了?”哈裏特認真地問道。


    “完全倒閉了。”


    “永遠不能再恢複了嗎?”


    “永遠不能了。”


    當她的嘴唇把這幾個字不出聲地重複說了一遍的時候,她臉上明朗的表情並沒有籠罩上陰影。他似乎無意識地帶幾分驚奇地注意到這一點,然後重新說道:


    “永遠不能了。您記得我以前跟您說過的話嗎?長期來,一直不可能說服他,不可能跟他講理,有時甚至不可能接近他。最糟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公司已經垮台了,永遠也不能振興了。”


    “董貝先生本人是不是也毀了?”


    “毀了。”


    “他沒有留下私人財產嗎?什麽也沒留下嗎?”


    她中包含的某種焦急的情緒,她臉上露出的幾乎是喜洋洋的表情,似乎使他愈來愈感到驚奇,同時也使他感到失望,這種表情與他自己的情緒是很不一致的。他用一隻手的指頭敲著桌子,一邊若有所思地望著她;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搖搖頭,說道:


    “董貝先生有多少財產,我並不確切地知道;雖然它無疑是很大的,但他的債務也很大。他是個高尚、正直的人。任何人處在他的地位都能跟與他有交易的人達成協議來挽救自己,這種協議會使對方增加微小的、幾乎是覺察不到的損失,同時給他留下一筆錢,讓他可以生活。許多人處在他的地位都會這樣做的。可是他卻決心償付一切,直到最後一個法新。他本人說,他的資產將能抵償或接近抵償公司的債務,任何人都不會遭到很大損失。啊,哈裏特小姐,我們不妨經常記住:道德超過了應有的限度有時就成了罪惡。他的這個決定也充分表現了他的高傲。”


    她聽他說話的時候,表情很少變化,或者完全沒有變化。她的注意力不集中,這說明她心中正在想著別的什麽事情。當他停止講話的時候,她急忙問他道:


    “您最近看到他嗎?”


    “誰也沒有看到他。當這場業務危機使他必須從家裏走出來的時候,他才走出來,然後他又回到家裏,閉門不出,也不會見任何人。他給我寫過一封信,感謝我過去的服務,那些讚揚的話有些過分,不是我所應得的;他在信中同時向我告別。在那些光景美好的年月中我跟他就從來沒有很多來往,現在我就更加審慎,不想隨意去打擾他;但是我曾經嚐試這樣做過。我曾經給他寫信,到他那裏向他提出請求。但是所有這一切全是徒勞。”


    他注視著她,好像希望她能比剛才表示出更多的關心;他說得莊重而又富於感情,仿佛想要給她加深印象似的;但是她的表情沒有改變。


    “唔,哈裏特小姐,”他露出失望的神態,說道,“談這些不合適。您不是到這裏來聽這些話的。您心中有別的更愉快的話題。讓我們轉到這些話題上來,這樣我們可以談得融洽些。就這樣吧!”


    “不,我的話題和您的相同,”哈裏特直率地、迅速地表示出驚奇,回答道,“難道能不相同嗎?約翰和我最近對這些巨大的變化思考得很多,談論得很多,難道這不是很自然的嗎?約翰為董貝先生服務了這麽多年,您知道是按照什麽條件服務的,現在,董貝先生,就像您所說的,破產了,而我們卻很有錢了。”


    她的臉善良、真誠,莫芬先生這位眼睛淡褐色的單身漢自從第一次看到它以來一直喜歡它;可是現在當它露出極端喜悅的神色時,它卻不能像過去那樣使他喜歡了。


    “我不需要提醒您,”哈裏特說道,一邊眼睛向黑色的衣服低垂著,“我們的境況是通過什麽途徑發生變化的。您沒有忘記,我的弟弟詹姆士在那個可怕的日子去世以後,沒有留下遺囑,除了我們之外他沒有別的親屬。”


    她的臉雖然比片刻之前蒼白、憂鬱,可是他卻比剛才更喜歡看到它。他似乎呼吸得更為輕鬆愉快了。


    “您知道我們的曆史,”她說道,“我兩個弟弟的曆史,它們都跟您剛才那麽真誠地談到的那位倒黴的、不幸的先生聯係著。您知道,我們的需求——約翰的和我的——是多麽少,我們在這許多年中一起度過了這樣一種生活之後,我們多麽不需要用什麽錢;由於您的好意幫助,他現在的收入是足夠我們兩人用的了。您沒有料想到我到這裏來想請您幫什麽忙吧?”


    “我不知道。一分鍾以前,我好像料想到了。現在我覺得,我沒有料想到。”


    “關於我死去的弟弟,我沒有什麽話要說。如果死者知道我們所做的事情的話——可是您了解我。關於我活著的弟弟,我可以說很多的話。可是我需要補充的就是,他想盡他的責任——我就是為了這個緣故才到這裏來請求您給予必不可少的幫助的;除非這件事完成了,否則他是不能安寧的。”


    她又抬起眼睛,在注視著她的人的眼睛中,她臉上露出的興高采烈的神色開始顯得漂亮起來了。


    “親愛的先生,”她繼續說道,“這件事必須很謹慎很秘密地做。您的經驗與知識將會向您指出完成這件事的方法。也許可以使董貝先生相信,從他遭受嚴重損失的財產中還意外地保存下來一筆錢;或者那些跟他從事大宗交易的人們當中,有人由於崇敬他正直、高尚的品格,自願捐獻出一筆款項;或者這是過去無法收回的一筆舊欠款歸還來了。做這件事一定有很多方法。我知道您會選擇最好的方法。我到這裏來請求您的是,您將以您特有的那種善良、慷慨、慎重的方式為我們做這件事。您永遠也別向約翰提到這件事。他認為,他的幸福主要在於他秘密地盡了他的責任,不被人知道,不受到讚揚。他遺產中很小的一部分可以留給我們,其餘部分的利息由董貝先生在他的餘年中領取。我請求您忠實地為我們保守秘密;不過我相信您會這樣做的;從現在起,即使是在您和我之間,也不要悄悄地提起它,而讓它留在我們的記憶中,因為我有新的理由來感謝上天,並由於有這樣一位弟弟而感到高興和自豪。”


    當天使們看到一位懺悔的罪人進入天國,列身在九十九個正直的人們中間的時候,他們臉上才能出現這種興高采烈的神情。她眼睛裏充滿了喜悅的淚水,這並沒有使這種神情暗淡失色,而是使它變得更加明亮。


    “我親愛的哈裏特,”莫芬先生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對這沒有思想準備。您的意思是:您希望由您本人繼承的那份遺產也跟約翰的那份一樣用於你們善良的目的,我這樣理解對嗎?”


    “對,對,”她回答道,“在這麽長久的時間中我們分享一切,並有著共同的憂慮、希望與目的;難道我能容忍把我排除在這件事情之外嗎?難道我不能要求自始至終成為我弟弟的夥伴與助手嗎?”


    “上天不容許我有不同意見!”他回答道。


    “這麽說,我們可以依賴您友好的幫助了嗎?”她說道。


    “我知道,我們可以了!”


    “如果我不能從心靈裏向你們保證我會這樣做的話,那麽我就不是一個我希望自己能成為那樣的人,或我願意相信我就是那樣的人,而是一個壞一些的人了。你們可以毫無保留地指望我幫助你們。我以榮譽發誓,我一定為你們保守秘密。


    如果到頭來發現我的擔心沒有錯,董貝先生由於一意孤行(看來沒有什麽辦法能影響他改變這一點),落到一貧如洗的地步的話,那麽我將幫助你們完成您和約翰共同想出的計劃。”


    她向他伸出手,並露出熱誠的、快樂的臉容向他表示感謝。


    “哈裏特,”他把她的手留在自己手中,說道,“現在跟您講你們所能作出犧牲的價值(尤其是講僅僅金錢方麵的犧牲的價值)是無益和放肆的;呼籲你們重新考慮你們的決定或對它規定一個狹窄的幅度,我覺得也同樣是荒謬的。我沒有權利讓我這個軟弱的人在這件事情上插手,來毀壞一個偉大曆史的偉大結局。可是我有一切權利恭恭敬敬地做好你們信托給我的事情,而且十分高興,因為它來自一個比我的可憐的世俗的知識更高尚、更純潔的靈感的源泉。我所要說的隻是這一點:我是您的忠實的仆人;我寧願成為這樣的仆人和您所選擇的朋友,而不願意成為世界上除您本人之外的任何其他人。”


    她又熱誠地謝謝他,祝他晚安。


    “您要回家嗎?”他說道。“讓我陪您一道走。”


    “不,今天您別陪我。我現在不回家;我要單獨去拜訪一個人。您明天來好嗎?”


    “好,好,”他說道,“我明天來。同時我將考慮一下這件事,我們怎樣進行最好。也許-您-也-將-會考慮這件事,親愛的哈裏特,同時,——同時,——請您也稍稍考慮一下與這事有關的我。”


    他陪她走到門口,她的一輛轎式馬車正在那裏等著她。當馬車離開以後,他回到樓上來的時候,如果房東太太的耳朵不聾的話,那麽她就能聽到他喃喃自語地說道,我們都是受習慣支配的奴隸,當一個老單身漢是一個使人傷心的習慣。


    大提琴躺在兩張椅子中間的沙發上;他把它拿起來,沒有移開空著的椅子,在原先坐過的那張椅子上坐下來用低沉的演奏著,同時望著另一張空著的椅子慢悠悠地搖晃著腦袋,時間很久很久。他通過樂器表露出的感情起初雖然非常感傷動人,溫柔多情,但跟他看著那張空著的椅子時臉上表露出的感情相比,那就算不了什麽了;他臉上表露出的感情十分誠摯,他不得不采用卡特爾船長的辦法,不止一次用袖子去擦臉。但是大提琴伴隨著他的心情,漸漸地轉到了《和睦的鐵匠》1這支音調優美的曲子上;他把它拉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後來他紅潤與安祥的臉孔就像一位真正的鐵匠的鐵砧上的真正的金屬一樣閃閃發光了。總而言之,大提琴和那張空椅子一直成為他單身生活的伴侶,直到將近午夜。當他坐下吃晚飯的時候,大提琴豎立在沙發的一角,似乎懷著難以形容的智慧,通過它那鉤形的眼睛,向那張空椅子遞送著秋波,它那挺凸的肚子裏充滿了一大群和睦的鐵匠的和睦氣氛——


    1《和睦的鐵匠》(harmoniouscksmith)是英籍德國作曲家亨德爾(georgefriderichandel,1685-1759年)所寫的一個曲子。


    哈裏特坐上她租來的轎式馬車,離開莫芬先生的家以後,馬車夫抄了一條對他顯然並不陌生的路線,穿過了好多曲曲彎彎的偏僻小路,再通過近郊的一段路,最後到達一個空曠的地方;那裏在一些花園中間,有幾間樸素的、小小的舊房屋,他在其中的一間房屋的花園門口停住,哈裏特下了車。


    她輕輕地拉了一下鈴,應聲前來的是一位神色憂傷的女人;她臉色蒼白,眉毛豎起,頭低垂在一邊;她看到哈裏特,行了個屈膝禮,領著她穿過花園,走到房屋跟前。


    “今天夜裏您的病人怎樣了,護士?”哈裏特問道。


    “我擔心不好了,小姐。啊,有時候我見到她多叫我聯想起我舅舅的貝特西-簡!”臉色蒼白的女人懷著悲喜交集的心情回答道。


    “在哪方麵?”哈裏特問道。


    “在所有方麵,小姐,”那一位回答道,“隻有一點不同,她是個成年人,而貝特西-簡走到死神的門口時,還隻是個孩子。”


    “可是您曾告訴我她痊愈了,”哈裏特溫柔地說道,“所以就更有理由懷著希望了,威肯姆太太。”


    “啊,小姐,對於那些情緒快樂,能夠懷有希望的人來說,希望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威肯姆太太搖搖頭,說道,“我自己的情緒不好,產生不出希望,但我對這沒有任何怨恨。我羨慕那些享有這種幸福的人們!”


    “您應當設法快活一些,”哈裏特說道。


    “非常感謝您,小姐,”威肯姆太太愁眉苦臉地說道,“如果我是個性格快活的人,那麽現在這種寂寞的狀況——請原諒我說得這麽直率——,也會使這點快活在二十四小時內從我的心裏完全失去;可是我根本不是這種性格的人。我寧肯這樣。我以前曾經有過一點快樂的情緒,它已經在幾年以前在布賴頓失去了,我覺得這對我反倒更好。”


    確實,這就是接替理查茲大嫂給小保羅當保姆的威肯姆大嫂。她認為,在皮普欽太太家裏發生了那樁不幸事件之後,她本人倒是因禍得福。這個非常美妙和考慮周到的古老製度,由於長期承襲的舊俗慣例,已成為神聖不可侵犯;它通常總是把它所能找到的那些最憂鬱寡歡、令人不快的人們挑選出來充當青年導師、傳道士、女舍監、教務助理生、病床護士以及諸如此類的人物;正由於這個緣故,威肯姆太太就得到了護士這個很好的職務,她的品德受到了很多欽佩她的親戚們的推薦。


    威肯姆太太揚起眉毛,頭歪向一邊,用蠟燭照著道路,上了樓,走到一間幹淨、整潔的房間裏;這間房間通向另一間燈光幽暗、裏麵擺有一張床的房間。在第一個房間裏,一位老太婆坐在打開的窗子旁邊,呆呆地向黑漆漆的窗外凝視著。在另一個房間裏,有一個人的身形,伸開四肢,躺在床上;這個人曾經不怕風雨,在冬夜裏走路,現在卻隻能憑她那長長的黑發才能辨認出來;在她那毫無血色的臉孔和周圍所有白色物體的襯托下,那頭發顯得更黑了。


    啊,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和那個衰弱的身軀!當哈裏特走進去的時候,那雙眼睛多麽熱切、多麽明亮地轉向了門口,射出了多麽明亮的光芒;那個有氣無力、抬不起來的腦袋是多麽緩慢地在枕頭上轉過去啊!


    “艾麗斯!”客人用溫柔的說道,“我今天是不是來晚了?”


    “雖然你總是來得早早的,但我總覺得您似乎來晚了。”


    哈裏特在床邊坐下,把手擱在床邊那隻消瘦的手上。


    “您好些了嗎?”


    威肯姆太太站在床的另一頭,像個鬱鬱不樂的鬼怪一樣,極為堅決、有力地搖著頭,否定這個說法。


    “這無關緊要!”艾麗斯露出一絲淡弱的微笑,說道,“今天好一些還是壞一些,隻不過是一天的差別罷了——也許還差不了一天。”


    威肯姆太太是個認真的人,這時哼了一聲,表示讚同;她用冰冷的手在床頭的被子上輕輕地拍了幾下,好像要摸摸病人的腳,料想它們已經僵硬了;然後叮叮當當地挪動著桌子上的藥瓶,那副神氣好像是說,“當我們還在這裏的時候,就讓我們像以前一樣服混合藥水吧。”


    “是的,”艾麗斯低聲地向她的客人說道,“淫蕩的生涯,內心的悔恨,旅途的跋涉,窮困的生活,惡劣的天氣,內心和外界的狂風暴雨,已經縮短了我的生命。我活不多久了。”


    她一邊說,一邊把哈裏特的手拉上來,貼在她的臉上。


    “有時候我躺在這裏,心裏想我想再多活一些時候,好讓我能向您表示我多麽感謝您!可是這是個弱點,它很快就會過去的。就讓它像現在這樣吧。這對您更好,對我也更好!”


    她在那個淒涼的冬天夜晚在爐邊握住這隻手的時候是多麽不同的情景!輕蔑,憤怒,對抗,輕率,再看看現在!最終是這樣的結果。


    威肯姆太太把藥瓶叮叮當當地弄了好一陣子之後,這時把混合藥水拿來。病人喝藥水的時候,威肯姆太太緊緊地盯著她,緊閉著嘴唇,皺著眉頭,搖著頭,仿佛想說,哪怕受到拷打,她也不會說,這個病人沒有希望了。然後,威肯姆太太在房間裏四處噴灑了一些使空氣涼爽的液體,那神氣就像是個女掘墓人,在灰燼上撒上灰燼,在塵土上撒上塵土(因為她是個認真的人),然後離開房間,到樓下去享受在舉行喪葬時可以吃到的烤肉。


    “上一次我到您家,把我所做的事情告訴了您;人們都勸告您,不論派什麽人去追尋都已太晚了;那時離現在多久了?”


    艾麗斯問道。


    “一年多了,”哈裏特回答道。


    “一年多了,”艾麗斯沉思地注視著她的臉,說道,“自從您把我送到這裏來以後,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了!”


    哈裏特回答道,“是的。”


    “您出於高尚與仁慈的心懷把我送到這裏來!我!”艾麗斯蜷縮著身子,用手捂著臉,說道,“而且您用您那女性親切的神情與言語以及您那天使般的行為把我也變得通曉人情了。”


    哈裏特向她彎下身子,安慰她,使她平靜。不久,艾麗斯像先前一樣躺著,依舊用手捂著臉,請求哈裏特把她的母親喊來。


    哈裏特向老太婆喊了幾次,可是她坐在打開的窗子旁邊,專心致誌地凝視著外麵的黑暗,根本沒有聽見。直到哈裏特走到她身邊,用手碰到她,她才站起身,向這裏走來。


    “媽媽,”艾麗斯又拉著客人的手,懷著深厚的情意,用亮晶晶的眼睛注視著她,同時向老太婆隻是動了動手指,說道,“把您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訴她吧。”


    “今天夜裏嗎,親愛的?”


    “是的,媽媽,”艾麗斯微弱而又莊嚴地回答道,“今天夜裏。”


    老太婆頭腦好像已被驚恐、後悔或悲傷攪亂了;她躡手躡腳地沿著床邊走到哈裏特所坐的地方的對麵,跪下來,使她幹枯的臉和被子一樣高低,接著伸出手來,摸摸她女兒的胳膊,然後開始說道:


    “我漂亮的女兒——”


    天哪,她發出了怎樣的哭聲啊!因為哭,她就停止了講話,注視著躺在床上的那個可憐的人兒!


    “她在好久以前就已經改變了,媽媽!她在好久以前就衰弱了,”艾麗斯沒有看她,說道。“現在不用為這悲傷了。”


    “我的女兒,”老太婆結結巴巴地說道,“我的女兒很快就會恢複健康的;她的漂亮的容貌將使她們所有的人都感到羞愧!”


    艾麗斯悲哀地向哈裏特微笑著,並親熱地把她的手稍稍拉近一些,但是沒有說什麽。


    “我說,她很快就會恢複健康的;”老太婆重複說道,一邊揮動著滿是皺紋的拳頭,威嚇著空氣,“她的漂亮的容貌將會使她們所有的人都感到羞愧!她會的,我說她會的!她一定能做到的!”她仿佛是在跟床邊一個看不見的反對者進行激烈爭論似的,“我的女兒已經被人翻臉不認,被人拋棄了,可是如果她願意,她可以誇口說,她與那些高傲的人是親戚!是的,與那些高傲的人!這種親戚關係與你們的教士和結婚戒指沒有任何關係——他們可以建立這種關係,但是他們不能撕破這種關係——而我的女兒是有很好的親戚的。請把董貝夫人領到這裏來給我看,我就指給您看,她就是我的艾麗斯的第一位堂姐!”


    哈裏特把眼光從老太婆身上轉開,向注視著她的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看了一眼;從她的眼睛中看到,老太婆講的話是確實的。


    “是的!”老太婆喊道,一邊懷著極大的虛榮心,把向前微微晃動的腦袋向上猛地一抬,“雖然我現在又老又醜——由於艱苦的生活與不良的習慣,所以看去比我的年齡要老得多——,可是我從前是年輕的,和任何年輕人一樣。而且我還曾經是漂亮的,跟許多人一樣!我那時候是個生氣勃勃、活潑可愛的鄉村姑娘,而且長得很好看,我親愛的,”她把手越過床向哈裏特伸去,“就在我們鄉下,董貝夫人的父親與他的哥哥是最快活的、最討大家喜歡的有身份的先生,那時從倫敦到這裏來拜訪——不過這兩個人早已經死了!天主呀天主,時間已經過去多久啦!這兩兄弟當中的一個是我艾麗的父親,死得最早。”


    她稍稍抬起頭,凝視著她女兒的臉,仿佛她已從她自己年輕時代的回憶飛向她孩子年輕時代的回憶中去了。然後,她突然把臉伏在床上,用手和胳膊包著頭。


    “他們兩人很相像,”老太婆沒有抬起頭來,繼續說道,“隻有年齡很相近的兩兄弟才能那麽相像——我記得他們的年齡相差還不到一歲——;而如果您曾經像我曾經有一次看到過那樣,看到我的女兒和另一位兄弟的女兒肩並肩地在一起的話,您就會看到,盡管她們的服裝和生活不同,但她們彼此卻十分相像。啊!難道她們兩人的相似已經消失了嗎?難道我的女兒——隻有我的女兒——才改變得這麽大嗎?”


    “我們到時候全都會改變的,”艾麗斯說道。


    “到時候!”老太婆喊道,“可是為什麽她的時候不像我女兒的時候這麽快就來到?當然,她的母親一定是改變了——她看去像我一樣老,而且雖然她塗脂抹粉,但也像我一樣滿臉皺紋——,可是她仍舊是漂亮的。我做了什麽事啦,我做了什麽比她更壞的事啦,為什麽隻有我的女兒要躺在這裏,漸漸地衰弱下去!”


    她又瘋狂似地嚎啕大哭起來,一邊跑到她原先的房間裏去;但是她立刻又拿不定主意地跑了回來,悄悄地走向哈裏特身邊,說道:


    “這就是艾麗斯叫我告訴您的事情,親愛的。我全都說了。有一年夏天,我在沃裏克郡1把這打聽出來,那時候我開始查問她是誰以及有關她的一切情況。那時候,這種親戚關係對我沒有什麽好處。他們不會承認我,也不會給我任何東西。要不是我的艾麗斯反對的話,我本可以在後來向他們討一點錢的;可是我想,如果我真的去向他們討錢的話,那麽艾麗斯是會殺死我的。就她的脾氣來說,她和那另一位一樣高傲,”老太婆說道,一邊膽怯地摸摸她女兒的臉,又把手縮了回來,“雖然她現在這樣安靜地躺著;可是她美麗的容貌仍舊可以使她們感到羞愧的。哈,哈!我漂亮的女兒,她會使她們感到羞愧的!”——


    1沃裏克郡(warwickshire):在英格蘭中南部。


    當她走出房間的時候,她的大笑比她的號哭更加可怕,比她最後結束時發出的一陣精神失常的哀泣更加可怕,比她坐到她原先的座位上、凝視著外麵的黑暗時那副癡呆的神情更加可怕。


    在這一段時間當中,艾麗斯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哈裏特,並且也一直沒有放開她的手。現在她說道:


    “當我躺在這裏的時候,我覺得讓您知道這些事好些。我想,它可以向您解釋,是什麽促使我變得冷酷無情的。當我過著有罪的生活的時候,我聽到很多的話,說我沒有盡到我的責任,這使我產生出一種信念:人們並沒有對我盡到責任:因此,播下什麽種子,就得到什麽收獲。我不知怎麽的,總算認識到,當女士們有著不好的家庭和不好的母親時,她們自己也會走上邪路;不過她們的道路不像我的道路這麽肮髒,她們應當為此感謝上帝。所有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現在它像是一個夢,我已記不清楚它,也不能完全理解它。自從您坐在這裏給我念書以後,它一天天地愈來愈像是個夢。我隻是把我記得起來的告訴您。您能再給我念一點嗎?”


    哈裏特正把手抽回,想把書本翻開的時候,艾麗斯又把它握住一會兒。


    “您不會忘記我的母親吧?如果我有什麽理由要寬恕她的話,那麽我已寬恕她了。我知道,她已寬恕了我,而且她心裏很難過。您不會忘記她吧?”


    “永遠不會,艾麗斯!”


    “再等一會兒。請把我的頭這樣抬起一些,親愛的,這樣您在念的時候,我可以從您親切的臉上看到那些字。”


    哈裏特照她的話做了,並開始念起來——她念那本對於所有疲勞不堪的人們和負擔沉重的人們,對於世界上所有不幸的、墮落的和被輕視的人們都是永恒的書;她念那本神聖的曆史——;在這本曆史書中,瞎眼的、瘸腿的、癱瘓的乞丐、罪犯、讓恥辱沾汙了自己的婦女、被所有的人嫌棄的人都各有自己的一份;通過這個世界必將存在的所有年代,不論是人類的高傲、冷漠或詭辯都不能把他們從這本曆史書中除掉,或把他們減少哪怕千分之一個微粒;她念著他1的服務,他通過人類生活的所有各個循環階段,通過它的一切希望與悲傷,從出生到死亡,從嬰兒到老年,對它的每一個場合與階段,對它的每一個痛苦與悲傷,都懷著深切的同情與關心——


    1他,指上帝;那本書指聖經。


    “明天我一早就來,”哈裏特合上書,說道。


    那雙依舊在注視著她的臉的亮晶晶的眼睛閉了一會兒,然後又睜了開來;艾麗斯吻了吻她,並向她祝福。


    那雙同樣的眼睛跟隨著她到門口;當門關上以後,在那眼光中,在那平靜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那雙眼睛沒有從門口移開。她把手擱在胸前,低聲念著剛才念給她聽的那個神聖的名字;生命從她的臉上消逝了,就像亮光消失了一樣。


    在那裏躺著的隻是一個曾經被雨打過的凡人的遺體和那曾經在冬風中飄動過的頭發——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董貝父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查爾斯·狄更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查爾斯·狄更斯並收藏董貝父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