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1-ep1:彩虹之國(5)


    越是生活困頓的人越不會花費心思打理自己的住處,老傑克的家裏向來和垃圾場一樣邋遢,為了讓麥克尼爾有個合適的地方處理他的工作,老人立即決定把家中的廢品全都清理出去,這讓麥克尼爾有些不好意思。在第二天上午,賣報老人抱著一疊雜誌和報紙走進簡陋的住處,和麥克尼爾繼續整理分析情報。他原本不想花任何心思在這件事上,但自從麥克尼爾從軍方發放的活動經費中抽出100歐元給他之後,老傑克似乎突然意識到此事有利可圖。假如他們真的讓雅各·赫爾佐格總督的唯一兒子逃過牢獄之災,在南非能夠一手遮天的總督閣下必然會回報給他們許多這輩子都無從想象的好處。


    麥克尼爾把那張紙幣放在他麵前時,老傑克幾乎感到了心髒病發作的前兆。


    “他們給了你多少錢?”他試探性地問道,“這不是一筆小錢……對我來說是這樣。”


    “盡管他們嘴上說著不想惹麻煩,可軍隊大概不想看到自己重點培養的人物因為可疑的案件而斷送前途。”麥克尼爾把信封中的錢全部倒了出來,“那位團長出手倒是闊綽,他說這1000歐元就當是我們這十天用來調查的活動經費了。想來他根本沒指望我們能查出什麽證據,權當讓咱們改善生活吧。”


    老傑克哈哈大笑,笑完後他才冷靜下來,謹慎地問道:


    “那麽,你就這麽接下了這個工作?就咱們兩個?一個無業遊民和一個賣報紙的老頭子,去給總督的兒子伸冤?”


    “我想,我們總該做些有挑戰的事情,哪怕一無所獲,這些錢也算彌補我們最近的虧損了。”麥克尼爾從附近的雜誌中拿出一本,開始尋找那個死者的姓名,“還有一點:他們自己雖然心不在焉,這種承諾本身就為我們臨時賦予了一個職務——受軍隊委派進行調查的民間人士。”


    疑似被阿達爾貝特·赫爾佐格所殺的人名叫豪爾赫·迪亞茲(jorgedias),是一名律師,同時也是最近頻繁為土著權益發聲的著名社會人士之一。這位律師開始職業生涯之後,所接手的第一個案子就和土著有關,此後他的一舉一動永遠和南非的土著有著聯係。賦予土著以公民權的提議,是在兩三年以前才引起重視的,此前這種呼籲並未進入主流輿論範疇之內。豪爾赫·迪亞茲在一些報紙和雜誌上接連發表文章,從法律和道德價值等等方麵公開支持這一提倡。


    “任何行業的從業人員如果在他並不熟悉的領域頻繁發言,多半是受到其他人的鼓勵或支持。”老傑克拿出一本名為《新秩序》的雜誌,“豪爾赫·迪亞茲就是個學法律的,他懂個什麽政策?你看,這些報紙和雜誌,都是意大利人開辦的。”


    “豪爾赫·迪亞茲不是葡萄牙人嗎?”麥克尼爾接過《新秩序》,翻到第23頁的《昨天隔離,今天隔離,永遠隔離》,“他為什麽在意大利人開的報刊上寫法語文章?”


    “邁克,這就是我們自己的問題了。”老傑克得意洋洋地解釋道,“意大利一直是我們eu思想最為活躍的地區之一,都靈也是主張公平正義的代名詞。隻有意大利人敢頂著來自任何強權的壓力繼續發表這些內容,要知道就算是在最同情土著的地區,那裏的公民對於賦予土著以完全公民權依舊是抱著重重顧慮的。”


    即便豪爾赫·迪亞茲如此積極地為他所主張的綱領發聲,在他死前,沒有人會在乎這個律師的履曆。等到他本人遇害後,各路媒體就像聞到腐肉的蒼蠅一樣湊了上來,豪爾赫·迪亞茲從出生以來的所有故事都被翻了個底朝天。有人說,他的教父是個土著出身的牧師,於是他自小就對土著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同情;還有人說,豪爾赫·迪亞茲曾經在布裏塔尼亞帝國周遊兩年之久,見慣了帝國治下奴隸的悲慘境遇,回國後擔心eu將來以同樣手段對付土著……種種猜測讓真實信息變得愈發難以區分,也許隻有和事件直接相關的當事人才知道真相。


    “這種說法可信嗎?”老傑克看到有報紙上說豪爾赫·迪亞茲和阿達爾貝特·赫爾佐格是高中同學,“他們之間以前好像沒什麽交往。一個是阿非利加布裏塔尼亞人,另一個是土生土長的葡萄牙人……”


    “豪爾赫·迪亞茲通常在安哥拉居住,但那裏歸屬西南非,以我現在的身份,入境的時候會有麻煩。”麥克尼爾斷絕了去安哥拉調查的心思,“我隻希望他有些朋友或同事還在南非,最好就在德蘭士瓦。”


    下午兩點,麥克尼爾出門去買可樂,正好碰到了受斯邁拉斯委派前來通知他去和相關證人見麵的士兵。麥克尼爾回屋和老傑克道別後,乘車前往離這裏有兩公裏遠的教堂。他之前和斯邁拉斯談起與豪爾赫·迪亞茲相關的社會人員,斯邁拉斯當時表示這位律師經常在教會的協助下前往世界各地進行考察,也許教會可以作為突破口之一。在找到了曾經和豪爾赫·迪亞茲一同前往布裏塔尼亞考察的那名神職人員後,斯邁拉斯迅速派人告知麥克尼爾,並讓他前去和這位神甫會麵。


    “根據他最近的行程來看,亞曆山德羅斯·帕拉斯卡斯(alexandrospskas)上個月離開歐洲,專程來到南非和豪爾赫·迪亞茲會麵。”士兵遞給麥克尼爾一份報告,“本月初,帕拉斯卡斯教士發表了一份有關南非土著礦工生活狀況的調查報告,並以教會的名義指責我們南非當地的幾家公司瞞報傷亡事故。”


    麥克尼爾聽慣了各種他聞所未聞的新聞,即便明天有人告訴他富蘭克林·羅斯福複活了,他也不會感到驚訝。


    “你們似乎很忌憚教會。”


    “教會?他們家大業大,比我們這些白手起家的公司和移民強得多。”給麥克尼爾開車的司機頭也不回地說道,“幸好他們在我們這裏已經變成慈善機構了,但在大洋彼岸的帝國,教會可是皇帝手中最鋒利的屠刀之一。”


    看到這位教士時,麥克尼爾不禁在心裏為他光可鑒人的腦袋默哀了幾秒。他很難想象一個三十多歲的青年是如何變成禿頭的,要麽是工作壓力過大,要麽就是精神壓力超出了常人的理解範圍。在送走上一批禱告的市民後,胖乎乎的帕拉斯卡斯教士和麥克尼爾坐在教堂大廳的長椅上,隨意地聊起了和豪爾赫·迪亞茲有關的故事。


    “您是代表軍隊還是總督?”


    “都一樣。”麥克尼爾不想談這個問題,“我聽說迪亞茲律師和您一起去過布裏塔尼亞帝國,這是真的嗎?”


    “千真萬確。”帕拉斯卡斯鄭重地點頭,“共和曆204年的時候,布裏塔尼亞帝國南方因持續開墾亞馬遜雨林而再次爆發和土著有關的危機。當時,羅馬的宗座和君士坦丁堡牧首聯合簽署了一份聲明,並希望教會從中介入,防止悲劇再次重演。”


    世界上的三個超級大國各自使用完全不同的曆法,eu使用的是法國首創的共和曆法及一整套公製單位,而布裏塔尼亞帝國則以先祖埃爾文一世(凱爾特人國王)擊敗羅馬人的那一年定為【榮升的布裏塔尼亞王座曆法元年】,簡稱a.t.b.或曰皇曆。共和曆204年,即皇曆1995年,根據麥克尼爾從報紙上找到的報道,布裏塔尼亞帝國對亞馬遜雨林殘存的土著進行大規模屠殺,其手段之殘忍讓eu最保守的媒體也不得不進行批判。帝國國教教會出人意料地沒有和皇帝站在一起,而是讚同教會派遣觀察團製止暴行。那時,擔任副團長的便是這位出生在希臘的帕拉斯卡斯神甫。


    “豪爾赫·迪亞茲為什麽會選擇跟著你們一起去布裏塔尼亞帝國?”


    帕拉斯卡斯思考了一陣,而後答道:“從文化上來說,巴西和葡萄牙相仿。迪亞茲律師以前在安哥拉和莫桑比克做過很多工作,他希望更多地了解外國的情況,尤其是帝國在巴西對土著實施的黑暗統治。”


    教堂裏不時有市民出現,他們友好地向著這位神甫打招呼,神甫總是笑著予以回應。麥克尼爾仔細地觀察著對方的麵部表情,隻要稍有異樣,他就可以提出一個讓神甫露出破綻的問題。


    “他是個律師,律師一直是可以賺大錢的行業,為什麽他不在eu繼續掙錢,要到美洲去冒著這麽大的風險搞不受本土歡迎的調查?”


    帕拉斯卡斯條件反射一般地抓住掛在脖子上的十字架,口中念念有詞。半晌,他緩緩睜開眼睛,沉重地說道:


    “這件事,他同我講過,他是為了正義才選擇做律師的,不是為了錢。”


    “正義隻是個概念,帕拉斯卡斯閣下。”麥克尼爾立即反駁,“我想帝國的劊子手也會認為他們在行使自己的正義。”


    “有些事情比錢更重要。”帕拉斯卡斯歎道,“他在那裏搜集了很多有價值的情報,好幾次被帝國的警察逮捕,有一次差點就被當場處決。但是,真正讓他和我們都感到悲哀的是,盡管他向國內傳遞了許多消息,國內卻沒有任何一家主流媒體願意進行正麵報道。這些材料在他手裏壓了整整一年,我不知道是這些記者和報社沒有膽量還是幹脆不感興趣。”


    麥克尼爾打開他從斯邁拉斯那裏借來的公文包,拿出他找好的報紙,遞給帕拉斯卡斯。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有人為豪爾赫·迪亞茲律師的最新工作進行了宣傳。


    “《霧月解放者》是向來和元老院還有執政官對著幹的。”麥克尼爾對還在看著報紙的帕拉斯卡斯說道,“在調查已經結束一年後,願意發表他的調查報告的,隻有那些希望通過這種宣傳來為某些特殊事件造勢的政客。”


    “這沒什麽讓人奇怪的。”帕拉斯卡斯揉了揉有些發紅的眼睛,“麥克尼爾先生,《霧月解放者》的後台是布裏塔尼亞-阿非利加銀行和伊比利亞-阿非利加電力公司,赫爾佐格總督本人甚至就在前者當過執行董事……對了,那時候他還沒卸任。”


    “這種表態不能模棱兩可。”麥克尼爾緊追不舍,“豪爾赫·迪亞茲是否曾經向您表示他可能求助於赫爾佐格總督或其他人以便發表他的個人言論?”


    帕拉斯卡斯局促不安地將兩手放在膝蓋上,抓著法衣,遲疑地答複說:“……我記不清了。也許他確實找了很多人幫忙,這都是推斷。”


    “狙擊手抓到了,是個阿非利加布裏塔尼亞人。然而,他已經自殺了。”


    麥克尼爾心神不寧地在帕拉斯卡斯神甫麵前來回踱步,他手中的線索倒是不少,但大多數都不能幫助他理清一條足夠清晰的證據鏈條。他是戰鬥專家又不是刑偵行家,也許這輩子確實調查過一些和軍隊有關的案件,終究比不上專業人士。


    “司鐸,您最近為什麽會選擇從本土來到南非?”


    “迪亞茲律師和我說,赫爾佐格總督正在就一項新的法案征求本地人士的建議,也在爭取他在本土的盟友的大力支持。”帕拉斯卡斯有些發抖,“他說,這不僅是兩地移民和土著的關係,還有南非和西南非、中非、東非公署的關係。顯而易見的是,最近頻發的暴力事件和接壤公署當局的漠視,讓赫爾佐格總督到了爆發的邊緣。我聽說赫爾佐格總督準備仿照我們eu在西南非那樣的做法設立為土著提供教育的教會學校,他的谘詢機構邀請我們來南非參加會議。”


    雅各·赫爾佐格的身份給他提供了一定的便利,同時也限製住了他的選擇。在通常情況下,總督隻能依照自己的身份做出決定,除非這種身份對他的束縛足以讓他喪失一切希望,他才會徹底拋棄這個標簽而尋求其他群體的援助,比如土著本身。但是,假如歐洲人對阿非利加布裏塔尼亞人的歧視問題得不到解決,那麽土著公民權就是個偽命題。


    “斯邁拉斯少校,軍隊會報銷火車票或機票費用嗎?”麥克尼爾突然提出了一個新問題。


    “您打算做什麽?”


    麥克尼爾接過斯邁拉斯遞過來的礦泉水瓶,大口地灌了幾口,口齒不清地說道:


    “我改主意了,咱們還是要去安哥拉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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