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1-ep2:羅德西亞戰記(18)


    邁克爾·麥克尼爾仿佛做了一個漫長的夢。他看到眼前有一條無窮無盡的走廊,通向前方的光明,而他並不清楚在走廊的盡頭有著什麽在等待著他。當他完全沐浴在一片光明中時,艱難地睜開雙眼的麥克尼爾看到了天花板上的電燈。他發現自己渾身上下都失去了知覺,隻有頭腦還能暫時保持清醒,但他很快昏昏沉沉地再度墜入了黑暗。


    他的視野中出現了一名護士,對方看到他睜開雙眼,連忙衝著外麵的人喊道:


    “快進來看看!他已經醒了……”


    然而,麥克尼爾隻聽到了一半的話,他的意識就再次消失了。等他再一次完全清醒時,首先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張胖臉,這張臉的主人顯得憨態可掬,不像那些和他有著同樣體格的人一般讓人產生厭惡感。這位正在病床前照看他的青年還穿著一件法衣,脖子上掛著一個金質十字架,麥克尼爾猜想那十字架大概是鍍金的冒牌貨。


    “你醒啦?”亞曆山德羅斯·帕拉斯卡斯神甫笑著對麥克尼爾說道,“我還以為你至少要多睡上幾天,沒想到你這麽快就恢複過來了。他們說得沒錯,你的體質有些異常,簡直不像是普通人。”


    麥克尼爾不想回答他的問題。他感覺全身的骨頭像是散了架,嗓子裏點著一團火,燒得他隻想立刻下地到處狂奔不止。上一次被人抬進重症監護室還是因為疾病而非傷勢,麥克尼爾已經記不清自己真正受傷是在什麽時候了。讓他感到疑惑的是,為什麽本應回到歐洲的帕拉斯卡斯神甫還會出現在這裏?這個討人喜歡的胖神甫曾經說過他隻是特地來到南非處理好友豪爾赫·迪亞茲被殺一案,案件調查結束後他就會離開。


    “……這段時間我每隔一個小時就為你禱告一次,看來上帝他老人家聽到了。”帕拉斯卡斯神甫還在喋喋不休地對著麥克尼爾談起沒營養的廢話,“他們說你在河流裏撞到了頭,當時已經昏迷不醒,要不是下遊的士兵碰巧遇到了你,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給點水喝吧。”


    帕拉斯卡斯愣了一下,跑到外麵給麥克尼爾倒了一杯水。他小心翼翼地將瓶口放到麥克尼爾嘴邊,免得自己操作不慎時把水灌進麥克尼爾的衣服裏。等麥克尼爾喝完水之後,帕拉斯卡斯神甫將水瓶放到一旁,正打算繼續說話,又被麥克尼爾給打斷了。


    “您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我記得您已經回到歐洲了。”


    神甫那張臉上湧出一種難為情的笑容,麥克尼爾相信這副表情是發自內心的。有些人天生就不善於偽裝,比如阿達爾貝特·赫爾佐格或眼前這位神甫,他們屬於那一類總會露餡的老實人。讓他們去對別人說胡話,那實在是難為他們。神甫將胖乎乎的雙手搭在腿上,遲疑地說道:


    “原本是這樣,我馬上就該回去了。但是,教會那裏有一個活動需要我去參加……具體來說,就是去布裏塔尼亞帝國參加一個公益活動。您知道,我不想多浪費時間在趕路上,所以我就打算直接從南非出發……”


    “對,我的意思是,您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麥克尼爾盡管被裹成了木乃伊,腦子還是清醒的。他被士兵發現,負責看管他的人應當是某個軍官或士兵,而不是帕拉斯卡斯這個作為教會代表的神甫。事實上,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會願意讓教會繼續扮演能夠幹涉重大事務的角色。


    “是總督委托我來找您。”見勢不妙,帕拉斯卡斯直接抬出了赫爾佐格總督,“你也不必驚慌,我沒心思把軍隊的情報告訴外人……我向來專心做著侍奉主的工作。總督聽說你們這支部隊全軍覆沒,認為其中有蹊蹺,所以下了命令一定要保住最後的幸存者。他怕防衛軍的有關人員要殺人滅口,於是讓我打著他的旗號來照看你,也好讓那些人投鼠忌器。”


    麥克尼爾笑了,笑得很勉強。他做出這個表情時,氣管和肺都在承受著難以言明的疼痛。


    “總督太抬舉他們了。他們不會有膽量這麽做的。”麥克尼爾冷笑道,“如果上校或是其他人能有這樣的手段,土著的問題早就被解決了,而他們也不必擔心任何消息泄露給媒體……隻要他們確實敢消滅一切知情者。可惜,他們做不到。”


    雖然帕拉斯卡斯神甫對麥克尼爾的強悍體質讚不絕口,身受重傷的麥克尼爾還是乖乖地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期間由帕拉斯卡斯神甫買來報紙為他口述上麵的新聞。麥克尼爾注意到,幾乎所有主流媒體都報道了發生在保留地的大規模火災,而軍隊聲稱火災已經造成重大人員傷亡並決定持續封鎖北部邊界。憑借多年以來養成的直覺,麥克尼爾斷定防衛軍承受了超出預料之外的打擊,以至於不得不繼續向北方調兵遣將才能鎮壓蠢蠢欲動的土著。他們也許料到了一切突發狀況,唯獨沒料到有人會在這個季節蓄意縱火。死於火災的土著不計其數,餘下的土著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而絕望地向著防衛軍的防線發起了進攻,結果自然是以卵擊石。卡爾·達特曼上校一直擔心實情暴露,看來現在他可以高枕無憂了——所有人的關注點都是火災,沒人會猜測軍隊打算徹底殲滅土著。


    到了第二天,麥克尼爾堅持要求出去散步,如臨大敵的醫生和護士來到病房中,堵著房門不讓他離開。這個根本沒有合法身份的病人是被總督欽定要求重點保護的傷員,他要是有什麽三長兩短,總督也許會遷怒於這些醫護人員或是這家醫院本身。麥克尼爾見狀,隻得繼續躺到床上裝病。他向帕拉斯卡斯訴苦說,他感覺自己已經完全好了,卻還要和一個半死不活的重傷員一樣接受照顧。


    “這話你不要對外人說……隻有讓所有人都認為你一直在接受搶救和治療,你才是安全的。”帕拉斯卡斯神甫手中削著蘋果,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放在床頭櫃上的一本神學書籍,嚇得麥克尼爾以為這個冒失的神甫隨時會切到他自己的手。


    “你們整天看著這種書,難道不會感到厭煩嗎?”


    “人各有誌,麥克尼爾先生。”帕拉斯卡斯神甫微笑著說道,“有人喜歡運動,在旁人看來他們是花錢買疲憊;有人喜歡讀書,於是外人稱呼他們為書呆子;此外也許還會有人把時間花在毫無益處的事情上,除了他們本人之外沒人能夠理解樂趣何在……”帕拉斯卡斯神甫說到這裏,摸了摸掛在脖子上的十字架,“至於我……我是個懶漢,不想為生計發愁,於是就來教會當一個好吃懶做的閑人了。”


    “也許他們的信仰是空虛的。”麥克尼爾回想著他在新阿達納的所見所聞,“我不知道我們是為了什麽在奮鬥……為了給他們換來在背後唾罵我們的機會?”


    “誰知道呢?”亞曆山德羅斯·帕拉斯卡斯望著窗外的人造植被,“有人說這一代人是垮掉的一代,其實每當新時代到來時上一代總會這麽批評下一代。”


    “古往今來被冠上這種名頭的已經不止一代人了。”麥克尼爾和神甫看著今天的報紙,“但是,總會有那麽幾代人會恰好碰到一個風雲變幻的時代。他們也許不是真的垮掉,隻是在不恰當的時候證明自己沒法擔負起應當承擔的責任,而結果是災難性的。”


    不知道是有人說漏了實情還是軍隊沒法繼續承擔壓力,他們半遮半掩地向媒體公布了一部分事實。根據這些半真半假的報告,防衛軍和警備軍總計有數百人在火災中喪生,軍隊聲稱這些損失是為了防止火災繼續蔓延而必須付出的代價。事情到了這種地步,真正的威脅反而變成火災了,無論是哪一方勢力都不想讓火災規模繼續擴大,盡管他們當中也許沒人會關心土著的死活。即便是那些向來較為激進的媒體,也沒有心情統計土著的死亡人數。


    第三天下午,阿達爾貝特·赫爾佐格風塵仆仆地趕到了醫院,他一進門就向著麥克尼爾所在的病房走去,正好遇到了出門買報紙的帕拉斯卡斯神甫。在和神甫寒暄過後,赫爾佐格少校徑直進入病房,連招呼也不打就坐在了旁邊的凳子上。麥克尼爾見狀並不氣惱,主動開口問道:


    “情況怎麽樣?我聽說你們遭受的損失很大。”


    “確實有點大,大得讓我已經不知道如何收場了。”赫爾佐格少校愁眉苦臉地抱怨道,“上校本人對防禦工作完全不關心,他還幻想著讓土著一個個跑出來自己送死,沒想到土著當天發起了大規模進攻。雖然我們一度阻擋了土著的進軍,但當另一批土著從背後襲擊指揮所時,上校果斷地逃跑了,整個指揮係統一片混亂。”


    麥克尼爾大吃一驚,他就算放縱自己的想象力天馬行空地設想戰局也猜不到卡爾·達特曼上校會直接逃跑。整個計劃可以說是這位好大喜功的軍官一手策劃的,事到臨頭他卻臨陣脫逃,這真是三流戲劇作家也不敢隨便采用的思路。


    “那……後來怎麽樣了?”麥克尼爾也顧不得裝病人,從床上跳了下來,站在阿達爾貝特麵前。赫爾佐格少校被這副木乃伊模樣嚇了一跳,站起來一連向後退了幾步才止住腳步,心有餘悸地說道:


    “場麵一片混亂,各條戰線胡亂指揮,情況完全失控了。”赫爾佐格少校看起來並不高興,“戰果?戰果就是宰了一大批土著,但我們的人也死傷慘重,而他們本來不用這樣白白送命,全是因為那家夥貪生怕死……然而,我們又不能責怪他,因為後來接管指揮部的斯邁拉斯也逃跑了,還說這是戰略性撤退。”


    總而言之,阿達爾貝特勸麥克尼爾最近千萬不要和達特曼上校說起雇傭兵傭金的事情。事情已經搞砸了,整個保留地陷入一片火海,鬧出的亂子比預想中還大,防衛軍從上到下都已經焦頭爛額,麥克尼爾此時去找上校等於是給他們提供了一個極佳的替罪羊。既然特遣部隊隻有一個生還者,外人當然有理由認為他用了某些不光彩的手段才得以苟活,上校也可以利用這一心理將麥克尼爾變成一個拋棄隊友的叛徒和嗜血成性的瘋子。阿達爾貝特甚至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他預想中上校推卸責任的場景:達特曼上校會聲稱麥克尼爾等人是一群見錢眼開的殺人狂魔,為了金錢而去屠殺土著,至於軍隊則是負責阻止他們的正義使者。


    “那我就更要去和他見上一麵。”麥克尼爾不為所動,“我欠那些死掉的人一條命,這件事不能就這麽敷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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