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道祖,我拔不出劍了。”


    鄒娥皇哭笑不得。


    她聳肩重複道,“我已經拔不出劍了。”


    人群中這次沒傳來笑聲。


    反而都被鄒娥皇的回答一噎。


    他們聽著道祖怒其不爭的歎息,看著平平無奇的鄒娥皇神色平靜地坐回了位上,心中具有一分的不平。


    憑什麽...道祖會對鄒娥皇這樣的人另眼相待。


    這樣的人,和劍皇一道提起來都是劍皇的恥辱!


    可惡!


    昆侖那個瘋狗呢?還不速速出來當他們嘴替。


    終於在劈裏啪啦的一陣動靜後,有人站了起來。


    不是何九州,不是昆侖劍修。


    而是嬌滴滴的女修尹芝。


    “蓬萊道祖!”尹芝直接站起身來。


    對著道祖大呼小叫...莫不是瘋啦?眾人咋舌。


    “我師尊乃是西嶺天女,她曾千裏來蓬萊求師,但不得您的青眼,後發奮圖強,自成一方霸主,創立七彩閣庇護我等女修——”


    嬌紅女修颯颯立於殿下,鄒娥皇這般看她,才發現尹芝眉眼美豔張揚,像極了昔年那個紅衣小姑奶奶。


    尹芝、尹芝——


    原來是故人的那個尹。


    鄒娥皇忽然微微笑,這笑讓她的麵容變得無比柔和。


    哎。


    眾人不知鄒娥皇這一聲是為何歎氣,就見下一息尹芝輕抬玉臂,聞名遐邇的紅綾在眾人頭頂飛舞。


    陽光都變作細沙投落在這紅綾之下,粼粼如水河,妙不可言。


    年輕的女修道,“如今在大家的見證下,小女替師尊來問一句——”


    嗖的一聲,紅綾便直指鄒娥皇。


    鄒娥皇略有懷念地輕輕戳了戳這紅綾。


    多少年了都。


    沒人再願意用這樣的紅綾抽她了。


    “您寧願收鄒娥皇這樣一個懦夫,五千年來拔不出自己本命劍的懦夫,”尹芝壓抑著情緒,看著華座上的蓬萊道祖,“憑什麽不收我的師尊,我師尊——尹月,頂天立地的大女子,和劍皇齊名的女子,到底比不過你座下的哪一個弟子!”


    嘶——


    這話也是能直接問的嗎?


    眾人紛紛為這美人揪心,生怕道祖發怒於她。


    誰料道祖隻是撐著下巴和煦地笑了下,然後說,“你師尊若是能自廢修為,以凡人身軀攀登蒼雲頂,吾今日亦收。”


    這句話說完,大殿方才的諸多忿忿如今皆化作塵埃。


    唯鄒娥皇呆呆地立在原地。


    她想她一開始隻是當泰山來爬的,後來是倔脾氣上來了,才硬著頭皮爬完了。


    鄒娥皇想他們沉默做什麽,難道這天下再沒人能爬上蒼雲頂了嗎?


    ——她並不知,五千年前,隻有她一個人以凡人之力爬至的蒼雲山山頂。


    ——五千年後,也還隻是她一人。


    而眾人沉默是在想,這般有毅力的人,道祖收她也不奇怪...奇怪的是,她明明有這般毅力,為何又這般懦弱?


    鄒娥皇摸摸鼻子。


    她在這大殿呆不下去了,輕輕彈了一指。


    那看似威風凜凜的紅綾就被彈開於一丈之外。


    哎。


    畢竟曾被這紅綾抽了那麽多次,就是再笨的人也該知道命門在哪裏了。


    更何況,尹芝遠比當年那個人要溫柔。


    什...什麽?


    這可是她們七彩閣的絕殺。


    怎麽就被一指彈開了。


    尹芝愣神,便聽見那平平無奇的女聲傳音給她:


    “你叫尹芝,你師父叫尹月是不是?”


    “她以前答應過我,要建立一個隻收女子的門派,太好了,果然她已經做到了,你這次回去幫我跟她說一聲,就說...”


    “蓬萊的酒我已經釀了五千年,那場賭約是她贏了。”


    尹芝愣愣回頭,就看見那自顧自走了的鄒娥皇衝她微微一笑。


    師父說這次論道,蓬萊山上有個故人。


    ...不會就是鄒娥皇、鄒前輩吧?!


    尹芝腦海中鄒娥皇的傳音仍嗡嗡不休。


    “對了,你的紅綾訣比你師父在這個年齡的時候使的還要好。”


    完蛋了!


    她果然就是自己師父說的那個受虐狂吧!


    方才七彩閣大名鼎鼎的尹芝,如今雙腿一軟。


    還有...她剛才是不是說了,自己比師父強?


    傳功殿外是一片林地,如今值秋日,落葉繽紛。


    鄒娥皇隨意拾起一片枯葉,忽然想到了那年也正是在這一片林地,她和尹月都還年輕。


    尹月嘲笑她,說她被宴霜寒嚇破了膽,如今竟連本命劍也拔不出來了。


    二十歲的鄒娥皇不服輸地同她打賭,說等這片林地轉秋,等秋日的第一片落葉落下來,自己一定會拔出本命劍,要他宴霜寒好看!


    尹月說別等到時候她七彩閣都建好了,鄒娥皇還沒拔出自己的劍來。


    當時的鄒娥皇不以為然。


    如今的鄒娥皇啞然失笑。


    她捏著手中枯葉,想這五千年的歲月如梭。


    還年輕的她們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過,拔出一柄劍來,有時候要比建一個宗門還難。


    鄒娥皇對著手中的枯葉,輕輕一吹。


    滿天落葉繽紛,像極當年。


    ……


    昆侖苦舟上,海水拍絕壁。


    浪涯濤濤。


    昔年蓬萊道祖占山立派,傳道八荒;其後昆侖老祖於取四海一瓢死水立舟,與魔域為鄰。


    而昆侖的弟子,從入門的那一刻也就注定了,要麽成為魔下亡魂,為這死海再添一杯血漿;要麽一劍封喉,妖邪聞其名而喪膽。


    或成名,或死寂。


    昆侖從不會給弟子第三條路。


    在這樣巍峨壯觀的苦舟上,有一處雪白閣子極其顯眼。


    狂風吹過。


    立於閣樓之上看臨江巨浪的人影渺小如滄海一粒。


    然而——


    任憑這巨浪再如何磅礴,任憑這深海的妖獸再如何咆哮,他身上的披風與他身後的苦舟,都恍如無風般寂靜。


    一人對這死海,實在是過於狂妄。


    可若這一人叫宴霜寒,那就從狂妄變成了——


    殺雞焉用宰牛刀。


    “昆侖新入門的弟子們都看好了,”銀白色劍袍的昆侖李掌教踏在苦舟甲板上,激動地拿劍柄指著天上的那個身姿,“你們不是說想看劍皇麽?你們不是說是為了劍皇才來昆侖的麽?都給我看好了,那頂頂頭上的就是咱們昆侖的劍皇,有道是一劍霜寒十四州——”


    “劍皇”二字一出,原本還躁動的空氣仿佛都被凍結。


    這群嘰嘰喳喳的孩子們熱切地抬頭看去,卻發現隻能看見黑沉沉的雲霧,而不見劍皇。


    “劍皇在哪裏呢?掌教,我們什麽都看不見呀!”


    半大的粉衣服姑娘焦急道。


    ——這群孩子的父母大多都死於十幾年前的妖族入侵,所以不約而同地對於一劍斬了妖王的劍皇都很是敬仰。


    “莫急。”李掌教咳嗽一聲。


    他伸出手,手上浮現出一個小型陣法。


    陣法不斷旋轉轉圈,最後在空中放大,上麵赫然就出現了宴霜寒的縮影。


    “哇!”


    “咳,劍皇住在苦舟的最高一層閉關,以你們現在的修為還做不到目視千裏,但總有一天,你們不用陣法就能看清劍皇。”


    “不過呢,咱們劍皇是極少數時候才會動劍的,他要養劍,你們以後也會學會養劍的。”李掌教驕傲道,“他上一次動劍,便解救天下於水火。所以你們入門十幾年可能或許也見不到他揮劍一次,不過不要灰心,昆侖有玉簡收錄了劍皇的劍法,拿點數就能換...”


    “掌教!掌教!”


    李掌教不愉地看向打斷他的人,“怎麽啦?”


    “劍皇他、他揮劍了——”


    什麽?!


    李掌教大驚,回神看那陣法映射的縮影。


    隻見萬丈之巔,白發雪衣的劍皇,如宿命般再次按住了自己手上的劍。


    這一次對準的卻不是什麽妖王的首級,而隻是一片輕輕的落葉。


    一片悠悠漂浮在這死海之上的落葉。


    它慢慢悠悠的,無關輕重地,在天地流風間晃來晃去,就好似一小小的飄舟。


    ——可是死海怎會有落葉?


    這片落葉若不是死海的,又是從哪裏來的?


    李掌教來不及細想,就見宴霜寒的本命劍嗖地一聲出鞘了。


    作為劍皇,宴霜寒有一把全修真界最美的劍。


    它用不死的神木,燒了近千年才鑄成。


    但是因為握住神劍的人是宴霜寒,所以不會沒有誇這劍美。


    他們隻會說:


    “好、好強的劍——”


    粉衣姑娘驚呼,這聲驚呼宛如落入了搖動的湖水中,泛起陣陣漣漪。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劍皇,真男人!”


    李掌教這個時候擋在這群稚子前,“靜聲,他還沒出劍呢,認真看,好好學。”


    而他自己反喃喃道:“我輩修仙者,求仙,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使出這樣的劍嗎?”


    可惜的是,萬丈之上的劍皇看著離他愈來愈近的落葉,最後隻是微微蹙眉。


    下一秒,竟把蓄勢待發的神劍收回。


    “唉——”


    李掌教收回戀戀不舍的目光,把陣法收回掌心,耷拉著眉眼看向唉聲歎氣的眾人。


    李掌教:“歎什麽氣,我都說了劍皇要養劍,怎麽可能輕易出劍!不過你們都來了昆侖,日後想見他揮劍還不容易?表現好的、資質出色的更有可能被他收為弟子,有什麽好難過的。”


    粉衣姑娘看著李掌教,暗想看起來最難過的人是掌教你吧!


    陣法收回,底下的人便見不到上麵的光景。


    隻是紛紛猜測為何剛剛神劍會出鞘,是不是沉睡的魔龍翻身了。


    ……


    “一片落葉?”


    宴霜寒記不得多久沒人能傷到他了。


    他的眼珠子極其地淺,好像有雪花在裏麵飄飄。


    而這樣淺的瞳眸,才映照出指頭上被葉割出的細傷有有幾分的觸目驚心。


    “還是蓬萊的。”


    他眼睫平直,語氣莫名帶了幾分歡欣。


    宴霜寒看向仙山的方向。


    死海苦舟天幕是連綿不斷的陰雲,隨時隨地都是翻滾噴湧的暗雷,雲層海浪裏好似能穿來怨魂壓抑的哭聲,將這一切都渲染的沉悶異常。


    唯有至東邊靠近蓬萊的天幕閃出了一片微微亮的柔光。


    他從住在這裏起每日都在看這柔光。


    如今終於讓他等到了。


    這蓬萊除了容有衡,終於又出了個強者。


    能和他較量的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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