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道台那日之後,街頭巷尾到處都是總角稚子在那裏模仿著青度拿著把木劍念台詞,稍富貴些的還會在身上套著黑色的衣服,假裝這是蓬萊的弟子服。


    但在何城那些盤根錯節,依附著何家而生的世家中,蓬萊二字與十四盟,都變成了不可提的避諱。


    誰若是在這個當頭前表現出對於十四盟的向往,那無疑是在和何家對著幹。


    比如這廂,何城明家。


    “阿姊,小雅她們說後日偷偷從東巷那邊翻出去,到時候咱們姐妹幾個都去十四盟看看,就算上不了蓬萊,還有好些門派可以看看,就算姊妹們都沒靈根,不能修仙,也比呆在這個破地方強——”


    翠竹掩映,紅木軟榻上坐了兩個姑娘。


    剛剛說話的那個穿了一身層層疊疊的嫩粉衣,眉飛色舞,正是那日論道台下的粉衣姑娘。


    名叫明杏。


    而她的對麵,坐著的女子白衣勝雪,低眉賢淑。


    是她的姐姐,名叫明珠。


    和明杏作鬧的性子不同,明珠在何城素有美名,舉止嫻雅;曾對月彈琴,一曲動春,在及笄那日,百家求娶;最後被定給了何家的二公子,隻等來年開春,就要抬到何家做少奶奶。


    人人都說,明大姑娘,命好。


    “不,”這被何城人羨豔的明珠姑娘緩緩推開了妹妹的手,柔聲道:“杏兒,你已經大了。”


    “去求仙的路,你得自己走了。”


    “阿姊?”明杏怔愣,不明白前幾日和她偷偷溜出去看熱鬧的明月,為何會突然這麽說。


    “之前明明是你告訴我求仙這條路的...你怎麽了,阿姊,若是何家那些人逼你,怕他們做什麽,我去,我去把那些個酒囊飯袋們揍一遍,任什麽苦衷,咱們姐妹在一起,什麽不能解決!”


    明珠仍隻是搖頭,她麵色嬌羞,微微低聲道:“何二公子不是這樣的人,我是自願嫁與他的。”


    “妹妹,”她伸手捋了下明杏散落的鬢發,“以後阿姊不在身邊,萬事小心。包袱我已經給你收拾好了,後日從西門出發,切記不要撞上爹爹...”


    明杏拍開她的手,鼓著臉走了。


    這個粉衣小姑娘氣衝衝地踢翻了門前的花栽,心裏很不是滋味地想娘說的果然沒錯,阿姊將來嫁人後,她們姊妹的關係就不會有現在這麽好了。


    她沒回頭,因而沒聽見她阿姊惆悵的輕歎。


    美人倚在門牆上,白衣皓首,動人心弦。


    明家長女明珠,從小被旁人稱讚過最多的兩個字,不是“美麗”,也不是“端莊”,而是“懂事”。


    這種與生俱來的偽裝,在有了妹妹明杏後,不知何時變成了長姐如母的成全。


    顯而易見,一個跳脫,天真,大大咧咧的明杏,能在何城這樣禮教森嚴的地方快快樂樂的長大,背後一定有一個默默收拾的姐姐。


    明珠眯眼看著那粉紅色的背影,想她的妹妹啊——


    怎麽一眨眼,就走到姐姐前麵了呢。


    “小姐,”丫鬟輕手輕腳地貓了進來。


    “何家二公子...說要把正月的婚期提到大後日,夫人命奴婢來叫您,前院都亂了套了。”


    大後日?


    明珠站起身來,不動聲色。


    何家自持禮節,從來不做朝令夕改之事,何況是婚期這樣要敲定吉凶采納的日子;更何況,大後日,不就是十四盟招生結束的後一天麽。


    究竟是二爺的意思,還是說是何家,又要借著婚宴耍什麽把戲。


    ……


    前幾日下了幾場暴雨,地麵還有些泥濘,低低的楊柳在風中搖晃,滿天遍地的都是癢癢的柳絮。


    鄒娥皇拍了拍衣袖,今日是招生結束的日子,她一早便和青度在這裏候著了。


    眼看著快到日午頭,人來的卻還很少。


    青度臉色比尋常時候還要再冷上三分,往外嗖嗖放著冷氣。


    兩人均有些氣餒之際,街口處忽然浩浩蕩蕩地跑過來了一群五大三粗的壯漢,身上穿得花花綠綠的,各個長得都有些凶神惡煞。鄒娥皇瞧著有些發怵,下意識地挪了挪步子,站在了青度身後。


    “你們是……?”她試探問。


    “高老莊嘎子幫幫主洪興龍,見過小仙人!”為首的漢子五大三粗,聲如洪鍾,震的鄒娥皇下意識地拿手捂了捂耳朵。


    “俺和俺兄弟百八十人,築基修士有三人,來求十四盟容身!”


    “哦哦——”鄒娥皇撓了撓頭,“這邊排隊。”


    又過了會,隻見扭扭捏捏的鄭力偷偷繞了遠路,鬼鬼祟祟地從眾人身後經過,他胳膊裏還摟了一個半大的小子。


    “師父,師父,咱們這是要去哪?”


    方半子費力蹭出半個腦袋問鄭力。


    他今年剛滿五歲,小臉蛋肥嘟嘟的,一看就沒受過什麽苦。


    “噓——別說話!”鄭力低喝道,他捂住小孩的嘴,左張右望。


    那日還沒等他拒絕鄒娥皇的邀請,天雷就滾滾而下,最後隻好趕鴨子上架,欠了對方一份大人情。


    於是今天,他便不情不願地來了,順手把隔壁看中的徒弟也一塊捎上了。


    曆經生死一場,鄭力覺得還得找人繼承他的衣缽。


    隻是出於麵子,鄭力不想叫鄒娥皇看見他來了,隻能往人多的地方擠。


    正在人群推搡間,鄭力右胳膊肘一不小心撞上了什麽硬硬彈彈的東西,他大駭,回頭一看卻發現是一個左眼簾上有一道刀疤的男人。


    那廂,洪興龍正在和鄒娥皇套近乎,卻忽然看見自家二當家一邊提溜了個瘦骨如柴的青年,另一邊胳膊環抱了個哭鬧的奶娃娃,氣勢洶洶地朝他走來。


    “大哥,鄒仙人!”


    “發生什麽事了?”洪興龍問。


    在彪悍的幫主身旁顯得毫無存在感的鄒娥皇,則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瞧瞧,這不是鄭力嗎!


    而那個被抱著的那個哇哇哭的奶娃娃,莫非就是傳說中的方半子?


    “這小子是個拐子,剛才撞到兄弟眼前了!”二當家瞪眼道。


    鄭力好不容易腳著地,又被大漢一個巴掌拍的踉蹌了一下,再一抬頭卻看見了熟人。


    喉頭一哽。


    隻覺得剛才的躲躲藏藏都是白費力氣。


    “你憑什麽說我是拐子!”


    “呸!”洪興龍抱著臂,“你這瘦骨嶙峋的,一看就和這大胖小子沒什麽關係!”


    “大哥英明,剛剛這廝還捂著娃娃的嘴不讓他喊出聲!”


    洪興龍是個粗人脾氣,平日裏走南闖北,但最見不得這些專門拐賣婦女兒童的拐子,當即大喝一聲,就要揮拳給鄭力一下。


    鄭力梗著頭,脖子氣的通紅。


    不明白自己招誰惹誰了,怎麽最近這麽背點!


    “不要打我師父!”


    “慢著二位,手下留人!”


    鄒娥皇竄出扒著洪興龍的胳膊,另一廂方半子把牙磨的咯噔咯噔響,一口咬住了嘎子幫人黑心善的二當家。


    “誤會,都是誤會一場。”


    等聽完方半子的解釋,洪興龍這才把鄭力衣領放下,裝作若無其事地用厚手掌箍了箍鄭力的背,“兄弟,對不住了哈。但咱們都是老爺們,你這也太小胳膊小板了點,等著有機會哥帶你鍛體...”


    “噗——”


    幾巴掌下去,這次鄭力是真的吐上了一口沉血。


    天色漸漸地陰沉了下去。


    人群漸漸有了喧鬧聲,但好在被洪幫主壓下去了。


    青度抱著劍一動不動地靠在牆邊,闔眼打瞌。


    忽然,過了會,又出現了一群提著衣擺在泥濘裏踏步的姑娘。


    領頭的是那日眼熟的粉衣服,此刻高高招著手,對這邊喊道:“仙長,仙長——你們還收麽?”


    鄒娥皇含蓄地笑了下,說收。


    青度聽了這句話後乜起眼看向師叔,微微勾唇,十四盟給她們定的往返時間是在午時,而今卻已經超過了三個時辰有。


    很難說,是不是在等這群姑娘。


    明杏氣喘呼呼地跑來後,絞著粉裙子又有些難為情地問,“仙長,我們還有幾個姊妹可能被束住了手腳,能不能再等等她們。”


    她剛剛跑過來的時候,就看見這群人整裝待發,心知是快要出發了。


    可是...可是...明杏希翼地眺望來時的路——她總覺得再過一會,那眼熟的瓦子裏就會跑出來一個白衣勝雪的阿姊,彎著眼衝她笑。


    明杏自持膽子大,但這次求的是殺人跟捏螞蟻一樣的仙人,她心裏也要噔噔地打著退堂鼓。


    就在沮喪地要放棄的下一刻,一隻手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頂。


    那仙人揉了揉她的頭,說當然。


    “不著急,今日還沒過去呢,再說,我也有要等的人。”


    ——這麵目平平的女仙人如是笑著回明杏道。


    仙長要等誰?


    明杏愣愣地抬頭,卻看見天邊不知道何時出現了一群仙鶴,揮舞著翅膀緩緩降落。


    鶴羽繽紛,飄飄若仙境;請帖未至,仙鶴先來。


    天邊登然暗淡,隻有繽紛的落羽閃著金光。


    鄒娥皇麵無表情地伸手,接過了一隻落羽。


    落羽慢慢溶劑於半空中,接著邊邊角角燃起喜慶的紅光與奪目的金光,最後展開成了一張婚帖。


    隻有密州何家,才有這樣雅致的手段。


    “我等的人到了。”


    鄒娥皇輕聲說。


    她從踏進密州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已經被人盯上了。


    這次來,就是做個了斷的。


    “青度,接下來的招生任務全權交給你,夜過子時,直接帶人走。”


    青度抬眼,幹脆地應下了。


    身後一群惶惶的麵孔裏,隻有明杏抖著手接過一片鶴羽,看著它緩緩變化成婚帖。


    那上麵,新娘的名字,叫明珠。


    是她的阿姊,明珠。


    不遠處巷子裏,低矮的屋簷下,燕子銜泥低低飛劃而過。


    “大姑娘,後悔嗎?”


    慈祥的老母親站在明珠身後,手拿篦子為她挽起婦人模樣的發髻。


    明日,就是明珠出嫁的日子了。


    “你父親總說你乖順,聽話懂事,比明杏強百倍——可我畢竟是你娘,哪裏能看不出你的一身反骨。姑娘,大姑娘,你自小就是娘最聰明的孩子。”


    老母親長長歎出了口氣。


    “在旁的女子要麽認命,要麽撞得頭破血流的時候,你選擇了等,於是你偷偷跟著我學會了女書,趁著參加宴席的機會去和同道者會和,你們收集外麵的資料,了解密州外的勢力,把《妾華》的功法改編成了《日月》,創立了女子內流通的手語...”


    梳頭的手微微顫抖,明母的聲音有一瞬哽咽。


    “娘應該知道的,你一直做夢都想飛出去——”


    “娘怎麽會不知道,蓬萊的‘我心應我,萬死不辭’曾叫你在桌案上描摹過千百萬遍,而今日,來招生的正是蓬萊的兩位仙長——”


    “明珠,娘、娘...”


    泣不成聲。


    白衣佳人溫和地握住了母親有些脫力的手腕,將簪子固在頭上。


    用力的,深深的。


    “阿娘,我不後悔的。”


    “阿娘,”她將柔軟的側頰貼在母親的指腹上,又輕輕道:“我知道我十歲那年,您本來有機會,跟著七彩閣的仙人去求仙的,但是最後為了我和明杏,還是留下來了。”


    “留在了這發爛的何城。”


    “所以娘,我不會後悔的,我是明家的長女,明杏的阿姊,我是明珠。”


    而回應這姑娘的,隻是老母愴然的一滴熱淚。


    “明珠你不懂,娘有多希望——今日走的是你,而不是你妹妹。”


    她是母親,手心手背,明杏明珠於她都是肉疙瘩——


    隻是明珠,太懂事了。


    懂事到,不得不心疼。


    所以遺憾是什麽呢?


    是何言知大乘之身半步成仙,還是鄒娥皇拔不出來的劍;是妹妹的義無反顧不再回頭,還是垂垂暮老的母親當初或也有求仙的機會。


    又或者隻是,明珠蒙塵。


    但無論如何,這穿著白衣幹幹淨淨的明家大姑娘,雙手合十,靜靜地想——


    若這天上真有神佛,若這世上真有因果。


    小妹,你的仙途一定要萬丈光明。


    阿姊會為你鋪一條,錦繡仙途。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修真界第一苟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苟雪丁寧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苟雪丁寧並收藏修真界第一苟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