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我人長大了,所以再不能到沃甫賽先生的姑婆辦的學校中去讀書,於是我在這位愚蠢女人指導下的學習便告一段落。不過,真正結束我的學業還要等畢蒂把她知道的學問全部傳授給我為止。她傳授給我的有她的小價目表,還有她用半個便士買來的滑稽可笑的小曲。其實這小曲中也隻有開頭的幾行還有些連貫性:


    我前次去到倫敦鎮,


    吐-路-嚕-路


    吐-路-嚕-路


    我被人家欺騙一頓。


    吐-路-嚕-路


    吐-路-嚕-路


    當然,從我個人希望變得聰明的願望出發,我非常認真地把這篇詩作背熟。回想起來,我也並未對這篇詩作的成就產生疑問,不過有一點,我過去和現在都認為其中的“吐-路”太多了,這對詩總有些影響。那時我渴求獲得知識,所以請求沃甫賽先生能夠賜一些精神食糧給我充饑,他也樂意接受我的請求。結果,他把我當成舞台上的傀儡處理。我被用來供他罵、供他抱、供他相對落淚、供他威脅、供他捏、供他刺、供他全身亂打,所以我不得不趕忙謝絕了他的教導。即使這樣,我已經被沃甫賽先生在詩興的激憤中弄得傷痕累累。


    凡我知道的東西,我都要想盡辦法讓喬學會。我這話聽起來挺好聽的,所以我不能說一遍就算了,應當表白一番。其實我是想使喬不那麽無知無識,不那麽粗俗平常,使他在日常社會中有身價,而且少挨埃斯苔娜的羞辱。


    沼澤地上的那座古炮台就是我們讀書寫字的地方,我們的文房寶貝是一塊破了的石板、一支半截頭的石筆,不過喬還要再添加一支煙鬥。我深深了解,在我的教導下喬根本沒有學到什麽東西,因為這個星期學的東西,下個星期他又忘掉了。不過,他坐在炮台旁抽起煙來的那種神情比在任何其他的地方抽煙更顯聰明智慧,頗有一種學者的氣度,仿佛他覺得自己在學問方麵已有大幅度的長進。我多麽希望我親愛的老夥計真的如此啊!


    坐在古炮台那裏不僅心曠神信而且頓感靜穆。那邊河中的點點風帆高聳過河堤,移動而去;落潮時分,行舟又仿佛都沉入了水底,行走在河穀之中。隻要我一眼看到水上的船隻張滿白帆緩緩而行,我的腦際便浮現了郝維仙小姐及埃斯苔娜的身影;隻要那夕陽開始西斜,映照著雲朵、船帆、蒼翠青山或是船邊吃水線,她們的身影也會浮現在我的腦際。郝維仙小姐、埃斯苔娜、那奇怪的宅邸、那古怪的生活仿佛和每一件美麗的自然景物都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有一個星期天,喬高興地享受著他的煙鬥,特別誇大地說他“實在笨得可怕”,所以我不得不讓他停學一天。我在炮台的土堆上躺了一會兒,用手托著下巴,想從高高雲天和遠遠河水中尋找郝維仙小姐及埃斯苔娜的痕跡。我眺望著一片景致,最後下定決心把那一直縈繞在心頭的有關她們的念頭講出來。


    “喬,”我說道,“你不認為我該去看看郝維仙小姐嗎?”


    “嗯,皮普,”喬緩慢地思考著問道,“去看她幹啥?”


    “喬,去看她幹啥?難道不可以去看看她嗎?”


    “你自然是可以去看她的,”喬說道,“不過這裏有些問題要考慮。你去看望郝維仙小姐,這一點不錯,但是她會想到你去是為了想要東西,期望從她那裏得到什麽。”


    “喬,你不認為我會告訴她我不是去要東西的嗎?”


    “我的老弟,你可以這麽說,”喬說道,“不過,她可以相信你,同樣也可以不相信你。”


    喬感到自己說得十分中肯,我也是這麽想的。他用力地抽著煙鬥,不再重複,以免重複反而減弱他語言的作用。


    “皮普,你應該明白,”喬停了一會兒,感到他的話對我已起了作用,便又說道,“郝維仙小姐對你可算是慷慨的了。郝維仙小姐那麽慷慨地給了你錢以後,特地又把我叫回去叮囑我說一共就那麽多。”


    “是的,喬,我聽到了她的話。”


    喬非常著重地又重複了一遍:“一共就那麽多。”


    “是的,喬,我已經告訴你我聽到了她說的話。”


    “皮普,我是想告訴你,她的意思也許是從此一切都結束了!你在她家的事也了結了!我走我的陽關道,你走你的獨木橋!從此不管天南地北,一刀兩斷!”


    我本來也想到這個問題,現在發現他也這麽想,這的確使我感到很難過,因為這就是說事情完全可能是那樣的。


    “不過,喬。”


    “什麽,我的老弟?”


    “自從和你簽定師徒合同後,已差不多快有一年的時間了,我還沒有感謝過郝維仙小姐,也沒有向她問過安,也沒有對她表示過懷念之情。”


    “你說的這倒是事實,皮普。我看你還是打一副馬蹄鐵送給她,這是我的意思。不過,你即使為她打了一副馬蹄鐵,她又沒有馬,接受這份禮物也沒有用——”


    “喬,我所說的懷念之情不是這個,我不是指要送她禮物。”


    但在喬的頭腦裏裝的卻是不同的念頭,都和禮物有關,使他嘮嘮叨叨地反複講下去。他說道:“要麽我來幫你為她敲出一條新鏈條,給她鎖大門,或者為她打一兩打鯊魚頭形狀的螺絲釘,以便日常之用,或者打一些輕巧新奇的小玩意兒,比如烤麵包叉,她可以用來叉鬆餅,還可以打一個鐵格子烤架,她可以用來烤西鯡魚或者其他什麽——”


    “喬,我根本不想送她什麽禮物。”我插言道。


    “是啊,”喬說道,仍然翻來覆去講他的那一套,好像是我一再逼他講的一樣,“皮普,如果我是你的話,我不會送禮。不會,我不會送禮。因為她那大門上永遠鎖著一副鏈子,何必再為她打一副呢?鯊魚頭形的螺絲釘又怕引起誤解1,烤麵包叉又少不了銅匠師父的活兒,你是打不好的。如果送鐵格子烤架,即使是最好的打鐵師父打烤架時也表現不出他最好的手藝,因為鐵格子烤架就是鐵格子烤架,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喬有條不紊地想打動我的心,仿佛要盡最大的努力把我從固執的謬誤中喚醒。“不管你用什麽方法去打,打出的隻是一個鐵格子烤架,隨你高興還是不高興也無濟於事——”——


    1鯊魚一詞在英文中亦有詐騙、勒索之意。


    我無法可想,隻有大聲叫道:“我親愛的喬,你不要再這樣說下去了。我壓根兒就沒有想過要送郝維仙小姐什麽禮物。”


    “皮普,你不想送禮,我所說的也是不要送禮,皮普,你是正確的。”喬這才同意道,仿佛他爭論了半天也正是為了這個結論。


    “對,喬,但是我所說的意思是現在我們的打鐵活兒不算多,說不定明天上午你能放我半天的假,那麽我就想到鎮上去一趟,去看看埃斯——郝維仙小姐。”


    “她的名字可不是埃斯郝維仙啊,皮普,除非她改了名字。”


    “我知道,喬,我知道,這是我一時的口誤。喬,你看我的計劃怎麽樣?”


    簡而言之,喬的想法是,隻要我認為是行之有效的,他也就認為行之有效,但是他特別要我注意的是:如果她們不是誠心誠意接待我,或者她們並不表示要我再去,即使我去看她們沒有抱什麽別的目的,僅僅為了感恩而已,那麽這次試探性的拜訪就說明不能再去第二次。他說的這些條件我都答應了。


    當時喬還雇了一名夥計,叫做奧立克,每周付給他工資。他自己稱他的教名是陶爾基1,這顯而易見是不可能的。這個家夥性格頑固,所以我認為他用這個名字不是由於一時的妄想,而是故意地把這個名字強加給村子裏的人,利用這名字中的含意來侮辱村民。他是一個肩膀寬大、四肢懶散的黑臉漢,力氣挺大,可幹事從來都不慌不忙,永遠是拖拖拉拉的。他上工從來都不是為了上工而來的,倒好像是路過此地,慢慢地信步走進來似的。無論他是到三個快樂的船夫酒店去吃午飯或是晚上回家,也總是那麽拖拖拉拉,倒有些像《聖經》中的該隱以及那位漂泊的猶太人,仿佛不知道上哪兒去,也根本沒有回家的想法。他寄住在沼澤地那邊的一個管水閘的家中,在該上工的日子裏,他從他隱居的所在拖拖拉拉地走來,兩隻手放在口袋裏,中飯裝在一隻袋子中,袋子套在脖子上,在背後晃晃蕩蕩的。每逢星期天,他多半躺在水閘堤上,要麽站在那裏把身子靠在草堆上或堆草房旁。他走路總是懶懶散散的,兩隻眼睛盯在地上。如果有人和他打招呼或有其他什麽事需要他抬起眼睛,他便顯露出一半慍怒一半不知所措的樣子,仿佛他唯一的想法是別人從來不讓他思想,這簡直是一件怪事,也是對他的侮辱——


    1dolge,與英文dodge形音都相近,而後者有逃避、狡猾之意。


    這個脾氣難弄的夥計很不喜歡我。在我很小而且又十分膽小的時候,他對我說魔鬼就住在鐵匠鋪裏的一個黑暗角落,說他和魔鬼很熟悉。他還說,要保持爐火旺,每隔七年就必須把一個活男孩丟進爐子,使我覺得我一定是要被丟進爐子裏的男孩了。在我成了喬的學徒之後,奧立克便確定了某種懷疑,認為我總有一天要把他取而代之,自然對我就更加不喜歡了。當然這不是說他在言語上或行為上對我表現出了什麽公開的敵視,隻不過我注意到他打鐵時總是讓火星在我身前亂濺,隻要我一唱起老克萊門的曲子,他便拉著嗓子把調門打亂。


    第二天我提醒喬給我半天假時,在場的陶爾基-奧立克正在幹活,也聽見了。他先是沒有言語,因為當時他正和喬合力打一塊火紅的熱鐵,而我在拉風箱。不一會,他處理好熱鐵,便撐在大鐵錘上說:


    “老板!你對待我們兩個人總不該偏愛一個,慢怠另一個吧。既然小皮普得準半天假,那麽老奧立克也該準半天假。”我猜他不過才二十五歲,可他總把自己說成是七老八十的人。


    “怎麽,你也要半天假?你這半天要幹什麽事?”喬說道。


    “問我這半天假要幹什麽?那麽他要半天假又幹什麽?我要幹的事就是他要幹的事。”奧立克說道。


    “問皮普麽,他要到鎮上去。”喬說道。


    “好,老奧立克嘛,也要到鎮上去。”真是棋逢對手,來一句駁一句。“兩個人都可以到鎮上去,不能隻許一人去鎮上。”


    “用不著發火。”喬說道。


    “我喜歡發火就發火,”奧立克咆哮起來,“有人就可以到鎮上去!有人就不可以!得了,老板!一個鋪子裏不能兩種待遇。你可得做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


    老板根本不理他這個茬兒,除非這位夥計先把火氣消了。這時,奧立克突然奔向了熔鐵爐,鉗出了一塊燒得通紅的鐵條直向我捅過來,簡直想捅穿我的身體。就在一霎間,他把它在我頭上一轉便落到了鐵砧上,然後便錘打起來。他錘打著鐵條,好像那鐵條就是我一樣,濺出的火星就像我身上濺出的血。打到最後他混身發熱,而鐵條已變冷,於是他又撐在他的鐵錘上,說道:


    “老板!”


    “你現在氣消了嗎?”喬問道。


    “噢!都消了。”老奧立克粗聲粗氣地說道。


    “那麽,看你工作的樣子和別人一樣還是勤勤懇懇的,就讓你們都放半天假吧。”喬說道。


    這時,我姐姐一直悄悄地站在院子裏偷聽。她總是什麽也不顧地想盡辦法打探偷聽。聽到這裏,她便從一個窗口探進頭來。


    “真虧你這個蠢貨!”她對著喬罵道,“給這麽個懶惰的家夥放假。難道你是個百萬富翁,就這樣白白浪費了工資?我要是他的老板就絕不會這樣!”


    “隻要你敢,你自然會做所有人的老板。”奧立克不懷善意地嘻笑著反駁道。


    (“隨她去。”喬說道。)


    “所有的笨蛋和壞蛋我都敢碰,”我姐姐的火氣開始越來越旺,說道,“我既然能夠碰一切笨蛋,當然就能碰你的老板,他是所有笨蛋中的大笨蛋。我既然能碰一切的壞蛋,當然就能碰你這個壞蛋,你是這裏和法蘭西最黑心腸的最壞的壞蛋。哼!”


    “你是個臭潑婦,葛奇裏老太婆,”這個夥計咆哮道,“壞蛋才識壞蛋,你也不過是個大壞蛋。”


    (“隨她去好不好?”喬說道。)


    “你說什麽?”我姐姐大喊大嚷,音調尖利。“你說的是什麽話?皮普,奧立克這個家夥在對我說什麽?他稱呼我什麽?竟敢當著我丈夫的麵這樣罵我?好啊!好啊!好啊!”我姐姐聲聲哭號、聲聲尖厲。在我看來是我姐姐的不是,她和我所見過的一切暴怒無常的婦女都一樣,她的這種脾氣是不該原宥的。因為她的脾氣不是正常發的,而明明白白是有意識的,是幾經盤算的,是強使自己發的脾氣,最後越發越厲害,以致不可收拾。“他罵我什麽?居然在我丈夫麵前罵我,我這個無用的丈夫,虧他還發過誓要保護我的。啊!快來抱住我!啊!”


    “噯,噯——!”這個夥計咆哮著,咬牙切齒地說道,“你要是我的老婆,我會來抱你,我會把你抱到水泵下麵,用水把你澆死。”


    (“我告訴你隨她去。”喬說道。)


    “好啊!你們聽!”我姐姐哭鬧著,一麵拍手一麵尖叫。這時她的脾氣進入到了第二個階段。“你們聽他罵我罵得那麽難聽!這個奧立克!竟然在我自己家中!竟然敢罵一個已成了家的女人!竟然還當著我丈夫的麵!好,好!”我姐姐拍手尖叫了一陣之後,又捶胸口,又捶膝蓋,然後把帽子摔掉,又亂扯自己的頭發。這時她的脾氣已發展到了最後一個階段,完全達到了瘋狂的程度。這時,她扮演的一個十足的狂亂形象已登峰造極了,於是朝門作最後的衝刺,所幸我已把門鎖上了。


    可憐的喬,剛才的一些插話什麽作用也沒起,別人也不理他,現在他該怎麽辦呢?他隻有勇敢地麵對他的夥計,責問奧立克幹涉他自己和喬夫人的事有什麽用意,還說如果奧立克是個男子漢,敢不敢和他比試一下,看看誰高誰低。老奧立克感到情況不妙,除了動武之外別無他法,於是便擺開了防衛的架勢。他們連那烤焦了的破爛圍裙都沒有脫掉,就像兩個巨人一樣地扭打起來。在附近一帶,我還沒有見過有誰能經得起和喬交手。奧立克就好像上次和我比試的那位蒼白麵孔的少年紳士一樣,根本不是喬的對手,沒有幾下就被打翻在煤灰之中,甚至都爬不起來了。喬這才打開門,出去把我姐姐扶起來。她早昏倒在窗口那兒了(我想,她一定看到了動武的場麵)。喬把她扶進屋中,讓她平躺下來。她在勸慰下恢複了精神,於是掙紮著用兩手使勁地扯住喬的頭發。接下去是一片安靜,一場吵鬧場麵終於結束。這時,我腦海中有一種模糊的感覺,這種感覺每逢極度喧鬧之後的寧靜時刻便會出現,覺得多像是星期天,又像是有什麽人死去。於是我上樓去換衣服。


    從樓上下來時,我看見喬和奧立克正在打掃。一場不平靜的風波已然消逝。除掉奧立克鼻孔上的一個裂口外,什麽痕跡也沒有留下。當然,鼻孔上的裂口既無深刻的意義,又無光彩。他們從三個快樂的船夫酒店買來了一大壺啤酒,正在平靜地輪流把盞,共同分享。這一平靜時刻對喬的影響不僅是使他顯得心平氣和,而且也具有某種哲人風範。喬跟著我走出來,在路上好像臨別贈言般地對我說:“一會兒是大吵大鬧,一會又不大吵大鬧,皮普,人生也就是如此!”


    我又一次向郝維仙小姐的家中走去,所懷之情緒是如何荒唐在此無須細言。反正這種情感對於一個成年人來講本是很嚴肅的,而換成一個孩子便顯得滑稽可笑。至於在我下定決心按鈴之前在她家門口來來回回走了多少次也無須細言。至於我是如何鬥爭再三,是否不按鈴即離去,以及如果我能夠支配自己的時間,無疑我一定會立刻回家,等等,也都無須在此細言。


    莎娜-鄱凱特小姐來到了門口。埃斯苔娜卻沒有出現。


    “是你?你怎麽又來了?”鄱凱特小姐說道,“你來有什麽事嗎?”


    我說我來隻是為了看望郝維仙小姐。顯然她聽了我說的話後考慮了一會兒是否應該打發我走,但是她也不願意冒著擔責任的危險這樣做,最後還是放我進去了。沒有多久便傳出簡短的口訊,叫我“上來”。


    房中的一切仍原封未動,郝維仙小姐一個人在那兒。


    “你來了!”她把目光盯住我說道,“我想你不是來要什麽的吧?我可沒有什麽給你。”


    “郝維仙小姐,我不是來要東西的。我隻是想告訴您我當學徒了,幹得很好,而且非常感謝您。”


    “得了,得了!”她還是老樣子,不耐煩地揮動著手指。“有空就來玩吧,在你生日那天來——哎呀!”她突然叫喊了一聲,連人帶椅一齊都轉向了我,說,“你東張西望,是不是在找埃斯苔娜?是嗎?”


    我是在東張西望,確實是在找埃斯苔娜,於是隻得結結巴巴地說我希望她身體健康。


    “出國啦,”郝維仙小姐說道,“去接受上流社會的小姐所必需的教育去了,很遠很遠;現在可比過去更漂亮了,凡是看到她的人都仰慕她。你是不是感到看不見她有些失落感?”


    她最後一句話裏暗含著一種幸災樂禍的情緒,說後還發出一陣令人不愉快的笑聲,使我慌亂得不知該怎樣回答,幸虧她馬上叫我回去,免除了我的尷尬。那位胡桃殼般麵孔的莎娜關上大門後,我所感到的是對我的家、對我所學的行業、對一切的一切都比以往更加不滿意,而這些便是我此次造訪的全部收獲。


    我正沿著大街閑逛,鬱鬱不樂地瀏覽著店鋪的櫥窗,想著如果我是個上流社會的紳士,我會買些什麽呢?就在這時,從書店裏走出一個人,正是沃甫賽先生。沃甫賽先生的手中拿著一本情濃意深的悲劇,描寫了學徒出身的喬治-巴恩威爾的身世1。這是他剛才花了六個便士的價錢買來的,正準備去彭波契克那裏和他一起飲茶,並且把這個悲劇中的每一個詞都原封不動地讀進彭波契克的大腦中去。他一看到我便立刻想到這簡直是天賜良機,正好對著一個學徒的來讀一讀一個學徒的悲劇,於是他一把逮住了我,堅持要我陪他一起到彭波契克的客廳去。我想,家中也是挺淒涼的,夜晚黑暗,路上又沉悶,現在有個同行的夥伴總比沒有好,所以我沒有拒絕。我們來到彭波契克家中,正是街道和店鋪開始上燈時分——


    1英國劇作家georgelillo的五幕劇。


    我從來沒有欣賞過《喬治-巴恩威爾》這出悲劇的演出,也不知道演出要花多少時間。但是這一天晚上我非常清楚,朗誦直到九點半才結束。當沃甫賽先生讀到巴恩威爾進入新門監獄時,我想他是永遠上不了絞刑架了。他一人監獄之後,描寫便大肆鋪開,比他可恥一生的前一階段要細致人微得多。他報怨自己正當風華正茂時刻,卻被摧殘得毫無生氣。我認為這些都太過分了,仿佛他花苞剛放,尚未結果,便葉落飄零,也即是在人生道路剛開始便向衰敗過渡了。不過,這些隻是使人感到冗長和令人厭倦,而刺痛了我的卻是他們把劇中的情節和無辜的我聯係起來。巴恩威爾剛開始走上歧途時,彭波契克就用憤怒的目光盯住我,仿佛是在譴責我,令我不得不感到十分的委屈。沃甫賽也賣力地想把我說成是最大的壞蛋。在他們眼中,我立刻變成了慘無人性又常流淚的人,成為殺不可赦的謀害伯父的人;似乎那個叫密爾伍德的妓女每一次都用她的花言巧語打動了我;那位老板女兒的偏愛狂又傾注在我的身上,對我一切的錯事都毫不介意;在那個致命的早晨,我氣喘喘地不敢動手,一直遲疑了好久,對此我所能說的就是這表現出我性格中存在著人性普遍的軟弱麵。終於,沃甫賽讀完了這個悲劇,我也在他們眼中被處了絞刑。我當然對此感到幸運,不過,彭波契克還是坐在那裏用眼睛瞪著我,搖著頭,說道:“引以為戒啊,孩子,要引以為戒啊!”好像大家都知道,隻要我掌握了一個至親的弱點,使他信任我而成為我的恩主,我就會想方設法謀害他一樣。


    整個朗誦表演結束後,我和沃甫賽先生出發返家,這時天已完全漆黑一片。一出鎮便隻見大霧迷漫,很濕很濃,關口上射出的燈光昏暗模糊,看上去燈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所射出的光也好像是霧氣上實實在在的東西。我們注意到這點,談論著風向一轉變,霧氣就從我們那邊沼澤地的某個地方彌漫開來了。正在談話時,我們遇到一個躲在關卡所背風麵懶洋洋站著的人。


    “喂!”我們停下來問道,“那邊走的是奧立克嗎?”


    “噯!”他答著,慢吞吞地走出來,“我剛才站在那兒,隻一會兒,想等個同路人。”


    “你這也太晚了。”我說道。


    奧立克不當一回事地說:“是嗎?你不是也太晚了嗎?”


    “我們剛才,”沃甫賽先生因為自己的傑出表演而非常高興,說道,“奧立克先生,我們剛才沉溺在高尚的文化娛樂之中。”


    老奧立克像狗一樣地嘟嘟噥噥了幾聲,好像對沃甫賽說的事沒有評論的必要。我們三人一同走著。過了一會兒,我問奧立克是不是這半天假都在鎮上消磨掉了。


    “是啊,”他答道,“整個半天假都在鎮上度過。你前腳走,我後腳便跟了來。我雖沒有看到你,說不定一直離你不遠。你聽,又在響炮了。”


    “是監獄船上放炮嗎?”我問道。


    “嗯!又有幾個鳥兒從牢籠中逃走了。天黑以來,炮聲就連續不斷。待會兒你就又會聽到開炮的。”


    所說不假,我們還沒有走出幾碼遠,一聲熟悉的炮響就轟鳴著迎麵傳來,在濃霧中顯得略為嘶啞,並且沿著河邊的低地沉悶地滾動而去,仿佛正在追趕著逃犯,並且在恐嚇著他們。


    “多麽美好的黑夜被炮聲破壞了,”奧立克說道,“我真懷疑今天晚上他們怎麽樣把從籠中逃出的飛鳥射下來。”


    這一話題觸動了我的心,於是我默默地想起心思來。而沃甫賽先生,這時儼然是今天晚上那出悲劇中的伯父,由於出自真心,但沒有得到好報,好像正在坎布威爾他自己的花園中大聲地冥思默想。至於奧立克,他雙手放在插袋裏,拖著沉重的腳步在我身邊慢慢地走著。這時,天色非常黑暗,非常潮濕,地上又非常泥濘,我們一麵走,一麵在泥地上濺出嘩啦嘩啦的水聲。不時地,在我們前方又發出了信號炮彈的聲音,又沿著河邊低地沉悶地滾動而去。我隻顧自己行走並想著心事。沃甫賽先生在他那大聲的冥思默想中已死過三次,和藹地死於坎布威爾,拚命爭戰地死於波斯華斯田野,曆盡痛苦地死於格拉斯伯利。奧立克有時嘟噥著:“加勁打啊,加勁打啊,老克萊門!舉起有力的臂膀,用力打啊,老克萊門!”我想他一定喝了酒,但是沒有喝醉。


    我們就這樣回到村子。沿路經過三個快樂的船夫酒店時,已經是十一點鍾了,可是店裏十分忙亂,使我們大為吃驚。酒店的門大開著,亮著和平常不同的燭光,看來都是在匆忙之中點著也在匆忙之中放在那兒的,而且散放在四處。沃甫賽先生一頭鑽了進去,想打探一下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以為一定是抓住了逃犯。他進去後隻一眨眼的功夫就出來了,而且是慌忙跑出來的。


    他腳步沒停,對我說道:“皮普,你家裏出了事,快跑回去吧!”


    “出了什麽事?”我緊跟上他問道。奧立克也緊跟在我的旁邊。


    “我也不很清楚,好像是喬-葛奇裏不在家的時候有人進去幹了壞事,看來是逃犯幹的。你們家有人被打傷了。”


    我們隻顧拚命地跑,也就沒有心思再談什麽了。我們匆匆忙忙沒有停留地一口氣跑進了廚房。這時,廚房裏擠滿了人,全村的人都來了,還有些人站在院子裏。廚房裏有一個外科醫生,喬也在那裏,還有不少婦女。他們都站著。這些不請自到的人們一看到我便退向兩側讓我進去。這時,我才知道我姐姐出了事情。她現在躺在光光的地板上,全無意識,一動不動。原來,在她麵對著爐火時,不知道什麽人在她後腦上狠狠地打了一記,把她打昏在地。她作為喬的妻子,現在已經命中注定,再也不能對他胡亂指責、暴跳如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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