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的夜半私語過後,蕙娘順理成章將李霓裳視作她無話不說的密友,次日便搬來,和她住在了一起。李霓裳不願掃她興,默許了下來。


    她是喜歡崔蕙娘的。她的天真和淺顯,便如一口一眼望見底的小池,叫人無須設防。她也是李霓裳有記憶以來,遇見過的唯一一個令她感到可愛的人。她願去縱容蕙娘的可愛。


    日子如此度過,轉眼,來此已有四五天了。這日午前,瑟瑟來了,告訴李霓裳,齊王已決定取消原定在壽日宣布她與世子聯姻的計劃了,但是到底是徹底取消婚約,還是隻是暫停日後另外再議,長公主目前也不確定。不過,瑟瑟叫她不必顧慮。


    “無論如何,還有崔郎君在。”瑟瑟臨行前,仿佛別有所指,握了握她手,如此耳語寬慰。


    瑟瑟走後不久,窗外便紛紛灑灑,飄起小雪。


    如今才是十月底,雖天氣早已轉寒,但在城中,極少能在此時便見落雪。也是因了此地位於山中,氣溫比城內要冷得多,這個時候,才能早早便見到雪。那雪雖極微小,淅淅瀝瀝,猶如凍雨,但這對於崔蕙娘而言,依然是個極大的驚喜。她當即提出要去竹林賞雪。


    竹林就在附近不遠處,從這裏看出去,便能望見,隻是需要走出院落。曹女官顯是不願,起初用她體弱為由加以婉拒。蕙娘辯道:“我不會冷的,我穿厚些就好了!”


    老女官當即沉麵,一言不發。蕙娘看見乳母拚命向著自己搖頭擠眼,屋內其餘婢女更是一並噤聲,登時明白說錯了話,慢慢垂頭,囁嚅道:“我知道了……那便不去了……”


    李霓裳忽然走上去,拿起自己披風,係在了肩上,隨即對著曹女官微微一笑。


    無須她多言,曹女官自然便領會了,想到數日前那沒了的榮老嬤,終究是不敢悖逆眼前這位公主,於是換了語調,笑道:“原來二位小娘子都想去。原本是怕一個人太過冷清。既如此,那便一道做伴,再好不過。”


    崔蕙娘此時仍是膽怯,遲疑地看著老女官。老女官瞥一眼蕙娘乳母,乳母忙去衣箱裏取出帶來的一件裘衣,替蕙娘穿上了。


    一行人終於來到竹林之畔。此時地上積雪雖還淺薄,但竹葉之上已壓了一層寸餘的積雪。竹竿個個碧綠,白雪一片晶瑩,映得蕙娘身上穿的裘衣倍加錦繡燦爛,極是醒目好看。


    崔蕙娘心情終於慢慢好轉。賞雪片刻,察覺天色越發陰沉起來,雪勢也在變大,打得竹林沙沙作響,一眾人於是轉了回來,有的跺去靴上積的雪泥,有的換下微微泛潮的衣裳,一通忙亂過後,各自整理畢,蕙娘照著平常習慣吃了送來的藥,上榻午歇。


    跟前暫無事了,曹女官與眾婢婦也散去,屋中留有兩名婢女。此時蕙娘忽然發覺乳母不見人。一名婢女道:“興許是去後廚看小娘子的晚餐了。”


    蕙娘作罷,低聲叨咕一句:“阿姆最近常見不著人,也不知在忙甚。”說罷躺下,喚李霓裳也一道歇。


    霓裳卻示意自己要去一趟淨房,婢女都無須跟,留下陪伴蕙娘。


    蕙娘看見窗外雪已紛紛揚揚,忙叫婢女將自己方穿的那件裘衣給她披上,解釋道:“都怪我,方才出去,害你鬥篷都潮了。你穿我的去吧。此衣名為吉光裘,沾水不濕,外麵落雪更不用怕,進來抖一下,便就幹了。”


    李霓裳不再和她推脫,依言係上她的裘衣,再次命婢女不必同行,方自己開門走了出去。


    她之所以獨行,是想檢查小金蛇的狀況。


    回來轉眼十來日了,她用老宮人教導的法子,白天將小金蛇養在一根特製的小管裏,掛在腰上,可用衣裳遮擋,即便露出來,看去也是如同蕭笛,不會引人注目。入夜則打開管口,叫小金蛇自由采食,待在任何它喜歡的地方過夜。之前她獨居,應是天氣轉冷的緣故,小金蛇喜蜷在她的榻褥角落裏取暖。


    離下次養血喂食的日子還早,但這兩日,因蕙娘和她同居,白天黑夜幾乎都在一起,小金蛇基本便隻能留在管中。她有些不放心,知後麵柴房那裏極是僻靜,這個時間,更不會有人經過,於是走去,沿著一道走廊,入了一間最靠裏的雜房,尋到一個隱秘的角落,摘下管,打開了管口。


    小金蛇安靜地盤蜷在內,並無異常。她放了心,往裏投入兩片帶出來的新鮮的小肉條。


    它的食量極小,如此足夠它一天的采食了。完畢,再將管子貼裏係回在腰上,用自己體溫助它保暖。


    想做的事完成,李霓裳正待回去,忽然,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也往這裏走來。


    她以為是來取柴火的粗使仆婦,想著若是自己如此走出去,未免要向對方費力解釋何以出現在此,不如等人先走。思定,她便未動,依舊停在原地。萬萬沒有想到,進來的竟是崔蕙娘方才正在念叨的乳母,並且,不止她一人,還有一個穿著海青僧服的光頭僧。


    李霓裳想了起來,前些日來時,此僧就在迎接的行列之中,似是太平寺的一名知客僧。


    她還沒反應過來,此二人怎會相識,又怎一起在這個時間來到此屋,接下來發生的一幕,一下便令她頭皮發麻,汗毛豎立。


    隻見那二人關門上閂,迫不及待抱在一起,衣物亦隨之窸窣落地。僧人幾下脫得精光,將同樣衣不蔽體的乳母抱住。婦人口裏低聲怨著僧人猴急,大白天來找,回去遲了要遭小娘子的盤問,然而身子卻未反抗,半推半就。


    兩具肉蟲般的男女軀體交合,撲入李霓裳的眼簾。


    霓裳臉色發白。她猝然閉目,又伸手緊緊壓捂自己雙耳,想不看,不聽。然而,近在咫尺,又如何逃得開。


    鑽入耳的聲音不絕,她驅不走腦海裏浮出的畫麵。她的心跳開始加速,額頭與後背冒出冷汗,胸口陣陣發悶,人便如生病一般,幾乎就要暈厥過去。那小金蛇似也感受到了來自她的異樣,竹管在她腰下微微振動。


    李霓裳極力忍著想要作嘔的難受之感,伸手扶住身後的牆,緩緩滑座在地。她身子歪倚著壁角,閉目,一動不動。


    七歲那年的往事,這一輩子,隻要她還活著,恐怕便將永遠揮之不去了。


    焚台下來,又是一段夢魘般的逃生經曆之後,她睜目蘇醒之時,發現自己已是獲救。


    姑母派人找到了她,將她帶到身邊。


    然而,這遠遠不是結束,而是另一段開始。


    劉繼盛戰敗死了,此時的姑母,理所當然,又成為了新一任勝利者獲得的最值得向世人炫耀的一件戰利品。


    李霓裳至今也不知道,姑母是如何忍辱委身於那些如狼似虎的男人,從而換得一點有限的能力。就是憑著這一點能力,她找回自己,將自己藏好,又買通人,將求救的消息傳遞給她昔日的求婚者崔昆,在收到回訊之後,找到機會,帶著自己和她為此前劉繼盛生的稚子,逃出魔窟,踏上投奔崔昆的路。


    這一場逃脫,還是沒能避開追捕。


    崔昆派來接應的人在路上耽擱了,未能如約而至。此時追兵又至,姑母被迫帶著她和那孩子,三人共乘一騎逃生。


    坐騎越來越慢,身後追兵越來越近。李霓裳知道馬匹載不動三人。


    “姑母,放我下去吧!”


    “我比阿弟重。”


    她請求,仰起頭,看見姑母的目光在自己和阿弟的身上掠過。接著,那孩子便掉下了馬。


    他從地上掙紮著爬了起來,一麵驚恐地放聲大哭,一麵跌跌撞撞地朝前追趕,大聲喊他娘親帶上他。


    那孩子聰明而乖巧,一向是姑母的心頭之肉。


    姑母沒有回頭,仿佛不曾聽到。李霓裳隻感到身下的坐騎驟然加快速度,馱著她和姑母,繼續朝前而去。那孩子嘶聲力竭的哭喊之聲,徹底地被拋在了身後。李霓裳流著眼淚回頭,看見一個趕上的士兵一刀砍下,圓樣的東西飛了出來。那孩子倒在了地上


    那天傍晚,坐騎跑得脫力,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流著眼淚,再也無法起立。她被姑母拽著,深一腳,淺一腳,走進了一個荒村。她們太餓,想在這裏找點東西填飽肚子。然而,過了無數的匪,又過了無數的兵,村中早已荒無人煙,連一隻老鼠都不曾見。


    姑母無可奈何,帶著她又走了回來。快到坐騎附近的時候,遠遠看到有人正在殺地上的馬。那人拿起一條剛砍下的馬腿,連皮帶血,大口大口地撕咬,淋漓的鮮血沿著那人的下巴脖頸淌落。


    這應是一個不知從哪一支亂軍裏逃掉的老兵丁。他的年紀大得像條老狗了,然而,想要對付姑母和她,顯然依舊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驚怖之下,李霓裳不小心踩中一塊石頭。


    那人仿佛聽到了動靜,猛地扭臉,顯出一張塗滿生肉血的狀若野獸的臉。


    她被姑母拖著往村裏逃,那老兵丁應還沒看清人,操起地上的刀,一邊喊著站住,一邊追了上來。


    逃到一個拐角近畔,身後那老兵丁的追趕步足之聲已是清晰可聞。姑母停下,將她一把推進一堵斷牆的洞後,警告她說:


    不要再發聲。


    不要再發出半點的聲。


    她說完,將衣襟往下拉了一些,接著,轉過身,朝那即將追來的老兵丁迎了上去。


    夜深了,李霓裳尋到了一間廢屋的門外,透過半扇歪倒的門,終於看見了姑母的情景。


    皎潔的月光如鏡一般,將門裏的一切都呈現在了她的眼前。


    一具幹癟得清晰顯出肋骨的醜陋軀體壓在姑母嬌腴的身子上,不停起伏,仿佛廁蟲那樣地蠕動著。姑母閉眼,一動不動,老兵丁抬手扇她耳光,用言語辱罵著她。


    就在李霓裳目呲欲裂,不顧一切要衝進去保護她的時候,姑母忽然睜眼,朝她的方向看來,阻止她的動作。接著,她向那老兵丁笑了起來,也不知她說了句什麽,老兵丁露出滿意的神情。他呲著一口布滿汙穢的黃牙,躺了下去。


    姑母仿佛坐船一樣,不疾不徐。老兵丁閉上眼,顯著銷魂的神情。李霓裳看見姑母俯身,一手慢慢地摸來橫在近旁地上的那一柄還沾滿馬血的刀。就在那老兵丁發出怪異的嗬嗬之聲的時候,她猛地舉刀,向著他的脖頸重重地砍了下了。


    老兵丁狂叫一聲,猛地睜眼,臉上露出不可置信般的憤怒的表情。他想翻身起來,接著卻驚恐地發現,他的頭顱不受控製,以一種怪異的角度,歪斜地倒在肩上。


    這一刀,竟將這老兵丁半邊的脖子生生砍斷。


    老兵丁在痛苦裏慢慢死去,然而,姑母手中的刀卻不曾停。她一麵發著尖銳的咆哮,一麵不停地高高舉刀,重重落下,從各種角度,朝著地上那具早已一動不動的屍首砍去。一股一股的汙血沾著皮肉碎屑到處飛濺,破屋的牆上,地上,頭頂,以及衝進來的李霓裳的麵上。


    姑母瘋狂地砍,不停砍,也不知砍了究竟多少刀,直到最後,她耗盡全部氣力,連刀也拿不住了,掉落在地,方癱坐在地上那一團血肉模糊的穢物之旁,一動不動。


    李霓裳的頭臉全身,甚至口中,亦濺入了汙穢。


    許久,她看到姑母終於動了一下。


    她緩緩地轉過臉,兩道目光,落到了身後的李霓裳的臉上。


    月光之下,那是怎樣的一種目光啊,仇恨,冷酷,決絕,怨毒,狂亂,或還帶了幾分隱隱的責備……


    那一夜後,李霓裳發現自己失了聲。


    此後無論她如何努力,她也無法再發出說話的聲音了。


    她更是深深地知道了一件事,那夜過後,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屬於姑母的。姑母安排她嫁誰,她便肯嫁。姑母希望她籠絡誰,她便去籠絡。


    從前的她早已死去。如今她是活著,還是死去,於她而言並無兩樣。她隻是一具名字叫做李霓裳的軀殼。


    所以她第一眼便喜歡上了小金蛇。


    它與自己一樣,都是見不得光明的隻適合隱在陰暗裏的異類。


    隔著一堆雜物,那雙男女發出的銷魂聲仍在不停鑽入耳鼓,就在她難受得快要透不出氣的時候,忽然感到小金蛇在管中再次躁動起來。她握住竹管,極力安撫。


    “誰?”


    發出的細微響動,還是驚動那二人。知客僧停下,試探地發了一聲。乳母則是驚慌地從地上飛快坐起,掩衣四處張望。


    恰此時,遠處突然好似起了一陣騷動,有人高聲喊叫著什麽。二人這回聽得真真切切,對望一眼,慌忙分開,跳將起來,各自穿衣,隨即匆忙開門奔逃而去。


    李霓裳從好似已布滿汙穢空氣的雜屋中奔出,一出來,便再也忍不住,趴跪在雪地之上,嘔吐了出來。


    擔負此間女眷留守之責的那名家將名叫鄭力,方才得到消息,竟有一夥山賊趁著天氣不好來此打劫。


    太平寺幾乎便如同齊王府的私寺,這個地方,竟也會有山賊光顧。


    鄭力當即安排一部分人手繼續在此留守,自己領了剩下的人去寺門之外應對。


    那一夥山賊人數不過二三十個,應是沒有想到今日會遇齊王府的家將,不過一個照麵,吃了兩輪弓箭,便紛紛逃竄作鳥獸散。


    人既跑了,鄭力也知保護女眷重要,便不再追,正命手下收兵回去,遠遠看見雪地裏疾馳來了一人,認出是崔重晏,趕忙迎了上去。


    “崔右將軍!你怎出城來此?莫非也是收到了山賊的消息?將軍放心,不過是幾個蟊賊罷了,方才已經被我打跑!”


    崔重晏之所以此時匆匆趕來,是因出了一樁意外。


    此前那名愛妾遭了崔栩奸殺的官員,終究還是沒有被齊王安撫住,竟在暗中策劃報複出走。


    崔重晏收到報告,那人打聽到齊王女兒將要與河西裴家聯姻,人這幾天來了太平寺,便謀劃買通鄭力的手下作內應,將崔家女兒綁走,以此報複齊王。


    鄭力臉色微變:“壞了,莫非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崔重晏尚未應答,便見太平寺的後寺方向竟冒出一陣煙火,立刻下馬,疾步登山上行,鄭力慌忙也呼手下跟上。


    一行人匆忙入寺,顧不上別的,徑直便衝入了女眷所居的院落。


    方才鄭力在外驅趕山賊之際,不知何故,後廚那裏竟然失火。一陣忙亂撲火過後,眾人還沒回過魂,又看見崔重晏現身,開口便問齊王女兒,忙道:“崔將軍,小娘子就在這裏!方才受了驚嚇,坐在屋裏歇著呢。”


    崔重晏抬目,果然看見崔蕙娘白著張臉出現在了門口,略鬆口氣,緊接著,他雙目環顧四周,卻未看到心裏記掛著的另外一人,正要發問,曹女官慌慌張張地從後奔來,看見他,宛如獲得救星,尖聲嚷道:“崔將軍!不好了!公……李家娘子不見了!隻在後麵地上,剩下一件裘衣!”


    崔重晏麵色大變,心跳得砰砰作響。他疾步奔至那地,看見雪地之上一堆雜亂足印,近畔掉著件錦繡燦爛的錦裘,此外周圍空空蕩蕩,不見半條人影。


    崔蕙娘此時也奔趕而至,看見吉光裘,失聲嚷道:“阿姐呢!阿姐呢!怎的我衣裳在此!她人呢?”


    崔重晏壓下心內驚亂,盤問了幾句。


    崔蕙娘眼淚早已下來了,哽咽道:“方才阿姐說要獨自出來方便,我便叫她披了我的吉光裘。莫非是那些人錯認了衣裳,將她當做我抓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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