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那登門之人,正是李霓裳預料的崔重晏。


    那日,在發現戴厚處心積慮周密準備,卻把公主當做崔蕙娘劫走後,崔重晏的第一件事,便是判斷戴厚到底會將人送去哪裏,這亦表示,他將帶著這件投名狀,去投奔哪一方勢力。


    而今天下,可逐鹿者,除齊王之外,惟餘孫榮、河西裴氏,以及橫海天王宇文縱,其餘那些前朝遺留下來的大小節度使,充其量不過是占據一地,或求自保,或相互混戰而已,掀不起什麽大浪。


    裴氏第一個排除,原因無須多說。剩下孫榮與橫海天王,皆是齊王對頭,都有可能是戴厚的目標。然而孫榮雖已立號稱帝,看似力壓四方,潼關一戰,他卻眼看是要頂不住了,關內若是落入宇文之手,則宇文從此背靠蜀地漢中,盤踞關中,東出再無任何阻礙,隱然已有昔年始皇帝征伐六國之相,更不必說宇文縱其人,除了當年年少之時慘敗於裴大將軍,此後再未有過相當的對手。他若自認梟雄第二,則天下再無人敢稱第一。


    可以說,目下四家之中,唯他最具一統天下的雄霸之氣。戴厚既要另外投人,不去他那裏,會去哪裏。


    公主金軀,何等貴重。崔重晏作出判斷,便深信不疑,毫不猶豫立刻往西向著潼關趕來。他曉行夜宿,路上跑死了幾匹馬,終於到了潼關附近。迎接他的,便是宇文縱攻下了潼關的消息。緊接著,他又知宇文縱來到天生城。他推斷公主應也在天生城內,便在附近刺探多時,然而城寨地勢險峻,防守更是嚴密,連他也尋不到任何可以混入的機會。正在束手無策焦躁之際,遇宇文縱離開,並未看到他身邊攜帶女子,恰此時,他遇到一群流兵,當即策劃了一個計謀,將宇文縱的得力幹將謝隱山調開,隨即自己趁亂終於潛入營寨,並未費多大周折,便找到了尚留在寨內的戴厚。


    戴厚突然看見他如鬼魅般現身,驚懼不已,又怎是他的對手,很快便被製住。崔重晏也從他的口中得知人已被離奇劫走了。


    當時他驚異萬分。


    以他起初的設想,宇文縱憑空得到如此一個“見麵之禮”,哪怕不知她真實身份,當她就是崔昆之女,也有利用價值。


    崔重晏原本計劃,在探清公主如今實際狀況後,能救最好,他自盡力去救,若是實在無法救出,他便出麵去與宇文縱談判。


    隻要公主真實身份不被人所知,以他的應變,加上相當的利益,宇文縱沒有理由不放區區一個崔昆之女。想當年,漢高祖寧可坐視老父遭到烹殺,也不肯低頭。齊王更不是放不下一個女兒的人。至於與裴家的聯姻,隻要兩家有心合力,所謂的聯姻,也不過是一個做給世人看的表象罷了。


    他萬萬也沒想到,宇文縱竟不按常理行事,果然如傳言那樣,我行我素,邪行逆道,直接便下令誅殺了。萬幸,她當時被人救走。


    然而,那個救走公主的人又是什麽來曆,懷了何等的目的?


    他一時無法理清,當時隻能先按捺下去。既已入寨,自也不能空走,順手便取了戴厚頭顱,以儆效尤,隨即迅速撤出。


    公主到底被人又劫去了何方?根據戴厚的說法,對方似是一位極其年輕的少年。然而除此之外,便毫無別的訊息了。


    線索就此中斷,不知公主如今安在,人身是否無礙。崔重晏的焦慮程度可想而知。今日他勉強定下心緒,想著先派個人趕回青州,看那劫走公主的少年或者背後之人是否會利用手上之人向齊王索取好處。這是他最期望的結果,至少這說明公主人身是安全的。


    隨後,他將剩餘的人馬分成幾路,搜索天生城的附近以及周圍的山林,希望能發現有用的線索。然而天不助人,雪太大了,落在積雪地裏的任何足跡,不過片刻,便被遮掩得無影無蹤。


    便是如此,在他生平第一次因巨大的挫敗和擔憂而陷入沮喪之時,轉機到來。


    就在方才,他的一名手下匆匆來報,附近集鎮裏,有人在關帝廟和街市拐角的牆上刻下“崔君速見”的字樣,印痕應為新留,抱著試試念頭,便在近旁等待。果然不久,有人上來搭訕,確定身份後,說有位崔女正在客棧之中等待歸家。


    崔重晏起初不敢相信,第一反應便是誰人設的陷阱,然而事已至此,哪怕虎穴龍潭,他也必將探一究竟。為防萬一,他在周圍設好埋伏,隨後獨自入內。


    一個年約半百麵容和氣看著像是大管事的老者已在等待,確定他的身份之後,笑容滿麵地引他入內,隨後請他停在一個院落之外,道先去通報少主。


    然而不知何故,老者去後,遲遲不見出來,也不知和那“少主”到底講甚。就在崔重晏疑慮重重之際,伴著一陣腳步之聲,方才的老者終於又露麵,笑著賠罪,說讓久等,隨後便道:“崔郎君請來,那位小娘子就在裏麵,郎君看下,是否便是要尋之人。”


    崔重晏早便等得焦心萬分,立刻大步入內,才到門口,抬目,一道身影便躍入了眼簾。


    竟真是公主。


    她靜靜坐在門內一張榻上,檻裏站了個十來歲的衣著光鮮的半大小子,應是高門豪奴,正在為她守門,此外別無他人。


    就在看到這一道身影的那一刹那,連崔重晏自己也不曾料到,他的胸廓內陡然血潮陣陣,一時激動得幾乎難以自持。原本不該如此。


    那日被她約出,一個轉念間,他改了原本的主意,決定接納她,或者說,她背後的長公主的示好。畢竟,舊朝嫡族也非毫無價值,隻看如何利用。何況她本身是如此一位絕色。很難相信,她那般主動投懷,世上會有男子肯狠心拒絕。


    此時他一麵駭異於這位公主向自己施加的超乎他原本想象的影響力,一麵再無別念,疾奔而入,停在了她的麵前。


    她也早看到他,睜眸靜靜望他。


    崔重晏頓了一頓,稍稍壓住激動之情,正待扶她起身,卻聽身後那小子道:“當心!小娘子腳傷了,不可落地!”


    崔重晏看一眼那掩在她裙下的露了半隻靴頭的足,想也未想,索性上去一步,俯身便探臂過去,一下將她整個人從榻沿上打橫抱起。


    此情此景,莫說永安這半大小子看得睜大雙眼,便是李霓裳,也是毫無防備。待她醒神,人已落入崔重晏的雙臂裏。


    李霓裳登時掙紮起來,示意他放下自己,然而崔重晏卻似渾然無覺,非但不肯遵從,反而因她掙紮,似怕她跌落,愈發收緊臂抱。與此同時,他也已轉身,邁步朝外行去。


    李霓裳的腦海裏忽然浮現出那日邀他登山相見,最後遭他意外抽走她那寫字發簪的一幕。


    遲早將遵姑母之意,與這男子行敦倫之事。她名為前朝公主,實則與娼門有何不同。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態,糾結於這種小事。


    思及此,渾身手足刹那似被當場抽筋剔骨,隻剩了一副綿軟皮囊。


    她垂額,微微側麵向裏,停止了掙紮,任他照他心意而行。


    崔重晏抱她走了幾步,方看見那位老管事也來了,立在門畔,腳步一頓,頓時醒悟了過來。


    方才驟見到她,安然無恙,實是太過欣喜,一時竟然忘情,連這最基本的禮數也不顧了。便將懷中的公主又小心地放坐回原地,低聲囑她勿動,隨即整了下衣,向著對方行了一禮。


    “敢問老丈如何稱呼?方才崔某一時失禮,還望海涵。”


    他看一眼前方,並不見別的人現身。


    “可是老丈家主救下了她?可否也請貴人賜麵,崔某當麵言謝!”


    這管事趕忙還禮,禮畢,笑嗬嗬地道:“老朽賤名,何足掛齒。我少主有事,便不見了,命我轉告崔君,些須小事,不過是樁順手之舉罷了。這位小娘子應當受驚不小,既尋到了家人,再好不過,崔郎君還是早些將她送回家中,方為正事。”


    崔重晏不禁意外。世上有如此之人,救下齊王之女,卻這般隨手將人還出?聽這老管事方才的回複,竟連姓名也不願透漏,如此舉動,匪夷所思。若不是公主此刻就活生生地坐在麵前,崔重晏幾乎就要懷疑對方此舉,是否暗藏圖謀。


    他躊躇了下,很快笑道:“多謝尊主,高義希古,叫崔某自愧不如。尊主若是此刻不便相見,崔某也不敢勉強。隻是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如此大恩?崔某感恩懷德,不敢不報,待崔某將小娘子送回家中之後,再來重謝!”


    他再次行禮,完畢,便如方才那樣,複將公主抱起朝外走去,不料,待跨出門檻,看見庭院的積雪地裏,多了一道少年身影。


    少年年紀不及弱冠,麵容俊美,氣派華貴,立在雪地之中,身姿便如青鬆,應便是老管事口中的“少主”,那位救下公主的人。


    知道對方年輕,卻沒想到會如此年輕。


    崔重晏不禁略感意外,又見少年一身雪氅,手掌纏握一道馬鞭,似待出門,卻又折道而歸的樣子,不偏不倚,就停在庭院中央,滿不經意地隨手把玩著手中的馬鞭,恰好擋了去路。


    他遲疑了下,正待開口,此時,見少年偏麵過來,淡淡瞥他一眼,道:“口口聲聲定要重謝。我便問你,你做得了主嗎?”


    這一句話,輕描淡寫,然則實是誅心。


    崔重晏眼底驀地掠過一縷暗影,然而望向這個顯在挑釁的少年,麵不改色:“你便是救了人的那位小郎君吧?不知尊姓大名?”


    少年神情冷漠。


    “崔右將軍,我本想你接走人便算了,但你定要謝我,倒是提醒了我,施恩豈能不求回報?我改主意了。”


    他那兩道目光掃過仍在崔重晏懷抱中的女郎,抬了一臂,將手中皮鞭一指:“今日你領不走人了。放下罷!待我親自將她送還齊王,再向齊王要個謝禮,豈不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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