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王親送貴客至大門,再由田敬繼續領人相送,一直送到了下榻的驛館,方辭歸而去,殷勤之狀,不必多說。


    裴世瑜下了馬,便向裏大步行去。


    自太華山那段周折完畢再次上路,裴曾便覺少主情緒極是異常,今日到達青州,齊王大擺宴席為他接風,他看去依舊意興闌珊,落落穆穆,與主家的盛情相比,愈顯冷淡。


    裴曾倒不擔心少主真的會在筵席上做出什麽出格的冒犯主家的舉動,隻是他如此態度,確實不像是來結親,倒與尋仇有幾分相似了,猜測應是與齊王之女和那位崔郎君有關,今夜的私宴裏,也不知到底說了什麽,心裏頗為記掛。


    終於等到送行之人全部回了,入得下榻之所,裴曾將那些還跟在身後的驛館官吏也都打發走,身邊隻剩下自己人了,正想追上去詢問狀況,卻見他忽然疾走幾步,俯衝到庭院的一個角落,竟嘔了出來。


    原來醉了。裴曾趕忙喊人來,要一道扶他入內,又被他拒,無奈,隻得等他自己進去了,再叫人送來溫水,漱口畢,往他嘴裏含了兩顆解酲冷香丸,見他接著便自顧和衣躺下,閉了目,一句話也無,隻得替他蓋上被,退出,輕輕拉合了門,先讓他醒酒歇息。


    周圍之人終於全部不見,耳畔的嘈聲也消失了。裴世瑜再閉目片刻,將口裏那兩顆含得他舌根發苦的香丸一口吐回到榻側的一隻沃盆內,翻了個身,趴在榻上,便將臉深深埋入枕內,一動不動。


    他今晚喝得不多,自是沒醉,隻胸口悶漲難當,出來後,再遭冷風一吹,整一副腸子都似絞作了一團,恨不得全嘔出來才舒服。


    終於得了清淨,再無人雜擾。然而,起初那一陣因張冠李戴而致的詫異和震驚過去後,此刻他非但不能冷靜,整個人反更陷入另外一種濃重的混亂之感裏。


    他從有記憶起,便知父母皆去,是當時自己也還隻是少年的兄長將他養大。兄長十歲起掌家,外有強敵環伺之險,內有萬千民生之計,全部壓在他的肩上,擔子之重,情狀之艱,可想而知。但即便是那樣的情狀下,兄長也時常抽空親自教他讀書,領他騎馬射箭。便是在兄長這般無微不至的關懷之下,裴世瑜長大。


    倘若說,在他十六歲第一次拒婚那年,他還隻是一個終日隻知衝鋒殺敵建功立業的熱血少年的話,那麽這幾年,隨他走遍四境,曆練加深,他早已慢慢改變。憂患,不會因為他的無視,而不存在。


    身為裴家人,無論任何時候,外麵如何翻天覆地,隻要人還在,守住先祖曾灑熱血保護過的河西之地,已成為每一代裴家子弟與生俱來融入骨血般的使命。


    前朝覆亡,霸權四起,河西周圍的諸多異族強敵也趁機來襲,父親去世後的那段混亂期,河東難以維繼,隻能退守河西。四麵強敵,河西形同孤島,打退一次又一次的來犯,堅守將近十年過後,墾荒屯田慢慢見效,糧足馬壯,局麵終於開始扭轉,如今更是取回河東,一切都已向好。但裴世瑜也清醒地知道,如今還遠不是可以放鬆的時候。


    北麵契丹,西南碭項,仍在環伺,東麵本就有孫榮為敵,如今橫海天王又起,顯是蟄伏多年,亦忍不住要跳出來北上中原加入爭霸之局了。那老賊當年曾慘敗於父親之手,對裴氏必懷刻骨仇恨,一旦他奪取潼關入主關內,兄長便又多一強敵。


    並且,與孫榮、宇文那些人不同,裴家除要應對他們,更要時刻戒備異族來犯,可謂是前有虎,後有狼,局麵倍艱。如今青州既有意聯合,三番兩次提親,不如應下。往後長久怎樣難說,不過,目前若多一盟友,來戰之時,青州牽製一下對手,也是沒有壞處。


    從小到大,全是兄長為他付出,處處為他考慮,包括他的婚事,不願委屈他半分。如今隻要能為兄長分憂,娶妻何妨,便是對方貌若夜叉,他也不會皺一下眉。


    正是如此考慮之下,裴世瑜接受聯姻,隨後,他出發南下,路過陝州,近旁便是潼關,當時大戰正酣。


    他早便聽聞,宇文縱治軍有方,麾下效死者也是眾多。如此機會,不親眼去看一下對方的排兵布陣,未免可惜。


    知裴曾絕不會放他過去,所以他不辭而別,先去了潼關附近,觀望兩軍對壘,隨後,又潛入天生城,察看宇文對糧草和後援的安排調度。


    果然,所見如同傳言,宇文麾下將士極為悍勇,並且,難得竟也可以做到令行禁止,可見他軍法森嚴,在部下麵前威望必也極高。他的後防也是預備充分,戒備周密。難怪此人有當世第一梟雄之名。至於那潼關之戰,打到這個地步,也無須再等結果。看兩軍士氣便知,數日之內,孫榮必敗。


    這一趟,他也沒白走,收獲頗多,算是達到目的。


    當日他已刺探完畢。本來想再攀一下太華山的頂峰,立於巔頂,覽眾山黃河,方不負此行。然而想到裴曾必已急得不行,還是盡快回去為好,免得他過於擔憂,便打消計劃,潛匿了下來。在他等待天黑之際,隱約聽到營寨門口的方向起了一陣騷動,似是有人前來投奔,還弄來個女子作投名狀。


    這種事和他完全無幹,他繼續閉目養神,終於天黑,他正要從藏身之地出來,附近走過兩名夜巡輪崗結束正要回營歇息的士兵,那二人低聲議論白天送來的女子,無非是說女子容貌如何如何絕美,天王奪下潼關,便可獻給天王助興之類的話。他耐心等那二人走了過去,正要出來,“青州齊王之女”幾個字入了耳。


    他這一趟本就是為聯姻而去,如此巧合,齊王之女竟被挾來此處,於情於理,他都不可能再袖手旁觀,於是又埋伏下來,想趁夜色直接將人救走,然而那個姓謝的部署嚴密,即便他能將人救出,重兵包圍之下,恐怕也難將人順利帶走,故又等了一天,想繼續尋找機會,不料當天,橫海天王便到,緊接著就是次日一早的事,宇文縱竟要殺那女子。


    這實是他未料到的一個意外,當時便冒險出手,終於叫他將人救了下來。


    此一刻,他將人當作崔女而引出的種種誤會,一幕幕又浮現在了腦海裏。他認定那女郎與崔重晏有染,卻不知二人郎情妾意,天作之合,幹他一個外人何事?他竟從中作梗,阻止離開,險些還大打出手。


    李氏女雖口不能言,然而心裏,不知已是將他想得如何不堪了。又難怪今夜崔重晏對著他時,也是若無其事一番坦坦蕩蕩的模樣,原來,根源竟是在此。


    裴世瑜被從未有過的巨大的羞慚之感攫住。忽然迸出念頭,要去尋那女郎將事說個清楚,再連夜離開此地,此生再不踏足半步。


    他整個人被這個念頭激得猛然睜眸,一下從榻上翻身躍下,匆匆套靴,幾步衝到了門後,打開,朝外便去。


    裴曾尚未走遠,因不放心少主,將長安喚來,叮囑他今夜睡在少主隔壁,若有動靜,隨時來叫自己,正說著話,忽然看見裴世瑜從房內出來了,忙上去叫他:“不早了,郎君怎又出來了?要去哪裏?”卻見他仿若未聞,自顧仍是大步朝前。


    裴曾追上,待要細問究竟,又見他忽然止步,停了下來。


    裴曾趕到裴世瑜身前,擔憂地發問:“郎君怎的了?可是有事?”他問完,見裴世瑜也不應話,自顧佇立半晌,忽然低低道了一聲“無事”,轉身又走了回去,再次閉門。


    他的舉動實在古怪。好在這一晚的後來,暫是不見任何異常了。次日一早,驛館裏便來了齊王府的使者。昨夜筵席過後,齊王曾說今日引郎君出城遊覽。裴曾上去叩門,門仍反閂,門內傳出少主一道低悶的應聲:“今日我哪裏也不去,阿伯也勿來擾我。”


    這聲音過後,屋內再無半點動靜。裴曾無可奈何,出來以少主宿醉未醒的借口,將人先打發了回去。


    整整一日,房門始終緊閉。裴曾急得在外團團轉。等到快要天黑,他思忖著白天得知的事,再也忍不住,又上去拍門。本以為少主依舊任性不理,不料門卻應聲而開,原來閂已移除,少主也起了身。


    他的一頭烏發淩亂散落,身上隻鬆鬆地套了件白色衩衣,盤膝坐在榻上,身形一動不動,似已如此很久了,也不知他在出神想甚。


    永安招手,驛館裏一直候著的婢女們便入內服侍。眾婢送入盥洗之物。裴曾命人都退下,將門關了,親自服侍裴世瑜淨麵,低聲道:“事情我都知曉了。白天齊王夫人打發那位瑟瑟娘子過來,送來謝禮。原來先前那位小娘子,不是崔家的女兒……”


    裴世瑜不言,隻下了地,屈身俯在銅盆前,自顧掬水洗麵,銅盆內的清水在他的手掌間不斷地發著攪碎的嘩嘩之聲。


    老管家望著他的背影,暗歎口氣。


    今日他才完全領悟,昨夜回來後,郎君為何反常至此地步。


    若是沒有看錯,郎君應對他所救的那位女郎頗有好感,奈何造物弄人,此女先是認識崔郎在先,二人關係看似不淺,後竟然說,不是要與郎君定親的崔家女兒,而是齊王夫人那邊的一個無幹之人,想是哪位舊日宗室遺留下來的女兒。


    陰差陽錯,徒呼奈何!


    裴曾遲疑了下,終於說道:“郎君,你若改了心意,不願娶崔家之女,也是無妨,不必勉強。出來前,君侯特意說過,他並未允諾齊王,咱們還是可以改口的,郎君千萬不必有任何的顧慮。”


    裴世瑜抬起濕漉漉的一張臉,睜目,接過老管家遞上的素巾,緩緩揩去俊麵之上不停垂落的晶瑩水珠,轉頭道:“就照原定那樣,我還是娶崔家女兒罷。”


    他的語氣十分平靜。


    “勞煩阿伯,明日便去尋齊王商議,盡快將事定下,如此,我也好早些回去!”


    說罷,他將半濕不濕的素巾扔在銅盆裏,整好儀容,邁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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