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完全是法律,其中有各種各樣精通法律的人


    在法學院裏到處散布著黑暗而汙穢的房間,在這些房間裏,在假期的早晨,在開庭期的時候,都可以看見律師們的辦事員們,忙得不可開交,手臂裏挾著和口袋裏塞著一捆捆的文件。律師的辦事員分為幾等。有一種是訂了學徒契約的辦事員,他付給律師一筆酬金,他未來的遠景是代理人,他和裁縫鋪子有金錢來往,認識高莪街的某家,塔維斯篤克廣場的某家;他每逢長期休假就要下鄉看他那養著無數馬匹的父親;總之一句話,他是辦事員中唯一的貴族。另一種是拿薪水的辦事員——外勤也好,內勤也好——他把每星期三十先令的薪水大部分花在個人的享樂和裝飾上,至少每星期到亞德飛戲院花半價看三次戲,看過戲就在賣蘋果酒的地下酒吧裏大模大樣的放蕩,他的模樣就像半年前消滅了的時髦的惡劣諷刺畫。還有一種是中年的管抄寫的書記,他有一個人口眾多的家庭,所以經常穿得破破爛爛,習慣於喝得醉醺醺。還有公事房的仆役,穿著他們的第一件緊身外套,他們對於那些茶房們抱著相當輕蔑的心理,他們晚上回家的時候合夥吃幹臘腸喝黑啤酒:他們不知道什麽才叫“生活”。辦事員的種類繁多,不勝列舉,但是無論怎麽多法,在某些規定的工作時間之內總可以親眼看到他們,在我們上麵說過的地方忙的不可開交。


    這些隱僻的角落就是法律業務員們的公開的辦事處所;在這裏,發出訓令,在判決書上簽字,受理陳述書,還有其他許多精巧的機器在這裏為了國王陛下的臣民們的苦難以及為律師們的安樂和酬勞而不停的運轉著。這些大部分是低矮的發黴的房間,裏麵有無數卷在過去一世紀以來的並且暗暗發潮的羊皮紙,不時發出一股惡心人的味道,白天是和幹燥的腐物的氣味混合在一道,夜裏是和從潮濕的鬥篷、黴爛的傘、和最粗劣的牛油蠟燭發散出來的各種氣味組合。


    也許在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回到倫敦之後十天或者兩個星期其中的一天晚上,大約七點半鍾左右,有一個人匆匆走進了這些辦公室之一,這人穿著綴著銅鈕子的褐色上衣,長頭發一絲不亂地盤在他那磨掉了絨的帽子下麵,汙穢的褐色褲子緊緊地用帶子紮在半統靴上,以致他的膝頭隨時有掙破褲管露出來的危險。他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一片狹長的羊皮紙,由主管人員在上麵蓋了一個模糊難辨的黑色的戳子。於是他又拿出四張同樣大小的紙,每張上麵都印著同那張羊皮紙上一樣的文字,文字最後留了寫一個人名的空白;把空白填寫好,把五個文件都放進了口袋,他就連忙走了。


    這位穿褐色上衣、口袋裏放著神秘的文件的男子,不是別人,正是我們的老朋友,康希爾的弗利曼胡同的道孫和福格事務所的傑克孫先生。然而他並不回到他的事務所,回到那個來的地方去,卻徑自走向太陽胡同,一直走進喬治和兀鷹飯店,然後打聽有沒有一位匹克威克先生住在裏麵。


    “湯姆,把匹克威克先生的當差叫來,”喬治和兀鷹的酒吧間女服務員說。


    “不用麻煩了,”傑克孫先生說,“我是來辦公事的。假如你們告訴我匹克威克先生的房間,我可以自己進去找。”


    “您貴姓,先生?”侍者說。


    “傑克孫,”傑克孫回答。


    侍者上樓去通報;但是傑克孫先生省了他的麻煩,緊跟著他上了樓,侍者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個字,他就一直走進了房間。


    這時匹克威克先生正請了他的三位朋友吃飯;傑克孫先生出現的時候,他們正圍爐而坐,正在喝葡萄酒。


    “你好嗎,先生?”傑克孫先生說,並對匹克威克先生點點頭。


    這位紳士鞠了一躬,顯得有點驚訝,因為傑克孫先生的相貌已經不存在他的記憶中了。


    “我是從道孫和福格事務所來的,”傑克孫先生用解釋的聲調說。


    一聽見這話,匹克威克先生跳了起來。“我請你去找我的代理律師,先生;他是格雷院的潘卡先生,”他說。“侍者,帶這位紳士出去。”


    “請你原諒,匹克威克先生,”傑克孫說,不慌不忙地把帽子放在地板上,從口袋裏拿出羊皮紙來。“但是由辦事員或者代理人專誠拜訪,在這類情形之下,你知道,匹克威克先生——在一切法律形式上,先生,再也沒有比慎重更重要的了?”


    說完這些,傑克孫先生把眼光落在羊皮紙上;然後把兩手擱在桌上,帶著動人的、有說服力的微笑向大家看了一眼說,“那,來吧;不要讓我們對於這樣一點小事就都不說話了。你們哪一位叫史拿格拉斯呀?”


    史拿格拉斯先生聽見這句話,非常露骨和顯而易見地吃了一驚,所以其他的答複是多餘的了。


    “啊!我想是您嗬,”傑克孫先生說,態度更溫柔了。“‘我有點兒小事麻煩您。先生。”


    “我!”史拿格拉斯先生叫著說。


    “不過是一張傳票,請你在巴德爾和匹克威克的案子裏替原告做個證人,”傑克孫回答說,從那些紙張裏取出一份,又從背心口袋裏掏出一個先令。“大審期之後就開庭,我們希望是在二月十四日;這是個特別陪審團案件,該有十二個陪審官來共同審理。這是你的,史拿格拉斯先生。”傑克孫說到這裏,就把羊皮紙送到史拿格拉斯先生眼前,把傳票和先令放在他手裏。


    特普曼先生既沉默又驚訝的看著這一切的時候,傑克孫就突兀地轉過來對他說:


    “我想假使我說您叫特普曼的話不會錯吧?”


    特普曼先生對著匹克威克先生看看;但是從那位紳士的睜得大大的眼睛裏沒有得到叫他否認的鼓勵,就說:


    “是的,我是叫特普曼,先生。”


    “我想?另外那位紳士是文克爾先生了?”傑克孫說。


    文克爾先生吞吞吐吐地作了肯定的回答;於是兩位紳士立刻每人都被快手快腳的傑克孫先生送了一片紙和一個先令。


    “哪,”傑克孫說,“恐怕你們要嫌我麻煩了,可是我還要找一個人,假使沒有什麽不便的話。我這裏有塞繆爾-維勒的名字呢,匹克威克先生。”


    “侍者,叫我的當差來,”匹克威克說。侍者很吃驚的去了,然後匹克威克先生招呼傑克孫坐下。


    一陣痛苦的停頓,終於由那位無辜的被告打破了。


    “我想,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說,他一說話,就憤慨起來:“我想,先生,是你的東家想用我自己的朋友的證明來作證我的罪名吧。”


    傑克孫先生用食指在鼻子的左側敲了幾下,[注]表示他不想在那裏泄露監獄裏的秘密,隻開玩笑地說:


    “不知道,很難說。”


    “那麽為什麽呢,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追問,“即使不是為了這件事,那為什麽給他們發傳票?”


    “你的手段做的非常好,匹克威克先生,”傑克孫回答說,並且慢騰騰地點著頭。“但是那沒有用。試試倒沒有關係,不過你卻不能從我口中得到答案。”


    傑克孫先生說到這裏,又對大家微笑了一次,把左手的大拇指按在鼻尖上,用右手在周圍畫個圓圈,就像在轉一架想像中的咖啡磨,表演了一出非常優美的啞劇(那時候很風行,可惜現在幾乎絕跡了),那玩藝兒通常是叫做“上磨”。[注]


    “算了吧,匹克威克先生,”傑克孫作結論說:“潘卡那一批人一定猜得出我們弄這些傳票幹什麽。即使猜不出;他們等到開庭的時候自然會明白。”


    匹克威克先生對他的這個不速之客投射了極其鄙夷的眼光,而且很可能對道孫和福格兩位先生大罵一頓,要不是山姆恰巧在這時走了進來使他停住的話。


    “塞繆爾-維勒嗎?”傑克孫詢問地說。


    “算是你好多年來說的話裏就對的一句了,”山姆回答,態度極其鎮靜。


    “這裏有你一張傳票,維勒先生,”傑克孫說。


    “那用普通人的話叫什麽?”山姆問。


    “這是原本,”傑克孫說,避開了所要求的解釋。


    “哪一張?”山姆說。


    “這個,”傑克孫答,手裏晃動著那羊皮紙文件。


    “啊,那是原本,是嗎?”山姆說。“唔,我很高興看見了原本,因為這是很叫人滿意的事,真是叫人很是放心。”


    “這是一先令,”傑克孫說。“是道孫和福格給的。”


    “道孫和福格真是了不得地好啊,跟我沒有一點交情,還送禮來,”山姆說。“我認為這是非常高貴的禮物,先生;對於他們這是非常榮幸的事,因為他們受了人家的好處應該知道怎樣報答人家的恩情。而且,這真是非常的打動人心啊。”


    維勒先生說過之後,用上衣的袖子在右眼上輕輕擦一下,模仿演員們表演家庭間的悲慘場麵的時候那種最受人讚賞的一手。


    傑克孫像是被山姆的言論和行為弄得有點迷惑;既然已經送掉了傳票,又沒有別的話要說了,所以他就裝腔作勢地戴上那一隻他平常不戴、隻是拿在手裏裝派頭的手套,回事務所報告去了。


    匹克威克先生這一夜幾乎沒有睡著;他回想到關於巴德爾太太的官司的那件不愉快的事。第二天早晨他準時吃了早餐,就叫山姆陪著上格雷院廣場去了。


    “山姆!”當他們走到乞普賽德的盡頭的時候,匹克威克先生回過頭來說。


    “先生,”山姆說,進一步走到主人旁邊。


    “走哪條路?”


    “走新門街。”


    匹克威克先生並不立刻就走,卻茫然地對山姆臉上看了幾秒鍾,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怎麽了,先生?”山姆問。


    “山姆,這場官司,”匹克威克先生說,“預料在下個月十四號,就要開庭了。”


    “那是多麽妙的巧合,先生,”山姆回答說。


    “怎麽說呢,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問。


    “範倫泰節日阿,先生,”山姆答:“真是審毀棄婚約案件的好日子。”[注]


    維勒先生的微笑並沒有引起他主人的臉上高興的容光。匹克威克遽然轉過身去,默默地向前走去。


    他們就這樣又走了一程,匹克威克先生以小而急的步子居先,沉浸於深思之中,山姆跟隨在後,帶著一副極其可悲的對一切都滿不在乎的神氣;忽然,這位特別熱心於把自己所知道的隱秘消息報告給主人的山姆,加快腳步趕到匹克威克先生的背後,指著他們正經過的一個人家,說:


    “那可是個很出色的豬肉鋪子嗬,先生。”


    “唔,好像是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說。


    “這是個有名的香腸製造廠,”山姆說。


    “是嗎?”匹克威克先生說。


    “是呀!”山姆有點兒氣憤地重複他的話說:“嘿,先生,那就是四年之前一個可敬的商人神秘地失了蹤的地方。”


    “你不是說他被人勒死了吧,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說著,連忙四麵看看。


    “不,我沒有這意思,先生,”維勒先生答,“我倒希望我能這樣;因為事情比想像的要壞的多。他是那個鋪子的主人,先生,是那有永遠具有專利權的香腸蒸氣機的發明家,那機器是。假使有一塊人行道上的大石頭太靠近了它,它會把它吞下去,很容易地磨成香腸,就像是個嫩娃娃一樣。他是很得意這機器的,那是當然的事羅;所以他常常到地窖子裏站著看它開足了馬力轉著,直到高興得變得憂鬱起來。他除了這個機器,還有兩個可愛的小孩子,先生,要不是他的老婆是個特別不要臉的潑婦的話,他可真算得上是個很幸福的人了。她老是跟著他一步不離,在他耳邊嘰嘰呱呱個不休,弄到最後他實在受不了了。‘我對你老實說吧,我的親愛的,’有一天他說;‘如果你堅持這麽鬧下去的話,’他說,‘我要不到美國去,我就不是人,這話是真的。’‘你是個懶鬼,’她說,‘我希望美國人生意全賠。’接著她又不住嘴地把他罵了半個鍾頭,隨後跑進鋪子後麵的小房間鬼叫,說他簡直是要她的命,這樣發作了整整三個鍾頭——有一陣子完全是又叫又踢。唔,第二天早上,丈夫不見了。他沒有從抽屜裏拿一樣東西——連大衣都沒有穿——所以很明顯,他並沒有上美國。第二天沒有回來;第二個星期也沒有回來;老板娘登了廣告,說是隻要他回來,一切都不追究(這是很寬大的,因為他什麽也沒有做,她果然不追究他所做的一切);所有的溝都掏過了;後來兩個月,每逢掏到一具死屍,就當件正經事似的抬到香腸鋪子去。可是沒有一個是他;所以大家都認為他是跑掉了,她也照常做著生意。一個星期六晚上,一個矮矮瘦瘦的老紳士跑到那鋪子裏,很高興地說:‘你是這裏的老板娘嗎?’‘是呀,’她說。‘唔,你好,老板娘,’他說,‘我是來告訴你,我和我家裏人可不願意被什麽東西噎死的嗬。還有呢,老板娘,’他說,‘請你允許我多說一句,既然你們不能用頂好的肉做香腸,那麽我想你們不妨用點牛肉,因為牛肉的價錢也不比鈕子貴多少呀。’‘什麽鈕子,先生!’她說。‘鈕子嗬,老板娘,’那矮小的老紳士說,打開一包紙,裏麵包著二三十顆半爿頭的鈕子。‘褲子鈕扣作香腸的作料可不錯呀,老板娘。’‘那是我丈夫的鈕子呀!’寡婦說,要暈過去了。‘什麽!’矮小的老紳士喊,臉色非常灰白。‘我懂了,’寡婦說,‘他肯定是發了神經,冒冒失失的把自己做成了香腸!’他正是這樣的羅,先生,”維勒先生說,緊盯著匹克威克先生的嚇得不成樣的臉,“要不然就是把他拖進了機器;但是不管怎麽吧,總之,那位一生一世特別歡喜香腸的小老頭兒發瘋似的衝出了鋪子,從此以後就不知去向了!”


    在講這段關於私生活的悲慘事件的同時,主仆兩人走到了潘卡先生的房間。勞頓先生正把門半開著,他正在和一個衣服汙垢、神色可憐、穿著破了頭的鞋子和沒了手指的手套的男子談話。那人的瘦長憂患的臉上帶著貧窮困苦的——幾乎是絕望的——痕跡;匹克威克先生走近的時候,他向樓梯口的黑角裏退縮,顯然是感覺到自己的狼狽相。


    “非常地不幸嗬,”那客人說,然後歎了一口氣。


    “非常,”勞頓說,用筆在門框上亂塗他的名字,然後又用羽毛擦掉。“你要不要我告訴你什麽呢?”


    “你想讓他什麽時候會回來呢?”客人問。


    “完全說不準的,”勞頓答,當客人的眼睛看著地麵的時候,他就對匹克威克先生霎霎眼睛。


    “你認為我等他是沒有用的吧?”客人說,又不甘心地對辦公室裏張望。


    “嗬,當然,我想是一定沒有用的,”那位辦事員回答,稍稍移動到門口的中央。“他這個星期是一定不會回來的,下個星期還說不定;因為潘卡每次下鄉總是不急於回來的。”


    “下了鄉!”匹克威克先生說:“啊呀,真是不幸!”


    “請別走,匹克威克先生,”勞頓說,“有一封信要給你。”那個客人似乎懷疑,又低頭看著地麵,於是辦事員偷偷地向匹克威克先生霎霎眼睛,像是暗示有一件很幽默的事情正在進行;但那究竟是什麽,匹克威克先生卻無論如何也猜想不到。


    “進來吧,匹克威克先生,”勞頓說。“那麽,你要我轉達什麽嗎,華迪先生,還是你再來呢?”


    “請他務必通知一聲我的事情進行的怎麽樣了,”那人說:“看在上帝麵上不要忘掉嗬,勞頓先生。”


    “不,不,我不會忘掉的,”辦事員答。“進來吧,匹克威克先生。早上好,華迪先生;這個天氣步行很好嗬,不是嗎?”他看見那客人仍然逗留未去,就招呼山姆-維勒跟他主人進來,隨即當著那人的麵狠狠的把門關上。


    “我相信,自從開天辟地以來,決沒有像這窮鬼這麽討厭的人!”勞頓說,像受了損害的人的樣子把手裏的筆摜開。“他的案子送到法院裏還沒有滿四年,而他——該死的東西——他卻一個星期要來麻煩兩次。這邊來吧,匹克威克先生。潘卡在家,他想要見你,我知道。冷的要命,”他恨恨地加上一句,“站在門口跟這樣一個破破爛爛的流氓浪費時間!”這位辦事員用一根很小的撥火棒猛然撥起了一片特別大的火之後,就領路走向他的上司的辦公室,通報匹克威克先生來訪。


    “啊,我親愛的先生,”矮小的潘卡先生說,連忙從坐椅上起身:“唔,我的好先生,你的事情有什麽消息嗎——呃?關於我們的在弗利曼胡同的朋友有什麽新消息嗎?他們並沒有休息,我是知道的。啊,他們是非常精明的家夥嗬——真是非常精明的。”


    這位小矮子說完之後,吸一大撮鼻煙,作為對於道孫和福格兩位的精明表示滿意。


    “他們是大流氓,”匹克威克先生說。


    “呃,呃,”小矮子說,“那可是你個人的見解問題,你知道嗬,我們並不在字眼上爭執;當然不能希望你用專門的眼光來看這種問題。那麽,我們已經把一切必需的都做了。我聘了最好的史納賓大律師。”


    “他是個好人嗎?”匹克威克先生問。


    “好人!”潘卡回答說:“上帝保佑你的心和靈魂,我親愛的先生,史納賓大律師是他這一行裏的頭等角色。法庭上的本事比任何人要好的多——每件案子都參加。你對外麵人,不要說;但是我們——我們本行的人——都說史納賓大律師牽著法庭的鼻子走。”


    小矮子說了這話之後又吸了一撮鼻煙,對匹克威克先生神秘地點點頭。


    “他們給我的三個朋友送了傳票,”匹克威克先生說。


    “啊!他們當然會這樣的,”潘卡回答。“重要的證人,看見過你那次微妙的處境的人。”


    “可是她是自己昏厥過去的,”匹克威克先生說。“她自己投到我懷裏來的。”


    “很像是真的,我的好先生,”潘卡先生回答:“很像,也很真實。再像不過了,我的好先生——真是。可是誰來為你作證呢?”


    “他們也給我的仆人一張傳票,”匹克威克避開上麵那一點說;因為潘卡先生所提出的問題使他有點回答不上來。


    “是山姆?”潘卡說。


    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說當然是。


    “當然羅,我的好先生;當然羅。我知道他們會這樣做的;一個月之前我就可以叫你知道的。你知道嗎,我的好先生,即使你把事情委托了律師之後又要自作主張,那你就要自食其果。”說到這裏,潘卡先生懷著沉重的尊嚴挺一挺腰,從襯衫褶襇上拂掉些鼻煙屑。


    “他們讓他去證明什麽?”匹克威克先生沉默了兩三分鍾之後說。


    “我想是說你差他到原告那裏去提議和解,”潘卡答。“不過那沒有多大關係;我不相信人家會從他嘴裏知道些什麽事情。”


    “我想是的,”匹克威克先生說;雖然很煩,但是想像山姆出庭作證的情景不禁發笑起來。“我們用什麽辦法來解決呢?”


    “我們隻有一個辦法,我親愛的先生,”潘卡先生答:“反詰證人;信任史納賓的口才;把灰投在審判官眼裏;把我們自己投在陪審官麵前。”[注]


    “假設判決於我不利呢?”匹克威克先生反問道。


    潘卡先生微微一笑,大大地吸了一撮鼻煙,撥撥火,聳聳肩,意味深長地保持著沉默。


    “你認為在那樣情形之下我是一定要付損失賠償金的了?”匹克威克先生很嚴肅地觀察了一番他那簡捷的而且無聲的答複之後說。


    潘卡又把爐火非常不必要地撥動一下,說,“我想恐怕是要的。”


    “那末對不起,我告訴你,我的不可改變的決定是堅決不付賠償金,”匹克威克先生極其強硬地說。“一個錢也不付,潘卡,我的錢無論是一鎊一便士也不進到道孫和福格的腰包。那是我經過深思熟慮而堅決不變的決定。”匹克威克先生把麵前的桌子用勁一捶,來證實他的決定是不可更改的。


    “很好,我親愛的先生,很好嗬,”潘卡說。“自己當然是知道得最清楚了。”


    “當然,”匹克威克先生連忙回答說。“那麽史納賓大律師住在什麽地方?”


    “在林肯院廣場,”潘卡答。


    “我想去看他,”匹克威克先生接著說。


    “去看史納賓大律師嗎,我的好先生!”潘卡先生大吃一驚的說。“噓,噓,我的好先生,不可能的。去看史納賓大律師!上帝保佑你,我的好先生,這種事情從來沒有聽說過的,除非先付了顧問費,並且先約定了時間。想見就見那是辦不到的,我的好先生;真的辦不到的。”


    然而匹克威克先生卻認定不但可以見得到,而且應該辦得很好。所以結果,他聽了一定不可能的斷言之後的十分鍾之內已經被他的代辯人帶到偉大的史納賓大律師的公事房的外間了。


    那是一個相當寬大的而且沒有地毯的房間,有一張大寫字台放在靠火爐的地方,桌麵上鋪的粗呢,除了被墨水的汙漬掩蔽了它的本來色彩的部分,早已完全失去了原來的綠色,而由於灰塵和年頭多的關係逐漸變成了灰色。桌子上麵有無數小卷的文件,都用紅帶[注]紮著;桌子後麵坐一位上了年紀的辦事員,他的光滑的麵孔和沉重的金表鏈強有力地暗示出史納賓大律師的業務是多麽發達和得利。


    “大律師在家嗎,馬拉德先生?”潘卡先生問,並且極其恭敬有禮地送上自己的鼻煙壺。


    “在家,”他回答,“但是他忙得很。你看,這麽多案子,他一個還沒有給出意見;而這些全部是付過辦理費的。”辦事員一邊微笑一邊說,並且吸了一撮鼻煙,他那津津有味的樣子像是鼻煙讓他歡喜又像是費用使他高興。


    “好生意經嗬,”潘卡說。


    “是呀,”律師的事務員說,同時拿出自己的鼻煙壺,非常和藹地遞給潘卡:“而最好的一點是,除我之外世上沒有誰認得大律師的字跡,所以他們就不得不等他提出意見之後還要等我抄寫出來,哈——哈——哈!”


    “那末我們就知道除了大律師還有誰能讓當事人多破費幾個了,呃?”潘卡說:“哈,哈,哈!”聽了這話,大律師的辦事員又笑起來——那不是一種響亮喧嘩的笑,而是低沉的內在的笑,匹克威克先生是非常不歡喜聽的。當一個人內部出血的時候,對於他自己是危險的事;但是當他內部發笑的時候,對於別人卻也不是什麽好事。


    “你還沒有把我應該付的費用開出來吧,是嗎?”潘卡說。


    “唔,還沒有,”辦事員答。


    “請你開出來吧,”潘卡說。“我接到賬單之後就送支票來。可是我看你是太忙著收現款,所以沒工夫去想欠賬的人了,呃?哈,哈,哈!”這句俏皮話似乎很叫辦事員高興,因此他又暗自享受了一下那種無聲的笑。


    “但是,馬拉德先生,我的好朋友,”潘卡說,突然恢複莊重,拉著對方的衣襟把那偉人的辦事員拖到角落裏:“你一定要勸大律師接見我和我這位當事人。”


    “嘿,嘿,”辦事員說,“那可不行。要見大律師!那是不可能的。”然而盡管這個提議很荒唐,辦事員還是讓自己被輕輕地拉到匹克威克先生聽不見對話的地方;經過一番耳語式的簡短談話之後,他就輕輕地走進一條黑暗的小過道,隱沒在那位律師界泰鬥的聖殿。不久踮著腳尖走回來,對潘卡先生和匹克威克先生說,大律師被說服了,打破一向的慣例,答應立刻接見。


    史納賓大律師長著一副瘦長麵孔、麵帶病容的男子,大約四十五歲,或者像小說所說的,也許是五十歲。他那雙沒有神采的腫眼睛,是常常可以在那種從事乏味而辛苦的研究工作多年的人們臉上看到的;而且無需解釋那套在頸子上的用黑色闊絲帶吊著的眼鏡,就足以告訴一個陌生人他是一個近視眼了。他的頭發稀疏而柔軟,這一部分是因為他從來沒有花費時間去修飾,一部分是因為二十五年來常帶著那掛在他身旁一隻架子上的出庭用的假發。上衣領子上的發粉的痕跡,和頸子上的洗得不清潔、結得不成樣的白領巾,顯出他離開法庭之後還沒有得到空閑時間來換一下服裝:而他的衣服及其他部分的不整潔的樣子,也可以叫人看出,既使他有時間,也不能使他的儀表改善多少。有關業務的書籍,一堆堆的文件,拆開過的信,散亂在桌上,毫無秩序,並且沒有加以整理的意思;房裏的家具舊得很,東倒西歪的;書櫥的門的鉸鏈已經朽壞;走一步就可以從地毯裏飛出一陣陣的塵土;遮窗板由於年久失修而變得破爛;房裏的每件東西都明白無疑地表示,史納賓大律師太專心業務,所以對於個人的享受一點也不注意了。


    當事人進房的時候,大律師正在寫著什麽;匹克威克先生由潘卡先生介紹之後,就對他不情願地鞠了一躬;隨後打手勢請他們坐下,小心翼翼地把筆插進了墨水台,就抱著左腿,等待人家開口問話。


    “史納賓大律師,匹克威克先生是巴德爾和匹克威克案子裏的被告,”潘卡說。


    “那案子想聘請我,是嗎?”大律師說。


    “是想請您呀,先生,”潘卡答。


    大律師點點頭,等待別的話。


    “匹克威克先生急於要拜訪你,史納賓大律師,”潘卡說,“是為了在你著手處理這案件之前告訴你,他否認這件控訴他的案子的任何理由或者借口;他絕不賄賂,並且憑良心深信拒絕原告的要求是對的,不然,他是根本不出庭的。我相信我已經正確地傳達了你的意見;不是嗎,我親愛的先生?”小矮子對匹克威克先生說。


    “完全正確,”那位紳士答。


    史納賓大律師摘下眼鏡,舉到眼睛上,懷著很大的好奇對匹克威克先生看了幾秒鍾之後,掉頭對潘卡先生說,一麵微微地笑著:


    “匹克威克先生的案件有多大的把握?”


    代理人聳聳肩頭。


    “你們打算找些證人嗎?”


    “不。”


    大律師臉上的微笑更明顯了些,他的腿搖得更猛烈了些,隨後,向安樂椅的靠背上一躺,咳嗽一聲,顯出不大信任的樣子。


    大律師對這案子的預感雖則輕微,匹克威克先生卻沒有忽略。他的眼鏡——他是通過它注意到律師讓自己流露出來的感情表現的——更緊些撳在鼻子上,於是完全不顧潘卡先生皺眉頭霎眼睛的種種勸阻,用很大的聲說:


    “我為了這樣的目的來拜訪你,先生,我相信,在像你這樣一位見多識廣的先生來說,一定是很少有的事吧。”


    大律師要嚴肅地看著火爐,可是那種微笑又回到了臉上。


    “你們這一行業的紳士們,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繼續說,“看見人性的最壞的一麵——它的固執、它的惡意和它的仇恨,一切都呈現在你們麵前。你們根據法庭上的經驗知道(我不是輕視你或者他們)結果是如何重要:而你們往往把使用某些工具的欲望委之於抱著欺騙和自私自利的目的的人;懷著誠實和高尚的目的而且有為當事人盡力去做的強烈願望的你們,由於經常運用這些工具的緣故是非常熟習它們的性質和價值的。就這一點說,我真的相信不妨應用一種粗俗而很流行的批評,說你們是一種多疑的、不信任的、過慮的人。我明明知道,先生,在這種情形之下對你說這樣的話是不利的,但是我來拜訪是因為要叫你清楚地了解,正如我的朋友潘卡先生所說的,我是被誣告的;同時,雖然我非常明了你的幫助有無可估量的價值,但是,先生,我不得不請你允許我說一句,除非你真實地相信這一點,如果得不到你的幫助我寧可喪失它們。”


    ,我們不得不說這是匹克威克先生特有的非常令人厭倦的議論,在這套議論距離完結尚遠的時候,大律師早已沉入心不在焉的狀態了。但是過了幾分鍾之後——這段時間他又拿起了他的筆——他忽然又意識到他有顧客在場;於是抬起頭來不看著紙,十分不悅地說:


    “是誰幫我處理這案子?”


    “畚箕先生可,史納賓大律師,”代理人回答。


    “畚箕,畚箕,”大律師說:“我從沒有聽說這名字。他一定是個剛剛出道的年輕的人。”


    “是的,他非常年輕,”代理人答。“他不久之前剛剛才出庭辦事情的。讓我想想看——他出庭處理事情還不到八年哪。”


    “啊,我想應該是這樣的嘛,”大律師說,那種聲調好像大人說一個非常可憐的幼小的孩子一樣。“馬拉德先生,去請——請——”


    “畚箕先生,他在荷爾蓬胡同,格雷院,”潘卡插了一句話(順便說一句,荷爾蓬胡同即現在的南廣場。)“記住,是畚箕先生;請轉告他,假使他能夠來一下,我會十分高興的接待他。”


    馬拉德先生去執行他的任務;史納賓大律師心不在焉的等待著,直到畚箕先生被介紹相見。


    他雖然是個剛剛出道的毛頭小子般的律師,卻是個完全成熟的男子。他有點神經質,說話時帶著結結巴巴的遲疑;那似乎不是天生的缺陷,而是自卑的結果,那是出於“隻好低頭”的自覺,因為缺乏財產、勢力、關係或者厚臉皮的原故。他被大律師懾服住,對潘卡先生是恭而敬之。


    “以前還沒有拜識過嗬,畚箕先生,”史納賓大律師說,語氣十分傲慢。


    畚箕先生鞠了一躬。他倒是拜識過大律師的,並且還懷著一個窮人的妒忌羨慕了他八年零三個月了。


    “你是和我一同辦這個案子的吧,對嗎?”大律師說。


    即使畚箕先生是一位有錢人,他會立刻叫他的事務員來尋問一下,即使他是一個聰明人,他會用食指摸著額頭,努力回憶一下,到底在他的不勝計數的聘約中間有沒有這一件;但是他既不富有又不聰明(至少在這種意味上說),所以他紅著臉,鞠了一躬。


    “你看過那些文件沒有,畚箕先生?”大律師問。


    又是這樣,畚箕先生應該說他已經把這案子的詳情忘掉的一幹二淨;可是他自從受聘為史納賓大律師的下手以來,案件的進行中送到他麵前來的全部文件他都認真的看過,而且兩月以來無論走路或睡覺都是專心地想著這個案子,所以他隻是更加臉紅了,又鞠了一躬。


    “這位是匹克威克先生,”大律師說,把手裏的筆向站著的那位紳士那麵一揮。


    畚箕先生向匹克威克先生鞠了一躬,那種必恭必敬的態度會叫一個初次打官司的當事人永遠不忘記;隨後他又轉過身去低垂著頭。


    “現在你可以把匹克威克先生帶出去吧,”大律師說,“嗯——嗯——也許匹克威克先生還有什麽話要說給你聽的。當然羅,我們將來要商量一下。”這樣暗示了他已經被打擾得時間太過長久,這位早已越來越心不在焉的史納賓大律師就把眼鏡往上戴了一下,微微地向周圍哈哈腰,重新專心地埋頭研究桌上的案件了;那是一件永無休止的訴訟,大約一世紀前病故的某人的一件行為,他曾經封閉了一條小路,而那小路是一頭從來沒有人走進、另外一頭從來沒有人走出的。


    畚箕先生不願走出房間,除非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代理人先走出去,所以費了很多時間大家才走到廣場上;到了廣場的時候,他們就在場上邊走邊談,討論了很長時間,結果認為判決結果如何是很難說的;誰也不能預料訴訟的結果;他們認為沒有讓對方請到史納賓大律師是非常幸運的事;還有其他可慮的論點,不外是這類事情所常有的那些問題。


    於是維勒先生被主人從甜蜜睡眠中喚醒;他們和勞頓說了再會,就回市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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