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瑟琳·所羅門一向是個謹慎的駕駛者,但這會兒她的沃爾沃卻以九十多碼的速度沒命地朝著蘇特蘭林蔭大道衝去。她顫抖的腳一直踩在油門踏板上,整整一英裏後,驚惶失措的情緒才開始慢慢平息下來。此時她意識到自己無法控製的顫抖不完全是因為恐懼。


    我要凍僵了。


    冬天的寒風刮進破碎的車窗,感覺簡直像是從北極圈吹來的風吹打在她的身上。她隻穿了襪子的雙腳都凍麻木了,她伸手往下摸索備用鞋,平時總是擱在副駕駛座底下的那雙。低頭時,脖子上的扭傷突然一陣拉扯般的劇痛,剛才一隻強健有力的手曾死死地卡在她項頸上。


    這個砸破車窗的家夥,與凱瑟琳認識的那個一頭金發的克裏斯多弗·阿貝當醫生沒有絲毫相像之處。那頭茂密的頭發、光滑的棕褐色肌膚都不見了。他剃光了腦袋,赤裸著胸膛,被抓破了妝容的臉上顯露出織錦般的可怕刺青。


    凱瑟琳又聽見了他的聲音。從砸破的車窗外隨著寒風悄聲傳來。凱瑟琳,我本該在十年前就殺掉你……就是我殺死你母親的那天晚上。


    凱瑟琳顫抖了一下,毫無疑問,就是他。她永遠都不會忘記他眼裏惡魔般殘忍的神情,也不會忘記她哥哥的那一聲槍響,那一槍原本應該已經殺了他,把他從高處擊入冰凍的河裏,他沉入冰層中再也沒有浮起來。警探搜尋了好幾個星期,卻沒有找到他的屍體,後來,他們認定他已經被水流衝到切薩皮克灣去了。


    他們弄錯了,她現在明白。他還活著。


    他又回來了。


    回憶往事,凱瑟琳又陷入疑懼之中。那恰好就是十年前發生的事兒。聖誕節。


    凱瑟琳、彼得、他們的母親——她的全部家庭成員——聚集在波托馬克的大宅裏,那片建築的占地麵積為兩百英畝,坐落在有一條小河流經的私家樹林裏。


    他們的母親按老習慣在廚房裏忙碌著,開心地為兩個孩子準備節日家宴。即便已是七十五歲的高齡,伊莎貝拉·所羅門仍精於廚藝。這天晚上,滿屋子都是烤鹿肉、蘿卜肉汁、大蒜醬土豆的香氣,讓人聞著就想流口水。在母親準備家宴時,凱瑟琳和哥哥坐在暖房裏聊著她最近為之著迷的事情——一門名為“意念科學”的學問。意念科學不可思議地把現代粒子物理學和古代神秘主義熔於一爐,徹底激發了凱瑟琳的想象力。


    物理學遭遇哲學。


    凱瑟琳告訴彼得,她一直想做一些這方麵的實驗,也從他的眼裏看出了被激發的強烈興趣。凱瑟琳很高興能在這個聖誕節裏給哥哥一些積極的鼓舞,因為這個節日在他們家中已成了一個可怕的悲劇提醒日。


    彼得的兒子,紮伽利。


    凱瑟琳侄子的二十一歲生日也是他的最後一個生日。這個家庭經曆過一場噩夢,而她的哥哥直到最近才似乎重新開始露出笑容。


    紮伽利成熟較晚,他意誌薄弱而又笨拙,卻又是一個反叛性十足的憤怒青少年。這個男孩無視優裕的家境與加諸他的寵愛,執意要和所羅門家族決裂。他被一家私立高中開除,跟一幫出名的壞孩子鬼混在一起,避開父母嚴格而又慈愛的苦心教導。


    他傷透了彼得的心。


    在紮伽利十八歲生日快到來時,凱瑟琳和母親、哥哥坐在一起,聽他們爭論一件事:在紮伽利變得更成熟之前,是否應該讓他得到那份家族繼承權。所羅門家族有一個延續幾世紀之久的傳統,即每一個所羅門家族的孩子都會在十八歲生日時得到一份數額相當驚人的財產。因為他們家的人相信,人生起步之初的饋贈比晚歲的獲得更有意義。更何況,把一大筆所羅門的財富交給意氣風發的年輕繼承者,正是家族財富得以持續增長的關鍵。


    可是,在紮伽利的問題上,凱瑟琳的母親認為把一大筆錢交到彼得這個盡惹是生非的兒子手裏非常危險。彼得不同意。“所羅門的財產傳承是一項不可動搖的家族傳統。這筆錢也許會是一個良好的動力,促使紮伽利變得更有責任感。”


    不幸的是,她哥哥錯了。


    一俟大筆財產到手,紮伽利立馬離家出走,家裏他的所有物品一樣都沒帶走。


    幾個月後他再次露麵,是在那些小報的花邊新聞欄裏:口含金匙的花花公子在歐洲窮奢極侈。


    那些小報樂此不疲地刊載了紮伽利的放蕩奢侈。遊艇上的狂野派對、喝得爛醉恍惚中大跳迪斯科的照片已經讓所羅門家族難以接受,但當報紙報道紮迦利在東歐攜帶可卡因過海關被逮捕時,這個任性少年的照片讓他們由悲哀轉向恐懼——大闊佬所羅門在土耳其琅璫入獄。


    他們得知,那個監獄名叫索根立克——屬於f級的極為嚴酷的羈押中心,位於伊斯坦布爾郊外的卡爾塔區。彼得·所羅門對兒子的安全感到害怕,親自飛去土耳其想把他帶回來。結果,凱瑟琳這位近乎發狂的哥哥卻是空手而返,甚至都沒被準許讓他見上紮伽利一麵。惟一讓人感到有點希望的消息是,由於所羅門的人脈關係,美國國務院正在著手盡快將他引渡回國。


    但兩天後,彼得接到一個可怕的國際長途電話。第二天早上,報紙的標題是:所羅門家族繼承人在獄中被謀殺。


    那張攝自監獄內的照片非常可怕,媒體也無情地大肆渲染,甚至一直延續到所羅門家族的私人葬禮結束後很久。彼得的妻子不肯原諒他未能讓紮伽利獲釋,他們的婚姻六個月後解體。彼得從那以後就一直單身。


    幾年以後,凱瑟琳、彼得和他們的母親伊莎貝爾才能一起平靜地過聖誕節。


    痛楚依然存在,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消減了。母親在廚房準備家宴時,鍋碗瓢盆發出令人愉悅的叮當聲。凱瑟琳和彼得坐在暖房裏吃著烤軟乳酪,享受著輕鬆的假日聊天。


    這時,冷不丁的,他們身後響起一個聲音。


    “嗨,所羅門一家子。”那個輕飄飄的聲音說。


    凱瑟琳和她哥哥大吃一驚,轉過身去,看見一個肌肉發達、身材魁偉的家夥進了暖房。那人頭上的黑色滑雪麵罩遮住了整個麵孔,隻露出一雙眼睛,閃著野性和凶殘的目光。


    彼得馬上站起來。“你是誰?!你怎麽進來的?”


    “我和你的小男孩紮伽利是在監獄裏認識的,他把藏大門鑰匙的地方告訴了我,”那陌生人舉著一把舊鑰匙,像野獸一樣獰笑著,“在我拿棍子打死他之前。”


    彼得的嘴巴愕然大張。


    一把手槍突然出現,指著彼得的胸膛。“坐下。”


    彼得坐回到椅子上。


    這家夥走進來時,凱瑟琳嚇呆了。他露在麵罩外的那雙眼睛就像一頭暴怒的野獸。


    “嗨!”彼得大喊一聲,想要提醒廚房裏的母親。“不管你是什麽人,拿上你要的東西趕快出去吧!”


    這人舉槍對準彼得的胸膛。“你以為我要什麽?”


    “告訴我你要多少吧。”所羅門說,“我們一般不會把錢擱在家裏,但我可以——”


    這惡魔大笑起來。“別來侮辱我。我來這兒不是為了錢。我是為了紮伽利的其他繼承權。”他露齒而笑。“他把金字塔的事兒告訴我了。”


    金字塔?凱瑟琳又迷惑又恐懼。什麽金字塔?


    他的哥哥倨傲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別想來耍我!紮伽利告訴我你把它藏在書房的保險櫃裏。我要這個,馬上。”


    “不管紮伽利對你說過什麽,他肯定是糊塗了。”彼得說,“我聽不懂你的話!”


    “不知道?”這個入侵者轉身把槍對準凱瑟琳的臉。“現在呢?”


    彼得的眼睛充滿了恐懼。“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什麽!”


    “再對我撒一次謊。”他說著,仍把槍對準凱瑟琳。“我發誓我會把她從你這兒帶走。”他笑了。“紮伽利說過,你這小妹妹比你任何東西都寶貴——”


    “怎麽回事?”凱瑟琳的母親大喊一聲衝進了屋子,手裏拿著彼得的勃朗寧奇托利獵槍——正對著這人的胸膛。入侵者轉身向她,憤怒的七十五歲老太太毫不猶豫地開了火,屋子裏響起震耳欲聾的槍聲。入侵者踉蹌地後退一步,手中的槍發瘋似的向四麵八方射開去,他跌倒時擊碎的玻璃紛紛落地,他隨即奮力衝出玻璃門,手槍掉落在地上。


    彼得馬上俯身撿起手槍。凱瑟琳倒在地上,所羅門太太衝過去,跪在她身邊。


    “我的天啊!你受傷了嗎?”


    凱瑟琳搖搖頭,震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破碎的玻璃門外,那個蒙麵人爬起來向樹林跑去,一邊跑一邊用手捂著身體一側。彼得·所羅門回頭看了一眼母親和凱瑟琳都沒事。便攥著手槍飛奔著去追趕入侵者。


    凱瑟琳的母親舉著手,渾身顫抖。“感謝上帝,你們都沒事。”接著,母親倏地後退一步。“凱瑟琳,你在流血!有血!你受傷了!”


    凱瑟琳看見了血。許多血。全身都是。但她沒有一點痛的感覺。


    母親狂亂地查看凱瑟琳全身,想找到傷口。“傷在哪兒?”


    “媽媽,我不知道,我沒覺得疼!”


    凱瑟琳發現了血的來源,她頓時冰冷。“媽媽,不是我……”她指著母親白緞子衣服的一側,血還在往外湧,一個綻開的小創口清晰可見。她母親低頭看了一眼,好像更迷惑了。突然她身子往後一縮,像是剛剛才被疼痛擊中。


    “凱瑟琳?”她的聲音很鎮定,卻陡然傳達出七十五歲的蒼老和疲憊。“我要你趕快去叫輛救護車。”


    凱瑟琳跑到廳堂裏去打電話。當她回到暖房時,發現母親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身下一大攤血。她跑到母親身邊蹲下來,把母親的身體抱在懷裏。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凱瑟琳聽到遠處樹林裏傳來一聲槍響。最後,暖房的門猛地打開,她哥哥彼得神色瘋狂地衝進來,槍還握在手上。他看見哭泣著的凱瑟琳懷裏毫無生氣的母親,他的臉痛苦地扭成一團。凱瑟琳·所羅門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一聲回響在整個暖房裏的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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