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願意跟我出去的,請到我這邊來。”


    後來我發現自己從一開始就錯了,盡管我麵對已不尊我為主的戰士們仍麵帶微笑,但依舊不能化解那本不存在的冤怨。他們無動於衷甚至略帶怨恨地凝視著我,眼神卻冷淡而陌生,仿佛把他們誆入血海的不是別人而正是我。


    但在這一非常時期,我希望能夠將繁縟的說教化簡成數學公式,因為我沒有時間給大家講更多的道理。在關鍵時刻總是要舉手表決的。


    “如果有願意跟他出去的,請到他那邊去。”


    她也同樣麵帶笑容,語氣平靜。隻不過這種笑容隻能被稱之為獰笑。她的目的達到了,我的戰友們已被帶進了這一沒有出路的死胡同,再也沒有能力複出了。而且我的直覺告訴我,目前他們甚至已經無法自主地退出遊戲了,他們的心靈已遭到了徹底地攫取和劫掠。


    如果她是那名神秘女子,那麽任和“哥們兒們”就應該無辜地站在她的身後;


    如果她是任,那麽那名神秘女子和“哥們兒們”就應該無辜地站在她的身後;


    如果她是“哥們兒們”,那麽那名神秘女子和任就應該無辜地站在她的身後。


    如果,她竟不是她們當中的任何一個,那麽,那名神秘女子、任和“哥們兒們”就應該無辜地站在她——抑或是他——的身後。


    結果沒有一個人走到我這邊來。我已經徹底失去了所有的朋友。我想在她被我打死之前先收回人心的想法已經遭到了慘敗。


    現在我隻有一條路可走——開槍為她送行。


    我當然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麽,但我隻能這麽做。


    我已經準備好以一種紳士般的姿態與她進行著一場殊死搏鬥,我們兩人都知道隻有一個人能夠活著出去。而我則更為清楚地知道這個人將是我,因為現在我已經獲得了永生,而她為了騙取聯軍戰士的信任卻不敢這樣做。我希望她也能很快明白這一點。


    “再見了,‘網絡遊戲監督員’先生——或者——小姐。”我使用了無可辯駁的陳述語氣;黑洞洞的槍口正在衝她微笑。“以網絡和聯軍的名義!”


    “你可以殺死我,但你能帶他們出去嗎?”透過頭盔,我發現她的臉上的獰笑在繼續。這一笑容已足以完成她願意為人際關係所作出的那份貢獻。


    我對她的笑容予以加倍的回報,這是自從我與她相識以來第一次開懷大笑。在攻關過程中我很少發笑,但哪怕我僅僅露出一個微笑,那就肯定要有人倒黴了。


    “現在我已經擁有了所有的密碼。”


    “可它們並不能讓你們出去。我敢斷定,遊戲中所有的妖魔鬼怪都會在死前履行他們的職責,你們當中的不少人無疑會為它們向死神引路。況且,”她以一種洞悉一切的表情道出了我的想法。“他們肯跟你出去嗎?”


    這正是我最為擔心的事情。


    “除了放你一條生路,你可以談任何條件。”在我自己看起來我這樣做已相當寬宏。“而且你最好能勸說他們跟我走。”


    “那得看我高興不高興。”


    “你最好馬上高興起來。”我說。“‘ch橋’下的任何一種死法都可以逼真到讓你死去活來。”


    最後我們並沒有真正過招,談判的結果是我們雙方達成了一種妥協和讓步——


    我將不再追究“她”的來曆;同時,遊戲小組可以照常行動,但是,我將永遠不得再次涉足染指網絡中的遊戲。交換條件是她將告訴我出去的路線,並下令我的部下不予抵抗。


    “你必須永遠離開遊戲小組!”這時她才第一次露出了惡狠狠的猙獰麵目。“新上任的人將會繼續觀察你,如果你違約公司將不惜一切代價來殺一儆百。”


    說實話,對於“集合”遊戲方式我早已失去了興趣。其時我心已死,早就想趁著自己一息尚存之際功成身退金盆洗手,因為任何一個過去和現在走運的人將來都未必會永遠走運下去。


    談判始終是在我與她兩個人之間進行的,談判結束後她意猶未盡,還想繼續發表演說,但我毫不猶豫地開了槍,不容她喊出“‘集合’遊戲方式萬歲”之類欲毀故褒的話來。為了大目標,我決不能有半點心慈手軟。


    她如輕煙般消逝得無影無蹤,就像來時一樣蹊蹺倏忽。我將永遠也不可能知道她是誰了。


    在槍決工作結束之後,我才真正開始麵臨我不得不正視的最艱巨的一步——如何麵對我的戰友。在此之前,她是他們的代言人;而現在,我將直接麵對他們,盡管她在死前已經下達了所有人都必須聽從我的指揮這一命令。


    我可以低三下四地請求或以武力相協迫他們加上各種密碼,但是,我們到底將如何出去呢?我剛才所表現的自信一錢不值。


    這時我想到了“肖歌”,隻有他才能幫助我們出去。


    通過“ch橋”我非常容易地與“肖歌”取得了聯係,而且在“ch橋”狀態下我可以與之進行語音對話。“肖歌”在責怪我沒有與他商量就隨便進入人機聯網狀態之後告訴我,盡管所有遊戲者的遊戲方式依舊屬於鍵盤命令,但他們的意識早已不再全部存在於他們各自的軀體之中,而被強行扭曲地牽入了不可知的境地,換句話說,“肖歌”證實了我的判斷,所有的遊戲者現在已經處於一種沒有“ch橋”的“ch橋”狀態。如果不通過“ch橋”讓他們也直接進入網絡,任何試圖帶領他們出去的企圖都將是徒勞,對此“肖歌”將一籌莫展。“因為我實在不知道應該從什麽地方把他們救出來。”


    “那麽就請你先給他們每個人都加上‘ch橋’,讓他們都進到網絡裏來。”我退了一步說。“然後由我把他們從各自的屏幕中一個個送出去。”


    “我做不到。”“肖歌”斷然拒絕。


    “你必須做到。”我懇求“肖歌”。“生死悠關呀!”


    “我試試吧,最多能把他們都轉換成半‘ch橋’狀態。”“肖歌”輕聲說道。


    “與完整的有什麽區別嗎?”


    “沒什麽區別,隻是他們的腦袋上不必真的攜帶什麽‘ch橋’頭盔。”“肖歌”粗暴地答道。“不過在這種狀態下他們仍舊不能從各自的屏幕中出去,他們各自座位上的軀體中殘存的部分意識足以抵抗他們‘自己’從屏幕‘出去’。”


    “這我會想辦法,你隻要幫我做我所不能做的。”現在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幹吧,肖歌,整個聯軍都指靠您了。”


    “我盡力吧。”“肖歌”喃喃地說道。“不過在幹完這件事之後我需要休息。”


    我心中一凜。早就聽“肖歌”談起過他早晚要大休,那將是在做一件他力所難及的事情之後,但我沒想到會是現在。


    “多久?”我知道對於人造智慧來說,即使是片刻的休息也是一種極為可怕的事情。


    “也許一千個機時,也許一萬個機時。”“肖歌”的語氣中滿含惆悵和悲涼。“不過我肯定會再度醒來。”


    我默默地無語等待,沒有假裝無所謂地說什麽“我不勉強你”。在我的身上拴係著數十條精英的身家性命。


    “肖歌”也沒再出聲,隻有一連串難以聽得真切的巨大回聲在我們耳邊嗡鳴。五秒鍾後,隨著一記無聲的霹靂,我周圍的每個人身上都縈繞上了一圈光暈。所有的人都處於半“ch橋”狀態下了。


    我相信,在剛才那一瞬之間,每一個成員都將從原來的屏幕前倏然消逝,在他們所坐的座椅上都將盛開一朵巨大的“光花”。


    當我帶領大家向迷宮外走去時,那內在的聲音仍像回聲一樣在網絡中不停地反複回蕩,結尾部分重疊交織仿佛一曲被多聲部不停吟唱的詠歎調。


    “最終是‘集合’遊戲方式將結束這一遊戲呢?還是這一遊戲將結束‘集合’遊戲方式?”


    此時此刻,“肖歌”早已進入休眠狀態。這是他最後的叮嚀,叮嚀他所熱愛的網絡和網絡成員。


    巨大的堡壘在空曠的荒原中拔地而起,一幢幢直矗危聳傲然孤立。從外表來看,其質地如有機玻璃般平滑堅硬,仿佛凍僵後被逐處刨平的獸皮。


    呈現在我們麵前的是一個怪誕的遠古惡夢,是一個從原始人類集體無意識的黑暗深層中挖掘出來的惡夢。一群群上下飛舞的“火骷髏”迎麵撲來,麵目猙獰恐怖令人駭然。


    我們象征性地互相協助著攻上堡壘,從裏麵向外射擊。其時所有隊員均已沐浴在我所提供的雙重密碼保護之下。但我的頭仍開始發暈,看來即使無所顧忌,也決不能肆意殺人;麵對一排排如多米諾骨牌般倒下的敵群,我仿佛不勝酒力般地有一種強烈的嘔吐欲。


    但是,就讓我最後一次盡情地殺人吧!


    因為我已經成為一個不可原諒的人。盡管沒有我對“她”的秘密承諾,聯軍戰士也一樣對我痛恨終生並永遠不允許我再進駐遊戲——因為我無恥地殺害了他們心目中的女英雄。


    我將被徹底廢黜!


    一役結束,我們走下堡壘繼續前進。剛才並沒有戰友趁亂衝上來對準我的後心開槍。但是,我能夠準確地感受到背後無數雙眼中燃燒著的仇恨。


    盡管他們所射殺的都是敵人,但我清楚地知道他們心目中真正的仇人。


    走在最前麵,我難過得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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