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嘉靖年間。


    陸子岡站在囚車裏,木然地望著前方。這裏是他呆了數年的京城,他知道等囚車轉到西四牌樓裏,他的生命也將走到盡頭。


    西市是京城最繁華的街市,他之前也經常在那一帶流連,隻是沒想到,最後一次去,是作為囚犯。


    不久之前,他還是極受皇恩的禦用工藝師,卻不曾想,隻因為他在一件玉雕的龍頭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便惹來殺身之禍。世人都說他恃才傲物,目無皇上,可是他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錯。


    那人總說,伴君如伴虎,果然不假可惜,那間名為“啞舍”的古董店,他是再也回不去了吧?


    也許因為最近處決的犯人比較多,所以一路上行人看到囚車的表情都很平靜,連多餘的目光都不願停留,很快地轉過臉去。隻有幾個七八歲的小孩子,嘻嘻哈哈地跟著囚車跑著,隻中還唱著清脆童謠:“平則門,拉大弓,過去就是朝天宮。朝天宮,寫大字,過去就是白塔寺”


    陸子岡看著那些小小的身影,恍惚地想到,他和她初遇的時候,她也就是這麽大。


    他這一生,雕過無數美玉,什麽茶晶梅花花插,青玉山水人物玉盒、青玉嬰戲紋執壺他有自信,他的手藝在這世間再也無人能及。可是無人知曉,那些流傳世間的精致玩物,都不是他最喜愛的作品。


    他艱難地把手掌攤開,在自己布滿繭子的手心中,靜靜地躺著一塊晶瑩潤滑的玉質長命鎖。


    上好的美玉,質地雪白細膩,色澤如晴朗的秋夜裏皎潔的滿月,又如記憶中她的白晳潔淨的膚色。他依依不舍地摩挲著這塊長命鎖,仿佛就像是在觸犯她的臉龐。


    陸子岡注意到旁邊士兵貪婪的目光,卻也無從理會,隻是低頭靜靜地注視著上麵的紋路。


    “長命百歲果真隻是個美好的願望啊”陸子岡喃喃自語道。當初他用那麽虔誠的心情在這塊玉料上刻下這四個字,求的就是希望她能長長命百歲。


    清晰的記憶浮現在眼前,他的音容笑貌,曆曆在目,仿若步在昨日。一旁的士兵收回了目光,心想並不急於一時。等午時三刻一過,這塊長命鎖便不再屬於這個人了。


    玩耍的孩子們被大人叫住一,但清脆的童謠聲依然遠遠傳來:“帝王廟,繞葫蘆,陸壁就是四牌樓;四牌樓東,四牌樓西,四牌樓底下賣估衣”


    陸子岡緊緊地把手中的長命鎖重新握住。


    這是他一生最為珍貴之物,也是他此生,最後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四牌樓高高的屋簷已經近在眼前二


    二十年前。


    陸子岡站在蘇州最繁華的觀前街上,深吸一口氣,緊了緊身上的行囊,踏著長滿青苔的青石板路往前頭走去。


    他今年十歲,還是頭一次來到如此繁華的街市。看著周圍來來往往的人群,陸子岡低頭看了看衣衫襤褸的自己,自卑地把自己藏在街道的陰影裏溜著邊前行。經過一家餐館門口時,傳來濃鬱的菜香,他一時忍不住停下了腳步,肚子咕嘟咕嘟直響。


    “哪裏來的小乞丐?去去去!別擋著爺的路!”


    陸子岡窘迫地避到一旁狹窄的小巷裏,看看左右無人,便掏出幹糧。他先是狠狠地聞了一下空氣中飄過的菜香,這才啃了一口手裏已經硬了的饃饃。


    他歲數不大,卻也見遍了世態炎涼。父母五年前在太湖因船難雙雙溺水而亡後,他就孑然一身。親戚們誰也不願意養這個已經半大不小的孩子,最後他被叔父收養,結果也沒呆幾年,就被嬸嬸趕了出來。


    他原本有個幸福的家庭,爹娘對他溺愛有加,可是那昔日的幸福,恍然就像是這春裏的太陽,明媚不已,可是伸出手卻什麽都觸不到。連殘存的溫暖都感覺不到。


    陸子岡愣愣地收回手,重新握住冰冷的饃饃,低下頭掩住眼眸中的失落。


    他曾無數次想象,若他爹娘那日沒有坐船,或者坐晚一班的渡船,那麽他現在肯定不會這樣落魄地站在蘇州街頭。可是命運,不是這麽容易就能猜得透的。


    他知道叔父也不容易,本來家裏就窮,還有三個孩子,在他年紀還小的時候還能分他一口飯,但隨著家裏的孩子們越來越大,卻是真的養不起了。叔父雖然是琢玉師,經手都是精美的玉料,可是地位低下,玉料的加工費更是經過層層盤剝,到手的工錢所剩無幾。


    陸子岡珍惜地嚼了嚼口中沒有味道的饃饃,仔細地都咬碎了才咽下肚,他年紀還小,田裏的活都做不動,所以這幾年一直隨著叔父學習玉雕。叔父說這次讓他到蘇州城,是要推薦他到古董店裏當學徒。可是這話說不定根本做不了準,畢竟叔父根本就沒有親自帶他來,隻是給了他古董店的地址和店名,連老板的姓名都沒說。


    也許,他是被拋棄了。


    陸子岡看著手中剩下的半個饃饃,雖然肚子還是餓得慌,但他還是打算把這半個饃饃收起來。說不定,還可以當晚飯。


    可是他的這個微小的願望也沒能實現,從巷子的陰影裏衝出來一個小孩兒,一下子撞到了陸子岡的後背,他手上的那半個饃饃直接飛出去,滾出了好玩才停住。


    陸子岡沒去管那個莽撞的罪魁禍首,而是奔了出去,撿起地上的半塊饃饃,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麵的沙土。


    “喂!那麽髒,不能吃了啊!”隨著嬌憨的聲音,那個孩童索性蹲到了他的麵前。陸子岡首先看到的是一雙虎頭鞋,然後慢慢地抬起了頭。


    一個玉雪可愛的女娃正笑盈盈地看著他,當空的太陽照射在她身上,形成了一層耀眼的金色光暈,美得令人難以直視。


    這是他偷偷地珍藏了一生的畫麵。


    他愣愣地看著這個粉妝玉琢的小女娃,看著她頭搖晃的兩個小辮子,好想伸手去拽拽,卻突然發現自己的手指上沾滿了塵土,又自卑地縮了回去。


    一隻滑膩的小手一把抓住他向後縮的手,那手小得隻能握住他的幾根手指,清脆如銀鈴般地笑聲響起:“走吧!我賠你一頓飯!”


    陸子岡迷迷糊糊地站了起來,然後悄然反握住那隻柔軟的小手。軟軟的,好像稍微一用力就會捏碎一樣。他放鬆了一些力道,卻舍不得放開。


    這個小女娃大概才七八歲,個頭還不到他的肩膀,從他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看到她的發頂,兩條小辮子隨著她的走動一跳一跳的,晃得他一陣恍惚。


    陸子岡被她從後門帶進了某家餐館後院,隱約還能聽得到前麵嘈雜的說話聲。院子裏有一條半大的灰色土狗,看到他們進來並沒有汪汪大叫,而是搖著尾巴跑了過來,親熱地在他們腳邊轉悠著。


    “你等等啊,我去給你做點吃的。”小女娃放開了他的手,蹦蹦跳跳地跑向一旁的灶台,這裏應該是這家餐館的後廚,上麵還擺著幾盤剩菜。


    陸子岡咽了咽口水,上前拉住小女娃,期期艾艾地說道:“不用不用麻煩,剩菜就可以了”


    小女娃揚起頭,如同上好墨玉般的眼瞳閃著笑意:“不行不行,我就要給你做!”


    她從他手裏搶走了那半個沾滿塵土的饃饃,扔給了那條灰狗,然後轉身去洗手了。隻見灰狗嗅了嗅,一爪拍開那饃饃,嫌棄地趴回原本的地方。


    陸子岡沒辦法,隻得跟在她身後。看著她洗過手之後,搬來一張有她半身高的板凳,然後這個沒比灶台高多少的小女娃便顫顫巍巍地踩著板凳,危危險險地揮舞著鍋鏟,陸子岡站在她在身後,他總覺得怎麽看怎麽危險,萬一不小心摔了下來


    還沒等他想完呢,就聽見小女娃脆生生地“哎呀”了一聲,眼看著就真的快要摔下來了,陸子岡不能多想,在她身後撐了她一把。


    “嚇死我了,剛才真是謝謝你了!”小女娃驚魂未定地拍拍胸口,回頭對他甜甜一笑。陸子岡趕緊搖頭,想起剛才觸及她軟軟的身體要,臉上又一陣燒紅。


    小女娃熟練地把冷飯下鍋,動作幹脆利落地敲了兩從此雞蛋,開始炒飯。灶火薰得她白晳的皮膚下透出好看的紅色,額頭凝結出細密的汗水,她一把抹去,繼而又專注於鍋中的炒飯。


    那一本正經的表情,讓陸子岡不由地看得入迷了。


    其實小女娃隻是做一盤很簡單的蛋炒飯,但是隔著這盤盛得滿滿冒著熱氣的蛋炒飯,陸子岡看著那張閃閃發亮的笑臉,一股難以言喻的溫暖湧上心頭。


    “快吃啊!快吃!看看好吃不!我爹總說我做得不好吃!我以後可是要當廚娘的!他偏說我沒天賦!”小女娃急吼吼地往他的手裏塞了一個勺子,然後期待地等著他試吃的結果。


    陸子岡舀了一勺放入口中。飯粒還有些硬,有些鹹,甚至雞蛋還有些不熟,但是


    “很好吃”他很認真地說道。


    小女娃立刻笑得燦爛無比,如當空的太陽般耀眼。


    陸子岡眯了一下眼睛,有點不太適應這種熱情。


    “呐,你叫什麽名字?”小女娃捧著臉蛋,興致勃勃地看著陸子岡一口接一口地吃著飯,心中的得意憋不住地爬上了小小的臉龐。她爹總說她做的飯不好吃,說連小灰都不吃,活脫脫的狗不理。瞎說嘛!看這個人吃得多開心。


    陸子岡把嘴裏的飯咽下去之後,吐字清晰地說道:“陸子岡。”


    “爐子鋼?這名字怎麽這麽怪啊?”小女娃皺起了白嫩嫩的臉,就像是包子褶一樣,可愛極了。


    陸子岡笑了笑,低下頭繼續吃飯。他也沒有問這個小女娃的名字,他雖然不大,但也知道姑娘家的名字是不能隨便說給別人聽的。雖然眼前的小女娃還不算是姑娘家。


    小女娃似乎對陸子岡很感興趣,也顧不得陸子岡還在吃,連聲問他是從哪裏來的,要到哪裏去。若是其他陌生人問,陸子岡恐怕會心懷抗拒,但對著這個小女娃,陸子岡老老實實地把自己的事情都講了一遍。


    “好可憐哦”小女娃並不善於隱藏自己的感情,心中所想到的,就直接表現在了臉上。


    陸子岡已經看出來這個小女娃生長在一個幸福的家庭中,雖然服飾並沒有多華貴,但幹淨整潔,說明她有疼愛她的爹娘。他不願因為他的事情而感到悲傷或者同情,笑著說道:“其實叔父也是為了我好,我以後想做個琢玉師,但一般人家怎麽會有玉料供我練習?也不可能有玉雕任我臨摹,所以叔父介紹我到古董店做學徒。”


    這番話就是昨晚叔父對他說的,他當時聽得似懂非懂,以為叔父隻是找個理由把他送走而已,現在心平氣和地回想起來,倒也有幾分道理。


    小女娃眨了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用力思考了半天,問道:“捉魚師是什麽啊?摸魚?你日後捉到了魚,可以來找我,我一定幫你把魚煮得好吃!”


    陸子岡笑著解釋道:“是琢玉師,就是把玉器從一塊玉料裏琢磨而出”他猶豫了起來,向一個隻有七八歲大的孩子解釋什麽叫琢玉師,是很困難的,他身上沒有帶一塊玉件來做例子,他之前打磨的那些,都讓叔母收走了。


    “玉?哎呀,那我身上也有一個!”小女娃終於聽懂了陸子岡說的是“玉”而不是“魚”,興奮地從脖子裏掏出一根紅繩,下麵綴著一塊嬰兒巴掌大小的白玉原石。


    陸子岡一看那潤如羊脂般的白色,立刻呆住了。他叔父雖窮,但蘇州玉雕本就是當世一絕,替人加工的玉料中也常有極品。他曾有幸見過幾件,其中還一件是要進皇宮的貢品,都絕然沒有眼前的這一塊質地上乘。


    而且這還是沒有經過任何雕琢的玉料原石,若經過精心打磨陸子岡馬上合攏她的手中,把那塊玉料蓋住,嚴肅地叮囑道:“小妹妹,別在其他人麵前把這塊玉拿出來。”他雖然年紀小,但還是知道懷璧其罪的道理。


    小女娃嘟起嘴,其實這事她爹也跟她說過,但她一時得意忘形嘛!“那你以後要成為一個琢玉師,替我雕刻一個好看的玉件哦!”


    “好。”陸子岡笑吟吟地答應了,又不忘叮囑道:“那在我成為琢玉師之前,你不可以把這塊玉交給別人雕琢哦,也不要隨隨便便拿給別的琢玉師看。”畢竟,如此稀世美玉,但凡有點眼光的琢玉師都能看出其價值不菲是,若是萬一動了歹心,那這個小女娃就


    “哦!”小女娃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對了,這玉是隔壁古董店老板送給我的哦!”既然是隨手送給她的,那麽肯定就不是很名貴嘛!小女娃不解地想著。


    陸子岡本以為這麽名貴的玉料肯定是小女娃家裏祖上代代流傳下來的,卻沒想到居然是旁人送的。陸子岡下意識地問道:“古董店?叫什麽名字?”


    小女娃歪頭想了想,笑道:“名字很奇怪呢!叫啞啥。”


    啞舍?陸子岡忙翻出叔父交給他的字條,果不其然!


    陸子岡從沒想到緣分竟是那麽奇妙的字眼。本是以為萍水相逢的一頓飯而已,沒想他要投奔的古董店就在這個女娃家餐館的隔壁。


    也許,這也是命運吧。


    出乎他的意料,啞舍的老板看起來非常年輕。他穿著一件繡工精美的長袍,有一雙細長的鳳眼,表情淡漠。那老板靜靜地聽他說完來意後,淡淡地點了點頭,帶他去後院收拾了一間廂房給他住。


    陸子岡就這麽在古董店住了下來,他本就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老板更是沉默,古董店一天也不見得有幾個客人進出。這家陰沉沉的古董店確實配得上啞舍這麽名字。陸子岡一開始不大習慣這樣的氣氛,但日子久了,也就慢慢地靜下心來。一開始他有空還往隔壁的餐館跑,好幾次差點要脫口問小女娃的名字,卻每次話到嘴邊,不知為何就是問不出口。沒過多久,小女娃便隨著家人去了京城,這一別,恐怕就是一生了吧。


    在陸子岡的心中,偶遇那個明郎愛笑的小女娃,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刻。隻是這也不過是投入湖水的一顆石子,雖然蕩起了漣漪陣陣,湖水終窮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慢慢歸於平靜。


    老天爺讓他遇見她,已經是他從出生到現在發生過的最好的事了,最好的相遇後是別離,命運真是愛作弄人。那天起,陸子岡就很少出啞舍店門,越發的沉默孤僻下來。


    陸子岡每日在啞舍的工作很簡單,隻是需要打掃店鋪的衛生,擦拭擺件上的灰塵而已,剩餘的時間他可以對著那玉器端詳,甚至拿在手中任意把玩。


    這家古董店裏的東西絕對都是珍品。


    可是店裏的東西固然珍貴,卻還遠遠不及小女娃脖子上掛著的那塊玉料原石。那麽貴重的東西老板都能隨手送人?陸子岡知道擅自揣摩對方不好,但呆的日子久了,他也知道這家古董店裏有著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


    例如西廂房裏那根缺了口的蠟燭長明不止,例如櫃台底下錦盒中的那把越王劍偶爾發出嗡嗡的劍鳴聲,例如老板身上的那條赤色紅龍栩栩如生陸子岡想著想著,就忍不住把視線落到了在櫃台裏看書的老板身上。老板穿著一身古老的漢服,卻意外地地沒有任何違和的感覺,就像是和這間古董店融為了一體。袖口上的龍頭隨著他翻書的動作,翻飛遊動,宛若活物。


    老板把手中的書本合攏,迎子陸子岡的雙目,淡淡笑道:“子岡,我聽說你希望以後做琢玉師?”


    陸子岡立刻坐直了身體,恭敬地應了聲是。


    老板眯起眼睛想了想,起身道:“你等一下。”


    陸子岡疑惑地看著老板上了二樓。他知道啞舍其實很大,一樓店麵裏擺出來的東西隻是很小的一部分。他雖然可以任意走動,但範圍僅僅是一樓而已。二樓他從來沒有上去過。過了不久,便聽到腳步聲傳來,老板手中捧著一個落滿灰塵的木盒走了下來。陸子岡見狀便從水盆裏擰了一塊抹布,動作麻利地遞了過去。


    老板隨意地擦了一下木盒,然後朝著陸子岡的方向打開,“這是錕鋙刀,送給你吧。”


    木盒中靜靜躺著一把小刀,那迫人的寒光迫得他幾乎連呼吸都停止。這把刀全身漆黑,隻有七寸長,線條流暢,刀光平滑光澤,刀刃鋒利平直,精致得幾乎像一把工藝品。最令人驚奇的是,這把刀不知道是用什麽材質做成的,刀身和刀柄渾然天成,通體黑色,刀身上還有著奇特的波浪型紋路。


    “我這裏隻有用來琢玉的鋙刀,用來解玉的錕刀還不知道流傳到什麽人手上了。”老板知道陸子岡的疑惑,淡淡地解釋道,拿起那把鋙刀給他看。


    陸子岡果然在刀柄的底端看到了一個複雜的篆體,他識字還不多,知道那應該就是“鋙”字。


    “《山海經》中的《海內十洲記·鳳麟洲》中有言:昔周穆王時,西胡獻錕鋙割玉刀,刀切玉如切泥。”老板把手中的鋙刀向陸子岡遞了過去,“你既然立誌要當琢玉師,那麽這把鋙刀你就拿去用吧。”


    陸子岡呆呆地接過鋙刀,入手沉甸甸的,冰涼刺骨,不似普通的鐵刃,更像是石質的。他愛不釋手地摩挲著刀身,感受著冰涼的刀身被他的體溫所傳導,慢慢溫熱起來,不由得追問道:“這不是鐵打的吧?”


    老板很滿意陸子岡毫不掩飾的喜愛,在他看來,這要比鋙刀在暗處落灰要好得多。“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錕鋙刀,就是他山石所做成的。”


    “他山石?”陸子岡用手指碰觸著刀刃。他自小就看著叔父琢玉,用行話來說,製玉根本就不叫雕玉,而稱治玉,或是琢玉、碾玉。琢玉的工具,並不是刀器,而是一點點用觸玉砂摻水,用圓盤或者圓輪一點點地磨。若這把刀真的可以切玉如泥,那麽可就真的是把利器。


    “我這裏還有一些玉料,你拿去好好練習吧。”老板又拿出一個盒子,因為他的動作,盒子裏叮咚一陣脆響,能聽得出來都是上好的玉料原石。


    陸子岡抿緊了唇,手裏握著已經與他體溫同樣溫熱的鋙刀,艱難地開口道:“老板,我”雖然懷疑老板有時會隨意送珍貴的物品出手,但真麵對這一刻時,陸子岡卻覺得難以接受。在他成長的幾年間,他學到的是等價交換,這世間哪有一個人無緣無故地對另一個人好?


    老板像是看透了陸子岡心中的隱憂,輕笑出聲道:“別以為我是白給你練手的。我要你成為這世上最好的琢玉師,多麵手,替我打磨一塊玉石。”


    陸子岡怔忡了片刻,堅韌地點了點頭道:“好,我會努力的!”老板斂去笑容,嚴肅地叮囑道:“好好用這把鋙刀,使用的時候要小心,不要讓鋙刀沾到人血,更不要用這鋙刀殺生。”


    陸子岡再次重重地點了點了頭。


    接下來的日子,陸子岡便埋頭鑽研雕玉技術。這並不輕鬆,有道是,黃金有價,美玉無價,每一塊玉石都有獨特的紋路,若稍有不慎,刻壞一刀,那整塊玉都算是毀了。


    陸子岡不是沒有失敗過,每當他心灰意冷時,總會想起小女娃第一次給他做炒飯吃時的畫麵。


    雖然隻是一件很小的事,但他就是難以忘懷。


    老板說,要他替他雕一塊玉,那小女娃脖子上也有一塊絕世的美玉,等他的技術磨練到能讓老板滿意的時候,是不是如果再遇見那個小女娃的時候,他也可以為她雕一塊玉呢?


    如果命運能讓他們再一次相遇,他一定一定


    他捏緊手中的鋙刀,再次專注到磨練到工藝上。


    夜深,老板提著燈路過後院,看到陸子岡的廂房裏還點著燈。他往裏麵看去,房內燈光昏暗,陸子岡卻渾然不覺,全神貫注地埋首案前,正仔仔細細一刀一刀地雕著一尊人像的眉眼,房間內四處散落著一些玉料,還有好些未曾完成的作品。


    什麽玉壺、玉杯、玉玩件,雖然都是半成品,卻已讓人覺得精絕不已。他雕的馬,仿佛馬上就要飛奔趕來;他雕的魚,仿佛隻要一入水便會靈動地遊走;他雕的花仿佛隻要靠上前去,就能聞到誘人的清香


    老板走進陸子岡房裏,為他加了點燈油,室內再次亮堂起來,陸子岡卻依然一副什麽都沒發現的樣子,像是整個靈魂都撲在了他手中的那塊玉雕上。


    老板看著那有點眼熟的人像麵容,悄悄掩門離去。


    嗬,他終究是沒有看錯人這個叫陸子岡的少年,總有一天,會為他打磨出最好的作品.


    五


    十年後,京都皇城。


    夏澤蘭攏了攏頭發,跟著李公公走進禦用監的後門。身為尚膳監一員,她也經常來禦用監的甜食房走動,但她今天來這裏倒並不單單為此。


    禦用監在西華門外,是明朝四司八局十二監中占地最廣的一個內府衙門。禦用監和她所在的尚膳監,是油水最多規模最大的。尚膳監的“尚”是尊崇的意思。“膳”是飯食,尚膳監是掌辦禦膳、宮廷夥食、奉先殿貢品和皇城內各大內府衙飲食的部門。夏澤蘭在尚膳監並不是什麽大人物,隻是憑著幾道家傳菜成了一位廚娘。


    至於禦用監,則是執掌製造皇帝專用物品的內府衙門。雖說是隻服務於皇帝一人,但皇宮內各種物事,大到家具龍床,小到筆墨紙硯,哪個不是皇帝專用的?玉璽印章要禦用監製造,連裝玉璽的盒子都要配套齊全,還不能重樣。所用禦用監占地極廣,包圍東麵是外庫和大庫,西麵是花房,南麵是冰窖,再往內中間是公廳,左右四麵分別是四大作坊:佛作、燈作、碾玉作、木漆作。剩下分布的是其餘小的作坊,多得讓人難以置信。


    每次夏澤蘭來禦用監走路都要走上很長的時間。和她一起的李公公在旁邊賠笑道:“夏姑娘,您這次幫了咱家這麽大的一個忙,真是感激不盡啊!”


    夏澤蘭甜甜一笑道:“李公公言重了,拿錢辦事,我們一碼算一碼。”雖說尚膳監也負責內府衙門的膳食,但那並不都是每日從尚膳監送吃的過來,而是直接派人過來,內府衙門各自都有膳食,輪值而已。但這些輪值的人每日做的食譜都沒什麽變化,若是想吃小灶,就要去外麵酒樓,或者私下聯係尚膳監單請她們這些廚娘。


    李公公笑得越發燦爛起來,他就是喜歡夏澤蘭這種明事理的,省得以後糾纏不清,倒也麻煩。


    “不過李公公,這次怎麽想起來請我了?”夏澤蘭疑惑不角,她在尚膳監算不上是什麽突出的人物,頂多算個打雜混日子的。


    李公公歎了口氣道:“這不是從蘇州請來一個琢玉師嗎?我們司正想為他接風,便想找個會做他家鄉菜的廚娘來。夏姑娘也不用多做,頂多就三四個人,做六個菜一個湯就夠了,材料咱家早就人備好了。”


    夏澤蘭應了一聲,六個菜一個湯,說得輕鬆,但光決定做什麽菜就要下一番心思,還好是晚飯,她還能應付得過來。家鄉菜她倒是總做,不會有什麽問題。她看到李公公緊張的模樣,不禁笑道:“公公你還真是幸好請到了我,若是請到其他人恐怕還真不會做得那麽全。”


    李公公這時才放下心,也絲毫不覺得夏澤蘭說得誇張,尚膳監內全才的人很少,光辦膳局就細分了湯局、葷局、素局、點心局、幹碟局等十多個部門,外加造酒、釀醋、製醬等等配膳局的部門,很多內官和廚娘就隻單單會做一種菜。而他現在請的這個夏姑娘,聽說在進皇城前是一家餐館的繼承人,置備一桌蘇州菜應該不成問題。


    放下了心,李公公自然話也就多了起來,兩人這樣聊著,走起路來倒也快一些,此時正值上午工匠們入皇城當值的時間,禦用監的人開始多了起來,李公公的人緣顯然不錯,官位也不低,時不時有工匠或太監和他打招呼。


    夏澤蘭在皇城女子中年齡不小了,若不是父母相繼因病去世,她早該嫁人了。不過她借著沒有父母在高堂做主的借口,自己一個人生活倒也滋潤得很。


    兩人越往碾玉作走,遇到的工匠就越孤傲,李公公有時候率先上前打招呼,對方都不予理會,更多的時候對方直接當他們兩人是空氣。


    李公公苦笑道:“夏姑娘別介意,琢玉師就是這脾氣,若是有什麽得罪的地方,咱家在這裏先給你賠個不是了。”


    夏澤蘭訝異地挑了挑眉毛:“怎麽?架子這麽大啊?”


    她也知道有手藝的人往往會自視甚高,但這是在皇城裏,聚集的都是世間最頂尖的人才,很難說誰的技藝更高。而且,她總覺得,琢玉師不應該是這樣的脾性的,應該更溫柔更老實


    李公公歎氣解釋道:“夏姑娘你有所不知,尚膳監分工很細致,很少有同一樣菜由兩個人來完成吧?”


    夏澤蘭點了點頭,菜肴多不勝數,很多都是一個人身兼好幾種菜式。李公公繼續說道:“你們尚膳監做菜,是要嚴格按照菜譜的,多一味配料都要研究許久,生怕對聖體產生什麽不良影響,所以其實到底是誰做的根本不是重點,有了菜譜,換一個人也無所謂。但是禦用監就不同了,各宮安置的床、櫃、膳桌、燈具等等,雖然都有著規製,但大體上還是可以任憑工匠自由發揮的,碾玉作更甚。暫且不說那材料了,你想那玉件做出來都是擺在桌子上供人使用把玩的,和那坐著躺著的桌子椅子能一樣嗎?”


    夏澤蘭一聽之下便明白了,若是換了她,她也不大會注意桌子和椅子有什麽稀奇之處,但一個精巧的玉件就不同了,玉料本就沒有兩件是完全一樣的,再加上雕工就更了不得了,琢玉技術精湛一些的,做出來的玉器可說是天下獨一無二。菜可以吃過了再吃,總會有吃膩的一天,玉件卻越把玩越細膩,越有神韻,而且可以了流傳千古。


    夏澤蘭琢磨透了之後,生出一絲仰慕之情,倒也覺得那些琢玉師孤傲得很有資本,忍不住摸了摸胸口衣服下麵的那塊玉料原石。記憶中曾經有個人好像說過要成為琢玉師的,不過年月太久遠了,回想起來也隻是幾個零碎的畫麵,具體也記得不大清楚了。


    從回憶中回過神,夏澤蘭發現李公公還在低聲地埋怨著,不禁順著他的口氣說道:“李公公真是操勞了。”


    李公公頓時覺得夏澤蘭更順眼了一些,歎氣道:“其實碾玉作的這些工匠們還算不錯了,也不是脾氣大了點,今次司正請來的這位是蘇州大名鼎鼎的琢玉師,他所作的每個玉件上都留有他獨有的款識,咱家在這碾玉界混了這麽多年,還頭一次看到如此囂張的人。所以夏姑娘,今日有勞您多費心了,務必別讓對方挑出毛病啊!”


    夏澤蘭表麵上點了點頭,暗地裏撇了撇嘴,這麽重要的一頓飯,就請她一個廚娘,怕是李公公擔心人請多了會讓其他琢玉師挑刺,不過連碾玉作的司正都親自出來作陪,今日這份外快倒是不下功夫不行了。而且這請廚娘單獨做飯接風恐怕是頭一遭,那個琢玉師肯定不是普通人。


    兩人轉過一個拐角,進了一個自帶小廚房的獨立小院。夏澤蘭推開廚房門一看,所需的食材都新鮮幹淨地擺在那裏,省去了她洗摘的步驟,倒是準備得很周全。李公公還有事要忙,又交代一番,便匆匆地走了。


    夏澤蘭先把最耗時的清湯火方所需要的雞湯燉在火上,這道清湯火方是蘇菜名湯,光是第一種骨吊吊湯法,就要熬製雞骨一個時辰以上,更別提第二道的紅吊吊湯和第三道的白吊吊湯法了。她算過時間,正好趕得上晚宴。


    用瓦罐把第一道骨吊吊湯燉上調味之後,夏澤蘭便開始在一堆食材中挑挑揀揀,選擇所需的食材,這頓晚飯其實倒是不難準備,但難就難在這間廚房不比處處都是灶台的尚膳監,這裏隻有兩個灶台,幾個菜在差不多的時間上齊的話,那就要費一番心思了。


    夏澤蘭從腰間解下了布包,露出一柄通體黑色的菜刀,刀刃泛著寒光,刀身上有著波浪般的紋路,在光線下仿佛有了流動之感。夏澤蘭的表情變得柔和起來。這是夏家祖傳的菜刀,從她父親傳到她手裏,都已經是十五代了。每當她做菜的時候拿起這把刀,她都會想起她的父母。


    輕歎一口氣,夏澤蘭的手伸向了刀柄,可是就在她指尖碰到刀柄的那一刻,刀身居然輕微地震動了起來,發出了清越了嗡嗡聲。夏澤蘭嚇了一跳,馬上退後一步,驚疑不定地看向菜板上猶自震動的菜刀。


    聽多了評書中刀鳴護主的傳奇小說,夏澤蘭第一反應就是這個陌生人是來禦用監偷東西的,立刻上前一步握住了菜刀,狠狠地劈向那個不速之客


    陸子岡還是頭一次來到京城。


    其實他早就有接過禦用監的任務,平時都是禦用監來蘇州采買玉料,等雕琢好了之後才進貢京城。這些年他琢玉的名氣越來越大,禦用監早就催他到京城來任命了。


    陸子岡並不想來京城,禦用監雖然擁有無上的權力,但他在蘇州一樣可以完成禦用監布置的任務,玉件的運送與攜帶很方便——良玉雖集京師,工巧則推蘇郡,業內流傳的這句話並不是白說的。讓他改變主意的,是啞舍的老板突然決定要把店轉移到京城。


    這十年來,他一直都在啞舍中的度過,啞舍搬店鋪,他自然要幫忙,這樣索性就應了禦用監的差事。等啞舍的店麵整理好,他才去公廳領了出入皇城的令牌,晚上碾玉作的司正還有事見他,但看時間還早,便索性也不出皇城了。


    碾玉作分為南玉和北玉兩大派係。北玉就是以北方工匠為主,做工古樸造型大氣,而南玉則以蘇州工匠為首,做的一般就是小巧玲瓏造型精致的小玉件。禦用監內的南玉派係匠師,很多都是陸子岡在蘇州時的朋友,他想順便拜訪一下。


    他謝絕了小太監的帶路,可是沒曾想這碾玉作大得驚人,所有作坊的編號都是用天幹和地支組合而成,但排序卻是打亂的。為了防止外人短時間內摸清這裏的布置,陸子岡覺得他走入了一個大迷宮,工匠們這時大都上了工,他想問人都問不到。


    陸子岡不是沒想過敲門問人,但是同樣身為琢玉師的他知道,琢玉時最講究一氣嗬成,若是在雕琢的時候有人打擾,也許就會毀了人家的琢玉思路,所以陸子岡寧願自己繼續迷路。


    正如無頭蒼蠅般亂轉時,陸子岡忽然聞到一股香味。小時候總是饑一頓飽一頓,所以陸子岡對於美食的味道非常敏感,很準確地順著這股香氣來到了一個獨立的小院。


    他剛踏進院門口中,忽然感覺到懷中從不離身的鋙刀開始振動了起來,甚至發出了輕微的嗡鳴聲。陸子岡隻是呆愣了片刻,便雙目一亮,再也抑製不住心頭湧上的狂喜。


    隻擁有鋙刀的他,無時無刻不想著另一把錕刀的下落。鋙刀精巧,隻能用來琢玉,做一些小件的玉器,大點的擺件根本就不適合,所以他一直惦記著錕刀的下落,也纏著老板問了許久,得知在錕刀離鋙刀不遠的距離時,也許會因為千百年的分離,產生刀鳴聲。


    他小時候把這當成笑話來聽,但隨著在啞舍的日子呆的久了,也見過了無數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在他刻意的尋找下,從古籍中翻到了些許線索。傳說春秋戰國時,楚王命莫邪鑄雙劍,莫邪留其雄劍,而以雌劍獻楚王,獨留雌劍在匣中悲鳴。這件事有幾本古籍記載,雖然說法各不相同,但終究是大同小異。所以陸子岡抱了很大的希望,也許有一天他可以讓錕鋙刀重新相取。


    隻是他沒想到這一刻雖然來得如此之快。不過轉念一想,滿心的狂喜又暗淡了幾分,這裏是什麽地方?這裏是皇城禦用監的碾玉作,幾乎全天下最頂尖的琢玉師都聚集在此,也許有琢玉師和他一樣,得到了解玉所用的錕刀。


    不過陸子岡黯然的神色立刻又恢複了過來,錕刀被人所擁有並不是什麽壞事,在啞舍這些年,他最不忍的就是看著那些有靈性的古董默默地擺在櫃子裏落灰了。東西製造出來,就是要使用的,否則還有什麽價值?


    這些念頭閃電般在陸子岡的腦海中閃過,他在短暫的一愣神後,便加快腳步朝前走去,他非常想結識一下擁有錕刀的琢玉師,交流一下經驗。這小院不大,藏不了人,他越往前方走,懷中的鋙刀刀鳴聲就越大。


    陸子岡鬱悶了。因為再往前走,那就是個廚房啊!


    廚房就廚房吧,也許那個琢玉師是在吃東西,但帶著一把解玉的大刀吃飯麽陸子岡雖然疑惑,卻還是加快腳步走進廚房,先是看到廚房裏站著一個姑娘,視線掃過,然後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他沒看錯的話,菜板上放著的那把和鋙刀質地一樣通體黑色的刀,應該就是錕刀吧!怎麽看起來那麽像菜刀呢


    這個意外一下子就把陸子岡震撼在當場,直接導致那姑娘抓錕刀朝他揮來的時候,還在發呆


    四


    別以為會做菜的姑娘們都很賢惠,其實麵不改色地揮刀斬肉砍魚的姑娘們,潛意識裏更加的凶殘那可是和在閨閣內繡繡花弄弄針那些大家閨秀們不是一個級別的!以上是陸子岡瞬間領悟到的真理。


    陸子岡這輩子還沒被人拿刀追殺過,雖然來勢突然,但對方畢竟是個女子,他隻是略一側身便閃了過去。隻覺得耳邊一陣刀氣呼嘯而過,駭得他連忙說道:“誤會誤會,先別動手!”


    夏澤蘭停了手,並不是因為對方說的話,而是他的口音。對方情急之下說出的那種熟悉的鄉音,立刻讓夏澤蘭回過神,開始上下打量起對方。


    這名年輕的男子大約有二十多歲,眉眼清秀,穿著一襲素雅的藍衫,氣度非凡,一看便知並不是歹人。夏澤蘭雖然覺得自己不問青紅皂白就揮刀砍人有些臉紅,但仍是義正言辭地皺眉問道:“這裏不是隨便亂闖的。”


    陸子岡也知道自己行事魯莽,他也不多費口舌解釋,隻是從懷中拿出小巧的鋙刀。


    夏澤蘭頓時覺得自己手中的菜刀嗡鳴聲更甚,不由自主地把刀放在菜板。她自然能看得出來這兩把刀一致的樣式,不由得詫異地問道:“我爹沒和我說過還有一把配套的水果刀啊!”


    水果刀?陸子岡頓時覺得眩暈,過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慢慢地把錕鋙刀的來曆說了一遍,可是對方並沒多大興趣上,轉身拿起錕刀開始切起菜來。


    雖然那動作熟練得賞心悅目,但在陸子岡看來實在是無比的刺眼,那把可是上古流傳下的錕刀!他忍不住道:“這刀是用來解玉的,不是用來切菜的啊!”


    夏澤蘭背對著他,也能感受到那銳利的目光,轉身輕笑一聲道:“這麽看著我也沒用哦,這把刀是我有祖傳下來的,我可不管你說的是什麽意思,反正在我眼裏,這把就是菜刀。”


    陸子岡一怔,心知對方說得也有道理,在她眼中,他中的鋙刀還是水果刀呢!不過就算知道這個道理,陸子岡一時半會回不過神,心裏隻覺得這姑娘怎麽如此蠻橫,下意識地辯解道:“錕鋙刀可是琢玉刀啊”


    夏澤蘭聞言愣了一下,“你不會就是今晚司正要請的那個琢玉師吧?作品上必留款的那位?”


    陸子岡聽她的話語間有挑釁之意,不由得沉聲反駁道:“留款有什麽不對?玉器同字畫一般,也是藝術品。可為何字畫能留款,還會因為名人款而價值倍增,但玉器卻不能?我偏要做這個天下第一人!”


    這等狂妄的話,陸子岡還是頭一次說出口,以前旁人問起,他都是搪塞他們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是今日麵對著這名素不相識的女子,陸子岡突然覺得不能草率對待。


    這確實是他這些年來的感悟,在啞舍中,收藏著許許多多千古有名的玉器,他經年累月地臨摹把玩,卻並不知道這些精美的玉器都是何人所琢,他不想自己的作品變成這樣的結果,他想要自己的名字隨著這些玉器一起,變成曆史的印記。


    夏澤蘭因為陸子岡的話,不禁停下了手中切菜的動作。如此狂妄之語,聽起來卻沒有想象中的刺耳,反而讓人心生欽佩之意。她自然知道為何書畫能有款,而玉器則沒有。那是因為書畫的作者大多是書生秀才出身,地位高一點的甚至可能會是王侯將相。但琢玉師就算再出名,也不過是個工匠。這人此舉其實是想要提升工匠的地位,實在是很有勇氣。


    自古民有四等,士農工商。讀書的首位,農民次之,工匠再次之,商人最低等。等級森嚴,無從逾越。夏澤蘭自幼便算是商人子女,家裏有錢,卻不允許穿綾羅綢緞,隻能穿粗布麻衣,所以對陸子岡的做法,雖覺得不妥,但卻又不得不佩服。這樣想著,便緩和了表情,臉色柔和了起來。


    這邊陸子岡也冷靜了下來,這時才發現這名女子相貌秀美,脂粉未施,白嫩的雙頰隱隱透出健康的紅暈,長發仍是做未出嫁的姑娘打扮,隱隱覺得眼熟,再往下看時,竟一下子愣住了。


    夏澤蘭發覺他盯著她的胸口處看,不禁心生怒氣,卻不想對方上前一步,激動地說道:“姑娘,能不能讓我看看你戴的那塊玉?”


    夏澤蘭這才發現因為剛剛的動作,她從小佩戴的那塊玉料原石露在衣襟外麵,她還是不太確定地問道:“你真的是個琢玉師?”


    陸子岡深呼吸了幾下,略微僵硬地點了點頭道:“是的,在下陸子岡。”


    他絕對不會認錯,這塊玉料就是那個小女娃所戴的,他沒想到時隔多年,居然還能和她再次相見。陸子岡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臉容,慢慢地和十年前那個小女娃的容顏重合在一起。


    在這十年中,他曾經無數次地想象著,當年的那個小女娃現在過得如何。


    是不是完成了她當年的夢想,成為了一個廚娘?是不是還會露出那樣燦爛明媚如陽光般的笑容?是不是已經嫁人了


    陸子岡知道自己心底的那一絲夢想有些不切實際,別說在這人海茫茫中找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她有多困難,算起年齡來她今天也該有十八歲了,這樣的年紀早因該嫁做人婦,可是現在奇跡明明出現在他眼前。


    陸子岡握緊手中的鋙刀,又看了看她手裏的鋙刀,覺得這是上天注定讓他們重逢的。卻又覺得,隱隱有些不安


    “陸子岡?”夏澤蘭歪著頭重複了一遍,總覺得這個名字很熟悉,但一時想不起來。念及之前李公公也說此人玉雕工藝名滿天下,便想也許是此人名氣太大,她什麽時候聽說過也說不定。


    陸子岡一眨不眨的地盯著她,期盼著能從她臉上看出些久別重逢後的喜悅。


    夏澤蘭看著他有些緊張的神情,開玩笑的說道:“這玉給你看看也行,不過順便幫我雕琢個玉件怎麽樣?”


    陸子岡一陣失落,小女娃看來是不記得他了,也難怪,當年她也不過是七八歲大,兩人相處沒多久後便分離了,她不記得他也情有可原。可是聽到小女娃竟然主動要求自己給她雕玉,想到自己一直以來的願望居然這麽簡單就要實現了,又不禁感到一陣歡喜。


    她不記得他沒關係,現在他們又相遇了,她還沒許人家,自己也成了稍有名氣的琢玉師,他們還有很長、很長、很長的時間那些被她忘掉的感情,也可以從現在開始,在一點一點培養起來。


    對,就從為她雕一枚最好的玉佩開始吧。其實夏澤蘭真的隻是開玩笑說說,這話順嘴一說,卻沒曾想對方一愣後,竟點了點頭,表情無比認真。這玉料她足有十多年沒有摘下來過,雖然也曾想找個琢玉師磨一個樣式,但一直沒有機會,而且不知為何,每次自己一動這個心思,心裏總有個溫柔的聲音在阻止她。


    “我沒錢付你哦”夏澤蘭說的有點心虛,其實他還是有點銀兩的,隻是這個人能然碾玉作的司正親自接風,那天價的加工費豈是她小小的廚娘能付起的?


    “這是我欠你的飯錢”陸子岡的唇勾了起來,他說的自然是兩人初遇時,她做給他的那盤蛋炒飯。


    夏澤蘭則以為他說的是這頓接風宴,挑了挑眉,也不再推辭,大大方方地把脖子上的玉石摘了下來,遞了過去。“樣式我沒什麽要求,你隨意。”


    陸子岡把那塊仍帶有對方體溫的玉石握在手中,心底升起一股暖意,笑道:姑娘以後可以去西市找我,我在一家叫啞舍的古董店裏。”說罷竟轉身而去。


    啞舍?夏澤蘭聽到這個更加熟悉的名字,心裏的以後更甚。呆在那裏半晌都沒回過神,到底在那裏聽說過呢?


    正怔仲間,夏澤蘭看到李公公走了進來,一臉抱歉的對她說道:“夏姑娘,剛剛陸師傅說今晚有事,取消了今晚的接風宴。今天麻煩你了,辛勞費咱家還是照之前說的給。”


    真是夠大牌,連司正的麵子都可以不給。難道是因為想要雕琢它的玉石才匆匆走了?


    夏澤蘭吐了吐舌頭,笑著說道:“公公費心了,那我就先走了。”皇宮內的各個宮苑中,都有著小廚房,尚膳監的人也輪流去小廚房內幫忙,她可是和別人換的班,現在這個點回去,說不定都不用麻煩別人,按照原來的安排去端妃娘娘那裏輪值。


    至於啞舍嘛罷了,等她輪職完了再去吧


    夏澤蘭把手中的鋙刀洗幹淨,重新用布包了起來。


    陸子岡摩挲著手中細膩潤澤的玉料,反複觀看著玉石的形狀,在心中勾勒著各種掛件的樣式。


    雕什麽好呢?佛像?玉如意?佛手?可是陸子岡總是想著想著便走了神,腦海中全是那張嬌美如花的麵容,怎麽也集中不了精神。


    他其實願望真的不大,從小父母雙亡的他,隻是想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無論他吃過多美味的山珍海味,卻都抵不過十年前的那盤沒有炒熟的蛋炒飯。


    她還沒嫁人呢想起她的法式仍是未出嫁的姑娘頭,陸子岡就從心底裏泛起笑意。


    對了,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難得兩人再遇,他激動之下,居然又忘了問她的名字。


    “子岡,你手中的預料是哪來的?”老板略帶驚訝的聲音傳來,陸子岡這才發現他已經對著這塊玉料思考了半日,外麵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一邊起身把桌上的油燈點燃,陸子岡一邊興奮地說著今天的重逢,可是當他講完,卻發現老板臉上的表情並沒有那種詫異,更多的是凝重。陸子岡的心中升起了一種莫名的不安,在跳動的燈光下,老板的容貌和十年收留他的時候一模一樣,依然那樣年輕。


    “你是說,鋙刀在那個姑娘手中?是菜刀?”老板伸手拿起了桌上的那塊玉料,若有所思地低頭端詳著。


    “是的”陸子岡忽然想起一事,色變道:“那鋙刀肯定免不了沾血,這”他依然記得老板交給他鋙刀時的叮囑,不能沾血,不能殺生,難怪他一直有種揮之不去的不安。


    占了血氣的鋙刀,乃是凶器,會對持有之人產生反噬老板眯起雙目,看著一臉難言緊張的陸子岡,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這玉料原石都已離身,恐怕就算再送回去,也來不及了。


    最終,老板隻是淡淡地對他說道:“這玉料,不如刻個長命鎖吧。”


    陸子岡定睛一看,發覺玉料的形狀扁圓,確實適合刻個小巧精致的長命鎖,連連點頭。


    “記得這次別在上麵落你的款了,人家姑娘家的東西,寫你的名字成何體統?”老板最後叮囑了一句,揮袖進屋。


    他當然要落款,怎麽可能不落款?想著她會貼身帶著刻著他名字的長命鎖,陸子岡握緊了手中的玉料,唇邊漾起一抹笑意。


    下次見麵的時候,定要問問她叫什麽名字雖然女子的閨名隻有父母和夫君才能知道。


    但是這一次,他會問出口的。可是,後來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了呢?


    陸子岡看著四牌樓那高高的屋簷,一陣恍惚。他廢寢忘食,在最短的時間內把那長命鎖雕琢出來,一直在等她來啞舍,可是等來的卻是她的死訊。


    那些人說,那一晚,端妃宮中的宮女意圖謀反,刺殺皇上,那些人說,皇帝僥幸未死,那碗乾清宮中伺候的所有宮女,不管有沒有責任,都被錦衣衛捉拿,嚴刑拷問,最終沒有一人能活命。那些人說,這是一場早有蓄謀的政變


    命運變得太快,像解玉的大刀一刀劈下,一塊美玉就此盡碎。


    他還沒從再次重逢的喜悅中抽離,便馬上要麵對第二次分別。這次,是死別他不知道真相如何,他隻知道,在皇城門口張貼著的行刑名單上,那一個個名字都陌生得緊。可是老板卻告訴他,那其中有她。


    他握著剛剛雕琢好的長命鎖,足足在那張黃紙前看了三天三夜,還是無法把她和那個陌生的名字聯係起來。


    十年的思念,就換來這樣的結局?他真的不信。可是他又在啞舍等了十年,拿著那枚早已刻好的長命鎖,但她真的沒有再出現過。一次也沒有。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說起來也奇怪,他和她也不過匆匆見過幾麵而已,她甚至早己不記得他了,隻有他一直苦苦地守著那稀少的回憶,始終不能忘懷,也許這也是命運吧。


    他又看了一眼自己手心,那塊他傾盡一生心血和思念雕好的長命鎖,最終還是無法送出。他以為已經抓住了幸福,可是一轉眼卻發現手心還是空無一物。


    他無數次地想著,若是那天他沒有迷路,沒有隨身帶著鋙刀,沒有遇見她,沒有提前走掉,會不會他和她的命運就會有所不同?若是二十年前他們根本沒有相識,他沒有躲到小巷中吃東西,她沒有撞到他,她沒有請他吃那盤蛋炒飯,會不會就更不會有今天?


    會不會兩人相見不相識,像兩個陌生人一樣擦肩而過。她還是做她的廚娘,他還是做他的琢玉師。可是命運向來都不是選擇題。


    鋙刀的下落不明,也許是被當做凶器束之高閣,也許被當成垃圾棄之不用。


    鋙刀他在入獄前一晚前重新交給了老板,他終究不配做鋙刀的主人。


    行刑前一晚,啞舍的老板神出鬼沒地出現在守衛森嚴的死牢裏,問她要不要跟他一起離開京城。他搖了搖頭,拒絕了老板的提議。早在十年前,她與他重逢又離別的那一天,他就與死了沒什麽兩樣。


    他對老板說,抱歉,你說要我幫你雕一塊玉,看來,我要失信了。老板深深地看著他,淡淡道,你答應的,早已幫我做到了。


    他看著老板的身影漸漸融入黑暗中,再也不見。


    他忍不住想,他和她,就像錕鋙刀一般,失散,重逢,然後又再次永遠地分離。


    看著遠處那可以看到的刑場,陸子岡笑了起來。隻是為了一個禦製茶壺上的落款,就可以下令斬殺工匠的皇帝,怪不得十年前會有宮女受不了想要刺殺他。


    陸子岡被劊子手從囚車裏扯了出來,按在地上跪著。他低頭看著被陽光照射下自己的影子,忽然一陣心慌。他並不是怕死,而是怕下輩子,再也認不出她來。不過老板答應過他,會找到她每一世的輪回,給她長命鎖。說如果他的來世還有記憶,可以用這塊長命鎖來辨別對方。


    他不甘心就這樣結束。


    握緊手中的長命鎖,陸子岡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刀起,刀落。由生到死,往往就是簡單的一瞬間。


    士兵們從血泊中撿起那塊潤澤的長命鎖,用袖口擦掉上麵的血痕,隨手揣入懷中。


    圍觀的民眾漸漸散開,一個身上繡著赤色紅龍的年輕男子走了過去,淡淡道:我想,你最好把那塊長命鎖交給我”


    ·五·


    四百年後,秦陵地宮。


    一陣地動山搖後,地宮重歸一邊黑暗。


    胡亥獨自靜靜立在黑暗中,許久許久,看著自己皇兄轉生後的年輕男子,和那個從兩千年前就一直和自己作對的男人一起離開了地宮。


    他推開複蘇的棺槨,靜靜地看著在棺底碎成兩塊的長命鎖許久,像是在思考著什麽,最終還是彎下了腰,把那長命鎖,拿在了手中


    幾日後,西安鹹陽機場。


    一個穿休閑服的男子快步從機場衝了出來,跳上出租車。“師傅,往驪山秦始皇陵開吧!”


    “好嘞!那挺遠的,聽說前幾天還地震了一次,兄弟你還真要去啊?”出租車司機好奇地問。


    “是的,就是因為那次地震,才要去勘測一下。唉,沒辦法,課題需要啊!”那名男子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課題?”


    “是啊,我學的是考古。”那名男子摘下頭上的帽子,露出一張俊秀的麵孔,他手中的機票還印著他的名字。


    簡單的三個漢字——陸子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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