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龍潭水庫工地上,出了安全事故,並且死了人。縣裏、地委裏非常重視,緊接著工地上就進駐安全檢查工作組。白龍潭水庫工地立即全線停工整頓,檢查工地上的安全隱患。


    雖然是全線停工整頓,但是,每一個工地建設者們都不能離開工地半步。工作組雷厲風行的檢查和決策,隻用了短短兩天的時間就完成了。工地上凡是有安全隱患的地方,都得到了整改和排除。在工作組進駐工地的第二天下午,高音喇叭裏就宣布了,對白龍潭水庫工地,發生安全事故的當事人的處理決定:爆破員玩忽職守,已移交於公安機關處理。工地總指揮吳長瑞,就地免職。


    現在已是臘月二十七的晚上了,工地上不能一日無主。剛黑天的時候,縣長就派來了一位年輕有為的幹部,來工地上接替了吳長腿的工作,並且擔任青山公社的公社書記。這位新來的公社書記叫程飛,據說是水利工程學院畢業的,今年三十一歲。


    於月秋她們剛打出飯來,高音喇叭裏的革命歌曲就停止了。從裏麵傳出來了,那個女播音員甜美的聲音:“各位白龍潭水庫的建設者們注意了,下麵有新來的公社書記,白龍潭水庫工地的總指揮,程書記發表重要講話。”


    兩聲清嗓子的聲音以後,程書記開始講話了:“各位白龍潭水庫的建設者們,你們辛苦了。在這數九寒天裏,你們不畏嚴寒,還繼續戰鬥在這艱苦的工地上。我代表青山公社向你們致敬。”


    半個小時過去了,程書記的講話還沒有完成。已經吃完飯的人們也沒有離開,繼續站在原地認真地聽程書記的重要講話。最後他說道:“現在雖然是到年關了,但是,為了水庫的建設工期,為了水庫早日竣工,我們還不能鬆勁。還要繼續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繼續在工地上奮鬥。提前完成黨和人民交給我們的光榮任務,向黨和人民交一份合格的答卷。黨和人民,也不會忘記我們這些功臣的。”


    臘月二十八這天,快到中午的時候。於金水領著兩個男人來到石料場,找到了正在幹活的於月秋。對她說:“月秋啊,這是咱們新來的公社程書記,他是專門來見你的。”


    他又指著一位戴眼鏡的年輕人說:“這是省報社的趙記者,他是來采訪你救人的事跡的。”


    於月秋聽到這裏,麻利地在身上擦了擦手。和他們熱情的握著手說:“謝謝領導的關懷,我做的這點小事不值得一提。”


    程飛一米七左右的身材,身體不胖不瘦。眼睛不大,但是顯得很有精神。穿著一身中山裝,上麵左邊的小衣服兜裏,插著兩隻鋼筆,金屬筆帽上麵的卡子閃著銀白的光。他在趙記者采訪於月秋的空擋裏,於金水陪著他看了一遍石料場。他對於金水讚歎道:“女石匠連的姑娘真是不簡單。修建水庫,石頭活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環節,沒有想到讓這些姑娘們就給解決了。她們真不愧擁有‘鐵姑娘’的光榮稱號。”


    公社書記親自來石料場見於月秋,省報社的記者來石料場采訪於月秋。於月秋的名字,瞬間在幾萬人的工地上傳開了,一夜之間她成了先進人物,成了名人。高音喇叭裏,每期的勞動光榮榜裏都有“鐵姑娘”於月秋的名字。宣傳欄裏,也經常有對於月秋的表揚信。說她樂於助人了,吃苦在前享樂在後,等等,等等,做了很多很多的好人好事。經過指揮部裏的研究決定。因為這次的安全事就故發生在三排三班裏,排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便免去了原排長的職務,提拔於月秋任三排排長,並兼任三排一班的班長。


    這突如其來的榮譽,也是於月秋腳踏實地裏幹出來的。在工地上她確實是一個勞動骨幹。不管是髒活、累活、還是別人幹不了的活。不管是男社員還是女社員,把這些活推到她的麵前的時候,她都會毫無怨言地去認真完成。她現在拿到的這些榮譽,在他們大隊一起來出夫的男女社員當中,和來自全公社各個大隊的男女社員當中,就沒有一個說怪話說能話的。都說這些榮譽是於月秋應該得到的。


    這些榮譽讓於月秋感到光榮和自豪的時候,她內心深處卻有一點點的委屈,甚至有一點點的抱怨。自己為白龍潭水庫工地做了這麽多的貢獻,流了那麽多的血汗。這些成績,卻都是在天天餓著肚子的情況下幹出來的。吃著自己的飯,流著自己的血汗,幹得是公家的活,這到底是為了什麽?這單單是十分工的誘惑嗎?扯淡,就是給我再多的工分,我也不會拿著生命來幹這不要命的活。今天吃完飯的時候,於月秋把最後的二兩飯票,交給了那個小夥夫。這就預示著,明天早晨就沒有飯吃了,就要挨餓,就要餓著肚子幹活了。


    她端著空碗來到了工棚裏,心想:如果明天放假回家過年了,就是一天不吃飯,也能堅持到家裏。到了家裏,就是吃糠咽菜也比餓得難受強。可是,到底什麽時候放假呢?今天於金水領著程飛和省報社記者來石料場的時候,於月秋偷偷地問過他什麽時候放假。於金水聽了,尷尬地笑了笑說道:“我隻是聽說。因為工地上出了安全事故,停了兩天工,得把這兩天的時間再找補過來。很有可能要幹到年三十下午,才能回家過年。”


    於月秋想:如果真的到年三十放假,我這兩天就餓肚子了。肚子裏沒有飯,人就沒有了力氣。工地上這麽重的活,餓著肚子怎麽能幹活呢?不行,我得想法找誰借幾兩飯票去。想到這裏,她走出了工棚。可是,她來到外麵又站住了,去找誰借飯票呢?她一時犯了難。和她一起來的這些男女社員,哪一個的條件會比她好多少呢?於月秋猶豫了半天,她想到了新來的公社書記程飛。他是吃公家飯的,他的飯票應該很充足。退一步想,如果借不成飯票,她也有退路。


    看來於月秋真是到了難處了,要不然她一個黃花大閨女,怎麽好意思去找剛剛認識的公社書記呢?她來到了指揮部,程飛的宿舍門外麵。整理了一下被寒風吹亂的頭發,深深地呼吸了三次,這才輕輕地敲了三下屋門。程飛在裏麵問道:“外麵是誰?進來吧。”


    於月秋答應著,推開門來到了屋裏。程書記一看是於月秋來了,那雙小眼睛突然就亮了起來,滿臉堆笑地說道:“原來是女石匠連的鐵姑娘小於啊。這麽晚了,你找我有事嗎?”


    他說著還殷勤地雙手搬過來一把椅子,又去到了一杯開水。說道:“別站著了,坐下吧。喝杯水暖和暖和。”


    於月秋看著程書記這一連串的動作,不知怎麽搞得,突然覺得他有些過分熱情了一樣。一個工地總指揮又是公社書記,對一個小小的民夫這樣熱情。讓於月秋的心裏有一些不自在的感覺。心想:難道這是他以前在領導麵前養成的習慣,見了人都是這麽熱情。她想著坐在了椅子上。這時候,程書記拿著一杯開水來到於月秋跟前。把開水遞給她的時候,突然看見了於月秋滿是傷疤的手。趕忙又把水杯放在桌子上,兩手抱起於月秋冰涼的右手。像是想給她焐熱手,又像是心疼地撫摸一樣。說道:“如果不是我親眼看到,誰也不會相信,你們的手都凍成了這個樣子了,還天天在工地上拚命地幹活。你們表現出的,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


    於月秋也沒有聽明白程書記說的是什麽,更沒有弄清楚他是什麽意思。她害羞地忙抽回自己的手,站起來說了一句客氣話:“謝謝領導的關心。我來,是想問一問程書記,咱們工地上什麽時候放假?”


    程書記看著於月秋有些受驚害羞的樣子,趕忙放下自己的雙手。一板正經地說道:“奧,你原來是問這個事的。根據上級領導的指示,定在年三十下午放假回家過年。因為工地上出了安全事故,停了兩天工。現在,我們要把損失找回來。”


    於月秋聽了,微微笑著點了點頭,說道:“好的,我回去告訴她們就行了。”


    說完,她也沒有看清程書記是什麽樣的表情,出來急急忙忙地走了。她走在路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可是,剛走了沒有幾步他又犯了難,飯票沒有借到還弄了個不愉快。現在我該再去找誰借飯票呢?她心事重重地順著運黃土的路上,往工棚的方向走去。一直快到工棚門口了,她也沒有想好問誰去借飯票。這時候,她突然聽見有一個人,在咳嗽著還喘著粗氣。於月秋順著聲音看去,好像是有一個老頭,坐在地上連聲咳嗽著。她好奇地走過去一看,真是一個老頭坐在地上喘著粗氣。身旁還放著一捆秫秸。於月秋看了,關心地問道:“大爺,你這是怎麽了?黑燈瞎火的怎麽就你一個人?”


    這個老頭看見了於月秋,喘著粗氣說:“唉……年紀大了,不中用了。我想把這些秫秸抗回去烤火,到了這裏就走不動了。”


    於月秋聽了,一邊把老頭扶起來,一邊說:“地下涼,我扶你起來吧大爺。你家在哪裏?我給你送回去吧。”


    老頭聽見於月秋要把秫秸給他送家裏去,高興地說:“你真是一個好閨女,我家就在前麵,你跟著我走就行了。”


    於月秋把地上的秫秸抗在肩上,然後跟著老頭慢慢地走著去了他家。到了家裏,於月秋放下秫秸就要走。老頭拉著她的手說:“閨女,你真是一個好人,到屋裏喝口水,歇一歇再走吧。”


    於月秋見老頭拉著她不讓她走,就來到了老頭的屋裏。老頭點上煤油燈,隻見屋裏放的東西亂七八糟的。看來老頭常年在屋裏做飯,屋被煙熏得黢黑,家裏也沒有其他人。於月秋便把歪倒的板凳扶起來,接著把其他家什大體給規整了一下。她看見在老頭的屋門後麵,堆了一小堆紅薯。老頭看著幫忙給他拾掇東西的於月秋,說道:“好閨女,你歇歇吧。家裏天天就我一個老頭子,也沒什麽好歹了。”


    於月秋聽了,鼻子酸酸的。對老頭說:“大爺,我該走了,您歇著吧。我就住在前麵的工棚裏,以後要是有什麽重活,您就去喊我一聲,我來幫忙給你幹。”


    老頭看著於月秋要走,忙把她叫住:“閨女啊,我也沒有什麽好東西給你。給你幾塊紅薯,你拿回去烤著吃吧。現在到處都挨餓,我知道你們也吃不飽飯。”


    於月秋看著老頭遞給她的幾塊紅薯,一下子掉下了眼淚。她什麽也沒有再說,羞愧地接過紅薯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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