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酉時·奉天三大家


    廣源錢莊,城北分號。


    蘇文棋在幾個隨從護衛下,回到此處,身心俱疲。


    自從跟老爹蘇元盛發生爭執,他將近一年沒再回蘇家大宅,跟家人之間漸行漸遠,似乎已成必然,背朝家族,無論悲喜,都難免有點寂寞。


    剛進書房,櫃上管賬的老夥計便敲門而入,走到近前,低聲叫道:“少爺。”


    “說。”蘇文棋胳膊拄在椅子扶手上,按壓著太陽穴。


    “少爺,剛才你不在,張龍派譚仁鈞他們,又過來要錢了。”


    “怎麽又要錢?”蘇文棋皺起眉頭問,“上個月,不是剛給過他們五千塊麽。”


    老夥計姓陳名忠,五十多歲,老爺蘇元盛管家的時候,在生意上就是左膀右臂,自然忠心耿耿。


    “少爺,他們說,最近遼陽那邊,銀子吃緊,想讓咱們再讚助一些。”陳忠麵露難色道,“還讓我給你帶話,說此乃民族大計,切勿在銀兩上斤斤計較,救亡圖……”


    還是那套磕!


    “行了,行了!”


    蘇文棋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最近,魏天青、張龍這些倒清頭目,委派商震、徐境心等人,意欲秘密前往遼陽舉事,配合遼南動蕩局麵,對省城奉天,采取合圍之勢。


    蘇文棋心向革命,雖然沒有正式加入盟會,但作為其背後眾多金主之一,當然也了解一二。


    理想再豐滿,沒錢,仍舊是寸步難行。


    思忖了片刻,蘇文棋問:“他們這回要多少?”


    “呃……唉!少爺,沒數,隻說是多多益善。”


    “那就,再給他們拿五千塊吧!”


    “少爺,少爺!你先別急,容我說句話行不?”


    老夥計陳忠連忙借機插話道:“我現在是老糊塗了,看不清什麽時局,但這賬本我看了一輩子,倒還不至於眼花。少爺,他們這幫倒清革命黨,根本就是個無底洞啊!今天要三千,明天要五千,就單說去年,咱家搭進去的錢,就不下兩萬!再這麽下去,這國能不能救,我不知道,這家業眼看著就要毀了。”


    蘇文棋反道:“我看過賬本,還不至於扛不住吧!”


    “嗐!少爺,這要擱以前,這麽個搭法,咱們一年到頭,是分文不掙。可鼠疫這半年,不少賬目都收不回來,毀家紓難,可使不得!而且,那張龍之輩,拿著錢,住旅店、嫖娼館、抽大煙,這……這叫什麽事兒呀!”


    蘇文棋不想再聽,擺擺手道:“那就先用我自己的錢頂上。”


    陳忠聞言一怔,自知勸不住少爺,便隻好歎息一聲,搖了搖頭,退下了。


    少傾,錢伯順又笑眯眯地走了進來。


    “恭喜少爺!這一回,有‘海老鴞’他們幫忙,白寶臣被殺,紡織廠被炸,白家擁躉掃蕩殆盡;周雲甫垂垂老矣,損兵折將。如今,奉天江湖,咱們蘇家說一不二,等伱選上了商會會長,無論洗白,還是支持倒清,都不在話下了。”


    話說得沒錯,蘇文棋卻高興不起來。


    他本來是想通過正規的、合理合法的途徑,競選商會會長之位,卻無奈發現,會長選舉,藏汙納垢,非以非常手段,絕難如願。


    這便已經背離了他想洗白家族的初衷。


    一個小小的商會,涉及選舉,尚且如此,況乎於國?


    錢伯順看出少爺的心思,便笑著安慰道:“也不必太過心急,隻要咱們能站穩腳跟,蘇家安然無憂,優勢在我,徐徐緩進,必能如願。”


    “你真覺得蘇家安然無憂?”蘇文棋反問。


    錢伯順愣了一下,說:“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周白兩家,大敗虧輸,當然安然無恙。”


    蘇文棋順著窗口,舉目遠眺,口中喃喃自語。


    “我反倒覺得,蘇家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危險。”


    ……


    ……


    奉天城西,白國屏外宅。


    白寶臣的半拉屍體,已經由巡警局轉交給了白家,眼下院子裏搭棚設堂,一家老小,哭天抹淚。


    白家老爺留下了八個姨太太,還有四個女兒和一個不滿六歲的小兒子,加上孫子、孫女,遠近親戚,一大家子幾十口人,嚎得昏天黑地。


    娘們兒們和小輩兒的,隻管去哭,白國屏卻沒那個閑工夫。


    一日之內,樂極生悲。


    白國屏身為家族長子,得獨挑大梁。


    他支開妻兒,謝絕朋友前來吊唁,獨自在後院主房裏頭,跟著一眾心腹商討對策。


    儲良生和董紹德分列左右,一開口,全是讓人頭疼的消息。


    “少爺,三浦那邊,剛才派人來詢問紡織廠的情況。”


    “東洋人關心,他們今年的分紅還能不能拿到。”


    “少爺,紡織廠工人那邊,已經開始聚眾鬧事,西家行說是要去衙門報官呢!”


    “少爺,營口馬掌櫃發來電報,問他訂的貨,還能不能按時交付?”


    “少爺,原本支持咱們的各家掌櫃,現在都討要說法呢!”


    “東洋人那邊說了,要是咱們應付不了這次情況,他們願意全資收下紡織廠,還掛咱們的名,但所有經營和利潤,全歸他們所有。”


    “放屁!”白國屏怒拍桌板,終於坐不住了,“他們這是趁火打劫!光掛白家的名,那還叫啥合作,我他媽成打工的了!”


    眾人頓時鴉雀無聲。


    明眼人一看便知,鬼子這是要卸磨殺驢。


    東洋人扶持白家,本來就不是什麽情麵,無非是因為英美勢力,不願讓日俄任一一家在東北獨大。


    鬼子不敢明目張膽擴張附屬地,便到處尋找代理人,收買土地,商業滲透,一旦羽翼豐滿之日,哪裏還需要白家這樣的代理。


    賣國求榮者,一抓一大把,倒了你白家,還有黑家、黃家、藍家……


    “告訴三浦熊介!這點小事兒,咱們白家,扛得住!”白國屏忿忿道,“周雲甫這老登,拿‘海老鴞’跟我白家玩兒‘兌子’?我他媽早晚把他宰了,挫骨揚灰!”


    說到此處,白國屏不禁又問:“那個老六、老七和‘海老鴞’的兒子,還沒找著?”


    儲良生無奈地搖了搖頭。


    “‘串兒紅’那邊,撬不開嘴?”


    “那娘們兒嘴太硬!”董紹德似乎心有餘悸,“大刑也上了,就是不吭聲,少爺,說實話,我都懷疑……她、她可能真不知道。”


    “扯淡!”白國屏怒道,“就算不知道具體在哪,肯定也知道他們在哪匯合!給我整她,往死裏整,‘黑帽子’那邊不是有的是招麽!往她身上用啊!”


    “好,我、我待會兒就去辦。”


    <divss="contentadv">“還有,周雲甫那老登,現在也不知道在哪?”白國屏又問。


    儲良生回道:“已經派人去‘和勝坊’和‘會芳裏’盯著了,隻不過,別說周雲甫,就連韓策也沒看著。”


    “還他媽盯著幹屁!”白國屏正愁不夠解恨,“黑瞎子死了,去把黃老狗叫過來,讓他找幾個能打的,去把‘會芳裏’給我砸嘍!”


    話音剛落,房門口突然傳來一聲——“不行!”


    循聲看去,卻見一個相當高挑的中年婦人,生得寬額高鼻、朱唇鳳眼,穿著一身素白孝衫,推開房門,大踏步地走進屋內。


    眾人一看,這是白寶臣的長女,也是白國屏的大姐——白雨晴——於是連忙低下頭,齊聲道:“姑奶奶。”


    白國屏自覺有損權威,連忙起身道:“姐,你不去守靈,跑這來幹啥?這是爺們兒之間的事兒,你一個女流之輩,少來摻和!”


    “你以為我愛摻和?”


    白雨晴毫不退讓,自顧自地走到胞弟身邊坐下,說:“要是爹還在,我巴不得啥事兒不管,天天在家吃喝玩樂呢!”


    白國屏撇了撇嘴,冷哼道:“你能管啥?帶孩子都費勁,能有什麽主意!”


    ……


    ……


    下午五點十三分,奉天西南城郊,朱家莊。


    黃土墊道,滿地雞屎,從村東頭往裏走幾步,往左拐個彎兒——一戶普通得令人乏味的農家小院。


    人站在門口,就能聽見院子裏有豬在哼唧、牛在哞哞、雞在咕咕。


    廚房裏有人在做飯,熗鍋的“唰啦”聲和菜香一同湧出院子。


    在這亂哄哄的嘈雜聲中,隱約能聽見幾聲交談。


    “白寶臣真死了?”


    周雲甫癱靠在熱炕上,天氣剛剛轉涼不久,老爺子熟悉的小火盆就燒起來了。


    外甥韓策照例待在身旁,坐在炕邊的椅子上,有點兒熱,俯下身子說:“城裏的眼線說,人都炸成兩截了,死的透透的,估計是宮保南幹的。”


    “了不起呀,了不起!”


    周雲甫一邊聽著韓策的匯報,一邊美得喜不自禁。


    “那他們剩下那幾個,都跑路了?”


    “這就不知道了,反正城裏現在沒他們的消息。”韓策解釋道,“不過,聽說‘串兒紅’被鬼子抓走了,他們要是知道了消息,就算走了,應該也會回來。”


    周雲甫點了點頭,說:“按理來說,是應該回來。”


    韓策見狀,不禁問道:“舅,‘串兒紅’在鬼子手上,咱們用不用幫忙疏通一下,想辦法把她弄出來?”


    “弄出來幹啥?”周雲甫冷哼一聲,“是她自己擅作主張,非得去幫江城海,如今被抓,也是活該!”


    “可是,咱們在‘會芳裏’的生意,要是沒了紅姐……”


    周雲甫抬起手,打斷道:“一代新人換舊人,江城海也好,許如清也罷,還有先前的陳萬堂,這些都是我從前的崽子。外甥,你以後要接我的班,本來也應該換上自己的人。現在出了這檔子事兒,也算順水推舟了。”


    韓策若有所思,又問:“舅,那咱們接下來,咋整?白家現在元氣大傷,不如一口氣都吃了!”


    沒想到,周雲甫卻沉吟道:“白家元氣大傷,咱們呢?不也一樣?”


    韓策愣住。


    仔細想想,白寶臣雖然死了,但白家人丁依然興旺,後繼有人。


    而且,周家自己這邊,接連折損陳萬堂、江城海和許如清,若論慘烈,也沒比白家強多少。


    “舅,那你的意思是——”


    “不打了,不打啦!”


    周雲甫把屁股往下挪了挪,直接側身躺在炕上,又拾起了那杆大煙槍。


    韓策十分配合地為舅舅裝煙、點火。


    周雲甫吧嗒了兩口,吐出一陣煙,似乎終於回到了原先悠然自得的狀態。


    “再打,就讓蘇家那小子撿便宜嘍!”


    “那咱們也不能總在外頭貓著呀!”韓策還是想念奉天城裏的日子。


    “廢話,這用你說?你以為我愛在這破地方待著?”周雲甫把手伸向地上的火盆,搓一搓,借著說,“不過,回去以前,咱們要跟白家談和。”


    “啥?談、談和?”韓策瞠目結舌,“舅啊!他們家老爺剛死在咱們手上,去談和?人家能幹麽!”


    周雲甫其實也沒多少把握,但卻仍道:“白家那麽多人,總該有那麽一兩個明事理的,能跟咱們講和。”


    在老爺子看來,如今兩家都損失慘重,再打下去,那就純粹是意氣用事,為出一口惡氣,置一切於不顧。


    周雲甫沒有子嗣,最親的人,就隻有眼前這麽一個外甥,要拚到魚死網破,他不忌憚。


    可白家老小,拖家帶口,真要硬拚,掛礙可就多了。


    所謂禍不及家人,那隻是體麵的時候,真要殺紅了眼,必定可著對方的痛處下手。


    “打打殺殺鬧騰過了,也該是時候談談人情世故了。”


    “我就怕咱們是一廂情願。”韓策說,“要談,至少也得有個談判的籌碼吧。”


    “咱們不是有籌碼麽!”周雲甫咯咯笑笑,肩膀也跟著抖動起來,“關偉和宮保南,還有那個江小道不是還活著麽!”


    “把他們賣了?”韓策眼前一亮,但又很快黯淡了下去,“可現在也不知道他們在哪呀!”


    “他們要是還在奉天,想找到他們還不容易?你那幾個手下,都死了?”


    “這……也不太清楚,反正昨天晚上,我派人去‘和勝坊’收屍的時候,他們已經走了。”


    “那個趙國硯呢?”


    “他?”韓策更是出乎意料之外,“他不是已經被江城海斃了麽?”


    周雲甫諱莫如深,隻是低聲囑咐道:“你去把張九爺找來,談和的事兒,交給他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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