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江湖債,兒女債


    半個時辰以後。


    夜更深,風更寒。


    南鐵附屬地街麵上,空曠無聲,行人寥寥。


    偶爾有幾個東洋女人,身穿和服,扭胯小碎步,瑟瑟縮縮,在路口、拐角走走停停,大約也是窯姐兒。


    微弱的路燈下,江小道皮襖裹身,在馬背上團成一個球兒,打著哈欠、抽著鼻涕,緩緩而來。


    直到看見胡小妍正坐在照相館門口等他,這才鞭馬提速。


    馬一跑起來,寒風更甚。


    行至近前,江小道翻身下馬,看胡小妍和小花凍得直哆嗦,不禁厲聲斥責。


    “你倆傻呀?大冷的天兒,不在屋裏待著,跑外頭來灌風?”


    胡小妍無奈道:“寄人籬下,總不能沒完沒了地倒騰門,省得打擾人家休息。”


    “嗐!你一提這個,我也想說,這他媽啥時候是個頭啊!”江小道不免抱怨,“我和六叔、七叔在北塔那邊,也凍得要死,回來這麽多天,啥事兒沒幹,都快憋死我了。”


    “這也沒辦法,現在城裏風聲緊,小不忍則亂大謀。”


    “又是這套嗑,聽膩歪了都!”


    胡小妍寬慰道:“咱也不是白等,小西風剛才來送信,韓策回來了,估計再過幾天,周雲甫也快了。”


    江小道懶得聽:“你叫我過來,就為了說這事兒啊?”


    “當然不是。”胡小妍把小道叫到身邊,壓低了聲音,“小道,我大概知道是誰給白家通風報信了。”


    江小道一愣,頓時來了興致,忙問:“是誰?”


    “應該是‘會芳裏’那個姑娘。”


    “誰?”江小道反應了一下,“你說趙靈春啊?扯淡!你說是那個大茶壺福龍,都比說她靠譜。她當年可幫過我爹,要不是她及時去找王延宗,咱爹估計就被‘黑帽子’抓走了。”


    “以前是以前。你忘了?趙國硯之前不是告訴過你,陳萬堂在咱爹身後有一把沒開刃的刀?也許,她那時候幫咱,隻是因為還沒開刃而已。”


    “你這不都是瞎猜麽!”


    不怪江小道不信,而是這理由實在太過牽強。


    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胡小妍接下來的這一番話。


    “小道,那個姑娘……我好像認識。”


    “你認識?”江小道一時摸不著頭腦,“咋,她以前也是靠扇的?要不然,你這一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上哪認識她去?她來奉天可有好多年了。”


    “不是奉天,是在咱們老家——遼陽。”胡小妍問,“她左邊眉骨上麵,是不是有一塊疤?”


    “是啊!”江小道心裏生出一絲不安。


    “她來奉天多久了?”


    “大概快十年了吧。”江小道忽然憶起往事,“對了,好像是馮老太太賣過來的,但我記得,當年我爹也讓我問過你,認不認識一個小名叫春兒的人,你不是說沒印象麽?”


    “你也沒說疤的事兒呀!”胡小妍爭辯道,“直到大姑帶我去火車站那天晚上,我見著她,才想起來,我在馮老太太那見過的姑娘,好像就是她。我還記得,她不是拐來的,而是別人賣來的。”


    江小道心裏愈發不安:“媳婦兒,你還記不記得,她哪天被賣到馮老太太那邊去了?”


    胡小妍點了點頭。


    她記得,而且記得很清楚!


    並不是趙靈春有多特別,而是那天是大年初五,崩窮聽響。


    當天,廣佑寺廟會開市,有血案發生,那時節,江小道和胡小妍還曾經遠遠地見了一麵。


    江小道聽得怔怔出神,醃臢往事,曆曆在目。


    光緒二十九年,正月初五。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殺人,不論有意或無意,他作為一枚棋子,將死了整個長風鏢局。


    “不……不能吧?”


    長風鏢局一案,早已是十年前的舊事,別說是現在,就算是當年,回到奉天以後,也沒幾個人提起這段往事,不是有意隱瞞,而是這在“海老鴞”眾弟兄的江湖生涯中,根本不值一提。


    江小道有點遲疑,喃喃自語:“可我記得,四叔當年特意去收尾,沒發現有啥毛病啊!而且,這都十年了,她要是真跟長風鏢局有關,早幹嘛去了?”


    “小道,不是所有人都有報仇的膽子。”胡小妍大膽推測,“也有可能,她之前並不知道自己的仇家是誰,我合計,陳萬堂所謂開沒開刃,應該就是這個意思。”


    <divss="contentadv">“可是,就算你猜的都對,那這事兒陳萬堂又是咋知道的?”


    說完,江小道自己也反應過來了。


    “難不成,是沈國良?嘶!也不對啊,照這麽說的話,沈國良十年前就反水了?不像,不像!沈國良沒理由保著趙靈春,鏟長風鏢局,他也有份兒!”


    胡小妍反問:“會不會是跟你先前找來挖墳偷屍那倆人有關?我沒記錯的話,他倆也是遼陽的吧?”


    江小道猛然驚醒。


    老煙炮和鐵疙瘩來到奉天以後,的確去過“會芳裏”,又被沈國良從裏麵趕了出來。


    沈國良是陳萬堂的線子,再由陳萬堂轉告趙靈春的身世。


    果真如此,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可是,這一切又全都止步於猜測,沒有確鑿證據。


    江小道越想,越覺得毛骨悚然。


    江湖恩怨,越報越多,舊恨未了,新仇又結;恩義未報,再添人情。


    循環往複,真如無間地獄!


    雖然從未提起,但江小道對何家,心裏確實有幾分愧疚,所以——


    “媳婦兒,要真像咱倆猜的那樣,我得趕緊把她插了,省得她再在暗中壞事兒。”


    “可是咱們沒有證據。”胡小妍說,“爹在施醫院的時候,也說過類似的話,猜測再怎麽合理,也隻是猜測,不能妄下定論,得詐她一下。”


    江小道連忙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新仇舊恨,如芒在背!


    “要雞毛證據!她要真跟長風鏢局有關,我不整死她,她必整死我!真要殺她,一個懷疑就夠了!磨磨唧唧,能成什麽事兒!”


    胡小妍連忙解釋說:“小道,我不是要攔你,如果那姑娘真有問題,她越是想報仇,反而就越容易被咱們利用。”


    “利用?”江小道眼珠一轉,“怎麽講?”


    胡小妍朝街麵上左右看看,尋了一個背風的角落,在江小道身邊輕聲低語,如此這般,這般如此。


    江小道聽得一驚一乍,忙問:“爹當初還留了這麽一手?”


    胡小妍默默點頭,隻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便不再多談半句。


    兩人正在說話間,猛聽得城北邊傳來一聲尖銳的哨響。


    緊接著,隱約又能聽見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雖然很遠,但“轟隆轟隆”的,聽起來格外真切。


    又過了片刻功夫,抬頭眺望商埠地附近,竟能看見幾隊身穿淡藍色戎裝的新軍將士。


    礙於視線原因,江小道隻能模糊的看個大概,也不知到底有多少人馬。


    老小子立馬一把抓住媳婦兒冰涼的手,戰戰兢兢地說:“媳婦兒,聽見沒,啥情況啊?媽了個逼的,這是又他媽要打仗了?估計是那幫倒清會黨吧!”


    胡小妍思忖了片刻,忽然想起其中緣由。


    “聽說,明天谘議局好像要開會了。”


    “開什麽會?”


    “好像是保皇的趙總督和革命的魏天青他們,街麵上都傳言說,要成立什麽奉天國民保安會,大概,就是爹說得倒清吧。”


    “新軍那個魏天青?”江小道冷哼一聲,不屑道,“嗬,看來,爹說得沒錯,他們這幫黨人,成不了大事兒。”


    “為啥這麽說?中村不是說,如果鬼子不借鐵路給總督調兵,倒清會黨肯定能贏麽!”


    “扯幾把淡!”


    江小道看著遠處的老舊城牆,左手叉腰,右手淩空一橫。


    “我要是有這麽多兵,還他媽談個幾把,直接開幹!皇上就算再操蛋,這天下,也是人家老祖宗打下來的,那是開會開出來的麽!”


    “這麽說,你覺得他們成不了?”


    “不是我覺得,是我爹、周雲甫都這麽覺得,要我說啊,沒那股橫勁兒,最後都是瞎忙活!嗐!不說了,走,我背你進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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