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人性


    奉天監獄人滿為患,幾乎每天都有新麵孔出現,又有老麵孔被帶走。


    磚石壘砌的牆壁上,凝結出一層薄薄的冰霜,地上的草席仿佛被凍成一塊帶刺的砧板,寒風凜冽,從窄小的方塊窗裏呼呼倒灌。


    犯人的穿著並不破爛,有些甚至光鮮亮麗、纖塵不染。


    抓捕黨人的工作,以火線審訊,從速問斬為原則,即便有冤假錯案,也隻能死無對證。


    “哐啷啷!”


    鐵鏈拖動的聲音,犯人們全都屏氣凝神,紛紛暗自揣測,這回該輪到誰被帶去刑場。


    緊接著,腳步聲由遠及近,每每經過一間牢房,裏麵的犯人便立馬在角落裏蜷縮起來,瑟瑟發抖。其中,有不少新式女學生,嚇得更是嚶嚶啜泣起來。


    眾人的反應,讓獄卒極其享受。


    他有意橫著警棍,經過牢房時,肆意撥弄一根根手腕粗細的木柵,咯噔咯噔的聲響,讓人愈發慌亂。


    但是這一次,沒有人被帶走。


    獄卒一直走到走廊盡頭,在一間相當難得的單人牢房門口停下,用腳尖踢了踢縮在草席上的韓策。


    韓策翻過身,揉了幾下眼睛,下意識地喊了一聲:“舅?”


    “起來!有人來探監了啊!”獄卒不耐煩地吆喝了一聲,“一刻鍾,抓緊時間啊!”


    “有勞差爺了,一點兒小意思,你拿著買煙抽。”


    “客氣客氣,兩刻鍾,抓緊時間啊!”


    “舅?”韓策急得站起身,試圖把腦袋從木柵裏伸出去,“舅,我在這呢!”


    獄卒漸漸走遠,江小道從牆垛裏現出身來:“別瞎叫,顯老。”


    “是你?”韓策的眼神瞬間黯淡下來。


    “廢話,不是我,還能是誰?”江小道的臉上並沒有得意的神色,“這是監獄,裏麵的人都等著排隊砍頭呢,你以為還會有誰過來看伱?周雲甫?他要是來這,估計挺不過十分鍾。”


    韓策盯了江小道幾眼,腦子裏忽然靈光一閃,卻問:“是你小子跟王延宗合夥誣陷我的,是不是?”


    江小道並不諱言,徑直答道:“是我,這招怎麽樣?”


    “下三濫的狗東西!”


    “多謝誇獎。”


    “你是來看我笑話的?”韓策眯著眼睛問。


    江小道連忙擺手:“讓你說的,我一天過得得多沒意思,才能特意跑這地方給自己解悶兒。”


    韓策冷笑一聲,旋即一屁股坐在草席上,滿不在乎地說:“江小道,你別狂了,就算你想來看笑話,這裏也沒有。告訴你,我死不了。巡防營裏,我有的是人脈,花出去的錢,比你見過的都多。就算他們當中,十個有九個白眼狼,剩下一個願意救我,也足夠了,何況我本來就是被冤枉的。”


    “被冤枉又咋了?”江小道忽然轉過身子,衝其他牢房大喊一聲,“喂,你們冤枉嗎?”


    一眾犯人近乎齊聲回應:“冤枉,冤枉啊!”


    “聽見沒?”江小道聳了聳肩。


    韓策仍然不屑一顧,卻說:“他們算個屁,他們又沒有人脈!”


    江小道看他如此固執,便隻好無奈地搖了搖頭:“嗐!你還不知道吧,巡防營已經大換血了。”


    “大換血?”韓策心頭一凜,“什麽意思?”


    江小道解釋說:“張老疙瘩現在是巡防營總辦,關外練兵大臣,他當巡防營的頭兒,肯定得把各個要職,都換成自己的兄弟啊!這還用問麽?你以前經營的那些人脈,要麽被調去了閑差,要麽幹脆識相退出,回家過日子去了。”


    “你蒙我呢吧?”


    “你愛咋想咋想,我是不管。”


    韓策直愣愣地從草席上爬起來,兩手把著欄杆,雙目有些失神:“那也不至於全換了吧?”


    “那倒是,不過剩下的人,也不會幫你了。”江小道往前走了兩步,“最重要的是,你的賬,跟黨人受到的資助,很多地方都對得上,趙總督欽點讓你死,誰敢救你?”


    “放屁!我他媽根本就沒資助過黨人!”


    “那你賬上的錢都哪兒去了?”


    “廢話,跟巡防營買關係了——”


    話到此處,韓策整個人忽地怔住——想明白了!


    偷梁換柱!


    韓策這三兩年以來,一直在給巡防營上貢尋求庇護;而蘇文棋在同一時期,則是一直在暗中資助倒清黨人。


    這兩筆賬,雖然不可能嚴絲合縫,但隻要稍作一番手腳,便也大差不差,沒有多少分別。


    兩家掏出去的錢,都見不得光,自然也就很容易魚目混珠。


    <divss="contentadv">張龍等倒清頭目死後,所受資助從何而來,已是死無對證,但如此重要的事,趙總督勢必親自過問,誰能查清此案,也必定是大功一件。


    巡防營收受賄賂,可謂人盡皆知,趙總督自然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是,默認的事,不等於就可以搬到台麵上說。


    韓策的錢,確確實實花在了巡防營身上,可那些大小士官,又絕不可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為了保韓策的命,親口承認周家的錢財進了自己的口袋,而非倒清黨人的腰包。


    如此一來,收受賄賂的人緘默不語,急於立功的人顛倒黑白,韓策頃刻之間便成了一枚棄子。


    老話常說,造化弄人,但這一個“弄”字,便將運、命顯現了出來。


    韓策在周雲甫的指示下,在巡防營裏發展人脈關係,花錢如流水,卻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死就死在了這些錢上。


    直到此時,韓策才恍然發覺,老爺子口中的“勢”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他的神情有些頹然,漸漸變得跟這監獄裏其他犯人一樣,流露出對死亡的恐懼。


    “小道、道哥……咱們倆,怎麽說也都是同在一門之下,就算先前有再多的過節和誤會,咱們也算在一塊兒共事過,對不對?”


    “那當然!”江小道反問,“要不然,你以為我為啥過來看你。”


    “道哥,你能不能想辦法把我弄出去?”


    “不能。”江小道直截了當地回答,“局都已經做成了,怎麽可能再把你弄出去,玩呐?”


    韓策急問:“你為啥非得要幫蘇文棋那小子啊?”


    “我欠了他一個天大的人情,不得不還呐!”


    “你還人情,結果把我賣出去,這合適嗎?”


    “我爹替你們周家打白家,你們反手把我們賣了,合適嗎?”


    韓策啞口無言,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那你今天到底為啥來找我?”


    江小道歎了一口氣:“我爹說,好歹你們也是在一起闖蕩過的,念在往日的情分,讓我過來送你一程,省得頭死的時候,都沒個說話的人。”


    韓策愕然,又一次癱坐在草席上,愣了老半天,方才喃喃地問道:“我還有多長時間?”


    “明天午時,八王寺梟首示眾。”江小道語氣冰冷地通知道。


    韓策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腦袋,嘴唇微微發顫,很快就哭出了動靜。


    江小道不禁皺起眉頭,一臉嫌棄地說:“你爺們兒點行不行啊?給你,拿著!”


    韓策看了看江小道遞過來的小藥瓶,問:“這是啥?”


    “快樂散。”


    “啥玩意兒?”


    “嗐!你就別多問了,明天他們要帶你出去之前,你把這個吃了,等到午時的時候,少遭點兒罪。”說完,江小道拍了拍他的肩膀,“沒啥事兒,我走了啊!”


    江小道向來遇硬則硬,可如今冷不防碰見個慫貨,反而有點不知所措。


    “別,再嘮會兒!”韓策從木柵裏伸出手,誠心挽留道。


    “拉倒吧,咱倆真不熟。”江小道站起身,無奈道,“剩下的點時間,我還得去找老爺子嘮會兒呢!”


    韓策忽然想起什麽,忙問:“我舅,我舅有沒有辦法救我?”


    “他?他現在能指使動的,估計隻有老媽子了。”


    “哎,道哥!道哥!”韓策靈光一閃,連忙央求道,“我有個辦法,要不這樣,你去、你去把我舅抓過來,讓他跟我換一下不就得了?他都七十多歲了,活得夠本了,橫豎就是替蘇家頂包嘛!你去問他,他肯定願意跟我換!”


    江小道聞言,將本已邁出的腳步又收了回來,走到牢房前,目不轉睛地看向韓策。


    “你認真的?”


    “認真,認真!他都已經是個糟老頭子了,腦袋也不靈,糊裏糊塗的,這活兒讓他來幹最適合了,怎麽樣?道哥,我知道你手眼通天,肯定有辦法能做到,你幫幫我,我給你當牛做馬!”


    江小道猛地探出手臂,隔著監獄的木柵,一把薅住韓策的脖領,將其拽到身前,一把奪走剛才交給他的小藥瓶,罵道:“去你媽的,什麽狗東西!”


    韓策不願放棄,仍舊爭辯道:“道哥罵得好!可是,我告訴你,出賣‘海老鴞’的事兒,其實就是周雲甫的主意,你要報仇,就應該找他呀!你讓他來坐牢,他為了我,肯定願意!我以後可以幫你打理煙土生意,那個利潤才大呢!”


    江小道厭惡地鬆開手,轉身快步離開。


    身後,韓策仍在絮叨個不停。


    “道哥,你考慮考慮……真的……我覺得這事兒可行!道哥……道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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