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堂會


    民國二年,春分時節。


    草長鶯飛,啾啾不息;惠風和暢,南來送暖。


    奉天城北,江家大宅落成,在原有的基礎上,強並了左鄰右舍、前街後店,破舊立新,蓋起了二層洋房,不再有絲毫老宅的影子。


    青磚高牆,鐵門重鎖,氣派倒是氣派,隻是稍欠通透。


    洋宅院內,咿咿呀呀,傳來一陣戲曲聲響,唱得當然還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


    門口的馬車,一輛接著一輛,城裏線上的老合,但凡有頭有臉的,都紛紛趕來捧場。


    賓客們帶著賀禮,備好紅包,一下馬車,便雙手抱拳,高聲道喜。


    “連橫兄,宅子真不錯,恭喜恭喜啊!”


    穿門進院,任由參觀,唯獨後院是一處禁地。


    但見前庭寬敞,沒有影壁。牆根底下栽種的綠植,剛剛冒出嫩芽。有榆樹,取“家有餘錢”的彩頭;有石榴樹,取“多子多福”的寓意。


    “道哥,你找我有事兒?”


    兩口子過日子,能有多大仇、多大恨?


    談到此處,蘇文棋難掩失落。


    一陣掌聲雷動,打斷了兩人的談話,江連橫借機遮過去,不再開口多談。


    席上的賓客,盡管不認識她是誰,可見這一身華服,也不敢輕易怠慢,一走一過,紛紛抱拳施禮。


    原來,自從去年開始,小洋票可以直接兌換現洋,而鬼子意圖控製關外金融命脈的野心已。


    “快半個月了。”


    說出來,都不是事兒,可放在自個兒身上,那真是能把人折磨死。


    喬遷之喜,大操大辦無可厚非,但這未免過於鋪張浪費了。


    “老爺,那我……”


    “這我知道。”江連橫說,“市麵上不都是小洋票麽,咋了?”


    “用!”江連橫想了想,“你就跟她說,我說的,有能耐你就他媽的把自己餓死!記住,別忘了‘他媽的’。”


    東風一愣,仿佛剛才正在睜眼睡覺一般,茫然無措地緩步朝江連橫走來。


    “有利有弊吧!”


    “啊?這、這能行嗎?”小花本能地退卻道。


    蘇文棋解釋說:“咱們奉天主要用奉票,奉票又分大洋票、小洋票,大洋票以元為單位,小洋票以角為單位——”


    …………


    小花紅著臉低頭快走,也不知是美得慌,還是臊得慌。


    卻見此人,麵白如玉,人中細長,鼻梁如刀削,嬉皮笑臉地說:“哎!小花,膽兒夠肥的啊!大嫂的衣服你也敢偷穿?”


    江連橫低聲道:“你給我說通俗點。”


    “呸!花姐?”趙正北笑道,“還窯姐兒呢!”


    恰在此時,戲台上不知唱到了哪一句啃節兒,引來周圍的賓客紛紛叫好。


    正在此時,人群外圍,一個身穿淡藍色旗袍、戴著精巧首飾的妙齡女子,匆匆快步朝台前主桌走去。


    顯然,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刺殺案。


    江連橫左右看看,見眾人的注意力都在戲台上,這才開口咒罵道:“操!提她我就不煩別人!這傻逼老娘們兒,明天我就把她休了,就他媽讓她在大道上餓死才好呢!”


    正唱到:“隻見那番營螻蟻似海潮,觀不盡山頭共荒郊;又隻見將士紛紛一似亂繞,隊伍中馬嘶兵喧吵鬧……”


    他這邊一走,宅院門口立時閃出兩個人影,一個彎眉細眼、矮胖敦實,白白淨淨,身上的衣服連道褶痕都看不見;一個窄額劍眉,身材勻稱,不修邊幅,雙眼仿佛總是熬夜一般,布滿血絲。


    “這倒也是。”胡小妍遲疑了片刻,卻說,“小花,你去我屋,把那件淡藍色的旗袍換上。”


    有那麽一瞬間,他也想立馬衝到官銀號,去把家裏的小洋票全都兌成現洋。


    卻見台上那人,頭上綁著帥盔,背上負著靠旗,四方步,高踢腿,把式不斷,氣息不亂。


    “宋……仁?”


    江連橫把胳膊搭在東風肩上,鬼鬼祟祟地說:“你找人去大西關德義樓要四個菜,回屋給你嫂子送去。”


    “啊?咱院裏不雇人做席了麽?想吃啥,讓他們再做唄!”


    胡小妍不自覺地瞥一眼空蕩蕩的雙腿,搖了搖頭:“我不去。”


    小花趕忙在江連橫身邊坐下。


    小花身穿一件靛青色上衣,衣擺處微微翹起來——孩子長大了。


    “管著麽你,躲道!”小花跟他玩笑,“小北,我可比你大,下次見麵叫花姐,聽見沒?”


    “南哥,還得是你精啊!”李正西心有餘悸地點了點頭,“話說回來,這是第幾天了?”


    “去!”


    “官家的銀號也能倒閉?”


    “別他媽廢話!去!你小子最磨蹭,我掐點兒啊,一個小時,回不來你也別吃了。”


    到時候,不管是鬼子的軍用手票,還是假借高麗銀行發行的金元票,甚或日元,必定會借此趁虛而入,一舉掌握關外金融命脈。


    關外的命脈在誰手裏暫且不提,先得掌握自個兒的命脈。


    盡管還不能完全讀懂報紙,但憑借少數幾個字樣,胡小妍還是猜出了其中的大概意思。


    “坐!”


    思忖了片刻,她又忽而低下頭,把手放在小腹上,淺淺地微笑起來。


    “幹、幹啥呀?”


    “了然,了然。”


    小花自是如坐針氈。


    <divss="contentadv">蘇文棋則苦笑著搖了搖頭,問:“因為啥呀?這麽大火?前兩天不是剛好麽?”


    “嗯?”江連橫連忙搖頭,笑道,“沒有,沒有,都挺好。”


    離開座位,江連橫穿桌過道,免不了又是一番應承,而後便快步走到大宅門口,衝一個麵容淡漠,膚色微黑的大高個兒招了招手:“東風,過來!”


    二樓書房的窗欞一角,紅色帷幔輕輕擺動,旋即探出一張端莊、秀氣的麵龐。


    “好!明天我就把錢給你送回來。”蘇文棋倒是十分爽快地說,“不過,這事兒,你可千萬別跟其他股東說。”


    胡小妍滿不在意:“有啥不行的?除了蘇文棋和自家人,外頭又沒幾個人見過我,去吧!”


    引得台下眾人,目不轉睛,心馳神往。


    《盛京時報》的頭版頭條上,刊登了一張照片——一個瘦削的中年男子,梳著三七分頭,蓄著兩撇八字胡,端坐在一張沙發上,看起來英姿勃發。


    “跟她好?我跟她根本就過不下去,多瞅她一眼,我少說也得少活十年!”江連橫怒氣衝衝地說,“大好的日子,非得跟我整事兒!來來來,蘇兄,別提她,晦氣!喝一個!”


    “咚咚咚……”


    行至半路,忽地被一個小年輕抬手擋住去路。


    “走走走,閃開,別擋道!”


    “奶奶,樓下可熱鬧了,少爺讓你下去呢!”


    唱的是什麽?


    驗能耐的折子戲——《挑滑車》。


    江連橫也不願多解釋,陪著應承了幾杯,便又急不可耐地坐下,轉頭問:“蘇兄,你接著說,我聽你剛才那意思,咱們這私家銀行,八成是開不起來了?”


    小花抿抿嘴,小心翼翼地說:“嫂子,樓下這麽多人來給咱道喜,你這當家大奶奶,要是不露個麵,是不是……不太好啊!老爺也沒麵子啊!”


    “廢什麽話!你嫂子就好他家那一口,知道不?可惜他家廚子不接外頭的活兒。”


    小花不理他,側身走到正對著戲台的圓桌旁邊。


    “嘖!不是,她咋的,還他媽生氣呢?差不多就得了,還給臉不要臉了是吧?”江連橫轉過身,忽地愣了一下,“誒?小花,你穿這一身幹啥?”


    “道理我是明白了。”江連橫疑惑地問,“可這跟開銀行有啥關係?你們蘇家是開錢莊的,不是常玩兒這一套麽?想換現洋,不給不就完了?”


    胡小妍俯瞰院子裏的賓客、仆從和唱堂會的戲班,不由得微微皺起眉頭。


    江連橫鼻孔出氣,咬著後槽牙,低聲咒罵道:“她他媽的就是跟我作對,是不?”


    小花紅著臉,小聲說:“奶奶讓我下來,呃——替她陪你坐會兒。”


    張正東一一記下,末了,又問:“道哥,送過去以後,還有什麽吩咐?用帶個話啥的不?”


    “哦,那要什麽菜?”


    “你快走兩步行不行啊?”江連橫催促道。


    “替我在你道哥旁邊坐著。”


    蘇文棋無奈應承。


    江連橫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咬牙道:“嗯……那我還是先退出來看看吧。”


    宅院東側,簡易的戲台上,獨留武生一人,正在甩膀子、賣力氣。


    坐在旁邊的蘇文棋見狀,不由得笑道:“連橫,又吵吵啦?”


    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要破紀錄了啊!”


    江連橫聽罷,不由得想起周雲甫當年的忠告。


    小花的模樣相貌雖然不如胡小妍,但貴在年輕,芳齡十八,含苞待放的年紀,往那一戳也絕不丟人現眼,隻不過畢竟心虛,舉手投足間難免放不開,有點小家子氣。


    書房裏又重新靜了下來,胡小妍又衝窗外看了兩眼,隨後收起目光,看向桌案上的一遝報紙。


    “再看看吧!”蘇文棋沉吟一聲,回道,“要是你現在想退股,我也理解。”


    “老爺,奶奶說,她不下來了。”小花俯下身子,輕聲說道。


    蘇文棋無奈地搖了搖頭:“錢莊可以這麽搞,但要是開銀行,就不能隨意拒絕兌換了。”


    一連串兒的叫好聲響起。


    蘇文棋看了看他,忽然一怔,卻問:“連橫,最近——生意不順?”


    “不去。”胡小妍固執地回道,“說了別叫我奶奶,太顯老了,叫嫂子。”


    “啊,來了來了。”東風來到近前,“道哥,什麽吩咐?”


    “那這麽看來,還是錢莊好啊!”


    中間一個字,胡小妍不認得。


    她翻開報紙,又看到了另一條新聞——東三省官銀號準備金不足,奉票無法兌銀,行將倒閉。


    一個梳著大背頭的背影,坐在主位上,心思全然不在戲台上,隻顧跟身邊的蘇文棋說話。


    “嗐!連橫,我本來已經拉攏了不少願意入股的財主,說好了今年開張,可沒想到事情有變,鬼子現在四處散播謠言,製造恐慌,擠兌奉票,不少人因為這事兒,都已經撤股了。”


    “誒?連橫,上哪去啊?”蘇文棋忙問。


    石板路筆直通向大宅,沿路仰頭看去,卻是白磚壘砌,高門高窗,雕紋梁柱,緩步陽台。


    卻不想,撂下酒盅,江連橫便又突然站起身。


    “西風,看著沒?”小白胖嘖嘖說道,“我就說,最近能躲遠點兒,就躲遠點兒,千萬別被夾在道哥和大嫂當間,誰碰見誰倒黴,我跟東哥說,他還不信!”


    江連橫毫不猶豫地報起了菜名:“爆炒豬肚,青椒土豆絲,肉末茄子,紅燒鯽魚。”


    江連橫又是一聲咒罵,旋即回到宴席之中。


    宅邸迎著三分春光,自是分外奪目。


    胡小妍一聲令下,嚇得小花趕忙轉身逃離。


    為了在關外推行他們所發行的軍票、金元票,鬼子開始大量收買小洋票,並集中兌換,同時在輿論上唱衰東三省官銀號,散布謠言,製造恐慌,意圖掀起擠兌狂潮。


    倆人一邊竊竊私語,一邊看向江連橫穿過桌椅,重新回到正坐在戲台的主位上。


    小花走到紅木書桌前,央求道:“奶奶,你下去看看吧!少爺說了,真沒人敢笑話你,他今天心情好,伱陪他下去坐一會兒,該消氣就消氣了吧。”


    官銀號準備金不足,一旦擠兌狂潮出現,小洋票無法兌換現洋,沒了真金白銀做依托,頃刻間便會淪為一張廢紙。


    “我、我不敢……”


    “啊?”張正東麵露難色,“道哥,要不你找西風吧。我肚子有點兒疼!”


    東風走後,江連橫情不自禁地回頭看向二樓,就在這一刹那,紅色窗幔同時合上。


    “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江連橫又問。


    這時節,已有不少遠來的賓客,誤以為小花即是當家夫人,於是便紛紛提著酒盅過去,又是送禮、又是敬酒。


    一番解釋下來,方才明白。


    江連橫擺了擺手:“哎呀,方便方便,你先吃你的。”


    亂世當頭,什麽票也不靈,隻有真金白銀才是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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