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火車怪客


    奉天火車站,人聲喧鬧。


    頭頂的烏鴉成群盤旋,黑壓壓的,仿佛烏雲蔽日。


    這大清的“神鳥”,終究沒能守住皇室江山。


    月台上是亂得不能再亂,行色匆匆的旅客,拎包扛箱,前擁後擠地鑽進車廂。


    手提編筐的小販,在人群中往來穿梭,賣茶蛋的、賣切糕的、賣報紙的,形形色色,不時靠近鐵軌,仰頭就著車窗,衝旅客們兜售販賣。


    火車頭冒出的煙塵,在眾人之間彌漫開來。


    王正南左右各拎著一個行李箱,腆著個肚子,左搖右晃,吭哧癟肚地快步趕來。


    “道哥!等一會兒,等我一會兒!”


    不遠處,江連橫空著兩隻手,身穿一襲黑色暗紋長衫,頭頂禮帽,左右兩邊,各站著白衫劉雁聲,青衫趙國硯。


    聞聲,江連橫不耐煩地轉過身,喝道:“你撒冷點行不行?拎倆箱子就走不動道了?”


    王正南叫苦:“哥,嫂子給你裝的東西太沉了!”


    “完蛋的貨!”


    江連橫怒斥一聲,心裏怎麽也想不明白,出門在外,小妍為啥非得讓這小胖子跟著。


    火車行將發車,趙國硯見狀,立馬快步走過去,嘟囔了一聲,接過南風手裏的箱子。


    四人這才急匆匆鑽進車廂。


    人有高低貴賤,車分三六九等。


    過去那年月,按照血統、職業,將人分成士農工、三教九流,任憑多大的財主,車馬也不能隨便乘。


    民國以來,倒變簡單了,凡事都隻看重一個“錢”字,有錢就是爺。


    頭等車廂,座少票緊,亮堂寬敞,天鵝絨的坐墊兒,還配上流蘇電燈,品著紅酒,叼著雪茄,縱使山高路遠,我自悠哉悠哉。


    二等車廂,乘客較多,臉對臉,座椅板人,倒也能支得開腿,伸得開腰,咬咬牙也就過去了。


    三等車廂,或坐或站,堵得水泄不通,滿車廂貓尿狗騷,一股酸臭腳丫子味兒,出趟遠門,那算是遭了死罪。


    要是連三等車票都買不起,那就隻能坐貨車,末節搭起一塊板兒,四周圍上木欄,人便跟牲口一樣站在上麵,跟著貨物同行,滿車人命,未必抵得上一節車貨。


    眾人此行匆忙,頭等票還剩一張,江連橫又不願跟弟兄們分出貴賤,於是自己也跟著擠上了二等車廂。


    把窗靠邊,江連橫剛一坐下,王正南便忙活起來,先是劈裏啪啦撣了一通座椅,末了,又從行李箱裏抽出個屁墊兒,擱在上麵。


    江連橫看了直皺眉,忍不住說:“南風,至於麽你?”


    王正南坐下,帶來一股熱浪,憨笑著說:“道哥,這座都不知道被多少人坐過了,埋汰。”


    “不是伱小時候在泥坑裏打滾兒要飯的時候了?”


    “嘿嘿,以前不是沒條件麽!”


    江連橫趕忙擺手:“行行行,別撲騰了,趕緊坐下吧!”


    火車發動,窗外的風景緩緩向後離去。


    不少後上來的乘客,仍在車廂裏穿梭,偶爾有幾個人,互相商量著換座。


    王正南還是不老實,一會兒拿手巾擦擦汗,一會兒又翻騰行李箱。


    他本身坨兒就大,來回這麽一折騰,直把江連橫擠到了窗邊角落。


    江連橫最後實在忍無可忍,便拍了拍南風的肩膀,說:“你去後頭那車廂,跟趙國硯換個座兒。”


    “那怎麽行?”王正南斷然拒絕,“頭走之前,大嫂特意跟我說,讓我這一路好好照顧你呢!”


    江連橫撇撇嘴:“拉倒吧,你嫂子心裏憋著壞,派你過來,這是要把我送走啊!快去,快去!”


    王正南無可奈何,隻好垂頭喪氣地起身離開。


    他這一走,江連橫心情大好,四下裏頓時舒展開來。


    左顧右盼,卻見迎頭對麵坐著一個戴眼鏡的老學究,斜對麵坐著一個少婦,姿色頗為養眼。


    見倆人似乎並不相識,江連橫的目光便不由得肆無忌憚起來。


    正看得興起之時,卻見車廂盡頭,忽地走來一個二十郎當歲的小年輕。


    此人麵相少興,笑眼小嘴,矮個長臂,身形精瘦,跟個猴兒崽子似的,小腦袋比那座椅靠背高不了多少,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嘴裏念念有詞。


    “五排三座……五排三座……”


    走著走著,來到近前,小矮個由下到上,打量了一眼江連橫,旋即一屁股坐下,眯眼笑道:“可算找著了!哥,出門兒啊?”


    江連橫冷眼相向,問:“哥們兒,坐錯地兒了吧?”


    “沒啊!這不是五排三座麽?”小矮個欠身從兜裏掏出車票,向左右求證道,“你看,我這車票在這呢!”


    對麵的老學究扶著眼鏡,低頭瞅了瞅,歎聲道:“你這是三車,這是二車。”


    “嗐!整錯啦!對不住,對不住!”


    小矮個一拍大腿,起身便要離開,卻不想,反被江連橫一把按住胳膊。


    “等會兒!”江連橫湊近,聲音壓得極低,“哥們兒,東西還我。”


    小矮個瞳孔微震,臉上的笑容漸漸幹癟:“哥,說啥呢?”


    “別窮對付了!‘二仙傳道’都不帶,就敢上火輪子開張,真拿我當空子?”江連橫一邊說,一邊摘下禮帽,露出別在帽頂裏的手槍,並問,“這個你要不要?”


    小矮個看了看對麵兩個蒙圈的乘客,眼珠滴溜溜一轉,當即高聲笑道:“哎呀!哥,是你啊!剛才戴個帽子,我都沒認出來你!你這是上哪去啊?”


    江湖規矩,互不拆台。


    江連橫本就無心拿他,隻想要回自己的錢包,於是便配合著點點頭:“營口。”


    “嗬!巧了不是?我也去營口!”


    小矮個一邊回應,一邊暗地裏將錢包交還到江連橫手上。


    其他乘客見兩人熟識,便也不再多看,自顧自地靠在椅背上淺睡。


    這小矮個看人先看鞋,便已然露出榮家門的習慣。


    所謂身形浪蕩、履華而整者,必是富貴公子。


    隻可惜,他打了眼。


    江連橫對外說是榮家半吊子,那是謙詞,實則打小兒師從六叔,哪怕學藝再怎麽不精,也比一般蟊賊強上百倍有餘。


    關公麵前耍大刀,算是正懟槍口上了。


    這時,趙國硯也從後頭車廂走過來,小矮個見狀,連忙低聲賠笑,道了幾聲辛苦,便打算起身離開。


    <divss="contentadv">沒想到,江連橫卻又將其拉住,低聲問:“兄弟,你真去營口?”


    小矮個不明所以地點點頭:“是啊!老哥,咱都認了門兒了,我還蒙你幹啥?”


    “那地兒——你常去?”


    “有個三兩回吧!咋了?”


    江連橫衝趙國硯使了個眼色,說:“去三車五排三座坐一會兒,我跟朋友說兩句話。”


    跑江湖的消息靈通,又同是一個門裏的人,借力探探風,總沒有錯。


    四下有人,談到關鍵處,二人便以春點相對。


    江連橫問:“兄弟,亮綱報報迎頭?”


    小矮個答:“太客氣了,沒號,叫我闖虎就行。”


    “哪兒人呢?”


    “黑龍江。”


    “大老遠的,南下往這撩?”


    “嗐!這不前兩年鼠疫鬧得麽!出來跑跑,心就野了,不愛回去。”


    江連橫點點頭,又問:“那你去營口幹啥?奉天的火點,不比營口多?”


    闖虎出人意料地回道:“我去營口疃柴(說書)去!”


    “啥玩意兒?哥們兒,你不是榮家門兒的麽?”


    “嗐!老哥,那隻能算我的業餘愛好!”


    細問之下,方才知道,這闖虎雖然是個小佛爺,卻是野路子出身,榮家門沒正經學過藝;疃柴也沒個師門,算是個“海清”。


    因為體格又矮又瘦,爹媽不管,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從小沒少挨熊、受欺負,一身本事全憑摸爬滾打,擱實踐出真知裏練出來的能耐,後來漸漸通了春點,才開始闖蕩江湖。


    他幹榮家活兒,還給自己立規矩:一不偷金銀鈔票;二不偷珠寶首飾;三不偷救命錢財。


    要是問他偷什麽?


    闖虎便笑著回答——偷風,偷月!


    江連橫熟知春點,這句話卻沒聽明白,思來想去,卻問:“你不說你不榮杵子麽?合著我倒黴,拿我破戒開張來了?”


    “不不不!”闖虎連忙解釋,“哥,你也是門裏人,肯定知道,咱不能走空穴呀!不吉利!”


    說來說去,所謂規矩,還是一句屁話!


    江連橫有點不耐煩,直問:“不是,哥們兒,你主業到底是哪行啊?”


    闖虎低頭撓撓腦袋,稍微有點難為情,卻說:“哥,其實——我是一個作家。”


    江連橫神情愕然,歪斜著身子,仿佛是在打量著一個稀罕物件兒。


    “哥們兒,你是實在沒飯轍了,還是哪根筋搭錯弦兒?整這麽個天殺的行當混飯吃?”江連橫不解道,“再者說,你一個作家,不寫書,去疃柴幹啥?”


    闖虎眼神落寞,說:“哥,你以為我想啊?那些個報館嫌我寫的不好,我得先拿去疃柴練練,沒準兒,一炮而紅,到時候得報館找我來寫稿。這叫——曲線救國!”


    “你吃得可夠雜的!”江連橫受老爹影響,對野書也感興趣,便不由得問,“你都寫啥呀?武俠?”


    闖虎神秘一笑,蔦悄地從懷裏抽出一本小冊子,遞到江連橫手上,壓低了聲音說:“哥,你上眼瞅瞅,給我提點建議。”


    江連橫接過來,低頭一看,卻是一本手寫的藍皮線裝書——“《閨中紀實》?”


    話一說出口,對麵的老學究便冷眼咳嗽一聲,年輕的少婦也趕忙別過臉去。


    “名兒俗了點。”闖虎嘿嘿笑道,“看扉頁!”


    江連橫唰啦翻開封皮,又是三個大字:“床下罌——筆名?”


    “報號!”闖虎仍舊笑道。


    江連橫翻開書頁,卻見滿行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也沒個插圖,頭一回的回目便甚是驚人。


    “金針挑破桃花蕊,不敢高聲暗皺眉……”江連橫一拍闖虎肩膀,“哥們兒,有才啊!”


    誇了兩句,便有滋有味地通覽起來。


    這一看不要緊,隻消三兩頁,愣是把一個大老爺們兒給看得麵紅耳赤。


    其間花樣繁多,直叫人既是拍案叫絕,又是膽戰心驚。


    江連橫也忍不住連連興歎:“哎呀我操,還能這樣?……謔!不得了,不得了!……我的天,這樣不得出人命了?兄弟,你這想象力是真豐富,但這也太扯了吧?”


    “誒?哥,這可不是我想出來的!”闖虎解釋道,“這都是真認真事兒,是老弟我親眼所見!小說哪夠啊!現實才叫精彩呐!”


    “親眼所見?”江連橫不信。


    闖虎卻說:“千真萬確!”


    原來,這小子自幼喜歡扒牆腳,盯人聽事兒,好打聽,久而久之,便慣於聽窗之事。


    別的佛爺,溜門撬鎖,生怕脫身不及時,可闖虎仗著身材矮小,便於藏匿,常在那梁上床下埋伏,或進院上樹,隔街窺窗。


    目之所及,遍覽家長裏短、人間百態,由此匯編成書,謀求出版賺錢。


    江連橫若有所思,心下也當即明白了闖虎的“規矩”——敢情,是這麽個偷風、偷月。


    驚歎之餘,心裏忽又有些後怕,忙問:“哥們兒,奉天城北,有個江宅,你去過沒?”


    “哦!你說是那座大洋宅啊!”闖虎笑答,“知道,知道!我早就想去看看了,但那家高牆重鎖,支杆掛子忒多,一直沒找著機會。”


    江連橫鬆了一口氣:“還好,還好!”


    “大哥,咋了?”闖虎卻問,“你有興趣?”


    江連橫連忙抬手製止:“不必了,那是我家!”


    闖虎眼前一亮,驚歎道:“哥,那你是大財主啊?你看我這書咋樣?要不你出資出版,包賺不賠!”


    “免了吧!你這身能耐,實在用錯了地方!”江連橫又問,“話說回來,你要疃柴,幹啥非得去營口啊?奉天的小河沿兒,不也一大堆打把式賣藝的麽!”


    闖虎笑道:“老哥,看來你沒怎麽出過門兒。要想疃柴,你非去營口不可,在那響了蔓兒,京津都認你的名兒。”


    “有這麽邪乎?”


    “那當然!窪坑甸——那可是關外天橋!”


    ————


    月票:565/1000


    打賞:113299/120000


    加更:2


    欠更:7


    感謝大大大康王、無為的打賞支持!


    老板大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民國江湖二十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征子有利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征子有利並收藏民國江湖二十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