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山林回響


    眾目睽睽之下,直背交椅“哐啷”一聲傾覆在地。


    老呂瞪大了雙眼,仰麵栽倒,胸口的前襟上被開了個二指寬的窟窿,粘稠的黑血如孔雀開屏一般,從他的身後緩緩蔓延開來。


    桌案上,碗口的邊沿,迸濺了幾滴鮮紅。


    方才把酒言歡的熱鬧氛圍,此刻早已蕩然無存。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李正身上,而他隻是衝王貴和點了點頭,隨後便抹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廳堂裏的其他弟兄,或是震驚,或是亢奮,反應各不相同。


    韓心遠和趙正北怔怔地看著眼前的情形。


    殺人,他們當然見過;但這麽殺的,卻是破天荒的頭一次。


    李正槍殺老呂,無論怎麽看,都不像是蓄謀已久,而更像是純粹的臨時起意。


    殺人越貨,全憑我心。


    這是天生的胡匪,隻能在山頭上混,永遠下不去市井。


    江連橫見狀,心裏已經猜到,這老呂必定是雙龍會過來串門的腿子。


    不過,因這一聲槍響,廳堂裏的氛圍也隨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王貴和雖然沒有說什麽,但麵色看上去卻有些陰沉。


    軍師楊老邪偷偷乜了一眼大當家的,旋即一拍桌麵,頗有些氣憤地斥責道:“李正!你胡鬧什麽?江兄弟是客,老呂也是客,大家都是在線上吃的,有什麽誤會,都可以坐下來談,哪有你這樣的?來人,拉出去,給他長長記性!”


    言畢,廳堂內外,立時應聲竄出幾個弟兄。


    有人要拿,有人要保。


    “等下!”


    這時,王貴和突然抬起手,瞄了一眼地上的老呂,開口道:“人都已經死了,再來這套給誰看?反倒讓我大侄兒看笑話了。李正,說說,咋想的?”


    氣氛稍有和緩。


    王貴和揮了揮手,幾個弟兄終於漸漸四散去了。


    李正趁機抱拳道:“大當家的恕罪,你跟‘海老鴞’是過命的交情。江兄弟是咱的親戚,老呂隻能算是混碰的朋友;江兄弟能給咱整來噴子,老呂不過是給咱上點小貢。於情於理,咱都沒必要幫雙龍會說話。”


    楊老邪罵道:“混賬!凡事都有緩和的餘地,伱至少也得讓老呂把話說完!”


    李正看了看江連橫,咧嘴笑道:“依我對江兄弟的了解,他既然已經點名認定了雙龍會,那這事兒,就沒有和緩的餘地。”


    楊老邪說:“綠林,有綠林的規矩。”


    李正冷哼道:“一幫吃溜達的皮子,算不上裏口來的連旗。”


    這一番話,便算是幫江連橫摸清了雙龍會的底細。


    所謂“皮子”,即是指那些初入橫家門的胡匪。


    這些人多數並不專職殺人越貨、剪徑綁票,平日裏也許隻是獵戶、農民和商販,偶爾一起合夥,趁著月黑風高,打家劫舍,也就是踢踢土坷垃(砸民窯)。


    有時候人少,皮子也會“吃溜達”,到山頭裏去混一陣,幫忙打打下手,踩踩盤子。


    皮子開張,需要自覺去山頭上貢,而受貢的山頭,便將這門生意稱作“吃皮子”。


    正所謂,民中有匪,匪中有民。


    其實,大多數的胡匪,都是吃溜達的皮子,平時該幹啥幹啥,隻在砸窯的時候才聚在一起。


    王貴和這一夥人,單搓“橫把兒”,才是少數。


    如今世道紛亂,百姓雖然恨胡匪,但也並不覺得這行當卑鄙丟人,隻將其視作尋常。


    昨天還荷著鋤頭,老老實實下地幹活兒的漢子,今天就可能為了給兄弟幫個忙,去扛槍砸窯。


    饒是如此,真正的胡匪還是看不起他們,也並不將其視作裏口來的連旗。


    李正接著說:“大當家的,咱們現在人多槍少,隻要江兄弟能給咱們整來槍,別說殺個老呂,就是蹚平了雙龍會也值了。”


    李正的一席話,將情理與利弊,分析得頭頭是道,足以見得其槍殺老呂並非一時頭腦發熱。


    隻不過,他的行事作風太過果決,以至於讓人誤以為此乃莽夫所為。


    軍師楊老邪察言觀色,轉過頭低聲說:“大當家的,李正說得確實有道理,就是不知道江兄弟到底能整到多少條槍。”


    江連橫這時也反應了過來,今天之所以沒聽見響兒,一則是老呂過來串門,可能已經放過一次了;二則便是山寨裏的槍支彈藥,確實有點緊巴。


    “王叔,我還是那句話,隻要豬鬃和票子到位,多的不敢打保票,但是讓山上的弟兄們人手一槍,絕對沒有問題。”


    “大侄兒,我當然信你。”王貴和沉吟道,“不過,在我的山頭上,連談都沒談,上來就把人給斃了,再帶人去把雙龍會鏟了,這事兒在線上傳出去,名聲不好啊!”


    “王叔,我既然來求你幫忙,當然不會讓你為難。該打點的,我早就已經打點好了。雙龍會盜了官銀,必死無疑。這件事兒,不用你們出人,隻要幫我透個底就行。”


    “這話當真?大侄兒,可別說叔不幫你啊!”


    “放心!求人幫忙,當然得多替別人著想。”


    眾人聞言,這才稍稍放寬了心,似乎隻有李正對此毫不意外。


    幾番言談打聽下來,江連橫終於撥開雲霧,得見青天。


    原來,這“雙龍會”盤踞在城外的另一條“龍”,名叫潘德豐,因為腿兒短,自號“滾地龍”,但王貴和等人,都將其稱作“地賴子”。


    潘德豐年輕的時候,就以好勇鬥狠而聞名鄉裏。


    尤其是庚子俄難以至日俄戰爭時期,地方衙署近乎癱瘓,他更是肆無忌憚,在城東的鄉鎮地界,呼朋引伴,橫行霸道。


    久而久之,潘德豐就幹上了敲詐勒索、打砸搶奪的勾當。


    起初,不過是些小打小鬧,民不舉、官不究,倒也助長了其囂張氣焰。


    直到前兩年,潘德豐跟城內“老龍會”的李海龍拜把結交,兩夥人合流成了“雙龍會”,買賣才跟著越做越大。


    錢雖然多了,但兩個領頭的大哥過於吝嗇,導致堂口裏始終是一幫烏合之眾,能打的不多,願意賣命的更少。


    城外這一夥人,多半是鐵匠、木匠、搖鈴的貨郎,平時各忙各的,有要事的時候,便在城東五裏開外的鐵罐寺接洽碰頭。


    潘德豐則是在城外買房置地,並開了個鐵匠鋪子,整天在鄉鎮裏晃晃蕩蕩,冒充財主。


    江連橫聽罷,目標既然已經確定,心中便自然有了打算,當即抱拳道:“多謝王叔提點!”


    “無非就是多白話了幾句,謝啥呀!”王貴和擺了擺手,卻說,“大侄兒,倒是你的那批德國槍,啥時候能到位?”


    江連橫笑道:“王叔不用擔心,等到了秋天,你隻要幫我備好了豬鬃和票子,入冬以前,我保準給你把槍送到。”


    <divss="contentadv">“好!那我可就在這等你的好消息了!”


    “我也等你們的好消息!”


    老呂的屍體被人抬走,地上的鮮血還沒來得及清洗,王貴和便又招呼眾人把盞言歡起來。


    江連橫等人盛情難卻,應付著又陪他喝了半個時辰,最後到底還是站起身,決定連夜返程。


    “大侄兒,著什麽急啊?”王貴和好言挽留,“大晚上的,山路難走,擱我這睡一宿,多待兩天,那潘地賴子又跑不了!”


    江連橫推辭道:“王叔,事兒不辦完,我這心裏不踏實。過段時間,我再回來看你。”


    李正聞言,忽然側過臉,似笑非笑地問:“帶媳婦兒過來的吧?”


    江連橫的眼皮立時跳了一下,愣了愣神,卻道:“哪有給自己戴副銬子出來辦事兒的?”


    “不管哪天,你高低得把我侄媳婦兒帶過來,讓我瞅瞅!”


    王貴和一邊說笑,一邊踉踉蹌蹌地將眾人送到營寨大門。


    李正和楊老邪也緊隨其後。


    這時候,繁星朗月,天河當空,山風陡然吹過,自是林海濤濤。


    酒意隨風消散,朦朧醉眼也隨之忽然間清晰起來,王貴和冷不防地打了個寒顫,嘻嘻哈哈地抬手摟過江連橫的肩膀。


    “大侄兒啊,咱爺倆兒雖然見麵不多,但有你爹這層關係,我這山頭,就跟你自己家是一樣的,有空多回來看看!這幾十年下來,死的死、散的散,叔也沒剩幾個老交情了。你要是來了,叔跟你嘮嘮你爹他們,也算有個人陪我敘敘舊!”


    江連橫定定地看了看王貴和,忽然低聲說:“王叔,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行啊!”王貴和往前邁出兩步,“想說啥,你就說吧!”


    “最近軍營那邊,可能要剿匪,你們這段時間低調點。”


    “哈哈哈!放心,叔要是連這點風聲都摸不準,咋可能立了十來年的山頭啊?”


    江連橫點點頭,目光越過王貴和的肩膀,默默地看向其背後的山寨大營。


    “王叔,少喝點兒酒!”


    王貴和一怔,忽而頗為無奈地搖了搖頭道:“晚嘍!喝上癮了,現在更得往死裏喝嘍!”


    江連橫思忖了片刻,卻說:“叔,我在奉天混得還算湊合。宅子夠大,也有地方,你抽空去我那看看,就當去玩玩兒,多住幾天也不礙事。”


    “拉倒吧!我這輩子都是在山上過來的,隨便慣了,冷不防換個地方,拘束,不自在。山裏人埋了吧汰的,就別給你們小輩兒添麻煩了。”


    “這有什麽麻煩的,多一雙筷子的事兒!你要是覺得不自在,我另找個宅院給你住。有你在,沒事兒的時候,還能幫我鎮鎮場子。”


    言畢,叔侄二人嘻嘻哈哈地笑了笑。


    然而,這笑聲並未持續多久,便如同那山間的晚風一般,忽地戛然而止。


    “大侄兒,長大了!”


    “王叔,你考慮考慮。”


    王貴和抬頭看了看遠處黑壓壓的群山,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最後到底還是搖了搖頭。


    他重重地拍了拍江連橫的肩膀,卻說:“大侄兒,你的好意,叔心領了。但是你叔我沒別的本事,就隻會幹這一行。這山寨,我經營了十年,拉了兩百來號人。我這輩子就幹成了這一件事,舍不得,放不下。”


    對此,江連橫雖然能夠理解,但卻畢竟無法感同身受。


    隨著年歲漸長,當年的創業之勇,漸漸變成了守成之心。


    兩代人之間,必定會因此而產生矛盾和摩擦。


    江連橫沒有勉強,隻是說:“王叔,反正我的話始終在這,我也沒什麽長輩,你什麽時候想來奉天,隻管告訴我一聲就行。”


    話音剛落,身旁的騮毛大馬似乎聽懂了其中意味,於是便迫不及待的打了一個鼻響。


    趙正北和韓心遠牽著馬匹走過來,低聲說:“道哥,天黑路難走,再不出發,天亮之前就趕不回去了。”


    “哎,對對對!”


    王貴和似乎突然覺得自己有點矯情,於是連忙扯開了嗓門,笑著說:“大侄兒,要走就快走,不走就留下,別磨嘰了。山頭上有狼,家夥事兒帶齊全了沒?”


    “嗯!放心吧,王叔!”


    江連橫翻身跨馬,身形霎時間高大了不少。


    王貴和吩咐手下的弟兄挪開拒馬,緊接著往前跟了兩步,卻說:“沒事兒就回來看看!”


    “好!”


    江連橫收住韁繩,朝眾人抬手抱拳道:“王叔,諸位弟兄,留步吧!”


    李正領著幾個頭戴牛仔帽的弟兄回道:“江兄弟,保重!”


    “走了!”


    江連橫等人旋即調轉馬頭,借著如水銀瀉地般的漫天星光,“咯噠咯噠”地走下彈弓嶺。


    他一邊策馬下山,一邊時不時回頭張望。


    隻見彈弓嶺的山寨營地裏,橙紅色的篝火映天,王貴和背著光站在寨門外,身後站著一幫形似剪影的弟兄,簇擁著,守衛著,窺覬著……


    不知怎的,那景象竟讓人有些毛骨悚然。


    很快,馬匹拐過了一道彎,彈弓嶺的營寨被山體和樹林掩蔽,隻剩下微弱的紅光,一如山間野火。


    江連橫猛然間覺得似乎少了點什麽。


    緊接著,他從懷裏掏出老爹當年送給他的匣子炮,將槍口高高舉起,衝著頭頂那片渾天黑夜,接連扣動三下扳機。


    “砰!砰!砰!”


    告別的槍聲震耳欲聾,馬匹也隨之跑得更快。


    一時間,群鳥驚飛,走獸四散。


    少傾——


    “砰!砰!砰!”


    身後的營寨裏,三道槍聲劃破夜空,在幽深的山穀間回蕩出一陣陣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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