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0章奉天·苗頭,殺心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是夜,正在旅大暴雨滂沱之時,奉天城同樣是陰雨連綿,久久未歇。


    小西關大街,稠密的雨簾掛在房簷上隨風擺動,會芳裏燈火通明,將濕漉漉的路麵映襯得恍如一麵銅鏡。


    一陣“叮叮鐺鐺”的敲擊聲,順著二樓窗欞緩緩飄到街麵上來。


    韓心遠端坐在大堂的茶桌旁,悶不吭聲,麵色陰沉,手下幾個弟兄正忙活著修補店內破損的桌椅。


    這都是那幫東洋武士搞的鬼!


    …………


    昨天夜裏,他在江家大宅得到消息,不顧胡小妍的勸阻,執意帶人趕過來時,就見七八個大陸浪人,撕毀了會芳裏門上的封條,衝進店內,一邊嚷嚷著要找“花姑娘”,一邊肆意打砸叫罵,氣焰囂張,飛揚跋扈!


    彼時,附近商號的掌櫃、過往的行人、以及線上的合字,全都在圍觀張望,等著看江家會如何應對。


    雖說事不關己,但借著民族大義,起哄架秧子的卻大有人在。


    “狗日的小鬼子,太他媽囂張了!韓爺來得正好,整死這幫小東洋!”


    “對!韓爺,別慫,跟他們幹!”


    “說得好!韓爺,給咱爺們兒長長臉,讓小鬼子知道知道,咱不是那麽好欺負的!”


    “別吵吵了!這話還用你們說?韓爺可是大蔓兒,我把話撂在這,今兒要是不死倆小鬼子,我替韓爺給各位父老磕頭謝罪!”


    眾人七嘴八舌,接連拱火。


    其中不乏有真心憤恨之人,但也另有一些人,明顯是憋著壞,要借著“仁義”之名,把江家架在火上烤、投在水裏淹。


    這顯然又是那瑉等人的一計陽謀!


    韓心遠眉頭緊鎖,要是坐等王鐵龕帶著巡警來處理此事,在旁人看來就是認慫,身上這股“氣”沒了,以後也就不用再在線上混了。


    “遠哥,現在咋整?”看場的弟兄小聲問道。


    韓心遠思忖片刻,猛咬牙關,喝令道:“抄家夥,跟他們幹!”


    一聲令下,眾弟兄立馬抄起棍棒衝進店內,跟那七八個東洋武士混戰起來。


    霎時間,會芳裏內,叮咣五四,雙方的叫罵聲、姑娘的驚呼聲、杯盤的破碎聲,如同潮水一般,一浪高過一浪。


    圍觀的看客上前巴望,時而拍手叫好,時而怒其不爭,甭管形勢優劣,也隻是站在那看著,從始至終也沒見有人仗義出手。


    雙方越打越凶,不過片刻功夫,一個個便氣血上湧,紛紛亮出刀子,決意死鬥。


    好在這時候,王鐵龕帶著巡警火速趕到,及時製止了衝突,並準備將眾人押到巡警局審問。


    圍觀的看客仗著群膽群威,衝巡警隊破口大罵:“狗腿子!幫著小鬼子欺負咱們自己人!”


    王鐵龕迫於壓力,隻好當場放了韓心遠和他幾個心腹,並承諾一旦查清實情,絕不會偏袒小東洋,更不會為難會芳裏的弟兄。


    這場風波也隨之告一段落。


    …………


    此刻,韓心遠環顧破爛不堪的會芳裏,愁得唉聲歎氣,隻覺得心裏有股邪火無處發泄。


    偏偏在這個時候,樓上的窯姐兒又都紛紛走出客房,倚在樓梯的欄杆上,陰陽怪氣地質問起來。


    “掌櫃的,咱這生意,到底還能不能做了?”


    “我也正想問呢!要是會芳裏幹不下去了,你早點兒吱聲,我好去找下家呀!”


    “再不濟,咱老姐們兒出去單幹也行啊!”


    “誰說不是呢!這店裏一會兒查封整頓,一會兒有人來砸場子,現在就算開門營業,都沒有客人敢來了。”


    “啪!”


    韓心遠拍案而起,指著樓梯上破口大罵:“滾屋裏去!一幫賤貨,又他媽短打了是不是?”


    沒想到,窯姐兒當中,還真有性子烈的當場還嘴:“打!你也就會打咱們老姐們兒,別的還會幹啥?”


    “就是就是!”又一個窯姐兒隨聲附和道,“生意本來就不好,你把咱們打破相了,那就更沒客人來了,你要是把咱們打死了,會芳裏就擎等著黃鋪子吧!”


    “操你媽的!都他媽皮癢了是不是?”韓心遠立馬擼胳膊、挽袖子,作勢要衝上樓去。


    “別別別,韓爺,你跟她們這幫娘們兒置什麽氣呀!”福龍趕忙提著茶壺過來勸阻,“動手打她們,還不夠跌份兒的呢!你坐著,我去收拾他們!”


    韓心遠心煩意亂地擺了擺手:“趕緊讓她們滾回去,別他媽在我眼前晃悠!”


    隻有無能的爺們兒才會衝女人發火、動手,韓心遠也不想這樣,但除此以外,他又確實沒有別的辦法。


    眼下,江家的三家商鋪全都歇業,當家掌櫃不知所蹤,李正西身陷牢獄,閻王小鬼全都不靈,真格是內憂外患,風雨飄搖。


    最重要的是,韓心遠並不認為,江連橫回到奉天以後,就能扭轉頹勢。


    他有他的想法,那便是:直接殺了王鐵龕,再嫁禍給宗社黨,隨後再殺宗社黨,重新討好張老疙瘩。


    但是,這個計劃一經說出口,就被胡小妍立刻否決,韓心遠因此有些忿忿不平。


    正在思忖的功夫,店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動靜。


    韓心遠扭頭一看,眉頭不禁皺起,竟是鍾遇山帶著兩個弟兄走了進來。


    鍾遇山跨步走進大堂,東張西望,左顧右盼了片刻,嘴裏嘖嘖兩聲,卻問:“老韓,弟兄們這是幹啥呢?不就幾個桌椅鼓凳,外加樓梯扶手麽,大不了拆了換新的唄!還至於在這叮叮鐺鐺的修啊?”


    飽漢不知餓漢饑!


    說的倒是輕巧,會芳裏這些家當,原本都是上好的木料,要想全換新的,不知道要費多少錢呢!


    韓心遠朝門口瞪了一眼,沒好氣地問:“老鍾,伱有事兒沒事兒?”


    “啊?”鍾遇山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於是連忙找補道,“沒沒沒,老韓,我不是那個意思!這麽著,實在不行,我幫你出錢換套新的,多大點事兒,大家都是哥們兒麽!”


    “用不著!”韓心遠衝身邊的空座揚了揚下巴,“坐!茶不好,別挑!”


    “嗐!你這話說得太外道了,咱哥們兒都是從底下爬起來的,有啥可挑的呀!”鍾遇山笑嗬嗬地坐了下來。


    “找我有事兒啊?”


    “你看看你,這麽大意見幹啥!又不是光你這會芳裏被砸了,你去我那和勝坊看看,比你這還慘呢!”


    “有事兒就說事兒!”


    “嘖!你看——嗐!”鍾遇山無奈地擺了擺手,“行行行,兄弟知道你氣兒不順,咱就別嘰歪了!我過來是想跟你嘮嘮你那計劃!”


    “什麽計劃?”韓心遠一時沒反應過來。


    鍾遇山朝手下使了個眼色,會芳裏的店門隨即被關上。


    “老韓,明知故問呐!還能是什麽計劃,殺王鐵龕的事兒啊!”


    韓心遠眼前一亮,轉而問道:“咋的,你覺得可行?”


    “可行,太可行了!”鍾遇山連聲應道,“這王鐵龕欺人太甚,淨攪和咱們倆了,咱當然得想想辦法!老韓,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和勝坊和會芳裏,咱倆之間,那是唇亡齒寒的關係,我能不上心麽!”


    “你那牙長別人身上了吧?”韓心遠反問道,“我看不出什麽唇亡齒寒的關係,再者說,小妍不是已經把這事兒給否了麽!”


    “老韓,你沒聽過一句話?女人當家,房倒屋塌!她光知道否,但又不給咱支招,就讓咱們忍著,這算怎麽回事兒啊!”


    “那你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道哥眼下不在,咱倆得自救!”


    韓心遠頓時警覺起來,眯起眼睛,質問道:“你想反水?”


    “呸呸呸!”鍾遇山連忙搖頭道,“老韓,你可別害我!道哥現在行蹤不明,生死未卜,我是江家的人,我怎麽可能反水呢!”


    “可你這話聽起來就像是要反水!”


    “嘿!我要是真想反水,我犯得著過來通知你一聲麽?再者說,殺王鐵龕這計劃,還是你說的呢!”


    韓心遠遲疑了片刻,點頭道:“我確實想殺王鐵龕,但這事兒也確實太險,萬一要是讓張老疙瘩查出來——”


    “慫了?”鍾遇山突然打斷,“富貴從來險中求!這世上哪有白撿的便宜啊?你想想,按照王鐵龕現在這操行,就算道哥回來了,能有啥改變?不還是鈍刀子拉肉,早晚是個死麽,那還不如幹脆拚一把呢!”


    韓心遠默默地喝了一口茶,沒有反駁,卻也沒有回應。


    鍾遇山則是壓低了聲音,接著說:“老韓,咱哥倆都不是頭一天在道上混了,啥叫真正的大蔓兒,咱倆都見過!”


    說著,他忽然豎起大拇指,“周雲甫!那是真正的大蔓兒!老爺子最牛的時候,咱就算沒見過,那也聽說過,簡單說就是一句話:那時候,咱這奉天省城裏,誰當捕頭,那得是人周家說了算!周家不支持,那這捕頭的差事,壓根兒就沒法幹!哪像現在呀!”


    鍾遇山並非信口開河。


    他早年間在韓策手底下做事,就聽過不少周雲甫的事跡。


    事實上,周家的勢力在最頂峰的時候,不僅可以左右省城的治安,提名誰當捕頭,甚至可以影響奉天周邊縣城的縣太爺的政令。


    這事兒並不稀奇,無論在什麽地方,縣太爺上任的第一件事,都是要先得到地方豪強望族的支持,否則在施政過程中,必定頻頻受阻,難以有效治理,千百年來,概莫如此。


    如此說來,江連橫接替了周雲甫的位置以後,反倒不進則退了。


    然而,鍾遇山忽略了兩個最重要的變數:


    其一,張老疙瘩不是增棋;


    其二,如今早已不再是文官治國的年月,各省各地,盡皆擁兵自重,舉國上下,早已變成了軍政府。


    江家要是在某處偏遠的縣城安根立櫃,倒還可以跟沒有兵馬的縣太爺掰掰手腕,可江家身處省府重地,奉天除了南鐵附屬地以外,又沒有他國租界,沒有那些“三不管”的地界兒,可供江連橫閃轉騰挪的餘地就少,不是靠老張,就是靠東洋,除此以外,別無選擇。


    話雖如此,但卻並不妨礙鍾遇山癡人說夢。


    為此,他特意搬出江連橫曾經說過的話:“道哥不是說過麽!在奉天,江家才是秩序!可是秩序呢?一個王鐵龕,就把咱哥倆壓得死死的,這怎麽行?”


    韓心遠沉吟一聲,點了點頭:“道哥的確說過這話,但現在肯定還不到時候。”


    “問題是咱們已經沒時間了!”鍾遇山言之鑿鑿地說,“道哥這個人,我是服的,可他眼下不在家,咱哥倆可是元老,這時候不站出來給東家排憂解難,還等什麽呢?老韓,你不會真指望胡小妍能平事兒吧?”


    “當然不可能!我敬小妍,那是因為她是道哥的媳婦兒!”


    “我也一樣啊!你說她又不像紅姐那樣見多識廣,腿都沒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能知道幾個事兒啊,也就能指使指使四風口!”


    韓心遠想了想:“北風進了軍營,西風進了大牢,現在就剩東風和南風了。”


    “哎!”鍾遇山連忙點頭,“所以說,咱老哥倆這時候得把江家的擔子挑起來。老韓,你那計劃我覺得可行,就是有點兒保守,我看不如——”


    說到此處,鍾遇山忽然頓了一下,提議道:“老韓,這邊人多不方便,要不咱倆找個屋細嘮?”


    “也行,你跟我上來吧!”


    說著,鍾、韓二人相繼走上樓梯,步伐很慢,因為感覺自己的肩膀沉甸甸的……


    ……


    ……


    於此同時,城北江宅不遠處的胡同口。


    夜雨朦朧之中,張正東在牆角附近跟一道模糊的身影低聲交談了幾句,隨後轉過身,急匆匆地趕回宅院門口,跟袁新法等人知會了一聲後,便快步穿過院門,走進大宅,爬上樓梯,來到二樓書房門口。


    此刻,胡小妍正背對著房門,懷裏抱著江雅,坐在書桌前,說說笑笑地看向窗外的雨。


    屋子裏靜靜的,桌麵上隻亮著一盞台燈,柔和的光線使母女二人的身影顯得格外溫馨,說笑聲時有時無。


    張正東緩步走到輪椅近前,俯下身子,低聲道:“嫂子,鍾遇山剛才去找韓心遠碰頭了,六點半進的會芳裏,已經兩個小時了,還沒出來。”


    胡小妍點了點頭,仍舊都弄著懷裏的女兒:“我知道了。”


    “媽,誰是鍾遇山?”小江雅眨眨眼,好奇地問,“是不是那個,呃,就是那個說話聲老大的那個人?”


    胡小妍笑著撫摸女兒的頭,卻說:“沒有。”


    “什麽沒有?”


    “沒有這個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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