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正東和王正南奔出內城,趕到小西邊城門外時,已經可以遠遠地看見商埠地沿街兩側的商號門前,站著兩排陸軍士兵。


    奉天雖然沒有清道戒嚴,但省城內外的重要路口,隨處可見軍警巡邏戒備的身影。


    關東都督中村覺大將的專列即將抵達省府,按照外交“禮節”,張老疙瘩親自率領衛隊出城,前往車站迎接。


    圍觀百姓一路隨行,好奇地翹首張望,卻隻能看見迎賓隊伍末端的零星幾個衛兵。


    再想靠近,負責維持秩序的軍警便要橫著步槍過來阻攔了。


    張正東和王正南蠻橫地推開人群,像兩條泥鰍似的在人流中穿梭,在商埠地掀起一陣騷亂。


    一路緊趕慢趕,好不容易擠到圍觀群眾的最前方時,迎賓隊伍已經開到了城西南鐵附屬地,卻見五輛裝飾豪華的白色俄式馬車,正在一眾衛兵的簇擁下,沿著春日町路麵,朝著火車站的方向緩緩駛去。


    以此地為界,道路兩旁開始出現東洋憲兵隊和守備隊的身影。


    王正南抬手一指,急道:“東哥,老張肯定在那馬車裏!”


    “快走!”張正東連忙在身後推了他一把。


    然而,兩人正要往前邁步,立時就有軍警提槍趕過來阻攔。


    “後退!後退!”軍警橫起步槍,迅速將兩人推回到人群當中,“趕緊靠邊兒站,別往前湊乎!”


    “哎哎哎!別推,別推了!”王正南連聲解釋道,“咱倆有急事兒找張大帥匯報!”


    大蓋帽當即啐了一口,罵道:“別擱這放屁,你算哪根蔥,輪得著你跟大帥匯報麽!”


    “咱倆是江家的人!”


    “你是愛新覺羅家的人也不好使啊!趕緊滾蛋!”大蓋帽拉動槍栓,“最後警告你一次,再敢往前湊乎,就等著進局裏白話吧!”


    “張大帥有危險!”


    “我看你他媽就是危險!”


    “別動手!”王正南叫道,“東哥,你說句話呀!”


    可是,張正東始終一言不發,目光隻顧看向迎賓隊伍中的隨行衛兵。


    很快,雙方的爭吵聲就引來了兩個小鬼子,哇裏哇啦地用東洋話罵了一通,顯然是把東風和南風當成了激進的排日分子,一邊叫嚷著,一邊要扣押抓人。


    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張正東眼前一閃而過。


    “北風!”張正東撇下王正南,衝著衛隊高聲大喊,“北風!”


    兩聲叫喊過後,衛隊末端,一個麵白如玉、英氣咄人的小年輕應聲轉過頭來。


    趙正北在圍觀的人群中搜尋了片刻,眼前忽地一亮,看見東風和南風的同時,自己也在不知不覺間從隊伍裏偏離了出去。


    “趙正北!”


    林隊長騎在馬背上,突然厲聲訓斥道:“揚了二正的,幹啥呢!你在執行軍務,趕緊歸隊!”


    趙正北下意識地怔住,緊接著耳邊又傳來了張正東和王正南更加急切的呼喊:


    “北風!嫂子有事兒叫你!”


    “趙正北!趕緊歸隊,伱在執行軍務!”


    兩邊的叫喊聲同時響起!


    北風狂!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便用行動回絕了林隊長的命令,隻身離開迎賓衛隊,肩扛步槍,快步朝路邊走了過來。


    “東哥,二哥,咋了?”趙正北看向兩人慌張的神情,不由得心頭一緊,“嫂子有危險?”


    張正東忙說:“是老張有危險!”


    “老張?”


    “有人要在今天暗殺張大帥!現在,馬上!”王正南疾聲大喊,“快去救他,家裏現在就指望你了!”


    話音剛落,猛聽見“啪”的一聲鞭響,竟是林隊長騎馬來到近前,反手狠抽了一下北風的後背。


    “趙正北!違抗軍令,你他媽不想幹了?”


    “我幹你媽!”


    趙正北怒罵一聲,隨即箭步上前,一把抓住林隊長腰間的皮帶,拚力一拽,竟硬生生地將林隊長從馬背上拉了下來。


    迎賓衛隊和圍觀看客,甚至是東洋的軍警見此情形,全都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叫。


    隻見趙正北片刻不怠,手執韁繩,腳踩馬鐙,隨著衣擺的獵動聲,眨眼間便翻身上馬,坐麵朝西,疾馳而去!


    馬蹄聲“哢嗒哢嗒”地驟然響起,所過之處,無不是陣陣驚呼!


    隻留下一臉詫異的林隊長坐在地上,潑婦似的連聲罵娘。


    迎賓衛隊浩浩蕩蕩,陣勢著實不小,方才隊伍末端發生的爭執,還沒來得及傳到前麵,當頭的五輛豪華馬車也並未因此而停下腳步,此刻已經抵達了春日町西段,在火車站東廣場隔著一條街停了下來。


    然而,趙正北疾馳的身影,仿佛是串兒鞭引信上的火星,頃刻間便“引爆”了整個迎賓衛隊!


    眾將士的臉上,盡皆是震驚與錯愕,隻一晃神的功夫,那少年烈馬便已絕塵而去,空留凡夫讚歎!


    這時候,張老疙瘩剛剛走下俄式馬車,湯二虎傍立身旁,兩人隔著一條街,舉目遠眺,遙望火車站東廣場的動向。


    突然,一陣飛奔而來的馬蹄聲驟然響起!


    張老疙瘩混跡江湖幾十載,聞聽此聲,心頭霎時一凜,急忙忙回轉身來,正見趙正北狂奔而來!


    恰在此時,春日町街邊的東洋商號二樓窗口,猛見得一個黑龍會大陸浪人推窗探頭,手裏高舉一包炸藥,已然煙熏火燎!


    趙正北疾聲呐喊:


    “大帥,有刺客!”


    話音剛落,隻聽樓上那東洋浪人暴喝一聲,手中的炸藥立時飛速墜落下來。


    張老疙瘩半生刀頭舔血,聽見馬蹄聲時,心中便已暗叫不好,加上北風快馬趕到,疾聲呐喊時,老張便已飛撲到了馬車後方。


    “轟隆隆——”


    炸藥落地,伴隨著一聲震耳的轟鳴,春日町的街麵上頓時煙塵四起,慘叫連連。


    湯二虎被衝擊波應聲撞飛,俄式馬車周圍的衛兵紛紛倒地,東洋商號的櫥窗玻璃“劈啪”碎裂,整條街區頓時亂作一團!


    突如其來的爆炸,讓眾人有些猝不及防,霎時間慌張起來。


    “有刺客!有刺客!”


    所有人都在大聲叫喊,但強勁的爆炸讓眾衛兵一時間回不過神,隻覺得耳朵裏“嗡嗡”作響,視野模糊,滿目盡是硝煙滾滾。


    而且,刺客到底在哪,衛兵們被震得五迷三道,誰也說不清具體的位置。


    恰在此時,一道人影伴著尖利的咆哮從煙塵中殺將出來。


    “嗚啾啾——”


    烈馬嘶鳴,高抬起兩隻前蹄,趙正北順勢從馬尾滑落而下,“哢嚓”一聲,拉動槍栓,單膝跪地,瞄準窗口。


    整套動作,一氣嗬成,毫不拖泥帶水,真有當年七爺的風範!


    “砰!”


    槍聲頓起,樓上的黑龍會浪人“啊”的一聲慘叫,身形一晃,如同麻袋似的,直接從窗台上翻身墜落下來。


    “砰!”


    趙正北又補一槍,確認暫時安全以後,這才急忙牽馬來到俄式馬車後方,尋了一圈兒後,找到張老疙瘩的位置,單臂一把將其攙扶起來。


    “大帥,上馬!”


    生死之間,豈容得下片刻耽擱?


    張老疙瘩點了下頭,接著立刻翻身上馬,趙正北則是搶了一匹騎兵衛隊的白馬,躍上馬鞍,抬手指向遠方道:“大帥,原路往回走?”


    “小西邊門!”張老疙瘩應和一聲,當即揮鞭而去。


    趙正北右手提槍,左手馭馬,跟著老張的背影,緊隨其後,一邊飛奔,一邊大喊:“衛兵斷後,騎兵護送!前頭開路!”


    “衛兵斷後!騎兵護送!前頭開路!”


    將令如同浪潮一般,在迎賓隊伍中迅速蔓延開來,沒有受到炸藥侵襲的衛隊很快便重整旗鼓,“刷啦啦”接連拉動槍栓!


    霎時間,奉軍將士與東洋守備隊呈現出劍拔弩張之勢!


    春日町東段,遠離爆炸現場的地界,雙方都不是很清楚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奉軍將士認定對方意圖通過刺殺挑起戰爭;東洋守備隊則又認為對方意圖謀害中村覺大將。


    雙方你推我搡,頭對著頭,臉對著臉,沒有上級的命令,誰都不敢先行開槍。


    於此同時,街麵上方才擁堵不堪的人群,也如決堤洪流一般,朝周圍的街巷裏退散而去!


    張正東和王正南也趁著亂勢,擺脫軍警的糾纏,火速趕回城北江宅。


    看客們不明所以,聽風就是雨,當下更是邊跑邊喊:“打仗啦!要打仗啦!”


    騎兵衛隊隻好鳴槍示警,竭力驅趕:“讓開!讓開!”


    張老疙瘩策馬飛奔,沿途爭鬥聲不斷,也不知哪個街角、哪扇窗欞背後,還隱匿著東洋的暗箭,於是隻顧朝東飛馳,想要盡快離開南鐵在奉天的附屬地界內。


    趙正北卻不輕鬆,一麵要緊跟在統帥身後,一麵又要四處留意周邊可能隱藏的敵情。


    他唯一可以確信的是,如此重要的斬首暗殺行動,肯定會有備用方案,因此不敢有絲毫鬆懈大意。


    果然,兩人沒跑出去多遠,剛剛行至南鐵圖書館附近,猛又聽見一聲“八嘎呀路”!


    趙正北人在馬背上,立刻拉動槍栓,舉起槍口的一刹那,正見一個黑龍會的東洋浪人手持炸彈,從南鐵圖書館的門洞裏飛奔出來。


    他一邊高喊著為了天皇陛下,一邊發了瘋似地作勢朝張老疙瘩扔出手中的炸彈!


    “砰!”


    趙正北立刻扣動扳機,“可憐”那黑龍會浪人,手中的炸彈還沒等扔出去,就被一顆銅頭子彈打進胸腔。


    小東洋悶哼一聲,跪倒在地,妄圖再站起身進行刺殺時,手上的炸彈卻迫不及待地炸開了花!


    “砰!轟隆隆——”


    “嗚啾啾——”


    爆炸聲頓時響起,張老疙瘩抬手護住麵額,頭上的帽子卻被氣浪掀翻,跨下馬匹也驚叫著抬起前蹄。


    緊接著,圖書館內又衝出來兩個東洋浪人,雖然沒有炸彈,卻也烏泱泱朝這邊衝殺過來。


    趙正北收緊韁繩,將白馬勒停,旋即“砰砰”兩聲槍響,將剩餘的刺客逐一放倒!


    “好小子!‘管直’啊!”


    張老疙瘩情緒激動,嘴裏一不留神竟迸出了一句“匪話”——“管直”,即是槍法神準!


    人在馬上疾馳而過,竟然還能一槍命中,張老疙瘩難免起了愛才之心。


    趙正北卻不以為意,連忙提醒道:“大帥,你的衣服!”


    張老疙瘩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身上穿著將軍戎裝,肩抗流蘇,顯然成了個活靶子,方才情況危急沒來得及改變,如今臨近南鐵附屬地交界,便趕忙將身上的軍裝脫了下來。


    趙正北也跟著有樣學樣,立刻把身上的衛兵軍裝脫下來,遞給張老疙瘩。


    “大帥,咱倆換一下,我在前麵開路!”


    “好小子!真疼我啊,換!”


    兩人匆匆忙忙地換了軍裝,來不及仔細整理,敞著懷,便又立刻朝奉天城內狂奔而去。


    白馬開路,趙正北“將軍”恰如夜空流火,當真是銳不可當!


    好在,衝出南鐵附屬地以後,經過商埠地,途徑英法各國領事館門口時,吵鬧的喧囂聲與爭鬥聲才在身後漸漸平息下去。


    騎兵隊穿進城門洞,又在小西關大街上引起一陣騷亂,此處行人紛繁,魚龍混雜,趙正北無可奈何,隻好舉起槍口,接連明搶示警,領著張老疙瘩奔入奉天內城。


    不多時,身後的大隊衛兵便緊隨而來。


    省城裏頓時亂得不能再亂,百姓奔走相告,以訛傳訛,言之鑿鑿地提醒街坊鄰裏,奉天又要開戰了!


    消息迅速蔓延開來,把守在城內重要路口的巡警立刻衝出來維持秩序,在街麵上開出一條路。


    趙正北一馬當先,又疾行了十幾分鍾,終於來到清廷故宮附近的將軍署門前。


    “開門!”


    “你……你不趙正北麽!”看門的衛兵皺眉質問道,“你小子怎麽敢穿大帥的軍裝?”


    “開門!”張老疙瘩穿著一身肥大的衛兵服裝,緊跟著過來,張嘴便破口大罵,“他媽了個巴子的,廢什麽話!”


    “是!大帥!”


    將軍署的大門打開,張老疙瘩和趙正北翻身下馬,連忙跨過門檻,衝進衙署院內。


    這時候,老張的兩個把兄弟正在將軍署,聽見吵鬧聲後,便立馬迎上前詢問:“帥爺,咋了?你……你咋穿這麽一身?”


    “外頭什麽情況?我剛才好像聽見槍聲了!”


    張老疙瘩不置可否,匆忙脫下軍裝,在衙署院內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驚魂初定,回想起方才的兩聲爆炸,仿佛做夢一般。


    麵對弟兄的詢問,張老疙瘩先是愣了片刻,咂摸咂摸,竟突然間放聲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他媽了個巴子的,小鬼子想殺我!”


    說罷,他不顧眾人驚詫的神情,又自得其所地哈哈大笑了片刻,笑著笑著,忽地又戛然而止,隨後臉色陡然一冷,如同換了個人似的,暴怒喝令道:“把我那幾挺機關槍,都他媽的在門口兒架起來!電令北大營,讓他們都出來溜達溜達!”


    人鬼兩張臉,時而狂放隨行,時而陰狠毒辣,來回切換自如,讓人措手不及。


    軍令傳出去沒過多久,負責斷後的衛隊便紛紛趕回了將軍署,裏三層、外三層地戒備起來。


    顯然,這次的斬首暗殺行動出自小東洋的手筆,不管是哪個派係,總而言之是小東洋無疑。


    但此案是否要追查下去,便是一場政治博弈了。


    張老疙瘩陷入了沉思。


    很快,奉軍的高層將官便陸續趕到了將軍署,彼此各執一詞,急切地爭論起來。


    這時候,趙正北身上的將軍戎裝還沒來得及脫下來,勇猛過後,突然靜止,整個人難免有些木然,看著院子裏的高層將官,更是有些不知所措。


    他很清楚自己剛剛立下了一件天大的功勞,而這份功勞,足以將江家的所有“過失”一筆勾銷,但他不確定現在是不是邀功的時候。


    他打算用還送軍裝當借口,可走到門口時,卻被其他將官接了過去。


    張老疙瘩已經走進屋內,跟眾弟兄商量對策,似乎已經將剛才的事拋諸腦後了。


    “趙正北!”


    林隊長的聲音突然從門外傳來,他瞪大了眼睛,門臉惱怒地嗬斥道:“違抗軍令!這是你能待的地方麽,趕緊給我滾出來!”


    “誰他媽在外頭瞎吵吵!”


    張老疙瘩罵罵咧咧地走出來,嚇得林隊長立馬低下頭去:“大帥,趙正北剛才違抗軍令,擅自離開衛隊!”


    “他媽了巴子的,違抗個雞毛,衛兵的軍令就是保護長官安全,他違抗什麽了?”


    林隊長無言以對。


    這時,張老疙瘩注意到了站在院子角落裏的趙正北。


    “嗬!小子,還在這呐!”老張哈哈笑道,“等著邀功呢,是不是?”


    趙正北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是!”


    “哈哈哈,還真不客氣,你小子有點兒意思!”張老疙瘩說,“該賞!這麽大個事兒,確實該賞!你叫什麽名兒?趙什麽?”


    趙正北雖狂,卻願為道哥和大嫂低下頭,於是當即“撲通”一聲跪伏在地,卻道:


    “大帥,我哥叫江連橫!”


    張老疙瘩應聲愣住,單這一句話,江家便又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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