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迎接,西風獨自一人朝江家大宅走去。


    他被釋放得太過突然,沒有提前通知,就連替他說情的趙正北都沒料到,三哥當天晚上就能出獄。


    不過,穿街過巷,走著走著,他便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偏僻的路口,幽深的暗巷,總是時不時地傳來幾聲問候:“三哥,是你嗎?”


    李正西停下腳步,望向燈火回避的角落裏,盯了一會兒,認出了是誰在叫他,於是咧咧嘴,笑道:“是我,你們幾個吃沒吃飯?”


    “真是三哥,三哥回來了!”胡同裏嘰嘰喳喳地響了起來,“你倆快去跟石頭他們那邊說一聲,三哥回來了!”


    很快,幾個半大小子便穿過空蕩蕩的街麵,來到近前,伴著西風同行。


    “三哥,你沒事兒了?”


    “應該是沒事兒了。”李正西腳步未停,緊接著又問了一遍,“你們幾個吃沒吃飯?”


    隻有真正挨過餓的人,才會對這個問題如此執著。


    幾個小叫花子不以為意,擺擺手道:“墊巴了一口。”


    李正西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癟癟的,這才想起來自己也沒帶錢,隻好尷尬地笑了笑:“等過兩天再請你們。”


    “不用!”小叫花子忙說,“你剛出獄,大夥兒湊一湊,咱們請你!”


    幾人邊說邊走,沒一會兒的功夫,周圍便又不知道從哪竄出三五個小靠扇的,趕來問候:“三哥,伱受大刑了吧?咱都擔心壞了。”


    “你們就不能盼我點好?”李正西皺眉笑道,“擔心啥,擔心我把你們賣了?”


    “那不能!肝膽相照,咱不都說好了麽!”


    眾人神情嚴肅,旋即又豪爽地大笑起來。


    如此,當李正西走到城北江宅地界的時候,不知不覺間,他的身後已經蜂擁而來了二十幾個半大小子。


    窮哥們兒身上沒錢,沒能力大擺宴席,恭迎西風出獄,他們所能做的,也隻不過是陪三哥走走,使他在回家的路上不至於形單影隻。


    但是,到此為止了。


    小叫花子在路口處停了下來,仿佛迎頭撞到了一堵無形的牆,突然間便止住了步伐。


    不遠處,江家大宅燈火通明,戒備森嚴,在他們眼中是那麽遙不可及、那麽高不可攀。


    眾人站在原地,低頭看了看露出半截腳趾的草鞋,有點難為情,手裏沒著沒落的,想要插兜,可一伸手,卻摸到了一塊糟爛的補丁。


    “三哥,咱就不送你了,有空的時候,小河沿兒見!”


    李正西點點頭。


    他很想請他們進屋坐坐,但那不是他的房子,道哥和大嫂也早就沒有多餘的精力,來跟這些一文不名的小人物打交道了。


    “行!那你們回去跟癩子頭說一聲,我這兩天可能會有事兒找他們。”


    眾人應和一聲,眨眼間便在茫茫夜色下消散了。


    …………


    李正西走進家門時才發現,道哥還沒回來。


    不過,胡小妍倒是不擔心,江連橫已經來過電話,並報了平安,沒能及時回來,隻是因為沒趕上火車,預計明天中午就能回奉天。


    走進客廳時,胡小妍正在跟東風商討,以江家“總把頭兒”的身份,能不能靠貨運總站的搬運工,把奉山路倉庫的那批軍火偷出來。


    劉雁聲也在旁邊幫著參謀。他手上拿著厚厚一遝草稿,是在養傷期間寫的東西。


    茶幾上照例擺放著幾份今早買來的報紙,頭版頭條仍舊是有關歐洲戰況的最新報道。


    “嫂子,我回來了。”


    李正西忽然走進客廳,胡小妍又驚又喜,大略問了問情況,寒暄了幾句後,便趕忙朝走廊裏喊了一聲:


    “宋媽,把飯菜熱熱,西風回來了!”


    話音剛落,趙正北就應聲從房間裏走出來,繞著西風走了一圈兒,嬉笑道:“這巡警局也不行啊,連個大刑都沒給你上?”


    “去你媽的!”李正西笑罵道,“合著我沒受刑,你們都還挺遺憾呐?”


    說著說著,他又心有餘悸道:“得虧是在裏頭的時間不長,嫂子及時把我撈出來了,要不然就快要上刑了。”


    “是北風撈的你!”胡小妍難掩讚賞道,“以後不能叫小北了,得叫趙長官!”


    趙正北連忙擺手道:“嫂子,你別埋汰我了,就一個連長,還不滿編,就那麽回事兒吧!”


    幾人嘻嘻哈哈說笑了片刻,等李正西吃完了晚飯,胡小妍的麵色卻忽然陰冷了下來。


    “西風,你回來得正好!明兒一早去趟‘和勝坊’和‘會芳裏’辦趟差事!”大嫂抬頭看向西風,“這趟差事,東風和南風都不合適,小北以後不再摻和家裏的生意,所以隻能你去辦了。爭取在你哥回來之前,把家裏收拾收拾。”


    李正西撂下筷子,神情嚴肅地問:“那倆人反了?”


    這時,劉雁聲忽然插話道:“反與不反都不重要,大嫂已經決定,要把江家的東西都收回來。”


    胡小妍應聲點了點頭:“雁聲說得對,家裏早就該把規矩立清楚了。”


    ……


    ……


    翌日清晨,天光初開,風有點冷,小西關大街上行人寥寥,大半的商號還未開門營業。


    伴隨著一陣車馬聲響,鍾遇山帶著幾個弟兄,大搖大擺地來到和勝坊門前。


    老鍾照例穿著一身白馬掛,外頭套件黑色短打,敞著懷,擼起袖口,想起昨天城裏的刺殺大案,嘴裏罵罵咧咧地抱怨道:


    “可惜!真他媽的可惜!我要是早點兒知道消息,跟老韓那邊聯手,趁亂把王鐵龕插了,連做局都省了,張老疙瘩肯定以為是小鬼子動的手!你們說說,這事兒要是辦成了,得給江家立多大的功!可惜了!”


    跟班弟兄陪笑著說:“那是那是!山哥,要是能插了王鐵龕,江家的二櫃鐵定就是你了。”


    鍾遇山歎息一聲:“張老疙瘩命也真大,這都沒死!”


    正說著,幾人途徑和勝坊門前。


    門板上的封條還剩四天,鍾遇山並不心急,因為和勝坊被查封不久,他便擅自在二樓開了個隻在晚上營業的黑賭檔,接收的都是那些不可救藥的熟客。


    此舉當然危險,一旦被巡警局查到,隻會麵臨更嚴重的處罰,無奈利欲熏心,他還是選擇鋌而走險。


    最重要的是,黑賭檔的錢不走賬,無論掙多少,最後都隻落到鍾遇山自己的腰包,以致於他甚至隱隱有點期待查封的時間更長一些。


    若是放在平常,眼下正是賭狗們通宵鏖戰過後,陸續散場的時候。


    可是,眾人繞到和勝坊後門時,卻發現今早的賭檔格外安靜,半點聲音都聽不見。


    鍾遇山皺著眉頭推開房門,走進大堂以後,卻見一排排嶄新的賭桌後頭,此刻正影影綽綽地站著十來個江家打手。


    除此以外,角落裏還抱頭蹲著幾個人,仔細一看,都是賭檔裏“使腥兒”的鑾把點。


    李正西不知從哪搬來一把椅子,坐在荷官的位置上,支起一條腿,有點不耐煩地晃動著賭桌上的骰盅。


    “老鍾,來了?”


    “西風?”鍾遇山一時間不知是該是喜是憂,三兩步湊上前笑道,“你咋出來了?他們——”


    “我沒受大刑!”李正西都會搶答了。


    “那可太好了!江家在奉天還是有麵兒!”


    鍾遇山眯起眼睛笑了笑,直到發現西風等人始終繃著一張臉沒有反應,他才故作輕鬆地清了清嗓子,問:“你咋有空來我這了?咋的,想玩兒兩把?來人來人,給西風拿一百元籌碼,贏多少從我賬上扣!”


    “不用了!”李正西仍舊晃動著骰盅,“你把鑰匙交出來就行了。”


    “鑰匙?”


    “對!大嫂說了,想趁著這個機會,把和勝坊裏裏外外都‘收拾收拾’。”


    鍾遇山在李正西對麵坐下來,連連擺手道:“不用不用!上次被砸沒多大事兒,你看我這都換新的了,不用嫂子再破費了。”


    李正西抬起眼皮:“大嫂說的事兒,你說不用?”


    “嗐!真不用,你看我這現在挺好——”


    “啪!”


    李正西猛地拍了一下賭桌,手掌移開時,“大”字上忽然多出一把勃朗寧手槍。


    緊接著,又有幾人應聲掏出各自的配槍,雙方之間的氣氛,立時變得劍拔弩張起來。


    李正西麵無懼色,斜眼掃視著鍾遇山那幾個貼身弟兄,恍然間憶起,這幾人都曾經是韓策的手下,早就跟鍾遇山熟識,並在當年周家倒台以後,在鍾遇山的牽頭下,歸附於江家的勢力。


    “老鍾,啥意思,你要反水?”李正西厲聲質問道,“你要跟江家火並?”


    鍾遇山應聲一顫,腦海裏隨即閃過無數血腥的畫麵,幾乎是下意識地連忙擺手:“沒沒沒!我可從來沒幹過對不起道哥的事!我可是江家的元老,誰反水、我也不能反水啊!”


    事實上,從他看見西風安然無恙地出現在和勝坊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清楚,江家的勢力已經回來了。


    眼下,要跟西風鬧翻,絕非明智之舉,且不說“敵眾我寡”,就算打贏了西風這幫人,沒有江家的勢力做庇佑,他也沒法“善後”。


    “把槍收起來!幹啥玩意兒!”鍾遇山衝自己的手下厲聲嗬斥道,“西風是咱自己人,你拔槍要嘎哈?”


    然而,說完了這番話,他還是有些不甘地試探了一句:“我一會兒就去找大嫂,問問她想怎麽裝修。”


    李正西搖了搖頭,卻說:“別一會兒了!道哥今天就回奉天,然後去見張老疙瘩,讓你去的時候,你再去吧!”


    “道哥今天就回來?幾點的車?這我得去接風洗塵呐!”


    “鑰匙!”李正西攤開手掌,“這是最後一遍。”


    鍾遇山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他心裏清楚,手中的鑰匙,早已不再是用來開鎖的物件兒,而是最後一次機會。


    他暗自掂量了一下自己的過失,隨後從腰間摘下賭檔的鑰匙,交到了西風手中。


    李正西接過鑰匙,臉上的神情卻並未因此而和緩下來,起身走到後門時,忽地轉過身,淡淡地提醒道:“今天晚上道哥會派人來找你,記著早點把飯吃了。”


    房門開到一半,他又想起了什麽,接著說:“對了,你不用去找韓心遠了,我剛才已經跟他說過了。還有——”


    西風的目光掃過鍾遇山的幾個貼身弟兄:“別忘了你們吃的是誰家的飯。”


    房門推開的一刹那,鍾遇山才發現,後院的街巷裏,不知何時已經站滿了江家的打手。


    非但如此,當李正西走出賭坊以後,樓梯上又緊接著響起了“隆隆”的腳步聲,又是十幾個江家的打手從二樓走了下來。


    人群當中,甚至有不少先前被巡警局扣押下來的和勝坊看場打手。


    鍾遇山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竄起來,心裏後怕:幸好剛才及時製止了手下的弟兄,否則自己恐怕連當麵跟道哥解釋的機會都沒有了。


    西風帶人走後,幾個弟兄趕忙上前提議道:“山哥,實在不行,咱拿著錢趕緊跑路吧!”


    “啪!”


    鍾遇山反手抽了那人一巴掌:“溜你媽個頭!李正西能把咱們晾在這,就他媽不怕咱們溜!你溜一個試試!出門兒就是個死!”


    “那、那咋整啊?”


    “櫃上存的錢呢?”鍾遇山慌忙問道,“把那些錢都拿著給道哥,表表功,反正我確實沒做對不起江家的事兒,沒準還能拿來保住一條命!”


    “你不是剛把鑰匙給李正西麽!”幾人忙說,“山哥,我看咱一不做、二不休,投了宗社黨,跟江家拚一把得了!江連橫當年能平了周家,咱也不差啥,萬一宗社黨成了,咱沒準比現在混得好!”


    這時候,一直蹲在角落裏的幾個鑾把點,忽然開口道:“山哥,別找了,錢早就沒了!估計是昨天晚上沒開檔之前,就讓江家拿走了,不光是錢,場子裏的家夥事兒也都沒了。”


    “那幾把槍也沒了?”鍾遇山罵道,“你們怎麽他媽看的場子?”


    幾個鑾把點連連叫苦:“開檔之前,咱都得眯一會兒,要不然手潮,活兒不利索,再說昨天晚上也沒啥動靜啊!”


    眾人一聽,當下慌亂了心神,便紛紛朝鍾遇山看去。


    跑又跑不掉,硬拚又隻有手上這幾把槍,而且沒了江家的倚仗,僅憑他一人又無法善後。


    “別慌,別慌!”鍾遇山自欺欺人似地說,“無論如何,咱沒對不起道哥……對,咱沒對不起道哥,好好磕頭認個錯,不至於……”


    ……


    ……


    正午時分,奉天火車站。


    東廣場上車馬喧囂、行人如潮,旅客們步履匆匆,急著趕往車站候車,可走到入口的石階上時,卻還是忍不住頻頻駐足回望。


    隻見一輛裝飾豪華的四輪馬車停在廣場正中,二十個青壯小夥兒雁陣排開,如同扇骨,人人皆是黑色短打燈籠褲,西洋禮帽白襪邊,背過兩隻手,岔開兩條腿,在那一戳一站,明知是流氓地痞,卻也個頂個賽著精神。


    “誰呀這是!”


    中年旅客走上台階,回頭張望兩眼,暗自嘀咕道:“至於整這麽大陣仗麽!”


    走路不長眼,正在嘟囔著,冷不防迎麵撞上了兩個人。


    卻見其中一個生得是狗啃的眉毛、刀削的嘴;另一個生得眼角泛紅,微微上翹。


    “哎唷!對不住,真不好意思!”中年旅客連忙賠禮。


    “沒事兒,沒事兒!”薄嘴唇滿不在意地擺了擺手,旋即走下台階。


    雙方交匯而過,中年旅客正要走進車站時,猛聽得身後眾人齊聲大喝:


    “道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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