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腦袋磕在玻璃窗上,江連橫隨之驚醒,神情有些茫然。


    車廂正在鐵軌上疾馳,哐啷哐啷地微微晃動。窗外夜色彌漫,隻能在玻璃上看見自己的倒影。


    他揉揉額角,低聲咒罵了幾句。


    趙國硯和王正南坐在對麵,蔫頭耷腦,也是昏昏欲睡的模樣,時不時點一下頭,醒來左右看看,旋即又睡了過去。


    乘務員側身穿過車廂,叫嚷著提醒旅客,“奉天站要到了,奉天站要到了!”


    聞聲,三人欠了欠身子,用手抹擦幾把臉,終於徹底清醒了過來。


    上山下山,進城趕火車,折騰了整整一天,盡管早已累得骨軟筋麻,隻想盡快睡覺,可心裏總還是有些不甘心。


    胡匪的財物最後也沒找到。


    江連橫捧著給胡小妍帶的棗糕,靠在座椅上看向窗外,不聲不響,若有所思——有種沒占便宜就是吃虧的惆悵。


    趙國硯見狀,清了清嗓子提議說:“哥,要不咱下回抽空多帶點人上山,仔細找找。三個人搜山,根本搜不過來。”


    江連橫遲疑片刻,結果卻搖了搖頭。


    “算了,不找了。”


    他沉吟半晌,擺擺手說:“全當我在那山上存了批金條,該是我的,早晚都是我的,隨緣吧!”


    “哥,我真覺得那寨子有點兒邪乎。”王正南忽然湊過來插話,“要我說,你回去還是找個高人好好破破吧!”


    “滾犢子,有什麽大驚小怪的,不就是擱山上打了個盹兒麽!”


    “睡覺是沒啥,但那黃皮子——”


    話還沒說完,火車恰好駛進月台,旅客頓時收拾忙活起來,三人間的閑談也隨之中斷。


    江連橫對南風的提議不屑一顧。


    他自己就在線上混,明知所謂的“高人”,大多是吃“金點”的騙子,何況劉雁聲就是其中之一,因此自然不肯迷信。


    慣看了虛假,心裏就難免虛無,並漸漸開始百無禁忌。


    …………


    走出火車站,江連橫沿小西關回到城北大宅。


    胡小妍見他給自己帶了棗糕,心裏當然美得很,江雅同樣如此,一不留神差點兒全給吃了。


    兩口子沒說幾句話,江連橫便和衣就寢,沉沉地睡了下去。


    接下來的三五天,他總覺得渾身疲累困倦,整個人懨懨的,橫豎緩不過來乏,於是便待在家裏難得陪兒女耍了幾天。


    令人訝異的是,在這段平和的時日裏,他竟破天荒沒跟胡小妍拌嘴鬥法。


    每天無外乎是掐掐閨女的臉,瞅瞅兒子的小雞兒,同小妍和小花吃吃飯,傍晚陪大姑嘮嘮嗑,似乎格外珍重這份唾手可得而又來之不易的清閑愜意。


    總而言之,是實實在在的活著。


    不過,他並未沉湎太久。


    沒幾天的功夫,精氣神便又重新回轉過來,甚至看起來比以往更加充沛,卻又有種難以名狀的差別。


    恰在此時,溫廷閣和幾個把頭兒那邊傳來消息——打探宮田龍二的情況,似乎有了新的進展。


    江連橫沉思半晌,直到入夜時分,才對胡小妍說:“這件事,我就不出麵了,交給東風去辦吧。”


    “你早就該這樣了,以後再有什麽髒事兒,你得用人把自己隔開,不能總是自己拋頭露麵,門麵還是要越幹淨越好。”


    胡小妍靠在床頭,側過臉輕聲說:“不過,我總覺得咱沒必要跟鬼子置氣鬥狠——不劃算。”


    “有必要,很有必要。”江連橫望向天花板,“宮田龍二對我知根知底,一直懷疑我殺了三浦熊介,而且還跟老辮子有關係,這兩年沒少折騰我,不能就這麽算了,不然我不放心。”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沉吟著又道:“我爹以前說過,最好別輕易撂狠話。如果說要殺一個人,那就必須得殺了他,哪怕是把他打殘了、打廢了都不行,隻要他還活著,你的話就是放屁,時間長了,就沒人會再怕你。”


    子彈很早就遞過去了。


    如果僅僅因為對方是小東洋就另當別論,那江家在外人眼中,也不過是個色厲內荏、隻會窩裏橫的狗腿子。


    可是,宮田龍二的身份畢竟太過特殊,難以尋常而論。


    胡小妍垂下眼眸,躊躇了半天,才用極小的聲音嘟囔了一句,“爹說的話,也不一定全都對。”


    本以為江連橫會立馬出言駁斥,沒想到他卻忽然歎息一聲,摸索著拍了拍小妍的手背。


    “你說的沒錯,咱爹那些經驗,都是年輕的時候吃虧吃出來的,可他年輕那會兒,咱奉天可沒有這些小鬼子。”


    他有點兒不放心,隻是當著媳婦兒的麵兒,沒好意思說出口。


    不過,胡小妍還是感覺到了。


    她翻過手腕兒,攥住江連橫的手,一邊摸著他掌心的那塊疤,一邊問了個不著邊際的問題。


    “你前兩天說,營口那個佟三兒,這段時間有可能過來找你?”


    “很有可能,他那人挺機靈,肯定能看清現在的局麵,除非他自己有門路,否則一定會來找我。”


    胡小妍靜默地點了點頭,不知在心裏盤算著什麽,最後輕聲寬慰道:“先睡覺吧,伱讓我再想想。”


    “對了,媳婦兒。”江連橫翻了下身,“呃……那個,我打算明兒去書寧那邊待幾天。”


    介於他最近這段時間表現不錯,胡小妍沒有立刻翻臉,隻是當場甩掉他的狗爪子,背過身去低聲嘟囔。


    “剛緩過來乏就著急去搞破鞋,我看你壓根兒就不累。”


    “嘖,別這麽說呀!”江連橫伸手搭在胡小妍的肩膀上,“從去旅大開始,我都快兩個月沒去了,總得有個說法吧!”


    “別扒拉我,你要走趕緊走,我睡了。”


    “誒,你聽我說完行不行?”江連橫辯解道,“我是要去給她派個差事!”


    …………


    響晴白日,奉天城南。


    原周雲甫在此地的秘宅,如今成了江連橫的外宅。


    書寧來到奉天以後,因被胡小妍所不容,便一直寓居於此,絕少跟江家人來往。


    院子內外早已重新修繕了一遍,丫頭仆從,家丁夥夫,當然是一應俱全,隻不過宅子太大,平日裏幾乎不和外人來往,因此總是顯得淒清落寞。


    這兩個月以來,她的生活也無外乎是到處走走,買買東西,僅此而已。


    今天上午,梳洗打扮過後,正打算出門時,江連橫恰好邁步進院,書寧隻好跟著回到正屋,在旁邊陪坐下來。


    兩人已經相識三年。


    書寧雖說不再像先前那般拘謹,但她骨子裏還是有點怕江連橫,也很清楚江家做的是什麽勾當。


    她很“聰明”,因此從不忤逆。


    順應著來,還能有錦衣玉食的日子;但凡露出半點兒仇恨的苗頭,必定是雞飛蛋打、人財兩空。


    而且,江連橫對她向來不錯,甚至比喬啟民還要好——很多方麵——所以就更沒必要涉險打破這種關係了。


    畢竟是欺男霸女,她沒法要求太多。


    “書寧——”


    江連橫嘬了口茶,問:“在奉天住得習慣不?”


    “還行,就是——”書寧掂量著說,“稍微有點兒無聊,主要是我在這誰都不認識……而且,你也不來找我。”


    江連橫愛聽這話,是個爺們兒都愛聽,於是便免不了笑笑說:“你呀你呀,簡直就像個手巾板兒似的磨人!”


    太會說情話了,書寧都不知道該怎麽接!


    江連橫兀自笑了一會兒,忽又略顯嚴肅且愧疚地點了點頭。


    “確實,這事兒怪我不講究,莫名其妙讓你來了奉天,結果也沒怎麽好好抽空陪你,你沒生我氣吧?”


    “沒有沒有,你是男人麽,要忙事業,還得陪大姐呢!”


    “夫人賢惠呀!”江連橫放下茶碗兒,乜眼看了看書寧,突然若無其事地問,“沒想老喬吧?”


    “不想!”


    書寧嚇了一跳,差點兒叫出聲來,人也立馬從椅子上站起身,支支吾吾、哆哆嗦嗦,反複強調著自己的忠心。


    “根本不想!老、老爺……你要是不提他,我都快把這人忘了……我都已經忘了!”


    她慌慌張張地繞過茶桌,來到江連橫身邊,半蹲半跪在那裏,急得兩頰緋紅。


    “我和他是兩家訂婚,根本沒有感情!我現在隻想跟你,我願意做小,我想伺候你,真的真的,你比他強多了!”


    “哦?”江連橫饒有興致地問,“哪方麵強多了?”


    “我……”


    書寧的麵容更紅了,紅得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這一次倒是真情實感,可她難為情,不好意思說出口,想來想去總算抬起了頭。


    “比如……他就不會說我像個‘手巾板兒’這樣的情話逗我開心……”


    “嘖!”江連橫大失所望,連連擺手道,“你也是個會嘮嗑的主!起來吧,老擱這蹲著幹啥?”


    書寧不放心,側臉看了看門外,怯懦地小聲說:“老爺,白天人多,你等晚上我再跟你說……”


    “坐坐坐,沒那閑工夫在這事兒上磨叨。”江連橫伸手抬了她一把,旋即又問,“那個,你會打麻將不?”


    書寧倍感意外,點了點頭,卻說:“老輸。”


    “哦,那沒事兒,輸不怕,我還怕你贏呢!”江連橫用手指敲打著桌麵,“你隻要不是輸得太過火,那就無所謂,全當是花錢買份兒交情,順道聽點下巴磕。”


    書寧還是有點擔心,“牌局上攀交情、聽話茬,這倒沒什麽,但打牌這種事兒,輸多輸少……我也不敢說。”


    “這你不用擔心,家裏有正牌的‘藍馬’,改明兒我抽幾個好手過來陪你練練。”


    “什麽叫藍馬?”


    “呃……往後你就知道了!總而言之,你不用學怎麽在牌桌上‘使腥兒’,隻要能看牌,別輸得太磕磣就行。”


    書寧聽得愈發糊塗,幹脆問:“是讓我去湊局麽?”


    “嗯,給你介紹幾個朋友,沒事兒打打牌。”江連橫說著,連忙改口道,“不對,人家拿你當朋友可以,你得把自己當成個丫鬟,不過你放心,在奉天給那幾個當丫鬟不丟麵兒,我去的時候,一般都把自己當孫子。”


    書寧點點頭說:“你信得過我就行。”


    江連橫沒有絲毫擔心。


    說到底,叫書寧去陪張家的姨太太打牌,隻是個錦上添花的事情,有了更好,沒有對江家也無所謂。


    而且,老張和他那幾個姨太太也不是傻子,江家立過幾次大功,不可能因為一個湊牌局的女人而對江家不利。


    江連橫之所以選擇讓書寧去湊局,原因無他,隻因書寧的行事作風在江家才最像是個姨太太。


    胡小妍身患殘疾,讓她去根本不現實。


    小花又太老實,雖說勤快懂事,可嘴笨木訥,恨不能天生是個丫鬟命。


    薛應清太漂亮、太伶俐,去了難免遭人妒恨,而且她壓根兒也不會願意把時間浪費在陪姨太太打牌上麵。


    隻有書寧最合適。


    畢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而且也在外見過世麵,懂規矩,知進退,平日裏就好逛逛百貨商場、買買時髦物件兒,抽抽煙兒,打打麻將牌,十個姨太太,有九個都是如此生活,江家當然也隻有她最容易跟那幾個娘們兒打成一片。


    交代完了差事,江連橫便徑自站起身,朝門口走去。


    書寧心裏有點不是滋味,忍不住問:“你今天來找我……就為這事兒?”


    “你剛才不是正好要出門麽?”


    “那倒是……”


    “走吧!”江連橫忽然回過身,“今兒天不錯,來奉天這麽長時間了,我陪你出去走走。”


    書寧低頭應聲跟了過去。


    “你不挎著我麽?”江連橫笑著問,“像洋人那樣?”


    書寧的心情很複雜,她其實根本沒得選——但是,如果她真有的選,她可能從一開始就不會嫁給喬二爺。


    所以,她到底還是伸出手,挽住了江連橫的胳膊,輕聲問:“今天不用坐船了吧?”


    “不,今天不走水路,走旱路。”


    “啊?什麽意思?”


    江連橫領著書寧跨過門檻兒,笑著重複她之前說過的話。


    “夫人,白天人多,你等晚上我再告訴你……”


    …………


    門板輕輕關上,窗外漆黑如墨,炕桌上隻有一盞枯瘦的油燈,發出霧蒙蒙的光亮。


    室內的裝潢擺設十分寒酸,四下裏還未吃完的飯菜倒顯得格外豐盛。


    一道瘦高的身影漸漸靠近,牆壁上的陰影也隨之越來越大,仿佛沒有邊際。


    韓心遠有些憔悴地抬起頭,看向門口,眼睛一亮,旋即又快速黯淡了下去。


    張正東慢吞吞地走進屋子裏,從褲兜裏出幾包香煙,碼在炕桌上,隨即在挨著炕沿兒的椅子上坐下來。


    “老韓,住得習慣不?”他的問話聽不出任何關心的意味,似乎隻是在機械地背誦演練好的台詞。


    “還行。”


    “那就好。”


    張正東沒一邊說,一邊從懷裏掏出個巴掌大小的藍布包裹,“咯噔”一聲放在土炕上,似乎挺沉,緊接著又緩緩地將其推倒炕桌底下,隨後便不再有任何言語。


    韓心遠草草瞄了一眼,旋即拿在手裏,掂量了兩下,問:“擼子?”


    張正東不置可否,仰麵靠在椅背上,整張臉在燭光的映襯下仿佛雕塑一般棱角分明。


    “大嫂有話,讓你隨時做好準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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