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聽到宮田龍二的消息了?”


    韓心遠在油燈下拆開藍布包裹,是一把馬牌擼子。


    張正東應聲點了下頭,“他最近可能要離開奉天,但具體什麽時候,還不太清楚,總之你做好準備。”


    江家沒法直接打探到南鐵的人事調動。


    幾個大把頭兒,頂多能跟負責鐵路、運輸和工事的東洋職員搭上關係。


    不過,宮田龍二近期的種種反常,江家的耳目畢竟全都看在眼裏。


    他開始從奉天事務所帶走一些個人物品,工作也不上心,總是出來進去,愁眉苦臉,與人結伴而行。


    前不久,他甚至進城去了幾家古董行,並在城南崇古齋買了幾樣書畫、香爐、牙雕之類的小件兒。


    除此以外,他和南鐵附屬地那些二鬼子的聯係,似乎也在漸漸中斷,轉而將其中幾個介紹給關係較為親近的東洋同事。


    總之,許多蛛絲馬跡都在表明,宮田龍二很可能要離開奉天。


    “等消息確定了,我再過來找你。”


    張正東淡淡地說:“另外,大嫂說了,你這趟除了要清掉宮田龍二,還得順手再帶上幾個人。”


    “還有誰?”


    “隨便,誰都可以。”


    韓心遠略感意外,稍稍思索片刻,才終於會意過來。


    “明白了,打幾個幌子,讓刺殺看起來不是單衝宮田龍二來的,那就——多殺幾個鬼子吧?”


    張正東聳聳肩,卻說:“那就隨你了,反正你隻要確保清了宮田龍二就行。”


    “行,這事兒我擅長。”韓心遠自嘲地笑了笑,“這比做生意容易多了。”


    說著,他“哢嚓”一聲,退出馬牌擼子的彈夾。


    低頭看去,整個人卻不由得怔了一下——彈夾裏沒有子彈,這是一把空槍。


    困惑的目光隨之投來。


    張正東起身解釋道:“我下次過來,再給你帶‘瓤兒’。那時候,你就該上路了。”


    韓心遠聞言,臉色頓時有些難堪。


    遲疑了半晌,他重重地歎了口氣,重新裝上彈夾,將擼子放在炕桌上,旋即在燭光的映襯下抬起頭。


    “東風,如果——我是說如果,我清掉宮田龍二還能順利脫身,保證從此以後永遠離開奉天,再也不拋頭露麵的話,我老家那幾個親戚……會不會有麻煩?”


    張正東站在炕前,眉頭緊鎖,看上去對這類“保證如何如何”的說辭很不滿意。


    想了想,他沒有直接回答,轉而再次強調道:


    “老韓,我得提醒你,伱現在唯一要保證的事兒,是把江家交給你的差事辦好。”


    韓心遠愕然,旋即明白東風在這事上根本說不上話。


    於是,他趕忙伸手打開炕梢上的櫃子,從裏麵翻出一張折好的書信遞了過去。


    “東風,我現在見不著道哥,也不讓我去見紅姐,你看,你能不能私下裏幫我把這封信給紅姐送過去?”


    張正東沒有伸手去接。


    氣氛難免有些尷尬。


    韓心遠咂咂嘴,兀自解釋道:“其實這上麵也沒啥,就是幾句心裏話,說說情……算是我跟紅姐道個別。”


    然而,張正東依舊不為所動。


    韓心遠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強行把書信往前送了送。


    “東風,看在多年兄弟的份兒上……別讓我求你……”


    終於,張正東將折好的書信接了過來,拿在手裏,扇子似的扇了兩下,沉聲說:


    “等你辦完了差事,我再幫你送過去。”


    “辛苦,多謝了。”


    見書信遞了出去,韓心遠總算鬆了口氣。


    張正東則是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到外屋地,推開兩扇門板。


    直到臨別之際,他也隻是冷冷地撇下一句“安心辦事”,隨後便邁步走進屋外的夜色之中。


    離開這間簡陋、寒酸的土房,穿過一條小胡同,便是大西關大街。


    韓心遠的住處門外無人看守,起碼看起來如此。


    如果他願意,他甚至可以自由出入,但他很清楚自己當下的處境,因此從未抱有任何僥幸。


    街道上晚風舒爽,萬家燈火忽明忽暗。


    張正東沒走出多遠,就把手中的書信撕成了碎片。


    一邊晃晃悠悠地朝城北走去,一邊若無其事地將字紙從指尖散落出去。


    紙屑經風一卷,很快便飄散得無影無蹤。


    他根本就沒打算幫韓心遠轉交任何書信,尤其還是要在私下裏幫忙,更無半分可能。


    不能就是不能,其間沒有絲毫回旋的餘地。


    不能見麵,當然也不能見字如麵。


    而且,張正東來此之前,胡小妍就特意叮囑過這一點。


    江家新規剛剛確立,眼裏自然不容沙子。


    否則,今天通融這個,明天通融那個,最後隻會損害自家威信。


    韓心遠關鍵時刻不聽命行事,會見那瑉手下而沒有主動上報,這幾年又把會芳裏搞得烏煙瘴氣,不重罰不足以立威,又怎麽可能輕易饒過?


    何況,相比於鍾遇山的下場,江家對他已經足夠客氣了。


    韓心遠此時再有任何要求,都多少顯得有些不識時務。


    盡管如此,張正東還是把信收了下來,不為別的,隻是為了讓韓心遠安心辦事,免生變故。


    …………


    回到城北大宅時,夜色已經很深了。


    客廳裏亮著燈,江連橫這些天一直住在城南書寧那邊,家裏因而顯得格外安靜。


    張正東走進客廳時,王正南正坐在沙發上,繪聲繪色地跟大嫂說著什麽。


    隻見胡小妍聽得一驚一乍,時不時附和兩句“是麽”,看上去十分擔心的樣子。


    本以為家裏出了什麽麻煩,可走近一聽,原來是南風正在講述前不久上山搜尋胡匪所藏財物的經曆。


    “嫂子,我說的可都是真的,不信你問老趙!”


    王正南信誓旦旦地回憶起來,“當時,我和老趙剛搜山回來,走到營寨裏,正看見道哥靠在那土牆頭兒上睡著了,那大黃皮子,這麽大個兒!”


    說著,他回身掃了眼張正東,比劃著問:“東哥,這麽大個兒的黃皮子,你見過沒?”


    張正東撇撇嘴,表示沒有興趣。


    王正南便轉頭看向大嫂,接著說:“那大黃皮子當時就站在營地當間,沒多遠,站起來倆眼瞪著瞅道哥,一動不動,老邪乎了!”


    “然後呢?”胡小妍追問。


    “然後老趙就把那黃皮子攆走了。我過去一看,好家夥,道哥滿臉煞白,好像是給魘住了,反正挺嚇人!”


    王正南說得煞有其事。


    “後來,我就趕緊把道哥整醒,他就老往那營房裏瞅,頭下山還在那瞅,也不知道在那瞅啥,問他也不說。”


    胡小妍若有所思,當下便喃喃自語起來。


    “怪不得你哥回來這兩天,老叨咕渾身沒勁兒,緩不過來乏,要是按你這麽說——”


    “你看,我就說吧!”


    王正南連拍大腿,言之鑿鑿地說:“我當時就勸道哥找個人給破破,求個護身符,避個邪啥的,可他不信這些!這種事兒,還是寧肯信其有,不肯信其無才好!”


    張正東嗤笑著搖了搖頭。


    “誒,東哥,你也不信是吧?我跟你說,那黃皮子——”


    “嗯,這麽大個兒,我知道了。”張正東打斷道,“你說完沒,說完換我了。”


    王正南悻悻地擺了擺手,撇嘴道:“行行行,你說你說。”


    可是,胡小妍仍在怔怔發呆,好像真把江連橫的這段經曆當成了一件大事。


    她不由自主地將“因果”二字,強加在兩件看似毫不相幹的事上。


    越是這樣想,便越是覺得這“因果”真實不虛,絕非妄談。


    而且,這並非是她突發奇想。


    更早以前,在江連橫差點兒遇刺的時候,江雅就曾莫名其妙地哭了一上午,似乎是在冥冥之中有所預感。


    閨女?


    想到江雅,胡小妍便更是不敢對此事掉以輕心、含糊對待了。


    “嫂子?”


    張正東在沙發上坐下來,試探性地喊了兩聲,說:“嫂子,我剛才去了老韓那邊,該說的都已經說了。”


    “嗯?”


    胡小妍愣了一下,接著才緩過神來,問:“他又提大姑了吧?”


    張正東應聲點了點頭,轉述道:“他問我,辦成差事以後,如果有機會的話,能不能讓他自己試著走條活路,還說讓我幫忙私下裏給大姑帶封信。”


    “給大姑帶封信?”


    胡小妍反複咀嚼著這句話,隨即不由得冷哼著嘟囔道:“他到底是怎麽想的,給大姑帶封信?”


    張正東靜靜地聽著。


    盡管沒有表態,但他打心眼兒裏也覺得韓心遠求錯了人。


    鍾遇山也好,韓心遠也罷。


    歸根結底,他們都是礙於江連橫的麵子,才敬重當家大嫂——求錯了人,比不求人還要命。


    胡小妍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卻說:“先別搭理他了,你們倆最近聽沒聽說,奉天最近好像要打仗了?”


    張正東和王正南當即點了點頭,“聽說是北邊的蒙匪馬隊正在往南邊趕,不過軍營裏都說肯定打不到咱省城這邊,應該沒啥事兒吧?”


    “但願沒啥事兒吧!”胡小妍轉頭看向南風,“不過,要是真開打了,你哥說營口的佟三爺應該回來聯係咱們,你找國硯問一下,要是真來了,多少準備準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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