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太人?”


    江連橫眉頭緊鎖,搜腸刮肚想了半晌,腦海裏仍舊毫無印象。


    抬眼瞥向薛應清等人,他們似乎也是一知半解的樣子,隻管怔怔地坐在那裏,靜候下文。


    盛寶庫慣於將猶太人稱作“大胡子幫”。


    盡管他說得咬牙切齒,但真談起“大胡子幫”的時候,神情中除了忿恨、厭惡,卻也有幾分嫉妒,甚或敬佩。


    這倒有點兒意思了。


    江連橫不禁好奇地問:“這麽說的話,他們那幫人,在這的勢力還挺大?”


    “不是挺大,而是很大。”盛寶庫立刻糾正道,“這話說出來,多少有點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但又是不得不承認的事實——”


    說到此處,他忽地搖頭苦笑,並用指尖在桌麵上畫了兩個圈兒,隨之講解起來。


    “哈埠這地界兒,尤其是道裏和南崗這兩片,至少有一大半的生意買賣,都是在他們‘大胡子幫’的手裏頭攥著,你說大不大?秋林百貨商場、索斯金航運公司、馬迭爾賓館……”


    盛寶庫拿起桌上的煙盒,在眾人眼前晃了晃,接著說:“就連咱們抽的這個老巴奪,最開始也是他們那幫人創辦的煙莊。”


    江連橫初來乍到,自然不了解這幾家商號在哈埠的份量,於是虛心請教,耐心傾聽,趁著傳菜的工夫,心裏總算對哈埠商界描摹出了個大致的輪廓。


    秋林百貨商場位於南崗大直街,是整個關外最早的百貨大樓,眼下正在道裏籌建分店。


    這家洋行不僅販售各國流品,而且是“前店後廠,工商並存”,財力極其雄厚、豪橫。


    有多豪橫呢?


    除了各種食品加工廠以外,這家商號甚至還自建了一座發電廠,供大樓內部照明、取暖。


    索斯金坐擁哈埠最大的航運公司,大小貨船一應俱全,開辦數家油廠、麵粉廠,經營糧食貿易。


    馬迭爾旅館創始人開思普,那也絕不僅僅是經營一家旅館,同時還號稱遠東珠寶行業巨頭。


    “秋林洋行也是那幫人手裏的買賣?”薛應清似乎有點意外。


    “那當然了!”盛寶庫信誓旦旦地說,“這幾個‘大胡子幫’能發家,全都離不開哈埠這塊地!”


    時至今日,所有人都已深知鐵路的意義。


    江連橫不由得點了點頭,轉而卻問:“那他們這幫人是從哪來的,跟毛子到底啥關係?”


    “毛子?毛子煩他們都來不及呢!這麽說吧,除了錢,‘大胡子幫’跟誰都沒關係!”盛寶庫冷笑了兩聲。


    “那也總得有個來路吧?”


    “哪兒來的都有。”


    盛寶庫掰著手指頭,挨個兒數道:“老巴奪開葛萬那煙莊的時候,都說他是個波蘭人,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個‘大胡子幫’;華英油坊,你聽著還以為是英國佬吧,其實也是個‘大胡子幫’,那些洋人銀行,還有那幾家借款公司什麽的,歸了包堆,其實都他媽的是‘大胡子幫’!”


    “合著他們自己沒家啊?”


    “對嘍,就是因為沒家,所以無論到哪都隻認錢,無論到哪都不受待見。”


    “光有錢,沒有槍?”江連橫笑了笑,“那有啥可怕的呀?”


    “誒,江老板,你可千萬別這麽說。”盛寶庫連忙擺擺手,“他們手裏沒槍都能吃人不吐骨頭渣滓,這要是讓他們手裏有槍,好家夥,那還得了?”


    礙於初次見麵,江連橫沒有跟“老錢兒”抬杠。


    不過,他心裏卻並不認同這種說法。


    錢莊放貸的生意,他大略有所了解,前兩年奉小洋票毛慌,他也算親曆了一場金融動蕩。


    盡管他對此沒有過多更深刻的認識,但有一點卻是心知肚明——所謂金融遊戲,隻在規則之上。


    換言之,誰有本事耍臭賴,誰才算得上是真正的玩家。


    兩個人爭一碗飯,有槍有錢和有槍沒錢相比,並無優勢可言。


    歸根結底,還是你死我活,亙古不變的道理。


    盛寶庫卻仍在那裏兀自感慨:“咱哈埠這塊地界兒,滿打滿算,也不到二十年的時間,那幾個‘大胡子幫’不到十年就發了大財。”


    他翻著白眼兒憶起往事,忽然自嘲道:“別人不說,就說那個索斯金吧。他剛來哈埠那時候,我還跟他做過生意呢。以前,我都叫他毛子;現在,我跟著後屁股叫人家洋大人,他他媽的連個屁都不給我放!”


    眾人笑笑,勸慰他說:“洋鬼子薄情寡義,不用放在心上。”


    盛寶庫倒挺樂觀,自己也跟著笑,卻說:“江老板,薛掌櫃,哈埠可是塊寶地,你們有空兒,常來看看機會,別都便宜了那些‘大胡子幫’了。”


    聞言,江連橫和薛應清相視一笑,漸漸覺察出這“老錢兒”話裏有話。


    “你看看,你們還不信。”盛寶庫接著又說,“馬迭爾旅館那老板,以前就是個修手表的,再看看現在怎麽樣?華英油坊那個‘大胡子’,廠子裏一天能加工二十萬大豆!”


    “這麽多?”


    “那可不,全都是低價收購、低價加工、高價賣出,這裏頭得多大利潤?還有那個秋林洋行的創始人,以前就是在北邊兒倒騰皮貨的,再看現在人家公司襯多少錢?”


    他都問了,江連橫隻好象征性地猜了猜。


    “聽你這說法,怎麽著也得有個大幾百萬吧?”


    “嗬,幾百萬?”盛寶庫撇了撇嘴,“人家那可是跨國公司,毛子內亂之前,秋林洋行至少三四千萬現大洋的資產!”


    此話一出,眾人無不咋舌稱歎:“多少?”


    三四千萬現大洋的資產,那意味著真金白銀,可當真算得上是富可敵國了。


    然而,不知什麽緣故,在看到眾人瞠目結舌的神情以後,盛寶庫卻突然莫名其妙地大笑起來。


    他笑得極其放肆,仿佛是報了什麽血海深仇似的,整個人從裏到外都透著一股痛快。


    見狀,江連橫和薛應清等人不禁皺起眉頭,實在是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沒啦!”盛寶庫捧腹大笑,趁著換氣兒的工夫,才勉強擠出一句,“全都沒啦!”


    “等會兒,全都沒了?”眾人互相看看,忙問,“這是啥意思?秋林洋行破產了?”


    “不是破產,是充公了!”


    盛寶庫終於喘勻了氣息,擺了擺手,卻說:“毛子內戰,秋林洋行在那邊的資產、設備和大樓,全都讓人家給搶走了!連他們那個總經理都被關起來了!”


    薛應清愣了一下,又問:“那南崗那邊的秋林洋行呢?”


    “咱們這邊沒事兒,有白毛守著呢。不過,生意肯定要受影響,那邊正在打仗,火車都不咋跑了,幸虧秋林洋行在這有廠子,生意還能維持,現在就剩下個經理,說是死也不敢回去了。”


    這話倒勾起了江連橫的興趣。


    “那白毛要是輸了,不會都退到咱們關外這邊來吧?”


    “不然還能往哪退?”盛寶庫反問道,“他們也就隻能往咱們這邊退了,要不怎麽說現在哈埠的毛子越來越多呢,但凡有點產業的人,拖家帶口全都來了,其中就混了不少‘大胡子幫’。”


    “哦,所以——”江連橫沉吟道,“盛老板,怪不得這邊能幹倒騰色唐點子的生意呢。”


    “嗐,其實那都是副業,平常我壓根不碰那生意,可薛掌櫃和我的交情擺在這呢,既然都問著我了,我能不幫忙操辦操辦麽?”


    說話間,餐桌上已經擺滿了酒菜魚肉。


    年輕的服務生走進來,恭恭敬敬地小聲說:“盛先生,伱點的菜齊了。”


    “好好好,回去告訴你們經理,這桌記我賬上。”


    服務生應聲點點頭,轉身告退,輕輕地帶上房門。


    江連橫見人走後,便順勢切入正題,問:“盛老板,你也知道我是來幹啥的,既然咱都是薛掌櫃的朋友,還得麻煩你點撥點撥我,咱哈埠地界兒上的‘洋觀音’,現在是什麽行情——”


    話還沒說完,卻見盛寶庫拿起筷子,大手一揮,哈哈笑道:


    “誒,江老板,深冬臘月大冷的天兒,好不容易來一趟,又趕了個大晚上,生意上的事兒不著急談,咱先吃著喝著,又不著急回去,我先帶著你和薛掌櫃在哈埠好好玩兒兩天再說!”


    盛情難卻,賓至如歸。


    眼看著盛寶庫如此熱情好客,江連橫也不便再多說什麽。


    可就在這時,一向寡言少語的頭刀子,乜了一眼“老錢兒”,卻突然開了腔。


    “老錢兒,別耍花花腸子。”


    冷冷的一句警告,雅間裏的氣氛霎時間有些尷尬。


    眾人的目光立刻齊刷刷地投向“老錢兒”。


    盛寶庫麵容一僵,手中的筷子驀地停在半空,如此愣了片刻,才勉強從嘴角裏擠出兩聲幹笑。


    “嗬嗬嗬,老刀啊老刀……你瞅瞅你,還是一點兒沒變,老在那繃著,累不累呀!”


    他撂下筷子,端起酒杯,接著說:“你說咱都認識多少年了,也不是頭一回做生意了,咋的,我還能憋著壞害你們呐?不是我挑你……你這話,可有點兒讓兄弟寒心了啊!”


    然而,頭刀子卻麵沉似水,不為所動,轉過頭,隻管悶聲回了一句:


    “嗯,你最好有心。”


    說完,他便悶不吭聲地用筷子夾起一片紅腸,就著杯中酒,自顧自地吃了起來,不再去理盛寶庫,甚至就連看都懶得再看一眼。


    這不掀桌子?


    沒有。


    盡管麵色難堪,盛寶庫還是抿了抿嘴,幹笑兩聲說:“那也行,要是江老板和薛掌櫃趕時間,那咱就不玩兒了,直接談生意。”


    薛應清見狀,卻是眉一舒、眼一彎,連忙舉起酒杯,半是賠罪、半是勸慰地說:“別別別,‘老錢兒’,別搭理他,老刀這人你還不知道麽,屬狼不屬狗,誰也養不熟,跟他一般見識幹啥!咱玩兒咱的,這哈埠變化挺大,我還正打算好好逛逛呢!”


    說罷,她又偷摸朝江連橫使了個眼色。


    江連橫當下會意,趕忙舉起酒杯,賠笑道:“對對對,盛老板,你剛才都把我這玩兒心給勾起來了,咱可不能反悔啊!”


    盛寶庫見有人給台階下,便立刻皺眉叫苦起來。


    “不是……蔣老板,薛掌櫃,你們說說……我這好吃好喝招待著,咋還成罪過了?”


    “哎呀,多多擔待,就當咱倆給你賠個不是了,來來來,都在酒裏了。”


    叮叮鐺鐺,三杯兩盞濁酒,方才些許不快,便也都盡付於笑談之中。


    頭刀子不再說話,其餘人等醉意微醺,到了興頭上,交談聲也漸漸重新繁密起來。


    一切照舊,恰如初見。


    盛寶庫沒再矯情方才的插曲——起碼看上去如此——而是轉頭介紹起餐桌上的菜品。


    除了涼菜熱湯、鍋包肉、鐵鍋燉,熟食也有不少,風幹香腸、五香醬肉、蝦子火腿、鬆仁小肚、五香熏魚……


    “江老板,吃吧!這都是道外正陽樓裏正兒八經的好東西,一般的小館子都進不著貨。想買,你得提前預訂,要不我怎麽帶你來這兒吃呢。”


    “這香腸兒確實不錯。”眾人交口稱讚。


    “那必須的呀!放心,我都已經給你們訂好了,人人都有份兒,等頭走的時候,再買點兒秋林的大列巴、紅腸兒,帶回去給弟妹嚐嚐。”


    “哪有連吃帶拿的,這太不好意思了。”江連橫擺了擺手。


    “這有啥,都是應該的。”盛寶庫嗬嗬笑道,“可惜,你們來的不是時候。”


    “這話怎麽說?”


    盛寶庫抬手一指窗外,卻說:“你們要是四月份過來,那才是吃的時候呐!要不你們過完年再來一趟,我高低給你們整一桌鬆花江全魚宴,三花五羅七十二雜魚——吃去吧,活活兒美死!”


    江連橫笑了笑,問:“盛老板,四月份正是‘開江魚’的時候吧?”


    “呀嗬!江老板你還挺懂行!”


    “沒有沒有,我可不咋懂,就是以前聽我二叔說過,‘開江魚,下雞蛋,回籠覺,二房妻’——”


    “哈哈哈,人生四大‘香’!”盛寶庫接茬兒笑道,“這話說得確實沒毛病,那鬆花江麵上凍了小半年,魚都在冰麵下遊著,水清亮,半點兒濁氣都沒有,那魚肉又鮮又嫩,甭管是清蒸、紅燒,還是油炸、火煎,咋做都好吃!”


    “盛老板,你這麽一說,我倒還真想過來嚐嚐了。”江連橫忍不住回身看看窗外。


    盛寶庫接著說:“江老板,你可知道,其實這‘開江魚’,要是讓講究人細分下來,還得分出個‘文開江’和‘武開江’?”


    “那‘文開江’和‘武開江’到底哪個更鮮呐?”


    “想也知道呀!這‘文開江’是冰麵上一點點化開,慢慢悠悠地往下淌,說是開江,其實在那過程中,江水裏就已經進了濁氣了。”


    江連橫把弄酒杯道:“哦?那‘武開江’呢?”


    “江老板,‘武開江’可是難能一遇呀,我在哈埠待了二十來年,也就才見過一回,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光緒三十年。”


    盛寶庫端起酒杯,左右看看,低聲沉吟道:“這‘武開江’非得是春風肆虐,陡然乍暖,江麵上的冰層紋絲不動,就這麽吹它十天半拉月,不一定在什麽時候,上次是在半夜,就聽這江麵上‘轟隆’一聲炸響,跟打雷一樣,稀裏嘩啦,好像千軍萬馬,滿城都能聽見。”


    “那想必,一定很壯觀了?”


    “當然,當然。”


    兩人舉杯相碰,叮當作響。


    盛寶庫將杯沿兒遞到唇邊,忽然抬起眼皮,卻問:


    “不知道江老板這趟來哈埠,是打算‘文開江’呢,還是打算‘武開江’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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