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鬆江電影茶社,馬車隻走了十幾分鍾,便緩緩停了下來。


    看著闖虎和林七那副油滑的神情,李正西還在座位上納悶,心說不就是個窯子,還能怎麽新鮮?


    沒想到,剛下馬車,抬頭一看,整個人便頓時愣了一下。


    隻見不遠處十字街頭,竟有黑壓壓一大片建築群,盡是廉價的雙層公寓,彼此間互為拐角,勾連兜轉,環繞一座雙層小塔樓為中心,構成一處“回”字型聚居區。


    循著幽幽傳來的調笑聲,三人緩緩靠近。


    卻見影影綽綽間,群樓密布,回廊簷下,大紅燈樓高高掛起,暈開一抹朦朧妖豔的淡淡紅芒。


    林七在西風身後推了一把,笑道:“兄弟,走啊?”


    “這就是你們說的‘圈裏’?”李正西愣愣地問。


    林七哈哈一笑,反問:“風月娛樂場,不叫‘圈裏’,還能叫啥?”


    “沒想到現在這麽大規模了!”闖虎似乎也有點意外,“全都在這紮堆了!”


    聞言,林七便一邊領著兩人走進“圈裏”,一邊自顧自地講解說明起來。


    原來,哈埠淫業繁盛至極,在關外當拔頭籌,僅在道外濱江縣一地,就有不下兩千多家娼館妓院,其中半數以上,都集中在傅家甸的褲襠街、桃花巷等地。


    官府為了便於管理,就在這附近劃出一塊地,興建圈樓,以此為中心,向外輻射擴散,強令全縣娼館陸續搬到這邊,起了個名,叫“平康裏”。


    沿路走進去,各家牌號密密匝匝,“雙喜班”、“樓鳳院”、“春和堂”、“江鶯下處”、“緋雲書館”……看得人眼花繚亂,目眩神迷。


    每到入夜時分,當然是燈紅酒綠,歌舞不歇,仿佛自成一片天地。


    趕上天氣暖和的時候,姑娘們站在小洋樓上,衝樓下搔首弄姿、招攬生意,那場麵也是相當壯觀。


    可眼下冰天雪地,夜幕初降,弦月還沒升上來,周圍雖有嬉鬧聲,卻是時斷時續,若有若無,隻能聽見淫笑,卻看不見人影;更兼朔風正猛,刮得大紅燈籠搖搖欲墜,忽明忽暗,好端端一處風月場,反倒顯得妖異詭譎,森森可怖。


    溫柔鄉不愧是英雄塚!


    常言道,橘生淮南則為橘,淮北則為枳。


    沒來之前,李正西總覺得闖虎有點輕浮,不僅是他本人偷風偷月,就連他那零星兩個朋友,也都過於“性情中人”。


    這就像老少爺們兒間說笑,插科打諢,偶爾開個葷口兒,算是圖一樂,再說就貧了,老說就煩了,翻來覆去地說,難免遭人厭惡。


    可如今走進“圈裏”,李正西才明白,凡事都有緣由。


    闖虎在這種地方混跡江湖,要是沒沾染點風月習氣,那才怪了!


    “兄弟咋樣,還行吧?”林七樂嗬嗬地問。


    李正西撇撇嘴,似乎對“圈裏”沒什麽興趣,卻好奇地打量起中間那座塔樓。


    “這樓是幹啥的?”他問。


    “哦,夏天的時候,在這搭個涼棚,賣點茶水飲料。”林七指向塔樓頂端,“有時候官府來這檢查,就上二樓,轉圈兒看看有沒有人鬧事。”


    李正西悶聲點點頭。


    這座塔樓比周圍的建築略高一些,站在上麵環顧一周,的確便於管理,但也能輕鬆遙控、監視幾十家娼館妓院的動向。


    過去一年,江家作為密探,協助官府清掃宗社,不少線索就源自於娼館。


    李正西打小就幫大嫂掃聽市井流言,當然明白風月場的消息最為活泛。


    一進“圈裏”,他便幾乎可以斷定,這地方是個絕佳的傳聞匯集地。


    “哥,走啊,快到點了,咱上‘大觀園’裏頭逛逛!”闖虎上前提議。


    李正西皺起眉頭,有點不滿地問:“你倆帶我過來,就是為了找窯姐兒?”


    沒想到,倆人當場撇起了大嘴。


    “俗,那也太俗了,說好了帶你來看野戲,找什麽窯姐兒呀!”


    說著,闖虎和林七就開始生拉硬拽,把西風帶進一家名叫“大觀園”的娼館。


    這家場子店麵忒大,門臉都快趕上城門洞了,但卻隻圖個大,因為本身就是雙層公寓改的,所以裏麵的裝潢陳設十分簡陋、廉價,喊堂的也是懶洋洋愛答不理。


    姑娘們各自坐在房門口,身上裹著棉襖,臉上無精打采,腳下一地瓜子皮兒。


    林七似乎是常客,見了夥計便說:“來看戲的,不找姑娘。”


    “哦,那上樓去吧!”夥計知會一聲,並沒有帶領三人上樓的意思。


    李正西爬上樓梯,不禁嘀咕道:“什麽夥計,拉個老臉,跟上墳似的。”


    林七回頭解釋說:“兄弟,這是一個門臉倆生意,樓上還有個小戲園子。”


    說話間,三人便來到二樓堵頭,除了門口有個擺桌賣票的,這裏根本就不像戲園子,倒像是個新式學堂的教室,或是大樓會議室。


    票價可不便宜,林七交過了錢,便立刻催促著李正西和闖虎快走幾步。


    剛走進屋,一股熱浪頓時撲麵而來。


    卻見裏麵擺著不少長條板凳,坐了不下六七十號人,隱隱有些嘈雜。


    屋內光線昏暗,窗簾緊閉,沒桌子,沒樂班,甚至連個正經戲台都沒有,前麵隻是微微墊起了一截高,後門搭個簾子,有幾個看場子的打手在那杵著,挺愣。


    三人好不容易找了個連座,李正西剛一坐下,就忍不住低聲抱怨起來。


    “虎子,這他媽啥破地方啊?”


    “哎呀,別著急,馬上就開始了。”闖虎兩眼緊盯著戲台。


    林七也跟著幫腔說:“兄弟,來都來了,有點兒耐心。”


    李正西撇了撇嘴,心說連個戲單子都沒看見,也不知道在這等什麽大戲。


    兩人口中的“野戲”,在他看來,也無外乎是那些官府明令禁止,諸如《殺子報》之類的“粉戲”,說破大天,也就是個誨淫誨盜,沒什麽新鮮的玩意兒。


    想著想著,李正西便忽地靜了下來。


    約莫盞茶的工夫,卻見戲台後場門簾一撩,先出來三個樂師,操板兒、彈弦兒、敲鼓,除此以外,就沒別的了。


    敲打了片刻鼓點兒,這才終於出來個穿紅戴綠的女藝人,上場不由分說,先來一段《十八摸》暖場助興,引得老少爺們兒嗚嗷亂喊,頻頻叫好。


    “哎,別光唱,你他媽倒是摸呀!”


    本以為隻是台下一幫臭點子在那瞎起哄,沒想到,台上那藝人有求必應,竟然來真的,一邊哼唱,還真就一邊搔首弄姿起來。


    隨即,後場又陸續走出來三五個男男女女,個個濃妝豔抹,舉止浪蕩輕佻。


    直到這時候才發現,“野戲”台上,根本沒有固定曲目,要唱什麽,全憑台底下的觀眾說了算。


    無論是京戲、大鼓、蹦蹦,還是地方小曲小調,隻要台下點、藝人會,當場就唱,當場就演,而且還臨場改詞兒,言辭放蕩風騷,百無禁忌,全是“私房戲”。


    “探清水河”到這幾位嘴裏,愣能給唱成“探渾水河”,隻能貓在這偷著唱。


    說是下九流一點兒不委屈!


    “戰宛城”掐頭去尾,單唱炕麵兒上的那出戲,肯賣力氣,真拚!


    怎麽形容呢?


    唉,唱得那叫一個“涼快”!


    聚光燈下,耳聽得戲台上正唱到:“曹孟德鑽進熱被窩,我順著大忒往上摸,莫問孟德你作甚麽,他要給小鳥找個窩~”


    台下爺們兒當即紛擾吵鬧,急忙忙大喊:“你他媽倒是鑽呐!”


    闖虎也隨大流嚷了兩句,旋即用胳膊肘一懟西風,嬉笑著問:“哥,咋樣,這戲夠野不?聽說毛子那邊的館子裏,都是真刀真槍給人看呐!”


    興致衝衝地說完,他才發現,西風的眼神壓根就沒放在戲台上。


    順著對方的目光看過去,卻見場內的角落裏,淨是一排後腦勺兒。


    “哥,你看啥呢?”闖虎好奇地問。


    李正西目不轉睛,隻是微微斜了下身子,低聲問:“虎子,你看第二排那人,他是不是昨晚上老錢兒那個跟班兒?”


    話音剛落,場內的觀眾突然大聲叫好:“再扯一件兒,再扯一件兒!”


    台上的藝人連忙有求必應。


    台下的觀眾頓時掌聲雷鳴。


    幕間休息,酒紅色的幕布緩緩合上,身穿雪白色芭蕾舞裙的洋姑娘轉過身,邁開輕快的步伐,走進後場。


    原本黑黢黢的劇場內,緩緩亮起了暖黃色的燈光,掌聲漸漸平息下來,座椅間微微有些騷動。


    二樓包廂內的西洋貴婦放下手中的小望遠鏡,從手包裏掏出一塊酒心兒糖果,細嚼慢咽,紳士們陸續站起身,三三兩兩地走出劇場,在門外抽煙閑話。


    “咋樣,江老板,薛掌櫃,這毛子的芭蕾舞看著還行吧?”盛寶庫側過身子,討好地問。


    江連橫點點頭說:“看不太懂,但是很震撼。”


    “伱是說腿吧?”


    “不光腿,都挺震撼。”


    薛應清瞄了兩人一眼,小聲嘀咕道:“臭點子!”


    不過,要是真說起來,他們這幾人,今天在老錢兒的帶領下,那也的確算是開了眼界了。


    上午逛完了秋林百貨大樓,緊接著便去賽馬場玩兒了兩把,隨後又去了節克斯坦影戲院,看了兩場電影,其間竟然還有一場來自新幾內亞的土著表演。


    江連橫頭一次看見那麽黑的人,鼻子上穿孔,戴著骨鏈,一手拿著長矛,一手舉著獸皮骨,大冷的天兒,隻穿個草裙子在台上蹦躂,想必不是出於自願。


    所謂亡國滅種,大概就是這般結局了。


    總之,無論是高貴的、卑賤的、傲慢的、屈辱的、純潔的、齷齪的,全都悉數變成了商品,擺在舞台上,供人消遣娛樂。


    要不是因為有薛應清在,盛寶庫大概就要帶他去毛子的娼館了,聽說那裏有涼快的舞蹈,還有狂放的野戲。


    老錢兒的確見多識廣。


    哈埠道裏的商業格局,他似乎全都門兒清,哪怕走到一家裁縫鋪,他照樣也能說得頭頭是道。


    按他的說法,哈埠的裁縫行當按新舊,要分出做大褂的“本幫”,做西裝的“虹幫”;按性別分,“男活兒”手藝“寧幫”最好,“女活兒”手藝“滬幫”最好;按風格分,又有北邊來的“羅宋派”和南邊來的“英倫派”。


    要是問他為啥這麽懂行,他便不經意間顯出幾分落寞神情,旋即又換上笑臉,問:“江老板有興趣在這邊立櫃做點生意不?我在這邊混得開,幫你張羅張羅。”


    江連橫本就懷疑老錢兒有詐,當然沒有輕易接茬兒,隻是看在薛應清的麵子,才耐著性子隨口搪塞了幾句。


    不過,他的耐心也有限度。


    隻要西風和闖虎摸清了老錢兒的底細和意圖,再要打馬虎眼、不入正題,那就誰的麵子都不頂用了。


    然而,到目前為止,老錢兒對幾人的招待,可謂賓至如歸,沒得挑禮。


    隻有一件事出乎意料。


    這一整天下來,江連橫竟意外發現了不少鬼鬼祟祟的洋人,影戲院、賽馬場、教堂、咖啡廳……隨處可見,隻不過這些人與他無關,都是各自繁忙。


    他很確定這些洋人有貓膩,隻是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麽。


    沒辦法,這都是六爺教出來的“後遺症”。


    隻有兩種人能在人堆裏一眼看出誰是賊,一種是精明老辣的捕快,一種就是榮家門的同行。


    盡管江連橫很久沒再耍“老榮”的花活兒,但多年養成的習慣還在,看人先看鞋,順著往上看兜,再往上看眼神,心裏到底有沒有鬼,掃一眼便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盯一陣就能原形畢露,除非對方功力在自己之上。


    自從進了這家劇院,江連橫便發現斜對麵有個洋鬼子,頻頻回頭朝這邊張望。


    剛開始,他還以為那洋鬼子在看薛應清。


    這不稀奇,“雪裏紅”的模樣擺在那,一走一過,總能時不時帶歪幾個腦袋。


    但是很快,江連橫便確認那洋鬼子是在打量著他。


    莫非是有龍陽之好?


    不大像!


    再看看老錢兒,也是渾然不覺的模樣。


    江連橫摸了一把懷裏的馬牌擼子,猶豫了片刻,便突然站起身來。


    老錢兒一愣,忙側過腿,問:“江老板,要走啊?馬上就快結束了。”


    “我去方便方便。”江連橫搖了搖頭,旋即吩咐道,“薛掌櫃,幫我陪著點盛老板。”


    薛應清盡管明白了他的意思,卻又顯出幾分困惑,隻是衝他點了點頭,說:“你能找著地方麽?別進錯了門兒!”


    “瞧不起誰呢!我出去打聽打聽,不就知道了麽!”


    四目相對,無需多言。


    說完,江連橫便側過身,橫跨著腳步,慢吞吞地挪蹭著走出連座靠椅。


    果然,那個洋鬼子也站起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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