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幾人當下便明白了江連橫的用意。


    於德海微微歪過腦袋,猶疑了片刻,卻問:“江老板這話太寬泛了,什麽樣的消息都算麽?”


    江連橫點點頭,刻意強調道:“尤其是那幫收買消息的小鬼子。”


    “買洋鬼子的消息也算?”


    “都算。”


    聞言,於德海便應下一聲,怔怔地走到桌案前,剛提起筆,卻又猛然間想起了什麽,轉過頭吞吞吐吐不敢明說,便隻好戳在原地裝傻充愣,嘿嘿憨笑了兩聲。


    江連橫看得明白,還不等那小子張嘴,就立馬給他塞了一顆定心丸。


    “放心,我不白拿你的消息,我花錢買,你開個價吧。”


    “嗐,其實我不是那個意思。”於德海扭扭捏捏地伸出一個巴掌,“那……五塊錢咋樣兒?”


    江連橫笑了笑,說:“我給你七塊,慢慢寫,回頭買點好吃好喝的,別虧待了自己。”


    於德海心頭一喜,連忙挑起大拇哥奉承道:“江老板大氣,要不咋說您是做大買賣的人呢!”


    “先別急著捧我,我還是那句話:別拿我當傻子。”


    聞聽此言,於德海下意識地揉了揉右半拉臉,剛剛才消痛的腮幫子,仿佛立時又火燒火燎起來。


    “不能不能。江老板放心,誰借我倆膽兒,我也不敢再擱您麵前裝癟犢子了,但是……有個情況我得提前說明一下。”


    “你說。”


    於德海唯恐自己沒能考慮周全,便慌忙補充道:“那些買消息的人,我也不是全都認識,有的就見過一麵兒,光知道在哪,也不知道叫啥名;還有幾個碰過麵兒,但沒做成生意,讓別人搶先了。”


    江連橫眉頭一緊,低聲問:“聽你這意思,幹這行的人還不少?”


    於德海擺了擺手,卻說:“以前我也沒聽過,就從今年開始,洋鬼子越來越多,什麽都打聽,有人問、有人說,慢慢的就成生意了。”


    “說那麽多,你不就是個二鬼子麽!”李正西突然冷嘲兩句。


    “哥,你……你這話有點埋汰人了。我、我怎麽能算是二鬼子呢?我又不給他們賣命辦事。毛子的消息,我賣;鬼子的消息,我也賣。而且,也不是什麽家國大事,生意而已,都是生意,伱這話言重了。”


    於德海似乎並未深刻認識到,這行當到底意味著什麽。


    當然,這也有可能不過是他用來自我說服、自我安慰的借口而已。


    江連橫對此卻是心知肚明——萬事萬物皆可以稱之為情報。


    細作刺探敵情,從來都不僅僅局限於軍政要聞,山川地理、風俗物產、商界動向、輿論風潮……甚至就連水旱天災、豬肉漲價這類消息,都會被人在暗地裏標紅批注,並以此推論時局。


    隻不過有些消息需要花錢,有些消息全憑白給。


    刺探的方式,往往也沒那麽玄乎,十之八九都是投其所好,多半是在“財色”二字上下功夫。


    於德海在“大胡子幫”的借款公司當雇員,他能賣出去的消息,大概也是跟商界動向有關。


    江連橫把桌上的兩張紙推過去,重新提議道:“我給你加價到十塊,你把你知道的其他‘行內人’也寫出來,寫得越多,我給的越多。”


    “要是光知道他們在哪,不知道他們叫啥,算不算?”


    “算,隻要情況屬實就算。”


    聽了這話,於德海嘴角一翹,眼睛一彎,立馬在心裏“劈裏啪啦”地打起了算盤。


    見沒人給他讓座,他也不挑,索性就撅個大腚,趴在桌麵上提筆就寫,刷刷點點,堪稱是有如神助一般,倚馬可待,不到兩支煙的工夫,一買一賣,兩份兒“名單”便已大功告成。


    “江老板,您上眼瞅瞅?”


    於德海雙手奉上,諂笑著靜等領錢,還不忘隨口補充道:“眼巴前,我就想起來這些,要是不小心把誰漏了,回頭我再告訴您。”


    江連橫接過兩份“名單”,匆匆掃了幾眼,卻見上麵的名姓、代號長短不一,叫什麽的都有。


    有本地的生意人,有外邦的洋鬼子,還有哈埠道裏道外的幾處生意,隻是數量沒有想象中的多。


    姚久麟、朱在田、詹姆士、範斯白、八千代置屋老板娘、索斯金商會大胡子、影戲院看門……


    可以預見,這上麵肯定會有不少假名字,甚至是偽裝成華人的小東洋,但以此為開端暗查,徐徐漸進,也總強於兩眼一抹黑,四處抓瞎。


    “你還挺有能耐啊!”


    江連橫將兩份“名單”折好,小心翼翼地揣進裏懷,隨後衝闖虎使了個眼色,交錢付賬。


    十塊現大洋,落袋為安,於德海美了。


    “江老板太誇了,我這人就愛瞎打聽,趕巧有人願意花錢買,我就當是掙個外快,過日子唄,真有什麽家國大事,我這種小人物也打聽不著,街麵上找個人啥的還行,您有什麽事兒盡管吩咐。”


    “你幹這行多長時間了?”江連橫問。


    “其實沒多長時間,從今年入秋才開始,主要是我以前也不知道這點小事還能換錢呐!”


    “怪不得,我就說麽。”


    江連橫喃喃自語,不由得輕輕瞟了一眼於德海。


    這小子剛剛入行不久,還沒有真切地意識到自己是在刀尖兒上跳舞,虎口裏爭食,殊不知這行當裏的凶險,根本沒有試錯悔改的機會,生死存亡更是隻在一念之間。


    範斯白是職業的情報販子,絕不肯輕易透露消息的來源,深知“保他人就是保自己”的道理。


    與之相比,這小子僅僅為了十塊現大洋,就把買賣雙方的情況寫在了紙上。


    這種人注定活不長久。


    於德海沒能聽出其中的弦外之音,還在問:“江老板,您剛才……說什麽了麽?”


    “沒什麽事兒。”江連橫笑著搖了搖頭,旋即伸出手說,“於先生,那咱們就合作愉快了?”


    買賣做完,於德海卻不著急走,而是接著又問:“誒?江老板,你們到底還買不買女毛子了?”


    眾人微微皺起眉頭,當場反問道:“這跟你有關係麽?”


    “有啊!”


    於德海急忙將十塊現大洋揣進裏兜,拍了兩下,說:“真的真的,我有門路,貨比雙城花子房那邊的好多了,他們那些都是胡子綁票搶來的,我給你們介紹的都是高級貨,上檔次。”


    “你是跑江湖的麽?”江連橫問。


    “不是。”


    “那你哪來的門路?”


    “嗐,買洋妞兒麽,這跟跑江湖的有啥關係?”於德海忙說,“你們該不會是以為,隻有那幫土匪和人販子才賣洋妞兒吧?”


    江連橫等人互相看了看,將信將疑地問:“難不成毛子自己也在賣?”


    “那當然了,人販子又不是咱們的特產,毛子對自己人也是連坑帶拐,而且他們在鐵路上還有關係照應,不用擔心被人查出來,手底下的洋妞兒,個頂個的年輕漂亮!”


    於德海瞬間拿出一副牙人做派,信誓旦旦地介紹起洋妞兒的“行情”。


    “北邊打內戰,從年初就開始鬧騰,毛子的皇帝退位以後,老多白毛湧過來了,聽說有不少都是貴族,在那邊被搶,來這邊保不齊被騙,活不下去了,賣兒賣女的一大堆。現在有錢人家都時興買個白毛當媳婦兒,我見過兩回,長得可帶勁了。江老板要是有興趣,我就帶你們去看看。”


    “離這遠麽?”江連橫問。


    “不遠,溜達著就能過去。”於德海順勢奉承道,“江老板,您做這麽大的生意,那不得整倆洋妞兒在身邊麽,不圖他給你生倆大胖小子,以後到哪領出去,那也帶派啊!”


    聽了這番話,江連橫確實有點活心,於是便左右看了看,似問非問道:“那……咱們過去看看?”


    不用說,闖虎第一個點頭同意。


    “東家,我覺得可以,畢竟咱來都來了,也不能帶著遺憾回去呀!”


    江連橫重重地點了點頭,頗有幾分感慨:“虎啊,還得是你最得我心,哥平常沒白疼你。那麽——薛掌櫃的意思是?”


    薛應清原本並不打算跟生人搭線做生意,可是一聽於德海說,他介紹的賣家,在中東鐵路的官麵上有照應,便也有些心動,想要跟著過去探探情況。


    畢竟,盡管毛子內戰的局勢還不明朗,但哈埠作為中東鐵路的附屬地,其間的大事小情仍舊由這裏的白毛拍板做主。


    他們要是帶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這門生意就不會有太大風險。


    思來想去,薛應清問:“你說的那個地方在哪?”


    “從這出去往西走,沒多遠,有家‘老槍俱樂部’,就在那個地方。”


    江連橫和薛應清對那家俱樂部有點印象。盛寶庫帶著他們在埠頭區轉悠的時候,幾次從門前經過,卻都沒有進去。


    不過,那家俱樂部好像並不叫“老槍”,隻是在招牌的右下角畫了一隻小手槍而已。


    於德海介紹道:“那家俱樂部挺大,在哈埠也算是老字號了,聽說是個退役軍官開的,都說他祖上是個大地主,最闊的時候,家裏有幾百號農奴呢,老板好像叫契赫洛夫。”


    “好像?”薛應清有點不滿,“你到底是有門路,還是沒門路?”


    “有有有,他們以前貸過款,而且我跟那邊‘照座的’也認識,就是沒跟他們的老板說過話。”


    江連橫想了想,問:“這人是不是跟‘大胡子幫’有關係?”


    “您咋知道的?”於德海萬分詫異,“據我所知,他就是個‘大胡子幫’!要不怎麽說江老板您神通廣大呢,真是啥啥都知道,比我還門兒清!”


    江連橫沒接捧,卻轉過頭跟薛應清相視一眼,心說:怪不得盛寶庫幾次經過,都沒領他們進去。


    而且,按照老錢兒的說法,“大胡子幫”雲散世界各處,盡管改換了姓氏,卻始終跟當地群眾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頗有種風月露水、點到為止的意思,他們做這行當,倒是並不讓人感到驚訝。


    猶豫片刻,薛應清終於點了點頭:“趁現在還不太晚,那就過去看看吧。”


    “好好好,江老板,薛掌櫃,那你們幾位就抓緊收拾收拾,我給你們帶路!”


    剛掙了十塊現大洋,眼瞅著又要掙一筆人頭費,於德海美得不行,看那眉飛色舞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要去說媳婦兒呢。


    今夜無風,不太冷。


    離開馬迭爾旅館,江連橫等人在於德海的帶領下,索性徒步前往“老槍俱樂部”。


    一路向西,走了大約盞茶的工夫,迎頭就見街對麵矗立著一棟三層洋樓,樓不算高,可占地麵積卻不算小,南北兩側,各把著一處胡同口。


    招牌圍了兩圈兒紅藍色的霓虹燈,此刻正在夜色下閃爍變化,當間寫了一長串兒洋文,看不懂,但看著右下角畫的那隻小手槍,可知幾人並未來錯地方。


    門口站著兩個凶神惡煞的毛子,紳士貴婦在二人之間往來穿梭。


    一陣陣管弦樂夾雜著歡笑聲徐徐飄來。


    於德海轉過身,呼出一團哈氣,朝幾人說道:“江老板,咱們得從後門兒進去,直通二樓看貨。”


    江連橫等人點了點頭,隨同他繞過俱樂部,來到一扇黑漆的窄門近前。


    這邊隻有一個抽煙的毛子把門兒,於德海走到他麵前,嘀哩咕嚕地白話了幾句,旋即抬手朝眾人這邊一指,那毛子警惕地瞟了兩眼,點點頭,彈飛了指尖的香煙,轉身打開俱樂部的後門。


    “江老板,這邊都說好了,你們進來吧!”於德海招呼道。


    這三天下來,幾人早已發現,凡是在道裏混得開的華人,或多或少,都能整兩句毛子話。


    江連橫對此並不意外,正要邁步上前,李正西卻先橫跨了一步。


    “哥,我走前頭吧?”


    江連橫沒有阻攔,緊接著頭刀子也一步上前,跟西風並肩。


    見狀,於德海連忙笑著寬慰道:“幾位不用擔心,這都是正兒八經的生意人,啥事兒沒有。”


    情況也果真如他所言,江連橫走進後門兒,沿著窄小、昏暗的小樓梯上到二層,再推開門時,便是一派歌舞升平、鶯鶯燕燕的場景。


    聽於德海說,這家俱樂部原本不許華人入場,隻因這兩年戰況激烈,顧客沒有以前那麽多,這才漸漸開放了限製。


    江連橫等人所站的地方,遠離舞池中央,貼邊兒靠,隻能遠遠地看見那幫洋人把盞言歡。


    人群之中,時不時爆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也不知是哪個毛子被伏特加醉出了洋相。


    於德海站在幾人身前,踮著腳尖,抻脖張望,尋摸了一圈兒,終於眼前一亮,當下便朝不遠處的服務生吆喝了幾句,旋即回過頭,衝大夥兒笑了笑。


    “江老板,我朋友來了,待會兒咱找個雅間兒,您看看這的洋妞兒,包您滿意!”


    江連橫等人點了點頭。


    闖虎人在最後麵,本身個頭就矮,這一下被幾人擋得嚴嚴實實,又是蹦躂著竄高跳,又是蹲下來扒拉別人褲管兒,可把他給急壞了,連忙疾聲問道:


    “誒,什麽情況,讓我瞅瞅唄?這啥地方啊?洋窯子噢?哪個好心大哥給我借個光唄!”


    於德海應聲轉過身,笑著說:“這裏的洋妞兒可不叫窯姐兒,那得叫名媛,都是上流社會的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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