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帥府,大青樓。


    殘陽餘暉輕撫在青磚浮雕之上,光影斑駁,雄偉壯觀,好一座富麗堂皇的羅馬式建築,遠遠看去,無異於碉樓堡壘。


    這裏是張大帥的私宅,也是東三省的官邸。


    從辛亥到如今,張老疙瘩把白山黑水做成了“家天下”,其間不過十年。


    接到召見,江連橫不敢耽擱,立馬火急火燎地趕來大帥府。


    在衛兵的引領下,穿過“天理人心”的假山門洞,江連橫走進大帥府邸,上了二樓,在走廊的長椅上靜候了片刻。


    不多時,遠端的會客室裏,便傳來一連串細密的腳步聲。


    江連橫側身一看,不由得有些意外。


    卻見從會客室裏走出來的,並非是省府的軍政高官,而是七八個身穿長衫馬褂的豪紳富商。


    粗略看過去,似乎全都是城內各家錢莊票號的掌櫃。


    雙方互相認識,一照麵,便駐足作揖,笑嗬嗬地匆匆問了聲好。


    “哎呀,江老板,您也來了,最近挺好?”


    “哦,王掌櫃,馬掌櫃,許掌櫃。”江連橫起身抱拳,“老幾位也在這呐?”


    “是是是,大帥叫咱們過來吩咐點事兒,江老板您先忙,咱們回頭有空再聚。”


    幾家掌櫃咧咧嘴,談不上高興,反倒有點為難,在大帥府的走廊裏不敢多談,簡單言語了幾句,便就此匆匆拜別。


    這時,會客室內的秘書長也走了出來,側身客氣道:“江老板請進,大帥正在屋裏等你呢。”


    江連橫點點頭,隨即在秘書長的引領下,快步走入會客室內。


    殘陽餘暉順著窗縫流淌進來,流得滿地都是。


    張大帥正端坐在書桌前,兩條胳膊搭在扶手上,閉目養神,似乎在打瞌睡。


    “大帥?”江連橫輕輕喚了一聲。


    “嗯?”


    老張應聲抬了下眼皮,倦態一掃而空,轉而換上躊躇滿誌的神態,笑了。


    “哦,小江來了,坐。”


    江連橫“哎”了一聲,規規矩矩地坐下來,靜待差遣吩咐。


    張大帥神情從容道:“小江,你昨晚傳過來的消息,我派人去查了,確實有這麽回事兒,正好趕上兵工廠籌建,你小子辦事兒有一套,我沒看錯你啊!”


    “多謝大帥誇獎,這都是本職工作而已。”


    江連橫笑了笑,並沒有真把這份誇獎太當回事兒。


    奉軍密探多如牛毛,各有頭目管理,就連京津等地也不鮮見。


    克虜伯工廠設備拍賣的消息,即便沒有江家,也會傳到帥府,或早或晚而已。


    張大帥當然也不會因為一句口頭褒獎,就特地把江連橫叫到府邸會麵,接下來要說的話,恐怕才是重點。


    “小江,最近有兩件差事要交給你去辦,你可得給我好好掂量掂量。”


    “好,大帥請講。”


    張大帥直言不諱道:“咱們奉軍最近要打仗了,你小子腦袋瓜這麽靈,肯定也察覺到了點風聲吧?”


    生意人的消息都很靈通,更別提混江湖幫派的龍頭了。


    江連橫坦誠道:“回大帥的話,確實略有些耳聞。”


    “他媽了個巴子的!”張大帥突然罵了幾句,“吳秀才和曹保定那倆王八羔子,處處跟我作對,靳雲鵬那個小癟犢子偏心眼兒,根本沒拿我當人,老子遲早把他給換下去!”


    京城裏的爭權奪利,全在幕後,江連橫不甚明白,隻管靜靜地聽著老張牢騷。


    “要按他們的說法,跟鬼子合作就叫賣國,給英美當狗就叫愛國了,什麽他媽的狗屁道理,老子早晚把他們給一鍋端嘍!”


    這話聽明白了,歸根結底,還是誰的拳頭大,誰說上句。


    怒罵了幾句後,張大帥的脾氣稍顯平複,語氣也漸漸舒緩了下來,卻說:


    “不過,要想打仗,那可不僅僅是戰場上的那點事兒呀!”


    江連橫點點頭說:“大帥有什麽差事,盡管吩咐。”


    “兩件事兒。”張大帥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說,“這頭一件事兒,就是籌錢。”


    打仗,那可是天下第一等燒錢的買賣。


    最近幾年,王鐵龕執掌奉天財政,省府扭虧為盈,歲末盈餘連番上漲,也膨脹了張大帥進取中原的野心。


    但財政收支自有定數,若想開戰,僅憑這些歲餘一點點積攢,顯然不夠,於是省府決計發放公債,大舉籌款,需要各家豪紳富商積極參與。


    “我這場仗,那可不是為了我老張家打的,也是為了咱關外百姓打的仗!”


    張大帥說得冠冕堂皇,語氣中頗有些苦口婆心的意味。


    “這年頭,朝中無人,地方就受打壓,要是讓吳秀才和曹保定當權,咱奉天還能發展得起來麽?所以說,這場仗必須要打,百姓得明白省府的良苦用心呐!”


    聞言,江連橫頓時回想起方才那幾個錢莊票號的掌櫃,當下便自告奮勇起來。


    “大帥放心,江家一定帶頭購買省府公債!”


    老哥上道,招人稀罕。


    張大帥立刻笑了起來,低聲寬慰道:“小江,你給我辦事兒,我老張肯定不會虧待伱。我剛才也跟城裏那幾家錢莊談過了,都挺支持,但這還不夠,還得要積少成多。你們得帶頭表率,跟商民們講講道理,公債是好事嘛,大家都跟著發財。”


    話已至此,江連橫當然明白該怎麽做了。


    有些事,官府不宜出麵,還需找人代為發聲。


    “大帥,明天我就跟商會提議,讓各家商號都聚在一起開個會,把道理都跟大夥兒說清楚,想必商民肯定會積極響應省府號召。”


    “嗯,小江,那你就辛苦辛苦,把省府的意思傳達下去,我也沒那個精力,跟他們挨個兒麵談了,要是有什麽困難,隨時去找衙門,我已經跟他們溝通過了。”


    “好,那就多謝大帥信任了。”江連橫笑了笑,旋即又問,“大帥,你剛才說兩件差事,那這第二件是——”


    “我打算安排你去趟江左,十裏洋場。”


    張大帥話音剛落,江連橫頓時愣住——說什麽來什麽,哪有這麽巧的事兒!


    江連橫完全不想去江左,或者說,他不想受大帥的委托而去江左。


    但既然已經說到這了,他便急忙問道:“大帥是想讓我去參加設備拍賣?這……大帥,我就是個俗人,根本不懂那些機械,萬一把事兒辦砸了——”


    話還沒說完,張大帥立馬擺了擺手。


    “哦,收購海外工廠設備的差事,我已經派專人過去負責了。”


    “那我這趟去江左是……”江連橫有點困惑。


    張大帥笑嗬嗬地說:“小江,我看你這人挺有能力,又是混江湖的,我打算給你撥十萬元的活動經費,你去試試,能不能在那邊設立個情報點。”


    真看得起我——這是江連橫腦海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


    不過,他其實也能理解張大帥的用意。


    世人皆知,遠東共有兩大諜都:一個在哈埠,一個在滬上。


    哈埠當然不必多說,那是奉張的地盤,早已安插了成百上千的密探。


    滬上則不同,那是皖係殘存勢力的最後一片根據地,既是全國第一碼頭,也是直皖兩家交界的橋頭堡,再加上華洋共處,魚龍混雜,實乃黑白難分的是非之地。


    外鄉人,尤其是北國人,想在滬上立足,簡直難如登天。


    何況還是籌備密探,踩盤聽風,上哪找人去?


    江連橫有些犯難,但又沒法回絕。


    他是奉天江湖的瓢把子不假,但在大帥眼裏,他仍然隻是個為其辦事的鷹犬。


    莫說是江家,就是青紅兩幫的龍頭,在孫大炮造反的時候,也得乖乖地四處奔波,開枝散葉。


    思來想去,江連橫隻好沉聲問道:“大帥讓我去江左,是想打探什麽消息?”


    張大帥說:“咱奉天要辦兵工廠,江左那邊的洋人多,你去看看能不能挖來幾個人才,隻要他們願意來奉天,錢的事兒,全都好說。”


    “哦,原來是這樣啊!”江連橫暗自鬆了口氣。


    卻不想,張大帥接著又說:“還有走私軍火商,不僅要跟他們聯係,最好還能掌握其他幾家的軍火交易。”


    江連橫不禁皺起眉頭。


    可張大帥的話,竟然還沒有說完,隻是忽然收起嚴肅的神情,輕聲笑了笑:


    “另外,江左可是一塊寶地呀!小江,你這趟也幫我去看一看,那邊的什麽金融,有沒有啥值得投資的地方,你多留意留意,也是為了你自家生意麽!”


    顯然,前兩樣是大帥的公事,後一樣是大帥的私事。


    但對江連橫而言,這後一樣,才是真正的要緊事。


    張大帥如今的家底,實在太過殷實。


    別說是關外三省,就算是放眼全國,老張也是數一數二的大富豪。


    不久以前,奉天城東“清掃”前清留下來的造幣廠,光是銀胚子,張家就搜刮了不少,如今已成巨富,天下要爭,錢財也要爭,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


    張大帥的確不怎麽搜刮地皮,但斂財的手段跟其他軍閥相比,卻一點也不差,家裏的產業近乎壟斷,整個奉天城,誰敢跟這爺倆兒爭利,腦袋估摸就要搬家。


    十萬元的活動經費,按理來說,這是美差。


    可一聽要去江左,江連橫還是忍不住在心裏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


    見他遲遲沒有吭聲,張大帥忽然沉下嗓門,問:“小江,有困難?”


    “沒困難。”江連橫近乎脫口而出。


    回絕上峰一次,下一次還有沒有自家的好處,那就兩說了。


    不過,江連橫倒也沒敢打包票,隻是笑著說:“大帥的吩咐,我盡力照辦。”


    張大帥聞言,立時笑了起來。


    “好好好,你小子挺鬼道,差事交給你,我放心。最近家裏都挺好?”


    “托大帥的照應,都挺好。”


    “那就行,回去準備準備吧,頭出發前,跟我秘書處說一聲,有啥困難你就說話,那江左雖說不是咱奉軍的地盤兒,但皖係那幾個人,也得賣咱幾分麵子。”


    這話乍聽起來,是在給手底下的人撐腰。


    可誰要是把這話當真了,動不動就向上頭求援,必不能得到上峰的青睞。


    江連橫苦笑兩聲,隨即起身告退。


    “大帥,您歇著,要是沒啥事兒的話,我就先回去了。”


    “嗯,別忘了省府公債的事兒,要讓商民們自覺自願才好啊!”


    張大帥的囑咐,江連橫自然字字記在心裏,簡單應承了幾句後,便起身告辭,離開了城南帥府。


    …………


    回到城北家宅,江連橫也顧不得吃飯,便急忙派出人手,叫來南風、西風,以及“薛趙劉溫”四人,一同來宅內議事。


    眾人各自落座,見當家的氣色不順,想問也不敢問,隻好靜坐著等候吩咐。


    沉默了片刻,江連橫方才開口,把省府公債的事情,簡略說了一遍。


    劉雁聲平日裏代表江家在商會露麵,聽了這話,倒也沒顯得大驚小怪,卻說:“東家,這事不難辦,畢竟還叫‘公債’麽,又沒說是‘募捐’,跟各家掌櫃商量商量,都好說。”


    薛應清點點頭說:“這事兒也沒啥大不了的,咱們和其他幾家豪紳出錢買公債,還用多說什麽,其他商號自然就跟著買了。”


    劉雁聲也不推辭,當即表態道:“東家,要是有不配合的,我先去說。要是說不通,再交給老趙和西風去辦。”


    眾人紛紛點頭,都覺得此事並不難辦。


    隻有胡小妍始終眉頭緊蹙,不禁抱著一絲僥幸,問:“這公債是必須得買麽?”


    “你這話說的,老張叫我過去幹啥了?”江連橫不耐煩道,“估計是省府的公債賣不動,官麵還沒法強製要求,就讓咱家動點手段唄!”


    “那這是損咱家的名聲,鼓了張大帥的錢包啊!”胡小妍忽然憂心起來。


    “不然還能咋辦?”江連橫問,“事兒落在我頭上了,我還能推出去麽?”


    “要是推出去,張大帥估計要對咱不滿了。”王正南小聲嘟囔道,“寧肯得罪商號,也不能得罪官府呀!”


    “那倒是。”胡小妍說,“要是公債賺了,當然皆大歡喜,可要是賠了,各家掌櫃不敢恨官府,反過來就要恨咱家了。”


    “公債咋還能賠呢?”李正西有些不解道,“不是有官府給兜底麽,除非老張倒台……這應該不能吧?”


    胡小妍卻說:“公債倒是不會賠,但萬一毛慌了咋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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